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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狼群与佳人



  公元1607年(明万历三十五年)深秋。正值上午时分,女真满州国都城赫图阿拉城北的羊鼻子山,沐浴着明丽的秋阳。遍山枫树,霜林醉染,叶叶涂丹,红艳艳色彩斑斓。山坡上杂草间,芳龄二八的汉族少女范文娟在倘佯穿行。她双手拨弄着密密匝匝的野生植物,不时弯腰俯首,分明是在寻找什么。

  从她气喘吁吁、香汗淋漓的情态可以看出,她已在山坡间劳作多时了。此刻她直起腰,用粉拳捶打几下发酸的脊背,玉掌抿一下额头汗湿的云鬓,回头眺望一眼山脚下苏克素护河旁绿树掩映中的秫篱茅舍。那贫寒的农宅小院,是她温馨的家。她仿佛看到了花甲之年的慈父在病榻上痛苦的样子,也就越发坚定了要找到一棵老山参为父医病的决心,便又俯下身去搜寻起来。

  太阳升得更高了,俗话说秋老虎,晒得文娟皮肤灼痛。山野寂寂,只有她拨动野草的响声。就在她聚精会神寻找人参时,文娟恍惚听见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这轻微的响动使她猛然一惊,早起临出门时兄长的叮咛不禁又回响在耳边。“贤妹,愚兄进城卖卜,待赚得些许银两便与父亲抓药。你要紧守门户,切勿上山挖棒棰。荒山野岭多有豺狼出没,切记切记。”范文娟想起兄长文程的叮嘱,不由得一丝恐惧掠过心头。

  转过身躯注目察看,但见灌木杂草在阳光下闪烁着斑驳的色彩。轻风拂过,草丛与枝条抖动,发出微弱的声响,莫说野兽,就连鸟儿也没有一只。文娟激跳的心平静下来,暗笑自己倒是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她重又回转身,再次专心致志地搜寻起人参来。说来也怪,认真找时遍寻不见,而文娟无意中把目光投向前方的山石间,就见一株茁壮的人参迎风摇曳着浓绿的枝叶。一时间,她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几度疑为在梦中。掐掐腿股觉痛,仰望头顶湛湛蓝天,丽丽秋阳,分明是在现实中。

  她轻手轻脚靠近那株参苗,似乎惟恐将人参娃娃惊跑。她俯跪在参苗前,数了数叶片,不觉忘情地亲吻起来。文娟怎能不喜,按她的经验推断,这株参龄至少在百年以上,估计重量在七八两之间。挖参人的俗语说得好,“七两为参,八两为宝”,挖到这棵参,何愁父亲医病无钱!她先取出一段红丝,在参苗上打个死结,据说这样可以防止参娃娃遁走。再从腰间摘下参铲,小心翼翼在外围相距半尺远掘出一道深沟,以免伤其根须。因为按参行的规矩,根须越全越是值钱。范文娟为保万无一失,她干脆放下了参铲,用如笋般娇嫩的纤纤玉指抠土,她是那么用心,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过了大约一袋烟的光景,文娟把一棵酷似人形沉甸甸白亮亮的大参捧在了手中,喜得她泪花儿在长长的眼睫毛上忽闪,芙蓉般的粉面贴在参体上,忘情地唱起了山歌小调:赫图阿拉赛仙境哎,绿水长流山长青。漫山遍野人参宝啊,野果累累枝头红。獐狍狐兔随手打吔,貂皮如火暖茸茸。待到三九冰雪冻,铁锤凿开冰窟窿……

  文娟唱着唱着,突然钳口不语了,她感到有谁从背后把双手搭上了肩头。这荒郊野外何人来开玩笑?回头一看,她“啊”地惊叫了一声!一只大灰狼耷拉出血红的舌头,两眼闪出蓝幽幽的凶光正定定地看着她!文娟本能地用双手要将恶狼的一双前爪推开。哪里容她动作,大灰狼双爪一抓,文娟上身的土布蓝色碎花夹袄已被撕开。她那雪白的肌肤裸露在外,乳房上几道红红的血印子分外醒目。文娟口呼救命,掉头就跑,但人参依然紧紧握在手中。她只不过跑出几步远,大灰狼一蹿,双爪又搭上了她的双肩,随着她的跑动,夹袄又被从后背撕裂,文娟身上几缕布条随风飘舞,她的整个上身几乎已是裸露无余。大灰狼似乎已无耐性,第三次扑上来,张嘴就向文娟玉颈咬去。

