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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化与张养浩的《云庄乐府》
作者:吴国富
一、从居仁由义到视尘世为樊笼
张养浩在《翠阴亭记》中曾说,“人之处世,其去就无越山林朝市二途,出乎彼,入乎此,其出也非苟利己,其处也非苟洁身,要之各适于义为无歉。”①这仍然是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的儒家思想。因此,居仁由义就成为他奔走仕途的最高准则。元英宗要建一座繁华无比的灯山取乐,朝臣纷纷附和,独有张养浩上书劝谏,说灯山是细民的玩物,君王为天下仪表,绝不应爱好这种东西,惹得英宗大怒,几乎将他处死。为了仁义,他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后来给朝廷上万言书,抨击权奸,惹恼了权臣,又几乎被害。在《风宪忠告》里,他认为“一行一止,一语一默,必遵礼法,厥德乃全,跬步有违,则人人得而訾之矣。”并立下了“道之所在,死生以之”的铮铮誓言。他曾搜寻了一块石头,命名为“凝云”,袁桷为它作赋歌咏,说它中心淡泊,外表刚正,如白云般洁净,如巨石般坚定,堪为张氏写照。这些方面,在散曲中也有表现,如[中吕·山坡羊]组曲中“人生于世,休行非义”,“所行所做依仁义”,“于人诚信,于官清正”等语②,都是他真实人格的反映。
张养浩的为人值得钦敬,但却生不逢时。元世祖朝,鸿儒并出,朝廷也有励精图治的气象。到张养浩居官时,名儒沦谢,世风日下,他愈以仁义自居,就愈要承担更多的痛苦。何况严于律己,持节太刚的操守本来就容易造成孤立。他在《送郭干卿序》中说自己交游甚鲜,又不喜欢苟合,不是同道,虽然富贵也不屑一顾,因此零丁孤独,有行无伍,有唱无和,二十余年都是如此。
在古代社会中,对官员要求严格,往往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它需要清明的政治背景,作为每位清廉者的支持力量。在张养浩从政的时代,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因而他对自己要求严格的结果,不免有三:一是横被摧折,成为悲壮的殉道者;二是同流合污,中道改节;三是退出仕途,在隐逸中解脱现实与心灵的矛盾。相比之下,第三条路径更适合张养浩。因此,原来站在儒家立场,极力抨击佛、道为异端的他,也免不了过访全真教的祖庭,写下《长春宫》一诗,透露从水火煎熬跳入清凉仙境中的喜悦:
“往年曾梦蓬莱宫,三山鳌背摇虚空。沧溟俯视一衣带,银河鼓浪来天风。兹游良不异畴昔,半日惝恍迷西东。平生颇似有仙份,足迹未到神先通。层楼复阁此谁构,只疑天巧非人工。绕檐松影黑于海,步惊栖鹤翔云中。西山亦喜得佳客,巍峨相向如争功。辽金兴废知何许,令人一笑怜鸡虫。须臾遍历至方丈,壶酒盘果罗青红。心清已觉破烦暑,左右况复扇两童。道人见我乐幽胜,故为留恋谈无穷。鼎铛百沸失膏火,风水万里忘萍逢。默求诗句为相答,半醉挥出毫端虹。烟云满室动鬼神,不但为彼开盲聋。笑谈人世两相称,此会讵与寻常同。却愁归去到人世,又随俗迹堕樊笼。”
诗写得豪迈飘逸,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长春宫在京师,是全真教的总部所在地。全真作为一种新型道教,在元世祖时发展到高峰,以后趋向衰微,但却以成熟的思想体系为依托,进一步强化了与文人阶层的联系。全真认为尘世是阴暗的,必须断绝尘缘,修炼内丹,方能进入一个永恒而欢乐的境界。人不能脱离现实,但心灵不能不有时游弋现实之外,以弥补现实剥夺的自由。特别是在痛苦的时代,宗教就更有调剂的作用。张养浩到长春宫游玩,首先的心理准备是去放松自己,不必担心危乎高哉,不必顾忌流言蜚语,也不必思索繁琐的公务。在他眼里,长春宫就是蓬莱宫,上接天河,步翔云中。