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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化与逆化

作者:王丽英




  道教作为宗教,有它的宗教哲学,道教作为本土宗教,它的哲学就有明显的中国气派和特色,其影响深远。在道教哲学中,“化”是一个重要的范畴,它既是道教哲学得以成立的杆杠,也是道教思维的基点。“化”包括顺化与逆化两个文面,所谓顺化,即顺道生人(物),属正向思维;所谓逆化,即逆道成仙,属反向思维。顺化与逆化,作为矛盾运动存在的两种形式,是道教认识事物所表现出来的正向和反向两种思维方式,它贯穿于道教的教旨、教义和炼丹术之中,成为道教哲学特有的思维特征,也是道教哲学对中国哲学的重大贡献。
  
  “化”的概念与道教的摄用
  
  1、“化”的概念由来已久,是道教哲学“化”范畴形成的理论前提。
  “化”字,甲骨文、金文皆从人。《说文》:“化”,教行也。从匕,从人,匕亦声”。有人从化字原为人形,认为“化”之本意是对人进行教化,“凡以道业诲人谓之教,躬行于上风动于下谓之化”,“化民成俗”。由人推及自然,“化”便有化生和化成天地万物之意,“化,谓造化也”,“化,谓生化也”,“和,故百物皆化”。“化”又有变化的意思,“化,易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化”还有随顺的意思,“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皆化其上”。“化,犹随也”,可见“化的最主要含义是化生和化成,而恰恰这一点,为道教哲学所吸收和摄用,成为道教哲学“化”范畴形成的理论前提。
  2、神话和老庄关于“化”的诠释,是对道教哲学“化”范畴的形成直接影响。
  第一,神话。在中国古代,有许多神话传说,如盘古开天辟地说:“首生盘古,垂死化身,身之诸虫,因风所惑,化为黎氓”11讲的是盘古化身;又如女娲造人说:“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12,“传女娲人头蛇身,一日七十化”13,讲的是女娲化神。这些化都取化生和化成之义,这表明早在古代的神话传说中就已经有了化的观念。
  第二,《老子》。在《老子》一书中,明显提到“化”,“我无为而民自化”14,这里的化取教化、顺化之义;又“道恒无名,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15,这里的化取化成之义。《老子》还明确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6,这是说由道化生一、一化生二、二化生三、三化生万物,这里的生就有化生之义,它已经包含了“化”的基本内涵和“化”的思维过程。
  第三,《庄子》。《庄子》对“化”的应用较多,如“天地薩媪,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17,这是说从天地到万物的生化,是化的运动过程;又如“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18,这里说的是具体的化生;再如“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19,它把将要化、未曾化或不化、已化情形,看作犹如作梦,听其自然,这里有顺化的观念。《庄子》还提出了“物化”的概念,“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20。物化就是没有物我的界限,我与万物一起变化,此化已与道教哲学中的“化”相当接近了。
  很显然,神话传说和老庄关于“化”概念的阐述和使用,成为道教“化”范畴的直接来源。道教把“化”作为“道”的运动特性,常以事物的变化为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化”的观念无所不在,无处不有,如老枫能化为羽人,朽麦能化为蝴蝶,贤女能化为贞石,山蚯能化为百合等21,甚至连三洞尊神也认为是从混洞太无元、赤混太无元、冥寂玄通元“三元”化生而来22。更为重要的是,道教哲学对“化”做了进一步的发挥和运用,创造性地做了二分建构,即朝两种不同方向发展,一种循正向思维,顺宇宙生成而化,叫作顺化,在道教哲学中表现为顺道生人(物);另一种是循反向思维,逆宇宙演化而化,叫作逆化,在道教哲学中表现为逆道成仙,“何谓顺?顺其造化也。何谓逆?逆其造化也。顺造化则生人生物,生老病死,轮回不息;逆造化则成仙成佛,不生不灭;寿同天地”23。在道教整个哲学体系中,无论是顺道生人的理论,还是羽化成仙的教旨,抑或是“化合”与“化分”的丹术以及逆炼归元的方法,都包含了顺化与逆化的过程和作用,顺化与逆化成为道教哲学特有的思维特征,“举世之人,皆知顺行之道,而不知逆运之道”24;顺化与逆化也体现道教哲学的科学性,诚如英国著名学者李约瑟博士所言:“道家(道教)深刻地意识到变化和转化的普遍性,这是他们最深刻的科学洞见之一”25
  
