首页 -> 2008年第6期

文化人格与心灵书写

作者:程 箐





  龚文瑞是很有个性也是颇有成就的一位散文作家。他往往以编辑记者的广阔视野和敏锐直觉,透视山水自然、景观名胜、历史古迹、风土人情,所得出的结论常常新人耳目,给人以痛快淋漓的艺术感受。阅读龚文瑞的散文常使人沉醉其间而俗情顿忘、杂念俱消,因为其散文不仅闪耀着语言的华彩,涵蕴着学养的大气,而且充溢着作家卓异的文化人格和心灵体验。
  一个成熟的散文家要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非一日之功,而是要经过辛勤的努力和探索。龚文瑞也是这样,迄今,他已先后出版了《落英缤纷》、《赣州风雅》、《岁月如歌》、《宝葫芦风情录》、《家园厚土》、《山水赣州》、《客家故园》及《暖冬》等多部散文随笔集,可谓硕果累累!从这些集子里面,我们一面看到了作家求变创新的探索之路,但也认识到自始至终和一以贯之的品质。前者表现出作家前行的步履,而后者则说明作家的质地与坚守。
  就变新而言,龚文瑞的散文经历了这样一个变化:从强烈关注个体情感和人生问题,到越来越注意思考自然、文化、家园和人类问题;从以个体化的自恋式写作为主转而以地域化的良知式写作为主;从笔调的峻急明快一变而为从容蕴藉;从单向度的简略叙事到多元化的复合叙事;等等。近年来龚文瑞写出了《秦淮河上寻桨声》、《风雨客家围屋》、《阅读夏府》、《邹家地》和《七月荷话》等淡化个人情愫而强化文化和哲学思辨的散文,其写法也丰富而多变,作品中也留下更多让读者不断思索的潜内容和隐话语。还有,作家的叙述语调也从高亢变得低缓下来。比如,在《秦淮河上寻桨声》这篇为各方转载、选用、获奖的文章中,作者面对被21世纪商业运作得清韵全无的秦淮河,心里虽充满着“一时竟不能适应”的痛心和诧异,但作品紧接着却是这样写的:“其实,浮躁的是人心。秦淮河始终是厚重的,她沉淀了层层叠叠的历史,流逝了年年岁岁的时光,而且,还将继续把历史沉淀,把时光溶解,直到永远。秦淮河始终是静谧的,她历经千秋岁月,早已看惯了风花雪月、刀光剑影,看惯了朝野更迭、聚合离散,看惯了春风杨柳、冰霜残梅,也早就听惯了商女们的歌舞升平,习惯了商女们的爱恨情仇。秦淮河始终是自然的,她为城市承载了过多的奢侈,包容了过多的繁华,可这奢侈与繁华是人类给予她的呀,应该返璞的是人类,是搅了秦淮河清韵的人类。”这里没有愤慨的宣泄,有的只是平静的凝思;抒发的是思古幽情,但飞扬的却是盎然诗意;语言精当优美,寓意却沉潜涵咏,让人回味无穷。
  但不管怎样变动,龚文瑞的散文精神却一直没有变,那就是“文化人格”的坚守与“心灵”的沉思。当今的许多作家完全将文化人的良心、责任和道义抛到爪哇岛去了,他们在消费主义的大潮中唯金钱和名利是图,写作不仅没有任何神圣性可言,连普通人的疾苦冷暖都不管不问,从而变成了商品生产,这就将文学严重地异化了。而龚文瑞却一直表现出卓异的文化人格,轻功名、淡利禄、远尘嚣,在读书、写作、游历中不断追寻生命的意义,山水的奥秘,历史文化的价值。并坚持站在良心和社会责任的底线之上,对中国尤其是赣南行将消逝以及消逝了的历史文化进行不遗余力地打捞和细致地拼接、串联,而对人类人文情怀的日渐消散则更是透显出深切的忧患与喟叹,其旨趣可赞,其精神可嘉。
  进入新世纪后,作家有意识地将目光聚焦在脚下这片家园,并有目的地走向赣南那些曾经拥有深厚的文化特质但最终被时间湮没,而今只剩下残余碎片的古镇村落,在那里打捞那些具有超越时空意义的东西。昔日的繁华景致虽已荡然无存,但却将沉甸甸的文化留在了那里。作家叩问沧桑,走遍了赣南主要客家古村,清秀俊雅的白鹭,旧梦幽深的九堡,古朴静谧的夏府,峻岭雄奇的邹家地……数十个村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站在这些古民居村落面前,冲破时空的界限,展开诗意而又辽远的遐想。《九堡飞梦》、《阅读夏府》、《邹家地》、《麻双写意》、《走进寨九坳》等作品都是在这种心态下写成的。对于赣南古村的文化关注,也使得作家获得了更大的思索空间,从中打捞出超越生命长度的感慨:永恒与有限、存在与虚无、成功与幻灭、苍凉与辉煌……正是这些历史的悖论赋予废墟文化以特殊的意义。