他得到了热情款待,但这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迥异于官场的感觉,一种返回到有生之初那样轻松的感觉。长春宫使他流连忘返,甚至害怕再回到人间。我们从这里也看到了一个终始不一的张养浩,似乎有些矛盾。实际上,这种两重性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儒家观念对他的熏陶和培养,可称为“社会的导向”,全真对他产生吸引力,则可称为“心灵的导向”,社会导向要大量的时间与人力,而后者却具有原动力,是与生俱来的。前者若时时顾及了后者的需要,则后者处于隐伏状态,两者是统一的,如果藐视后者的需要,甚至以牺牲后者为代价,那么“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心理积蓄的能量一旦冲决堤坝,所有的社会培养都将成为白费。张养浩并没有走到这一步,但他的心灵变化轨迹却与此相合。
二、“笑谈人世两相称”在散曲中的反映
游长春宫时,张养浩与道士“笑谈人世两相称”,产生了认同,并一一表现在他的《云庄乐府》中。云庄是他家在济南附近的一处别业,约有五百亩。其中梨杏桃柿,交枝合荫,盛夏清凉,兼之流水潺,荷花映日,奇石玲珑,远山在座,令他吟咏无已。他构建了绰然亭、处士庵等游憩地,并为之作记。《处士庵记》说,他逍遥于云庄主要是为了圆一个梦,也即早年鉴于自己生性刚直,城府不深,得罪人多,一旦遭诬陷,性命难保,立愿他日学问充足,必返乡里,超然物外。圆梦之后,他便把云庄当作了官场的对立面,心灵的遁逃处。其散曲认同道教思想,根源在此。具体说来,这种认同有三个方面:
首先是“辽金兴废知何许,令人一笑怜鸡虫”,也即认荣华富贵为虚幻的思想。例如[中吕·山坡羊]:
“富如何,贵如何,没来由惹得人嫉妒。回首百年都做了土。人,皆笑汝,渠,干受苦。”
这种思想在历史上并不新鲜,但在当时以全真的鼓吹力度为最大。例如著名的全真文士姬志真在《酹江月》词中说:“功名富贵,似无绳缚尽,英雄豪杰。古往今来同影戏,顷刻存亡兴灭。罗绮妻孥,画堂金玉,招感人窥窃。繁华妆点,大都多少时节。”③张曲就与之相似。
一般情况下,宗教思想者都不触及具体的时空和历史事件,他们的论述是泛时空、泛人类的。然而姬志真目睹了金的灭亡,他的感叹是真切的。张养浩目睹了许多官员的败亡,他的哀伤也是真切的。同样干枯的文字,其曾经鲜活的涵义并不相同。全真泛指当时的一切富贵,张养浩偏重于不仁不义的富贵。同调《骊山怀古》云:“荆棘长满繁华地,尧舜土阶君莫鄙。生,人赞美;亡,人赞美。”以尧舜土阶对照秦皇宫殿,抨击意味明显。可是,在作者一生身体力行的儒家信念同遭幻灭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哀叹,无论义与非义的富贵都是虚幻的。他在散曲中嘲笑的历史人物,既有忠直的屈原、善良的苏轼,也有不光彩的人物。
功名是富贵的孪生兄弟,对它的看法,张养浩也与全真一致。例如[中吕·山坡羊]《洛阳怀古》:
“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
全真领袖邱处机的《沁园春·示众》则说:“立马文章,题桥名誉,恍惚皆如作梦传。”两者都感叹功名易逝,飘漾着浓厚的虚无之雾。但张养浩与宗教的一般论述不同,他特别关注那些从政者。历史大都讴歌为义而奋不顾身之人与他所想不符,于是他做了些翻案文章。同调《沔池怀古》云:“笑相如,太粗疏,欲凭血气为伊吕,……酒席间便欲伐无道,倘若祖龙心内恼,君,干送了,民,干送了。”以忠勇行世会招来杀身之祸的结论,不像儒者之论,倒象全真教戒“气”之论。他否定了相如,实际等于否定自己为义不惜身的过去。其中既有愤慨,也有自我嘲弄和追悔,参考他的《处士庵记》,追悔的成分还是很多的。这类似于宗教徒遁迹方外后认真检讨往昔的行为。
