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谢灵运与钱塘杜明师

作者:姜剑云




  “杜明师”其人
  
  谢灵运最早接触并曾长期相处的方外之人是“杜明师”。钟嵘《诗品》曰:“初,钱塘杜明师夜梦东南有人来入其馆,是夕,即灵运生于会稽。旬日而谢玄亡。其家以子孙难得,送灵运于杜治养之。十五方还都,故名‘客儿’。”钟氏此语,出自南朝宋刘敬叔《异苑》。
  据《云笈七签·杜昺传》可知,“杜明师”即杜昺,字叔恭,钱塘人,“明师”是他的道徒弟子为他所上的谥号。不过,关于杜氏的名和字,史书中的记载不尽相同。其姓名,所见者有:杜昺、杜炅、杜炯、杜恭。其字,所见者有:子恭、叔恭。谢文学考证认为:“杜明师名昺字子恭。唐高祖李渊之父名昺,为避其讳,改杜昺为杜炅,或迳称其字。《宋书》、《洞仙传》、《道学传》、《南齐书》撰于唐朝前,原本不当避唐讳,今本乃唐人所改。宋以后的著作,有的改回,有的沿用,遂成混乱。古书上的杜昺、杜炅、杜子恭、杜叔恭、杜恭实为一人,即杜明师。”(《钟嵘〈诗品〉谢灵运条杜明师考》)。比照相关文献,的确能够看出,“昺”与“炅”,形近且义同;“炅”与“炯”,则义同音亦同;而“杜恭”显然是“杜子恭”或“杜叔恭”之苟简。
  既言“钱塘杜明师”,则杜昺之“杜治”乃在钱塘。作为该教区的领袖,他的影响巨大而广泛,“远近道俗,归化如云,十年之内,操米户数万”(《云笈七签·杜昺传》)。换言之,他的道徒弟子至少也在十万以上了。
  
  “东土豪家及都下贵望并事之为弟子”
  
  对于杜昺,《异苑》与《诗品》均未直呼其名字,而是称说其谥号,这意味着杜昺在晋宋之际甚至在整个南朝时期,正是一位家喻户晓且有相当影响的明星人物。史书曰:“初,钱唐人杜炅,字子恭,通灵有道术,东土豪家及都下贵望,并事之为弟子,执在三之敬。”(《南史·沈约传》)“通灵有道术”,可征之以王羲之的故事。据《太平御览》卷六六六引《太平经》曰:“王右军病,请恭,恭谓弟子曰:‘右军病不差,何用吾?’十余日果卒。”这里“恭”指“杜恭”,即杜昺。按,“病不差”,意谓此病已不可救药。《方言》曰:“差,愈也。南楚病愈者谓之差。”王羲之《十七帖》曰:“冀病患差,末秋初冬,必思与诸君一佳集。”杜明师既曰“不差”,王右军当然也就“没治”,而王羲之“十余日果卒”。
  事钱塘杜昺为弟子的“东土豪家及都下贵望”都有哪些人物呢?《云笈七签·杜昺传》及《三洞珠囊·道学传》等文献中记载了值得我们注意的六个故事。一是杜昺回答“时为吴兴太守”的谢安关于“黄白光”之问,预言谢安将来“当位极人臣”。二是杜昺传授陆纳“灵飞散方”,令其“大厄得过”。三是杜昺告诫桓温关于北伐的时机,桓温不从其言,“遂至此败”。四是杜昺回答谢玄问淮肥克符坚之计,结果正不出其所料。五是杜昺向桓温发出预警,谓卢竦将因兵变而亡身,后来果如其所言。六是王羲之问病于杜昺,杜谓弟子曰王所患已是不治之症。故事涉及到的重要人物有五个:一是谢安,后贵为太傅,时称“贤相”;二是尚书令陆纳;三是大司马桓温;四是车骑将军谢玄;五是右军将军王羲之。不难看出,这些人物都是东晋统治集团中的高层骨干、风云人物,包括了政治界的和军事界的。人生中的生老病死之大事,他们要问之于杜明师,甚至有关社稷祸福、战争成败之大事,他们亦卜之于杜明师。他们将杜明师奉若神明。钱塘道馆“杜明师”杜昺,不仅在民间令“远近道俗,归化如云”,而且在“东土豪家及都下贵望”这样的贵族政治阶层中,也的确具有着巨大而广泛的影响。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上述“东土豪家及都下贵望”中人物,属于王、谢门阀士族的有谢安、谢玄和王羲之。而这些人物都与谢灵运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谢安是谢灵运的从曾祖,谢玄是谢灵运的祖父,王羲之是谢灵运母亲的外祖父。另外还要注意到,不仅“(王)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晋书·王羲之传》),“栖心绝谷,修黄老之术”(《晋书·郗愔传》),十分崇信道教,而且王羲之之子,亦即谢灵运母亲之舅王凝之、王徽之、王献之他们也是崇奉道教的。史载会稽内史王凝之之事曰:“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凝之弥笃。孙恩之攻会稽,僚佐请为之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为孙所害。”(《晋书·王凝之传》)无疑地,上述史实不仅说明王、谢世家皆信崇道教,而且意味着谢灵运受道教的影响,既是不可避免的,同时还会是很深刻的。谢灵运之所以出生后不久被送入杜明师之道馆养育,上述史实也无疑地从王、谢世家道教情结这一特殊的角度,解释了其中深层的宗教原因。
  