  文娟用右手的参铲狠狠一铲,大灰狼的下腭被铲个正着,“嗷”的一声后退一步,随之发起狂来,它不待喘息就呼地猛扑上去,文娟立脚不住仰面栽倒。灰狼两只前爪扑向文娟前胸,尖牙呲出的血盆大口,便去咬文娟的脖颈。强烈的求生欲使范文娟平添了勇气和机敏,她就地一滚躲开狼爪,又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边向山下飞奔,边高声疾呼“救命”!尽管她明知这旷野荒郊杳无人迹,但还是下意识地呼救不止。

  一个女孩子自然逃不过凶恶的灰狼。不过几丈远近,大灰狼再一次扑上了文娟的后背。此时她已是精疲力竭,毫无气力,悲哀地闭上双眼等待恶狼的吞噬……耳边一声尖啸响过,又是扑通一声响动,文娟睁眼一看,却是大灰狼栽倒在地,一支雕翎箭直戳在恶狼的后背。范文娟尚在懵懂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弥漫的烟尘席卷而来。待尘埃落定,面前的高头骏马上,端坐着一位身着软甲的魁梧青年,他的右手还挽着一把四尺有余的金缠银裹镶翠铁胎弓。文娟明白了:“将军,是您救了我?”“路经山下,听得姑娘呼救,便一箭结果了这畜牲。”青年说着忽然勒马退后几步,移开了目光,把脸扭向了别处。文娟有些奇怪:“看将军的装束,想必是女真人。”“姑娘眼力不错。”青年仍是扭转着脸,麻利地将上身的绿锦马蹄袖战袍脱下,搭在弓上递将过去,“请姑娘权且以此遮身。”

  文娟猛然醒悟,低头见自己几乎是全裸上体,登时羞得面颈绯红。特别是那一双莹乳,恰似玉琢,犹如凝脂,圆锥般挺立于酥胸之上,不觉以玉臂遮掩。赶紧一只手接过锦袍,胡乱套在身上。锦袍逛逛当当,足以将她两个人包下。文娟面带娇羞深施一礼:“多谢将军搭救奴家性命,敢问尊姓大名,以图对恩人后报有期。”“举手之劳,何必言报。”青年并未隐瞒身份,“小可乃赫图阿拉城中建州女真家族皇太极是也。”“您!”文娟清澈的杏眼不觉流出惊异的神彩,上下仔细看了又看,“将军便是努尔哈赤汗王的八贝勒殿下?”“怎么,姑娘也有耳闻。”皇太极跳下马来,显然他对同范文娟交谈抱有兴趣。文娟眼中更射出敬仰的光芒:“贝勒王年轻英俊,文采过人,弓马娴熟,百万军中如履平地。这赫图阿拉周遭数百里,谁人不在争相传颂。今日得见,实为三生有幸。”“姑娘谈吐不俗,非似农家女子,肯否赐告芳名。”“奴家范氏文娟,家严曾在直隶中举,自幼随父习诗作文,不过粗通文墨而已。”她明显是所答甚多。“原来是范小姐。”