张养浩与全真的第二重相称是“却愁归去到尘世,又随俗迹堕樊笼”,即视尘世为牢笼。他在[双调·雁儿落过得胜令]中两次提到“傀儡棚中闹”,用全真常设的比喻,表现了与全真的一致认识:人生犹如牵线傀儡,任人拉扯搬弄,悲喜无常,祸福无端。姬志真《临江仙》云:“人我是非相戏弄,浑如傀儡场中,虚声乱耳不知空,强分胡与汉,涂抹走西东。”傀儡戏是金元时才大量盛行的一种艺术,全真取来设喻,形象地表明现实对人束缚甚多,诸如是非、名利的纠缠等。张养浩重点指出了名利的羁束,[双调·胡十八]道:
“人笑余,类狂夫;我道渠,似囚拘;为些儿名利损了身躯。”
[双调·庆东原]道:
“晁错原无罪,和衣东市中,利和名爱把人搬弄。”
全真认为,利名是世人喜好之物,也使得人相互仇视,一旦卷入利名场中,无论正直与奸邪,善良与残暴,都在闹哄哄里虚生浪死,玉石俱焚。张养浩也赞同这一观点,因为官场便是利名场,是非颠倒,曲直不分,早已形成他认同全真的生活基础,如今说出来,是包含了满腹牢骚的。
张养浩与全真的第三种共识是解脱尘俗牵累,跳出名利樊笼,方能喜悦无限。姬志真《水龙吟》说:“万尘诸累重重,一时颖脱如悬解。青鞋拄杖,鹑衣百衲,沿身轻快。南北东西,浪萍风梗,去留何碍。”张养浩的感受也不逊色,[中吕·普天乐]道:“我直待要步走上蓬莱,神游八表,眼高四海,其东无涯。”他悟出了快活与解脱之间的关系,并且屡屡引用全真的口头禅来说明。[双调·庆东原]:“海来阔风波内,山般高积尘中,整整做了三个十年梦。”苦海、积尘是全真的惯用语,泛指人世生活,他用来指代官场,说明真不应该在官场中翻滚,谈甚么居仁由义,其实是苦海煎熬。如今跳出来了,便登上了古今向往的蓬莱,便成了全真梦想的“胎仙”,[越调·寨儿令]说:“见胎仙,飞下九重天。”所谓的胎仙,即修炼到家,脱胎成仙之意,全真词中屡见,如马钰《满庭芳·冰雪亭题晏子礼》:“胎仙现,白云深处,恣意饮琼浆。”张养浩形容自己的突变之情,往往比全真更鲜明、更强烈。如[中吕·普天乐]:
“鬓发皤,心身怎,拱出无边的功名赛。”
[越调·寨儿令]《赴詹事丞》:
“尽红尘千万丈,飞不到钓鱼滩,只一竿,钓出水中仙。”
[中吕·十二月兼尧民歌]:
“从跳出功名火坑,来到这花月蓬瀛。”
这三句话中的“拱”、“钓”、“跳”,很好地传递了作者的心情。“拱”表示在沉重的压力下突然冒出来,“钓”是在一片白茫茫中倏忽闪现,“跳”则如被猛虎穷追时跃过一道深涧,都体现了作者从一种可怕的天地到另一种宜人境界的心境突变。就如他在《翠阴亭记》中说的,久困笼中之鸟,长驾盐车之马,一旦高飞云霄,奔腾草野,则他们的欢快将如何形容?
三、道化外衣下的真谛
云庄乐府表现了很多道化特征,这无疑是他招致批评的主要原因。但是仅注意到这一点并不合理,道化背后的真谛更值得关注。这可以从两个方面去了解:一是心灵真谛,一是社会真谛。因为张养浩并不是一个真正的道教徒,尽管他对道教认同很多。[双调·沉醉东风]道:“一心敬奉三教,休指望做神仙九霄,只落得无是无非清闲到老。”表明他仍是一个儒人,只不过有些灰心厌世而已。
道化首先是心灵暂时解放的需要。让紧绷的心弦放松一阵,是每个人的正常愿望。但如何做到这一点,每个人又不相同。社会熏染不多,心地基本纯真的人无需太多的努力;而像张养浩那种为官甚久,儒家观念根深蒂固的人,想真正放松并不容易。他难以一下子就改变生活习惯,更难以短时间就抹去固有观念,在旧习惯、旧观念时时作梗的情况下,心灵受到层层压抑,隐逸的乐趣无法体会,辞官只能使自己更痛苦。从这一点来说,道化是为了说服原有的我,不让它在美好的心境中投下阴影。因此有心要将过去与无限的痛苦联系在一起,使旧有的我迅速逃离,与当前的我合二为一。例如[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
“往常时为功名惹是非,如今对山水忘名利。往常时趁鸡声赴早朝,如今近晌午犹然睡。往常时秉笏立丹墀,如今把菊向东篱。往常时俯仰承权贵,如今逍遥谒故知。往常时狂痴,险犯着笞杖流徒罪。如今便宜,课会风花雪月题。”
