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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极宋道教内丹学的发展与成熟

作者:范立舟




  道教自东汉中期出现之后,降及隋唐,主流教派所崇尚的外丹黄白之术逐渐向以静功、存思、气法为主要表现形式的内丹路径发展。钟、吕内丹道即内丹道教的先导。两宋是内丹道的成熟阶段。
  
  一、两宋前内丹学的兴起与传承
  
  道教的修仙方术于唐宋之际由外丹学转向内丹学,是其发展历程中的一次重大转变。内丹道的兴起,可以追溯到隋初开皇年间(581-600),罗浮山道士苏元朗(道号青霞子),称得大茅真君秘旨,撰《龙虎金液还丹通元论》及《旨道篇》,首倡内丹之道。但隋唐时期,外丹道仍占主流地位。
  内丹道自隋青霞子苏元朗开宗明义、唐崔希范、钟离权、吕洞宾、施肩吾、刘海蟾等高道发明道旨,承前启后,入宋、陈抟、张伯端将其发挥至极致,内丹道遂一变而为道教丹鼎派教义之核心,修内丹者方为道教之主流,而金石符咒,黄白烧炼方不足论矣。
  隋之前,本无内丹之说,然胎息、导引、行气、存想等内养方术却是存在的,并作为炼食金丹羽化登仙的辅助手段有相当程度的普及,这些修炼方术只能作为金丹的辅助,不能代替金丹玉液。
  唐代,内丹道的发展取得重大进展,大家辈现,著述迭出。代宗时崔希范撰《入药镜》,特重精气神三者,“精能固物,炁能盛物。……外忘其形,内养其神,是谓登真之路”。
  钟离权、吕洞宾均为唐末五代时人。他们在隋唐原初内丹道基础上转进一层,使内丹学说更具成熟的形态。质言之,钟吕内丹道的基本特征是:性命双修,形神并炼。
  施肩吾是吕洞宾的弟子,他在道教史上地位的确立,得益于他对钟吕内丹道经典的整理与传播,以及对内丹道的完善所做的思想贡献。施肩吾内修思想之路,一同于钟吕内丹道建丹道于天道基础之上,以天人同构论为丹道建立形上依据。施肩吾的内丹修炼之道就是以元气之大运、小运说而展开的。此外,五代宋初道士刘海蟾对内丹道的贡献亦不容小觑,内丹道南宋人张伯端所开启的南宗祖师便是刘海蟾。刘之传人除张伯端外,还有马自然、蓝元道、王庭扬等,均为内丹高道,再加上陈抟,内丹道至北宋转入炉火纯青之境界。
  
