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道教义理与《周易》关系述论(上)

作者:李养正




  一、《易经》是我国最古老的宗教文化典籍
  
  远在我国上古的商、周时代,统治者决断国家大事,比如战争和有关农、牧生产等方面的事务,皆事先举行祭祀,向天神求示意旨,预测吉凶祸福,吉则行之,凶则止之。那时人们认为龟有沟通天神的灵性,便取龟腹部的骨板,先在骨板上钻孔,然后放在火上烤,由职掌此事的“太卜”审视龟板上出现的裂纹,揣度裂纹显示的神意,认定吉凶。这种宗教行为,相传叫作“龟卜”,殷商处畜牧时代,多行此法。还有一种预测的方法,相传叫作“占筮”,即那时人们也认为田野生长的蓍草具有可沟通神意的灵性,取蓍草五十根,扐一根于指间而用四十九根,经十八次分衍的数目变化,以数的奇、偶得出八卦的形象,然后由掌管占筮者推断吉凶,此法在今存《周易·系辞》中有记载,唐孔颖达《周易正义》与宋朱熹《周易本义·筮仪》,皆对此有所论述。占筮较龟卜晚出,周人多行之。这两种卜筮法,古人有只用其一的,也有两法皆用的,《周礼·春官》中便记载:“凡国之大事,先筮而后卜。”古太卜、太史在每次庄严、神圣地卜筮之后,皆将卜兆、卦象以及其应验后果纪录下来,这便是所谓的卜辞和筮辞。及至年终,太卜太史便加以整理,择其灵验者作推理和文字方面的加工,然后藏贮府库留作以后在卜、筮后判断吉凶的根据。这便称作卦辞和爻辞。它便是后世“易学”的最原始、最基本的资料,也就是后人所称《周易》中的古经文部分,亦即原本《易经》。此古经文,虽然记录了一些片断的上古史情况,但它乃是卜筮之辞的汇集,不能目为专门的史书;它虽历经太史精心的文字加工,但它也究竟不能目为文学著作;它虽然潜藏着自然、社会、人类生活的客观真理,但它犹呈蒙昧、混沌状态,无清晰思路与明显的哲学理念,故也不能归属于古典哲学典籍。实事求是地说,它的最本质的内涵便是对天帝鬼神的宗教信仰,故而我认为《易》古经文,是我国最为古老的宗教文化典籍。
  从《易经》(指古经文)产生的时间来说,《汉书·艺文志》认为伏羲氏画八卦、周文王演为六十四卦,并作卦辞、爻辞。说“伏羲画八卦”,不过是抬出伏羲氏作为畜牧时代的象征性代表人物;说文王作“辞”,不过是奉周文王为周代的圣人,以圣人为撰辞者,则使它更臻神圣、尊高。《易传·系辞下》说:“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乃属后世儒家的揣测。当代著名学者朱伯崑教授在所著《易学哲学史》第一编《先秦时期》中认为:“‘五四’运动后,新史学兴起,学术界普遍认为《周易》中的经文部分,即汉人所说的《易经》,非文王周公所作。主要证据是,卦爻辞中讲到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有的出于文王周公之后。如晋卦卦辞曰:‘康侯用钖马蕃庶,昼日三接。’旧注或以康侯为美侯,或为安定诸侯,都不指具体的人。近人顾颉刚于《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一文中,指出康侯即卫康叔,封于卫,乃周武王之弟,称康叔,其事迹在武王之后,从而认为卦辞非文王所作;断定《周易》成于西周初叶。此是近人研究《周易》的一大贡献。”接着并论证《周易》中的古经文,并非一时一人之作,而是陆续形成的,卦爻辞的形成同周王朝的建立有密切关系,古经文是西周初期或前期的产物,“其下限没有晚于西周初期者。”
  西周初叶,约当公元前十一世纪,大致三百三十年后历史才进入春秋时代。难道还能举出比《易》古经文更堪作我国传统哲学的最古老源头的文字古籍吗?可以说,没有。
  