这是一首全用对照手法写成的散曲。在人们的感觉中,对比留下的印象最深。选择过去的苦和现在的乐形成对比,就使苦显得更苦,乐显得更乐。于是心灵的趋利避害本能便起作用了,它来到现在的世界里,沉浸在现在的世界里,找回了纯真,找回了活力。这种特点被全真利用,并改造为常用的教化手段:以痛苦和黑暗来警示世人,促使他们出世。但去掉宗教色彩,就是普通的心理活动。当然,仅靠这方面的努力还不够,因为过去几十年形成的处世原则,依然在谴责如今大相径庭的表现,所以他必须贬斥过去的行为参照系,也即作为典范的古人古事。例如[双调·沉醉东风]组曲:
“班定远飘零玉关,楚灵均憔悴江干,李斯有黄犬悲,陆机有华亭叹,张柬之老来遭难。把个苏子瞻长流了四五番,因此上功名意懒。”
该曲点到的六个人,除了李斯与陆机政治名声不太好,其他人都是些历来传诵的榜样。他们以及另一支曲提到的郭子仪、李太白、房玄龄、魏征,构成了历代从政者的信念基础。拆除了这些基础,责备现在的往日之我就烟消云散。但是这必须依托宗教的力量才能完成,因为个人的解构力量极为有限。全真贬斥一切历史与现在的红尘骄子,给张养浩提供了现成的武器。但张利用它是为了保护心灵,不受风雨的侵凌。[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道:
“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倚杖立云沙,回首见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戏野花。云霞,我爱山无价。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在这一支曲中,云山变幻,空灵飘逸,猿鹿悠游,自在欢欣,一切都与作者之情融为一体。目随闲云飞扬,情如青山恬淡,人与野鹿并眠,心逐山猿共戏。自南宋以来,理学家都讲究陶冶性情,但未必能到达如此境界,倒是全真开辟的人间仙境中,才让作者真正感受到忘却兴亡得失、摆脱名利羁绊后的心境之美。然而它不像一般出世者描述的那样虚无,而是充满真实的感受,生命的美丽。这说明道化不是张养浩散曲的本质,只是他心灵的一层保护膜而已。
至于道化的另一重要内涵,则与社会有关。每个人都依赖社会生活着,不是迫不得已不会归依宗教。张养浩辞官归隐,到底也是出于无奈。本来儒人对自己的用世充满信心,张养浩《送王克诚序》亦说:“尝观自古名人志士,遭时际运,出而用世,动焉则民从,语焉则君听,其事业炳焉足为天下后世法者,……”这种遭际是他们津津乐道的现象,这种自信也隐含着对统治者的信赖,因为相对开明的君主是儒人用世的基础。由于对统治者的依赖性,儒人一般不会有完全绝望的时候。《唐书》、《宋史》,赫赫丹青,一直为儒人所坚信不疑。元代散曲无情地作践从周公旦到苏东坡这一系列形象,是中国历史上独特的现象,它隐含的意义是儒人对元朝统治者越来越失望。张养浩正是其中的一员。本来他是一个标准的忠臣,却无人体恤他的苦心。孤独地回到云庄,他已不再希望复出。朝廷特意征召六七次,也唤不醒他枯萎的希望。最后一次是征召他去陕西救灾,张养浩立即上路了,这纯粹是为了百姓。救灾中他百计周全,官资不够,便倾私囊,还是不够,只能抱着灾民痛哭。终于积劳成疾,公事未了,人已先死于任上。他的故事,与诸葛亮一样催人泪下。因此,他在《云庄乐府》讲了那么多贬斥古人的话,表现得如此不负责任,并不表示泯灭了一位鸿儒的本质,而是表示他以自己的亲身体会,说明统治者再也承担不起儒人的希望。当然,这样的话只能披上宗教的外衣,才可以被以弦歌,付诸觞咏。因此,在林林总总的出世之歌后面,闪烁着作者在那个时代的深哀积愤。
注:
①本文引用的张养浩诗文据《归田类稿》[m].〈四库全书〉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
②本文引用散曲据隋树森。《全元散曲》[m].北京:中华书局,1962
③全真词均据唐圭璋。《全金元词》[m].北京:中华书局,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