  皇太极已睹文娟玉体,见其身形婀娜,眉目清丽,举止得体,比起健壮英武的女真姑娘,多了几分端庄妩媚,未免心下生爱,便进一步发问,“未知芳龄几何?”文娟嫣然一笑,这问话分明是对方传递过来爱的信息:“奴家正值二八年华。”“鄙人与小姐同庚,也是一十六岁。”对方意图愈加明了,文娟毕竟是女孩家,不敢与皇太极对视,只得低垂粉面。这一看,她发觉那只大灰狼竟在喘息,而且双眼睁开,发出蓝森森的凶光。她倒是有了话题:“八贝勒,这狼,它,它尚未毙命。”“哦。”皇太极走近大灰狼,伸手将雕翎箭拔出,“这箭还要再派用场呢。”大灰狼痛得整个躯体剧烈地抖动几下,张开血盆恶口,贴伏地面之上,用尽最后力气,“呕——嗷——嗷——”长长地嘶鸣,其声尖厉,余音袅袅。范文娟有生以来,从未听见这样的狼嚎,她感到全身发悸,直起鸡皮疙瘩。额前的刘海,似乎都根根竖立起来。自小即随父射猎的皇太极,早就听父兄辈们讲过狼的习性。

  这一声狼嚎,使他立刻意识到大祸临头。说声不好,便拔出了腰佩的镔铁长刀。狼这种动物,是最讲群体性的。大灰狼的长嚎,是向同类发出的信号。几乎与此同时,旷野四外响起了此落彼起此呼彼应的狼嚎。皇太极的坐骑宝马“乌云兽”,躁动不安地四蹄乱蹬,“咴咴”嘶鸣。文娟一见皇太极神色有异,忍不住发问:“八贝勒,为何如此紧张?”皇太极并未答话,而是举目四望,右前方山坡上,大约几十丈远,有数株高大的老榆树。皇太极二话不说,薅着范文娟的左臂就走。“八贝勒,您这是做甚?”“快,快走!”皇太极步下加速。文娟踉踉跄跄勉强跟上:“八贝勒,您放开我,这究竟是所为何来?奴家要被您扯零碎了。”“范小姐,而今顾不得许多了,保命要紧!”皇太极言犹未落,山坡下便陡然荡起了团团黄尘。尘雾中,蹿出一条条跃动的身影。

  转眼间,十几只凶狼已扑到近前。文娟看见,远处已是尘烟蔽天,黄土的灰尘在随风滚动。这才明白了事态的严重:“不好,狼群,是狼群!”“不要惊慌,赶快上树躲避。”皇太极拖着文娟奔向老榆树,相距尚有十数丈远近,然而领先的恶狼已嚎叫着猛扑上来。皇太极右手腕一抖,刀光闪处,为首的恶狼身首异处。一腔腥血喷出,溅得皇太极、范文娟,还有乌云兽,周身上下皆是血腥。头狼毙命,已经奔至近前的十数头狼都被震慑住,停在原地形成一个扇面型的包围圈。皇太极趁机将文娟抱上马背,牵起来直奔老榆树。

  狼群随之尾随过来,而且试探着逼近了皇太极且不理会,他急切地对文娟:“快,站起,上树。”文娟手把榆树枝干,站在马鞍上,再一用力将身体吊上,便坐在了枝桠间:“八贝勒,您也快些爬上来。”皇太极扫视狼群一眼,发现一只毛尖全白的老狼来到,心说糟了,真正的头狼到了,只怕今日难以脱身了。他利用这宝贵而短暂的时间,连声催促:“范小姐,再往上,还要向上。”文娟居高临下,放眼一望,视野中至少有百十只狼还在向这里汇聚!她的惊叫已是另一种声音:“八贝勒,狼群,无数的狼群哪!”哪里还容皇太极上树!那只白毛尖的母狼一声凄厉的低嚎,这是向狼群发出了进攻令。瞬间,处在第一线的十几只公狼同时跃起,似乎要把皇太极撕碎。

  好一个皇太极,不愧自幼习武绝技在身,他就地一个旋转,镔铁刀的寒光便将他包裹起来。再看面前,七八只狼断为两截,另有几只爪残身缺在地上挣扎哀鸣。然而,这下马威并未使群狼怯步,狼这种动物堪称是最有前仆后继精神的。不需头狼再发号令,也绝不给皇太极喘息之机,第二群狼足有二十只又一拥而上。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狼多。此时此刻,皇太极便有些顾此失彼了。那宝马乌云兽见主人有难,亮起四蹄,连蹬带踹,外加嘴咬,也对付五六只恶狼。皇太极手中刀又使二十几只狼毙命,但那狼群反倒又增加到五十多只。

