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在新旧碰撞的漩涡中

作者:王 瑛





  范小青是一位切实关注现实生活的创作者。其作品向来带有浓郁的苏州气息,节奏悠然、笔法细腻,多描写“小巷遗老遗少”,如《瑞云》、《鹰扬巷》,但近几年来,她的作品从人物塑造到情节叙述,都有大的变化。在《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时,范小青谈到,“苏州小巷正在消失,东突西闯,仍然没有出路,我只有再把眼光投回到活着的生活中来……现在,在我的笔下出现了一些新的人物。”“现在城市喧嚣得很,失去了原来的安静。作家当然可以去营造过去,但是无法营造现在,只能随着生活的变化而变化,写作总要有新的题材。”
  从她近几篇作品来看,其“新的题材”表现的多是新与旧的冲撞,所塑造“新的人物”就是被新旧交替逐渐改变的人。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经济的快速增长带动了中国社会的跨越式发展,国人从物质生活到思想意识,发生着急剧变化,面对日益浮躁喧嚣的现实社会,感受着动荡与不安。范小青凭借对现实的敏感和女作家特有的细腻,将时代风云投射到人物具体而微的生活细节中:王才捡到了蒋自清家庭账本,老金的房子新租给了生意人,沙三同失去了一只不值钱的竹刻花卉笔筒,刘科长遇到了来要回私房的怀女士……一颗小石子投入水中,整个湖面荡起波纹,这些变化看起来微不足道,却造成了人物的极大惶惑,甚至改变了人物的一生。
  有趣的是,仔细研读,可以发现,也许是作者有意的设置:能克服阻力,主动求新,最后实现目标的,是王才这样冲动冒进的乡里农民;而城里的知识分子老金们,犹豫多疑,恋旧排新,行动面临来自周围的巨大精神压力,最终失败。
  主人公自我生活中的新旧碰撞
  《城乡简史》中王才是甘肃某地贫困乡村一个普通农民,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文化水平,偶然得到了富裕的城里人蒋自清的家庭账本。账本上所记载的账目,传递出陌生的信息,在王才面前,开启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账本上的内容,对他来说,实在太离奇了”,王才因此对城里人的生活产生极大的向往,“王才想,贼日的,我枉做了半辈子的人,连什么叫‘香薰精油’都不知道,我要到城里去看一看‘香薰精油’……他决定要做城里人了。”他毅然带着妻儿来到城里,开始了新生活。
  与农民王才不同,老金、沙三同等人都是有较高文化水平的中老年知识分子。他们都极其恋“旧”,老金一心从事《名人老宅》的写作;沙三同以收藏古玩为乐;刘科长“满腹老宅,一提起就亢奋,就滔滔不绝,要把一肚子老宅以及和老宅有关的东西倒出来”。老宅和老宅的故事、古玩对老金、沙三同、刘科长来说,也就类似于希腊语于契诃夫笔下的别里科夫,是与“过去”联系的纽带,是远离现实的途径。
  王才冲动果断,一对城市产生向往马上行动,“说走就走,第二天他家的门上就上了一把大铁锁……”可算纯粹的行动派。
  而沙三同们,谨小慎微,生活中、工作上,井井有条。沙三同“在做搬家准备的时候,格外地谨慎小心,计划也做得很周全……提前好些天就将它们(指古玩)编了号,然后用软布一件一件地包好,还特意去买了一个超大行李箱……上了锁……把钥匙挂在了自己的裤腰上”。刘科长面对前来要求索回老屋的怀女士,反复盘算对付怀女士的办法。
  正因为王才没有过多的事先考量和犹疑,所以当他面对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时,能够很快抛开旧有生活方式,坦然地融入城市,接受新的一切。而沙三同等,习惯于在按部就班的轨道上运行,当计划被现实打乱,新的情况产生,他们惶恐不安,思维混乱。
  沙三同搬家前准备周到细致,却阴差阳错,失掉了一个竹刻花卉笔筒,这个并不值钱的小小笔筒,竟引起他心中的轩然大波。刘科长在过去的工作中积累了大量经验,偏偏怀女士的所作所为全是他未曾见识过的,他惊慌失措,不知所对。刘科长按照自己的想法,认定怀女士一定是在老宅里找宝藏,怀女士却开了个与众不同的茶馆,刘完全不能理解,使尽手段一门心思找出老宅中莫须有的暗道机关。