  顺化———顺道生人(物)
  
  顺道生人(物)是道教的理论基础,指的是宇宙万物之源起,也就是宇宙生成论。道教认为“道”是宇宙一切的本原与主宰者,“道者,万物之宗元”26,“夫道者,统生天、生地、生人、生万物27,“夫道何等也?万物之元首,不可得名者。六极之中……无不由道而生者也”28,“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29,这也就是说,只有有了道,才能生成宇宙、天地、阴阳、四时、五行乃至万物和人,而且,天地的变化,日月的运行,万物的生长,都是“道”在其中起作用,这就是道教顺道生人(物)的理论。对此,陈鼓应先生曾有精辟的论述:“老子的‘道’是自然界中最初的发动者,它具有无穷的潜在力和创造力。万物蓬勃的生长,都是‘道’的潜在力之不断创发的一种表现。从万物生生不息、欣欣向荣的成长中,可以看出‘道’有种无穷的活力”30。“道”又如何顺道生人(物)呢?
  首先,顺道生人(物)是一个顺化过程:“道之委也,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形生而万物所以塞也”31,这是由道转化为万物的过程。道教发挥《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观点,并进一步将其具体化:“一,元气也;二,阴阳也;三,天地人也;万物,一切有识无情也”32,道生元气,“又从元气变生阴阳,于是阳气清浮,升而为天;阴天沉浊,降而为地;二气升降,和气为人;有三才,次生万物”33,这是由道化生万物的自然过程,是一个顺道而化生的过程。道教又认为:“道”生天地万物,是一个生生不息的运动变化过程,是“道”的顺行演化,“造化之道,生生不息之道。推其道源,盖自虚无中而生一气,自一气而生天地、产阴阳,阴阳再合其中,又含一气而成三体,三体既成,一气运动,阴而阳,阳而阴,于是万物生矣”34。“天地媾精,阴阳布化,万物以生。承其宿业,分灵道,父母和合,人受其生”35。总之,无论是宇宙万物抑或人,都是“道”顺化而成的产物,如张伯端所言:“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阴阳再合成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36,道教的这一理论,可以说是对《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宇宙生成论的深化和发挥。
  道教还把“顺道生人(物)”思想引入人的生命哲学。既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37,那么,构成人体生命的基本物质精、气、神也是自然的产物,同样是“道”之顺化结果,“神者受之于天,精者受之于地,气者受之于中和,相与共为一道”38;又“夫人本生混沌之气,气生精,精生神,神生明”39,还有“今是委气神人,乃与元气合形并力,与四时五行共生。凡事人神者,皆受之于天气,天气者受之于元气。神者乘气而行,故人有气则神,有神则有气,神去则气绝,气绝则神去。故无神亦死,无气亦死”40,人只要能“保身中之道,使精气不劳,五神不若,则可以长久”41。五代道教学者谭峭更明确指出:“虚”(道)是世界本原,万物由虚(道)化生,人亦如是,“虚化神,神化气,气化精,精化形”42,顺而行之生人,这显然是道教“顺道生人”思想的体现。
  其次,道教哲学主张从先天的“无”演化为后天的“有”,亦当属顺化过程。“有无”是道教哲学关于宇宙本原和本体问题的一对重要范畴,最早见于《老子》,“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43,“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44,这里有和无都成为对“道”的指称,“道”本身就包含着有与无两个方面,“道”是有与无的辩证统一。道教发挥了老子的“有无”思想,提出“夫有因无而生焉”45,认为宇宙是从先天的“无”演化为后天的“有”的,“太极之分,有先天,有后天。何谓先天?形而上者谓之道,以有入无也。何谓后天?形而下者谓之器,以无入有也。老子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海澹云:从无入有皆如是,从有入无能几人?……世人惟行后天之道,故一生一世而轮转不息”46,这个“无”,“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47,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48,它先天地万物而生,是天地万物之根源,它就是“道”,而从上面引文所提及到“从无入有”和“从有入无”的互相对应来看,其中即包含了“顺”和“逆”两种不同的转化;从无入有,就是从道到器,从无形到有形,从宇宙本原到天地万物,很显然,这也是一个顺宇宙生成之化的过程。
  可见,道教的“顺道生人(物)”理论阐述了宇宙万物及人体生命的形成过程,它的“道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生万物”的宇宙生成模式和“虚生神,神生气,气生精,精生形”的人体生成模式,就其哲学思想而言,当属“顺化”的范畴,就其思维而论,则属正向思维,它是道教主体认识客观世界、改造客观世界的理论根据,它体现道教哲学的自然与生命的统一。
  