  对家园古代文化的探究,拓宽了作家的视野,培育了作家的感情,滋润了作家的心灵。而这无疑也促使作家以更饱满的激情去抒写这片家园厚土。近两年作家写出的洋洋数万字的散文《风雨客家围屋》便是展示其文化人格的又一佳作。在这篇大气而又厚重的作品中,作家以其丰赡的学识和细腻的笔墨,对保存较好的乌石围、燕冀围、关西新围以及残存的尊三围、上宝围、谭邦围作了精细的描绘。在其饱蕴情感与诗味的叙述中,不仅赣南客家围屋的历史场景被逼真地还原,而且围屋的文化底蕴也被传神地揭示。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在极力打捞及深情追忆围屋的历史文化之时,并未掩饰自己矛盾的心情。“我在决定写围屋时,内心充满了矛盾,一方面我在竭力彰示它的不俗与辉煌,一方面我根本不能阻止围屋里的人不断走出来,远离它、抛弃它。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写作速度根本赶不上围屋老去的速度。”在岁月的流逝中,再辉煌的建筑都可能走向废墟,而再执著的子民也都可能离开旧居,虽然作家深知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然而面对围屋的渐渐消失和文化的慢慢逝去,还是流露出无限的苦涩和酸感。然而,可贵的是,作家不仅没有被这种时间流逝的无奈所击垮,反而以更为广阔的胸襟去面对,用更为真挚的情感去记录。因为他坚信:“文化只要曾经创造,即使会老,也是始终不死的。”“把围屋写进书本,是当前对客家围屋最好的一种保护形式。”的确,有形的围屋建筑终有一天会在岁月的风化中化为尘土,但是无形的客家精神和品质却会因作家的倾心传播而熠熠生辉、长存不息。作家的这种人文情怀不仅赋予其文本独特的精神内核,同时也显示出其纯粹的审美趣味和成熟的文化人格。
  如果说卓异的文化人格及其昭示出的人文情怀是龚文瑞散文之气韵风骨,那么无处不在的心灵体验与生命沉思则是其散文的情感魅力。阅读龚文瑞的散文可以发现,不管是追忆亲人故友、检索岁月往事,还是徜徉山水自然、探访古镇村落,作家都倾注了自己浓厚的思想感情。像《想念父亲》和《缅怀小弟》即是为不幸逝去的亲人所唱的深情的挽歌,其情真意切是发自心灵深处的。在作家看来,死亡不仅使他伤怀,更使他对生命有了新的体悟。也正是有了这种新的体悟,作家开始以积极的心态去面对人生。在《油桐花开时》这篇忆想初为人师岁月的散文中,我们便真切地感受到了作家求真尚美的人生态度。在常人眼里那粗砺单调的乡村教师生活,因着作家美好的心灵世界而变得丰盈多彩。四月,那绽放在窗外山坡上的油桐花,既温暖了作家简朴的生活,又滋生了作家淡淡的幸福感,同时更触动了作家浓浓的文学情怀!在这种深刻的心灵体验中,作家的文学作品也如油桐花在青色田野里自然大方地生长开来。
  当然,更多的时候,龚文瑞是将其心灵贴入到山水与古村,将其情感付之于家园与人类。他常常如同一个敬业的导游,带领我们游览历史古迹,讲述历史故事;更如同一个出色的评论员,随时解析历史人物,品析历史事件。在《阅读夏府》中,作家是带着一种遗憾的情感引领我们走进夏府的。后来,龚文瑞是这样感慨夏府宗祠的:“离开夏府宗祠,我只说了句,还想再来。面对这些历史古宅、文化瑰宝,绝不只是感官上的满足,更是精神上的鼓励。人可以不要施舍,但不可以拒绝鼓励。了解了一副副名贤的对联来历,我便理解,戚氏、谢氏乃至整个夏府人,就从不拒绝鼓励,相反,他们还积极争取鼓励。……试想,夏府人失了这鼓励,夏府失了圣贤的精神照应,事例先祖的传奇故事,能上演‘清明上河图’之类大戏吗?!”从这里,我们可以鲜明地感觉到作家个人的情感体验,他对所书写的历史古迹有着太多的情感积淀,从看到的夏府宗祠,作家转向描写自己的感受,强化我们对这“不同凡响”的建筑的印象。在这样的宗祠中,作家领略到的是夏府人“弘扬正气与进步”的精神理念。而我们也不知不觉地跟随着他的游赏,走进了他情感中的夏府。
  龚文瑞的文化散文几乎都渗透着自己的情感体验,在《九堡飞梦》中他更是将自我情感附着在九堡古镇身上,深情地召唤人们去踏寻故园的美色:“走过来,走近我的身旁,让我轻轻告诉你吧:故园的庭院依旧深深、巷道依旧常常,那天籁之声依旧绕梁,那燕鸟归侯依然守时在春天。”如此诚挚真切的情感确实撼人心魄,产生了极强的艺术感染力。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龚文瑞的文化散文并不停留在一种情感体验的线索的讲述上,而是会给出主体的价值理想观。在他的文化散文中,我们随处可见评论性的话语,他在评析、议论,表达自己对文化、对生活的理性思索。也正是这具有鲜明个性的“我”的观点,“我”的智慧,把我们带进了主体的情感价值世界,使我们完成了一次历史的寻根;同时也弥补了当前文化散文创作中普遍存在的作家精神主体参与不足的问题,为文化散文的发展展示了一片新的天地。当然,这也恰是其散文成功的关键所在。
  龚文瑞是个很有思想的人,这从他平常的言行举止中就可以感受到,细细阅读其作品体会更加深切;龚文瑞是个充满激情的人,他热心于一切有益于散文事业发展的事情;龚文瑞是个求知若渴的人,也是一个试图不断超越自我的作家,这也是新世纪以来他的散文越来越大气和深厚的原因,想必不久之后,龚文瑞还会有更有深度、厚度和力度的美文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