  二、使《易经》进入哲学大雅之堂的哲圣是老子
  
  在《易》古经文产生之后,正式拉开我国传统哲学序幕的典籍,是《五千言》(即《道德经》),作者老子。如同第一线旭光射进了尚处在晨雾迷濛的大地。《史记》卷六十一《老子韩非列传》说:“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他被后人誉为我国传统哲学的开山哲圣;《老子五千文》被哲学史研究者目为我国传统哲学最早的冒出地面的源头。
  古《易》为商周之际的占筮纪要资料,《老子五千文》一书是春秋时代的哲学著作,两者被后世思想史研究者一并目为我国传统哲学的渊源。究竟两者之间有什么实质性的思想联系?又为什么两者能沟联、汇合流淌而扩展为壮阔、深邃的哲学大河?
  老子是管理东周国家守藏成编简牍(记事著书的竹片和木片)库室的史官,他厮守着这些简牍,自然可以随意去翻阅这些简牍,更是他作为史官,必然更为重视和常用那些过去的占筮史料,而这些占筮纪录构成的《易》古经文,表露了上古时代自然变易与社会生活中的一些历史片断情况,也保存了古卜史们的一些片断的思想理念性的资料。这都属于社会意识形态。那些由占筮分衍的奇、偶数组成的卦象、爻象,代替了可直观的具体事物的形式表象,而这些表象又进而变成了含蓄一定事理的抽象意象,成为供思索的素材;那些简练、古奥的卦辞与爻辞,字字珠玑,比类寓意,多借此喻彼,寓深于简,有着启迪和驱动智慧者钻凿推求的魅力,促使智者推理运思于广阔的哲理空间,从而取得更深沉和有新意的观点与理论。老子这样一位以察古鉴今、究天人之际为职守的史官、思想家便是从不断的运思体悟中,吸取《易》古经文中象数、义理的思想资料,提炼、深化,并摄融广泛社会思想资料,成就出他伟大的哲著《老子五千文》,从而创始道家哲学流派的。可以说《老》源于《易》,或者说是老子引《易》入“道”,也可以说是老子使《易》古经文经发掘、发挥、弘光而进入了哲学的殿堂。
  何以见得《易》、《老子》之间的发展脉络是这样的呢?这就要求我们求证出《易》古经文与《老子》之间在所涉义理范畴与思想观念上的实质性联系,也可以说是要求具体实证两者之间传与承和源与流的关系。这个问题,古人已经有所论及,如汉代扬雄《太玄赋》中说:“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西晋裴顾《崇有论》中说:“老子既著五千之文,表摭秽杂之弊,甄举静一之义,有以令人释然自夷,合于《易》之《损》、《谦》、《艮》、《节》之旨。”宋末元初全真道李道纯(丹道中派之祖)《中和集》卷一《易象》中也曾说:“易也,象也,其道之原乎?”当代著名学者朱伯崑所著《易学哲学史·前言》中提到:我国古代哲学,就其所依据的思想资料说,影响深远的有四种类型:《周易》(古经文)、《四书》、《老庄》、佛教典籍。指出《周易》(古经文)的影响遍及我国哲学诸流派,“如魏晋玄学和道家哲学同易学的发展有密切联系,不研究易学哲学,对玄学的形成与演变,对道教的炼丹理论都难以作出正确的评论。”又在该书《春秋战国时代的易说》中谓:“道家的创始人老子,发展了春秋时代的阴阳说,以阴阳为哲学范畴,解释天地万物的性质。”北京大学李中华教授撰《老子与周易古经之关系》(载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十二期)一文中说:“发挥《易》之哲学者,盖非老子莫属。从表面看,《老子》与《周易》古经没有太多的联系,《老子》一书亦同《墨子》、《孟子》一样,对《易》只字不提。但当我们判断一位哲学家的思想渊源时,应舍弃表面上的联系而注重其内在的精神本质的联系。”又说:“《周易》古经对《老子》的影响,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如扬雄、裴顾所论,属卦爻辞及字义的启示;一类则属前人未曾论及的卦爻象或易象的启示。”我以为他们的见识都是明晰而确切的。笔者赞同上述意见。这里沿循其思路旨趣,就义理范畴,简要申述《易》古经文对老子建构以“道”为核心的哲理体系的深刻影响:
  (一)老子将对立的奇(硏)、偶()爻象与对立的“”、“”卦象,同自然界的气候“寒”、“暑”,昼夜的“明”、“暗”、物性的“刚”、“柔”,人性的“男”、“女”,人事的“吉”、“凶”等对立的现象与事物相沟通,借用上古以背日为“阴”、向日为“阳”的对立观念,提出了宇宙普遍存在“阴”与“阳”两种对立的基本属性的概念。认为,正如卦、爻象的变易表明事物的变易一样,“阴”与“阳”的对立、交感、消长、相互推移,是引发宇宙万物变易的根本因由。这种阴阳之间的消长变易,受支配于一种 “周而复始”、 “周行不殆”的自然法则。这个法则便是“道”,是宇宙万物的本原。这便拉开了我国古典哲学的序幕。自然与人事如同蕴藏有金属元素的矿床,只有经过对矿石的发掘、提炼才能成为金属。《易》古经文犹如矿床,老子便是开采者和冶炼者。“道”字,据《说文解字》:“道,所行道也。从从。一达之道。”意为人行之路。先秦文献多处使用“道”字,但喻意不一。或喻为“道路”,《论语·阳货》:“道听而涂说”。