  逆化———逆道成仙
  
  修道成仙,是道教的教旨,也是道教的核心。道教作为一门重生哲学,讲求修道成仙,安乐延年。在道教看来,人与仙之间,就是凭借“化”来沟通,这个“化”,是逆化。
  道教的逆化,是物质归于“道”的过程:“道之用也,形化气,气化神,神化虚,虚明而万物所以通也”49,这是逆宇宙演化次序而化,是一个逆道成仙的过程。它的理论来源有三:其一是依托《老子》的“反者道之动”50和“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51的理论。道教认为:“道”有本体“道”,天下万事之本”52和运动“夫道,覆载万物者也”53两方面的含义,决定着万物的运动和变化规律,必须“唯道是从”。但《老子》也有“反者道之动”的宇宙法则,它要求回复到初始状态,返回到它的本身,这说明向相反方向运动也是道的运动规律,同样不能违背,万物遵循“道”的这一规律运行,便可返回到虚静的本根,即“复归其根”,这个“根”是根本、根源和根基,是一切事物的起点,可见,“道”化生万物是一种反向运动。其二是遵从《老子》的“有生于无”命题。道教认为《老子》在探讨宇宙起源时明确指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54,这就是说,宇宙的起源是“无”,“无”是对具体“有”的否定,是“有”的对立物,“有”又称为“物”,“无”则称为无物,但无又不是绝对空无,这种从现今的感性物质世界推知遥远的宇宙起源的思维过程,显然是一种逆反式的思维方式。其三是根据《老子》“正言若反”的原则,以“正”的负辞为语言符号,采用“反”的否定判断方式进行推论。道教认为“正言若反”是老子特有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它在《老子》中随处可见,如“大成若缺、大盈若盅、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55,这里的成与缺、盈与盅、直与屈、巧与拙、辩与讷都是相互对立的概念,老子把成、盈、直、巧、辩等肯定的概念采取相反的、否定的语言形式加以表述,正是为了避免概念的绝对性,从而使肯定的命题获得更大的灵活性,它体现了老子运用语言的高超艺术,老子的“道”也正是这种正反和合的结果,在道体的建构过程中,老子运用了通过否定达到肯定的思维方式,用正反两方面的结合形成一个更高的肯定,最终完成了对“道”的演绎。道教沿袭和发展《老子》这一逆推法式,认为:“本去故当绳之以真道,反其末极还就本,反其华还就实,反其伪还就真。夫末穷者宜反本,行极者当还归,天之道也”56,又“极上者当反下,极外者当反内;故阳极当反阴,极于下者当反上;故阴极反阳,极于末者当反本”57,就是说,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顺向的一面,也有反向的一面,道教运用这一逆反思维方式,认为仙与人隔着广垠的宇宙,而人体本身即是一个小宇宙,只要把这个宇宙演化的法则运用起来,逆着宇宙的演化过程而修炼,从后天返回先天,从有入无,就可得“道”,也可成仙,由此可见,修炼者成仙的过程就是一个与道冥合的过程。很显然,顺化过程模式,由“道”之顺行所产生的万物,终有死期,“道乃主生,道绝万物不生,万物不生则无世类,无可相传,万物不相生相传则败矣”58,人亦如此,“壹死,终古不得复见天地日月也,脉骨成涂土”59。