  沙三同是被旧有物的失去强烈震撼,刘科长则因为新情况的出现无所适从,老金的混乱源于旧有生活秩序被打乱。他把房子租给一个生意人,从此夜不安寝,“金师母半夜醒来,看到老金支着身子,竖着耳朵,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幽幽的绿光……”要恢复旧有秩序,就要接受和适应新来者,老金却记不清新来者的面目,他记得生意人“是个瘦猴子,又矮又小,眼睛倒蛮大的”,没想到第二天看到了不同的面孔,他不明白这是另一人,却觉得生意人“好像胖了点,眼睛也小了……难道胖和瘦这里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并为此“郁闷了几天”,生意人的女朋友来到,更让老金陷入恐慌,他臆想中生意人女人走马灯式地来去,他绞尽脑汁要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却又无能为力,“她们是许多人……一帮花蝴蝶,飞来飞去,绕得我头昏……老金的头脑舞得发晕,晕成了一团乱麻……眼神定定的,动作都僵硬起来”。
  自我与他人之间的新旧碰撞
  2007年在江苏省南京召开的范小青小说创作研讨会上,李敬泽、李建军等专家普遍的看法是,范小青的小说常常表现的是转型时期人的身份的危机感和人与人之间沟通理解上的焦虑感。诚然如此,小说中老金等最后的失败,在于试图认清“新”、恢复“旧”的行动,不能得到周边人的理解和认可。或者也可以说,老金、王才等的行动,不管是求新还是复旧,都是他们日常行为的新变化,而这种新变化,与他们周边人习以为常的旧行为模式又造成了碰撞,这样来看,这几部小说就不仅表现了个人自我生活中的新旧碰撞,还表现了个人与他人间的新旧碰撞。
  王才追求新生活的行为,没有得到妻儿的理解,但是王才没有受到阻碍,原因很简单:“在乡下老婆是做不了男人的主的,别说男人要带她进城,就是男人要带她进牢房下地狱,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作品中更是压根就没有写其他亲戚乡党对王的看法.在这样一种被作者刻意简化了的书中社会里,王才是自由的,他遇到的破旧阻力很小,能较顺利地实现追求。
  老金们却不具备这样的有利条件,他们生活在城市中,四面八方都是别人的眼睛。他们的行为被看做可笑又可疑的闹剧,遭遇到从枕边人到同事等的嘲讽和反对,最终失败。
  沙三同欲知道笔筒失而复得的真相,以沙太太为代表的众人却对他的举动不以为然,怪他小题大做,“在短短的时间里,沙三同把人都得罪完了”,从古玩店主到钟点工,每个人似乎都知道真相,又都似是而非,真相终于在错综复杂的众人诉说中隐没(这简直有点《罗生门》的味道了),沙三同陷入焦虑和妄想的边缘。
  老金总想认清生意人的这群(个)女人,不断地试探和询问,金师母怀疑过去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金“动人家年轻女人的心思”,生意人以为他开无聊玩笑,警察不满他没事找事。众人的质疑,造成老金沉重的精神压力,他“收敛起大大咧咧的动作,每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正如福柯的感慨:“不需要武器、肉体的暴力和物质上的禁止,只需要一个凝视,一个监督的凝视,每个人就会在凝视的重压下变得卑微。”老金最后患上所谓“面孔失忆症”,连金师母都认不出来了。
  刘科长要找出怀厚堂的秘密,在钻牛角尖式的探寻中,他渐渐迷失,甚至感到心中的疑惑成为一只实实在在的绿头苍蝇,不仅“始终围绕在我的身边,它竟然还对我说,嗡嗡,嗡嗡,你赶我走呀”,更致命的是,刘科长与众人不能沟通,同事们纷纷在背后议论他,而刘的妻子对他疑神疑鬼,百般侦察,甚至最后冲到刘的办公室查抄,刘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被当成精神异常,送进了疯人院。
  范小青这几部作品,都有新旧碰撞产生矛盾冲突这样一个内核,随着旧事物、旧秩序的失去和新事物、新秩序的来临,人物所处的环境渐渐陌生化,这就出现两种情况,接受顺应“新”或是试图恢复“旧”,而这两种行为又都引起周围人程度不同的抵制,造成了身处其中的主人公的困窘不安。
  农民王才文化程度低,缺乏理性思考,冲动冒进,不顾忌他人的反对,追求新生活,最终成功;老金们深思熟虑,按部就班,有较深的恋旧情感,重视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在周围人有意无意的阻挠下,行动失败。或许,这也可以看作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某种象征。
  (王瑛,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