  二、陈抟、张伯端的内丹理论
  
  道教内丹道史上的一位关键人物是陈抟,生活于五代末年与北宋初,相传陈抟得钟离权、吕洞宾丹法,“自号扶摇子,著《指玄篇》八十一章,言导养及还丹之事。” 陈抟思想的核心在于以阴阳交感的观点阐明宇宙万物的生成:
  天为阳,地为阴,左为阳,右为阴,夫妻也。在身,上丹田为阳,下属阴,含养四时,运动五行,天地交感,百物自生。日含月,自然光明,月含日,自然生星宿。夫顺妻和,遂生男女。
  他认为,阴阳乃是宇宙万物变化之所由来的根基。在陈抟看来,阴阳的变化含养了四季的变换,也推动了五行的运行,从而使万物从中孕育而生。这种思想,直接启发了北宋理学的宇宙生成论思想。据《四库全书总目》卷三载朱震《汉上易集传》云:“叙图书授受,谓陈抟以《先天图》传种放,更三传而至邵雍。放以《河图》、《洛书》传李溉,更三传而至刘牧。穆修以《太极图》传周敦颐,再传而至程颢、程颐。厥后,雍得之以著《皇极经世》,牧得之以著《易数钩隐》,敦颐得之以著《太极图说》、《通书》,颐得之以述《易传》。”不论是邵雍的百源易学,还是周敦颐、二程的思想体系,均受陈抟的启示而构建,并且在陈抟思想的影响下从论述宇宙万物的生成而展开他们的思想论说。
  陈传毕竟是一位高道而不是世俗思想家,他的思想建树尽管影响到了世俗思想体系的建立,但其本身还是着眼于道教的炼养理论与内丹道。以《无极图》为例,它的目的就在于探究生命起源,找寻长生不老之法术,既充实了内丹道之内容与境界,也使内丹道的炼养理论更具哲理色彩。《无极图》据《图学辨惑》如下:
  《无极图》有“顺”、“逆”两种解释,“顺”指宇宙发生论,“无极”乃宇宙之终极本体,它通过阴阳二气之交感,五行之气之顺布而化生万物。这个思路也与《老子》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顺向演化法则相契合。“逆”指修仙功夫论,“方土修炼之术,其义自下而上,以明逆则成丹之法。” 图式的最下圈,名玄牝之门,于人身指两肾空隙之处,乃人身祖气产发之处,视听言动,五官百骸之功用均赖于此。祖气提升,即炼精化气,炼气化神(11),使元气上贯于五脏六腑,是名五气朝元,其最圆满的结果是通过“取坎填离”的功夫而结成圣胎,最终“炼神还虚,复归无极”,至此,功满道成,获得永生。事实上,陈抟内丹理论之精蕴并未脱离钟吕内丹道之藩篱,其运思之基石亦建立于“天人同构”的先验判断之上。道是一种派生现象的实体,是无限深远、玄冥莫测的终极本体,而有限的生命既来源于这种无限,又可以通过模拟、修炼回归无限,本体与功夫了无间隔,“顺则生人,逆则成仙。”
  陈传又指出内丹修存的五种境界:
  其一曰顽空,何也?虚而不化,带而不通,阴沉胚浑,清气埋葬而不发,阳虚质析而不止,其为至愚者也。其二曰性空,何也?虚而不受,静而能清,惟任乎离中之虚,而不知坎中之满,扃其众妙,守于孤阳,终为青冥之鬼,是为断见者也。三曰法空,何也?动而不挠,静而能生,块然勿用于潜龙,乾位初通于玄谷,在乎无色无形之中;无事也,无为也,合于天道焉。是为得道之初者也。其四曰真空,何也?知色不色,知空不空,于是真空一变而生真道,真道一变而生真神,真神一变而物无所备矣!是为神仙者也。其五曰不空,何也?天者高且清矣,而有日月星辰焉;地者,静且宁也,而有山川草木焉;人者虚且无也,而为仙焉。三者出虚而后成者也。一神变而千神形矣,一气化而九气和矣。故动者静为基,有者无为本,斯亢龙回首之高真也。
  而要进入后两种境界,内丹修炼工夫当然必不可少,但或许还可以借助于“睡功”,这就是陈抟特有的一种摄生炼养的功法,是一种内丹修行状态。“至人之睡,留藏金息,饮纳玉液,金门牢而不可开,土户闭而不可启,苍龙守乎青宫,素虎伏于西室,真气运转于丹池,神水循环乎五内,呼甲丁以直其时,召百灵以卫其室,然后吾神出于九宫,恣游青碧,履虚如履实,升上若就下,冉冉与祥风遨游,飘飘共闲云出没,坐至昆仑紫府,遍游福地洞天。”(14)这种“至人之睡”就是一种内丹修炼方法,凝神养气,使元气运行于体内,进入深度的静定状态,“他的所谓睡功可以理解为将庄子等原始道家哲学家阐扬的楚的哲学予以方术化、实践化,力图通过这一办法开出一条坦荡的证道之途”。
  陈抟之后,阐扬内丹道最为有力的高道是张伯端,号紫阳真人,天台(今属浙江)人,历北宋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五世,三教经书、刑法、书算、医卜、战阵、天文、地理、吉凶死生之术,靡不究心,晚年遇异人,获证大道。(15)著作有《悟真篇》、《青华秘文》和《金丹四百字》存世。
  张伯端的内丹思想,来源于钟吕内丹道而又另具特色,是钟吕内丹道在新时代的发展与创新。他赞同三教合一之说,认为性命兼修,先命后性为修道之不二法门。张伯端顺应了时代潮流,以“教虽分三,道乃归一”的态度对待三教合一说:
  老释以性命学,开方便门,教人修种,以逃生死。释氏以空寂为宗,若顿悟圆通,则直超彼岸。如有习漏未尽,则尚徇于有生。老氏以炼养为真,若得其要枢,则立跻圣位,如其未明本性,则犹滞于幻形。其次《周易》有穷理尽性至命之辞,《鲁语》有毋意、必、固一我之说,此又仲尼极臻乎性命之奥也。然其言之常略而不至于详者何也?盖欲序正人伦,施仁义礼乐之教,故于无为之道,末尝显言,但以命术寓诸易象,性法混诸微言耳。……奈何后世黄缁之流,各自专门,互相非是,致使之家宗要,迷没邪岐,不能混一而同归矣。(16)
  在他看来,儒家虽隐含性命之旨义,然过于执着于伦常之道,致使性命之旨混诸微言。佛教之顿悟圆通,固然可以直超彼岸,然若烦恼业因不尽,亦只能固守于有生。惟有道教养命图形,达本明性,“性命兼修”,“为最上乘法”。(17)张伯端认为,金丹为修仙至道,但修道的顺序应该是先“命”而后“性”,“命”即生命,修命即在于求长生;“性”即“本源真觉之性”,亦即“本心”,从某种意义上说,修“性”就是修“心”。他感于“今人以道门尚于修命,而不知修命之法。”(18)著《悟真篇》阐述内丹道法次序,先述命功:他承接传统内丹学说,将修命内炼之术建基于天人同构的基础之上,身内炼丹,取法天地自然:“万卷仙经语总同,金丹只此是根宗。依他坤位生成体,种向乾家交感宫。”(19)“安炉立鼎法乾坤,锻炼精华制魄魂。聚散氤氲成变化,敢将玄妙等闲论。”(20)内炼法术之要旨,在于“逆以成丹”,返本归元,与道合一,所谓“归三为二,归二为一,归一于虚无。”(21)就是这个意思。“大丹妙用法乾坤,乾坤运分五行分;五行顺兮,常道有生有灭,五行逆兮,丹体常灵常存。”(22)而逆炼归虚的关键又在于取人身所蕴“真铅汞”作“药物”来逆炼成丹。“调和铅汞要成丹,大小无伤两固全。若问真铅何物是?蟾光终日照西川。”(23)铅为元精之代号,汞为元神之代号,调和即运炼之意,必须无过或不及,若两国之不相侵伐。“西川”指水中之金,即为元精,元精应在丹田中炼为丹母。下丹田所藏元精(真阳)为人生命之本,逆炼成丹的关键,就在于将此真阳之气发动起来。《悟真篇》用隐晦的诗词阐述了在人身之内炼就金丹的秘诀,词旨晦涩,后人只能作研究性的解析。(24)
  尽管张伯端认为修命是整个修道过程最重要的程序,但修性也贯于命功的每一步,换句话说,性功与命功是相互关联,水乳交融的两种修持功夫。何为修性?修性即修心。“欲体夫至道,莫若明乎本心。故心者,道之体也,道者,心之用也。”(25)明心见性乃体悟无上至真之妙门的不二法门。“人能察心观性,则圆明之体自现,无为之用自成,不假施功,顿超彼岸。”(26)所以,性功之要在于“持心”。“三界惟心妙理,万物非此非彼。无一物非我心,无一物是我己。”(27)内丹所炼过程中,必须做到澄心静虑,炼己制心,进入一种湛寂澄明之境界,使心灵从物欲与杂念中超拔出来,才谈得上命功之逆炼成丹。“见了真空空不空,圆明何处不圆通。根尘心法都无物,妙用方知与物同。”(28)张伯端的“持心”功夫与天台宗“戒定慧”说相仿佛,他自己宣称:“夫戒定慧者,乃法中之妙用也。……心境两忘,一念不动曰戒;觉性圆明,内外莹彻曰定;随缘应物,妙用无穷曰慧。此三者相须而成,互为体用。”(29)将佛教用语拿过来作内丹修性要义,张伯端可谓第一人。
  张伯端将修性功夫贯穿于修命功夫之中,将其看作是炼就金丹的先决条件。同时,金丹修成之后,也并不意味着性功的终结,要做到“体相无心,不染不滞”,要证悟无上至真之妙道,就要继续修持性功,尽破诸相之虚妄,径入“了无一念,性地靡然,真元自见”(30)之境地。
  