作为“道”支配下的宇宙一系列变化的产物———人,欲求不死,就必须经过一系列的逆变化,才能回复到“道”。这个逆化过程就是:由三而二,由二而一,守一而归元,终于归于万物之初的“大道”,归于“大道”,便获得了与“道”长存的永恒。元朝全真道士李道纯在《中和集》中就明确指出,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法则,万物皆禀因道而有精气神三宝,即“万物含三”,但更重要的是逆其顺化程序而炼化归元,即炼精化气(三归二),炼气化神(二归一),炼神还虚(一归无),这事实上是对“道”的寻求过程,也就是说,要顺其来路逆寻道,从而得“道”。基于上述理论法则,道教提出了具体的逆道成仙方法。
  首先,逆天修道。即通过后天修炼,主宰人的自然生命,使生命长存。道教这种逆天思想,既源自《周易》的“反复其道”60,也源自《老子》的“反者道之动”61的辩证思想。道教认为“先天乾坤错综倒置成为后天坎离,人们修炼就要从后天返回先天,因此,人修炼的关键,就是一个“反”字,即要逆天修道。《淮南子》中曾说:“羐行喙息,莫贵于人。孔窍肢体,皆通于天。天有九重,人亦有九窍。天有四时,以制十二月,人亦有四肢,以使十二节。天有十二月,以制三百六十日,人亦有十二肢,以使三百六十节。故举事而不顺天者,逆其生者也”62。“不顺天”即“逆天”,在道教理论中,充分发挥了这种“举事”而“不顺天”、“逆其生”的思想,讲究“逆天修道”。道教认为:“道”是阴阳五行之至精的凝聚体,按照天人一体的原则,人身中也有阴阳五行的至精,如能效法自然,以己身为小天地,循阴阳五行变化而逆转运动,则可以凝至精而得“道”,归真返朴,与“道”同一,从而长生。为此,道教主张修人身之阴阳,以合天地之阴阳;修后天之阴阳,以合先天之阴阳;炼丹砂之阴阳,以合造化之阴阳,阴阳就是“道”,就是“丹”,即,“逆用阴阳,必成金丹”63,“逆而生丹者,圣也”64,“圣人善逆用先天之道,故致知格物正心修道,乃长存而不泯”65,“大丹妙用法乾坤,乾坤运兮五行分。五行顺兮常道有生有灭,五行逆兮丹体常灵常存66,道教这种逆天修道的逆转运动,无疑是一种逆化的思辨过程和方法。
  道教的逆天修炼,还体现在“我命在我不在天”的口号上。道教认为:人的生命并不由天决定,“我命在我,不在天地尔”67,就是说,人的生命的存亡,年寿的长短,决定于自身,并非决定于天地。葛洪明确指出:“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68,也是说,人只要修炼得道,便可扭转乾坤,去死还生,甚至长生不死。明代程以甯也曾精辟地指出:“天定胜人,此凡夫也。人定亦能胜天,则仙佛也”69,在道教看来,每一粒金丹药丸都含有“后天合先天”之理,“一粒灵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70,这些都充分发挥了人对自然尤其是对天的主观能动性,也体现道教哲学的主体意识。
  可见,道教的修道过程,恰好与道体外化天地万物的过程相反,是一个逆化过程,它为道教生命哲学的顺死逆生、得道成仙模式提供了重要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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