  灵运始入“杜治”的时间
  
  如何确认谢灵运始入“杜治”的时间,学界争论的焦点落在如何理解钟嵘《诗品》“旬日而谢玄亡”这一句上,由此则形成三种不同的观点。今阐说个人意见如下。
  第一种观点以为,“谢玄亡”乃“谢安亡”之误。谢灵运生于太元十年(385),这一年,谢安去世,三年后,谢玄去世。基于此,或指出,“此云后旬日谢玄卒,当系谢安之误”(丁陶庵《谢康乐年谱》);或指出:“谢安当时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谢氏能与王氏并称王谢,可说全在此人,他的死亡,在谢家当然是大事。魏晋时人多半迷信,谢家遇到这样的大丧,不祥孰甚?于是不敢把新生的小孩留在家里,而把他送到旁处去躲避。此即《诗品》所谓:‘其家以子孙难得,送灵运于杜治养之。’谢家是信奉五斗米道的,此举总有借宗教之力祓除不祥之意。”(郑骞《钟嵘诗品谢灵运条订误》)
  按,第一种观点很令人生疑。其一,谢安去世之时,谢玄、谢瑍犹健在,如何会产生“子孙难得”的感慨?其二,更特别要思考的是,谢安是谢玄的三叔,而不是谢玄的父亲,谢安去世,谢玄、谢瑍一门又如何会产生“子孙难得”的感慨?显然,以“玄”改“安”之说,于情理未通,不能成立。
  第二种观点以为,“谢玄亡”乃“谢瑍亡”之误。《宋书·谢灵运传》曰:“父瑍,生而不慧,为秘书郎,蚤亡。灵运幼便颖悟,玄甚异之,谓亲知曰:‘我乃生瑍,瑍那得生灵运?’”持此观点者,或指出,“仲伟殆误其父瑍为祖玄欤”(许文雨《钟嵘诗品讲疏》);或指出,“本传有父瑍早亡之语,则玄为瑍字之讹无疑矣”(郝立权《谢康乐年谱》)。
  按,第二种观点也与史实矛盾。《晋书·谢玄传》曰:“玄既舆疾之郡,(太元)十三年,卒于官,时年四十六。追赠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曰献武。子瑍嗣,秘书郎,早卒。子灵运嗣。”所谓“嗣”,意思是“继承”。《尔雅·释诂》:“嗣,续也。”既言“嗣”,则必为生者“嗣”死者。由此可见,谢玄去世时,其子谢瑍犹在:谢玄卒,子瑍嗣;瑍卒,子灵运嗣。显然,以“玄”改“瑍”之说,不能成立。
  第三种观点以为,“‘谢玄亡’当为谢玄‘稚子’亡之误”。《晋书·谢玄传》载谢玄上疏云:“臣所以区区家国,实在于此。不谓臣愆咎夙积,罪钟中年,上延亡叔臣安、亡兄臣靖,数月之间,相系殂背。下逮稚子,寻复夭昏。哀毒兼缠,痛百常情……”孔颖达曰:“子生三月父名之。未名之曰昏,谓未三月之死也。”据此,有论者认为:从谢玄的上疏中,“可以知道谢玄当时痛不欲生的不安心情,而刚生下的‘稚子,寻复夭昏’,谢瑍又是个白痴,谢玄自己亦病魔缠身,怎能会不产生‘其家以子孙难得’的忧患,将刚生下的小孙子灵运送到杜明师治所避灾呢?”“不过,钟嵘转引的是刘敬叔《异苑》中的话,那是小说家言,因此,也就以讹传讹了。”(谢文学《〈诗品〉谢灵运条“谢玄亡”考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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