或喻为“主张”,《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或喻为“方向”,《左传·定公五年》:“吾未知吴道”。或喻为“从”、“由”,《礼记·礼器》:“苟无忠信之人,则礼不虚道。”或喻为“治理”,《论语·学而》:“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或喻为“先导”、“疏导”《左传·隐公五年》:“请君释憾于宋,敞邑为道”。保存商周特别是西周初期一些重要史料的《尚书》也使用过“道”字,亦未见哲学含意。在哲学领域最早提出具有宇宙万物本原的“道”概念的便是老子。《老子》多处为他提出的“道”概念下了既明晰却又微妙的定义,如:“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若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第四章)。“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寂兮冥兮,其中有精。”(第二十一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第二十五章)还说:“其上不,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第十四章)。总之,“道”是一种非人可感受而知的非物质性实体,却又是先天地而生、循环运动不停、绝对存在的宇宙“本原”。
  (二)老子的“道”本原概念,来之对自然天道的体悟,或者说,是他发觉了本来就是宇宙间运动着的一种自在而然的力量;没有任何超越阴阳变易的力量推动宇宙万物的演变,更非鬼神有支配天道与人事的权威。“道法自然”的理念牵引着老子的思维,他摆脱了占筮行为“与鬼为谋”和“向神求示”的束缚,淡漠了远古的鬼神崇拜,解除了心灵上无形枷锁,发出了“道法自然”、“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的呼声。这是我国思想史上最伟大的突破?选也可以说是向上古宗法信仰挑战的我国传统无神论的最早的信息。
  正是哲圣老子,使《易》古经文蕴藏的哲理因素得以显现而曝光。正是哲圣老子,使对天道、人事以及世界观的探究走上理性思维的道路,而弃置了那些甲骨与蓍草的尊严与权威?选
  (三)以“道”本原为基础,以“阴”、“阳”对立统一之理念为支柱,老子架构了道家的宇宙生成论。当时这种崭新思想理论的产生,便同《易》古经有不可抹煞的内在思想关联。考“阴”、“阳”概念,上古商周时已有之,甲骨文中已铭记,先秦古文献亦每有提及。《商周金文录遗·伯子 铭》记载:“伯子父,作为征 ,其阴其阳,以征以行。”《诗·大雅·公刘》:“既景乃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诗·大雅·皇矣》:“度其鲜原,居岐之阳。”《诗·小雅·湛露》:“湛湛露斯·匪阳不晞。”《诗·邶风·终风》:“曀曀其阴。”《左传》僖公十六年:“是何祥也?吉凶焉在?叔兴退而告曰‘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左传》昭公元年:“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硔寒疾,阳浮热疾”。《左传》昭公二十四年:“日过分(春分)而阳犹不克,克必甚,能无旱乎?”《国语·周语上》:“阳伏而不能出,阴迫小不能蒸,于是有地震。”《国语·越语下》:“天道皇皇,明以为常。明者以为法,微者则是行。阳至而阴,阴至而阳。”又《说文通训定声》:“(古阴字)者见云不见日,易者云开而见日。”总之,“阴”、“阳”,皆指的是两种相反的自然现象与地理位置。老子则摭取这两种喻意相反的“阴”、“阳”观念,来概括自然、人事所有既对立又统一、既相反又相成(包括“”、“”、“硏”、“”奇偶数象)的思想内涵,又借用“硏”、“”爻象以作这种思想理念的象征性符号。老子又从《易》古经中发觉卦、爻象的不断渐次消长变易,彼消则此长、彼长则此消的变化,引起一定事物由量变到质变的运动发展,不断产生事物不停止的连续演变。这既对立斗争又紧密相关联的“阴”、“阳”消长、交感、推移、转化的运动过程,表明这就是宇宙普遍存在的一种推动变易的原动力与法则。因此,我们说,最早受《易》的启迪而将“阴”、“阳”观念引入哲学领域的是老子,他以史官的智慧和哲人的视角,弃置《易》古经符号而撷取其内在含蓄的思想因素,建构出道家宇宙生成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还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里说的“有”即“阴阳之气”,“无”即恍惚、窈冥之“道”。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