  三、内丹道南宗与内丹中派
  
  南宋内丹道大家白玉蟾曾构筑了一条内丹道南宗的传法世系,此即钟离权→张伯端→石泰→薛道光→陈楠→白玉蟾→彭耜。(31)这其中问题颇多,值得认真辨析。(32)但自张伯端至白玉蟾的南宗五祖的传法谱系应该还是可靠的。这中间贡献最大者,应属陈楠与白玉蟾二人。
  陈楠,字南木,号翠虚,惠州(今广东惠州人),生活于南宋中后期,在内丹道的思想发展过程中,他承前启后,有总结,也有创新,如强调汞铅二物为炼就金丹之药物,炼丹之要,在于静定中寻得真汞铅,汞铅即元神、元精。“千句万句会一言,教人只去寻汞铅。二物采入鼎中煎,夜来火发昆仑山,……采之炼之未片饷,一气渺渺通三关。三关往来炁无穷,一道白脉冲泥丸……一条径路入灵真,分明精里以气存,渐渐气积以生神,此神乃是天地精,纯阳不死为真人。”(33)尽管陈楠亦主张修道之程序应为先命后性,但也强调修性在整个过程中的独特作用,灵明独具的心在炼精化气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天以斗为机,人以心为机。天机运于阴阳,人机则成大道。大道者无为也,无为性不乱。性不乱则神不移,神不移则精不散,精不散则气不荡,气不荡则精火相随,精火相随,万神聚于神乡,在于昆仑之内,朝于顶上,始得一气之造化也。”(34)故而心性静定功夫又是修道的基础。基于这种认识,陈楠将当时流传的各种丹法划分为上中下三品,下品“地仙之道”,只得延年益寿;中品“水仙之道”,乃一般内丹功法;上品“天仙之道”,“以身为铅,以心为汞,以定为水,以慧为火”,“以精神魂魄意为药材,以行住坐卧为火候,以清净自然为运用。”重在修心炼性,返本返源,且功效极为显著,“但能凝然静定,念中无念,工夫纯粹,打成一片,终日默默,如鸡抱卵,则神归气复,自然见玄关一窍,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则是采取先天一炁以为金丹之母。勤而行之,指日可与钟、吕并驾矣。”(35)毫无疑问地,陈楠在此援禅入道,将禅宗的顿悟速成引入内丹道修仙功夫之内,是唐宋以来三教合一说在南宋的新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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