  皇太极心中明白,照此下去,他便有三头六臂铁打钢铸的身躯,也必将被群狼撕成碎片。想到此,他一跃跳上老榆树。那乌云兽见主人上树,回头望望,长嘶一声,腾空跃起,便飞出了群狼的包围圈。此刻,狼群约有六七十只,它们的目标是皇太极,没有顾及乌云兽的逃逸。那宝马颇通人性,又掉转头来向主人长鸣一声,便如离弦之箭冲向前方,眨眼间即不见踪影。乌云兽脱离险境,倒使皇太极可以专心对付狼群了。但是他很快发现,这老榆树也并非安全所在。眼见得靠前的十数只公狼,又向树上扑来。为首一只四爪扒在树干上,恶狠狠向他腿部便咬。皇太极左手扶住树杈,右手刀一挥,这只狼即被腰斩为两段。然而,群狼这种视死如归的习性实令皇太极头疼。一只方被杀死,另一只随即发起攻击。就这样没过多久,大榆树下已堆积起三十多只狼的尸体,而恶狼的攻势依然不减。皇太极早已是气喘如牛,汗流浃背,手臂酸软,挥刀分外吃力。而后续进攻的群狼,站在死狼的尸身上,又拉近了与皇太极的距离,犹如老榆树变矮了一样。

  皇太极边挥刀阻遏狼的进攻,边对上面的文娟说:“范小姐,你需再向上攀爬一段。”文娟虽说未与群狼搏斗,但连惊带吓此刻也已是周身瘫软无力,她望望上面只有胳膊粗的枝杈,感到为难:“八贝勒,奴家已是一丝力气皆无,怕是爬不上去;即使爬得上,那么细的树杈也难承受住一个人啊。”群狼狂吠不止,进攻毫不停歇。皇太极穷于招架,但他对文娟依然是柔声慢语:“范小姐你看,群狼可以轻易咬到我,必须再向上!快,向上爬!”文娟向远处一望,四面八方仍有三三两两的狼向这里汇聚。她绝望了:“八贝勒,这狼您是杀不尽了,实在是太多了,今天我们只怕是难以逃生了!”“你只管向上便是,只要有我在,保你性命无虞。”

  皇太极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了,他伸手托起范文娟的臀部,将她举上了更高一层。他也随之登上了适才范文娟栖身的树干。与群狼拉大了距离,皇太极总算可以喘口气了。抬头向上张望,发现范文娟骑坐的枝杈忽忽悠悠,似乎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范小姐,这枝杈恐怕真难以承受。”范文娟倒显得从容镇定:“八贝勒,眼下只能听天由命了。若非您搭救,奴家已入狼腹多时了。我死倒不足惜,只是牵累您受难叫我心中不安。”“人生在世,哪有见死不救之理。”皇太极看看与文娟的上下距离,立刻有了主意,“来,你把双脚踏在我的肩头,这样可以减轻枝杈的压力,可保你万无一失。”“这……如何使得?”

  范文娟犹豫着,“您贵为贝勒,我一民女,奴家实实不敢亵渎尊躯。”皇太极说:“这有何干,你我如今是同难之人,理当同舟共济,还讲甚尊卑身份。”说着便用手拉过范文娟双脚,放在自己双肩。范文娟见皇太极诚恳,也就不再坚持,遂将双脚放在了皇太极的肩头。二人此时全都感到奇怪,群狼为何停止了进攻?这时耳畔传来了“咯嚓”、“咯嚓”的声响。皇太极低头望去,心说不好。原来群狼围着这株半尺多粗的大树,正在啃噬其根部。群狼替换着啃树,尖牙利爪齐上,树的根部已被啃出了一溜沟!显然是群狼不能上树攻击,欲将树啃倒再吞噬二人。

  范文娟何等聪明,情知用不了多久,老榆树就将被啃倒,自己难免要被群狼撕成碎片。她不忍皇太极受连累,便说:“八贝勒,树倒只在迟早之间,您趁着尚有余力,又有奴家在此吸引狼群,快些杀开一条血路逃生去吧!”

  “范小姐哪里话来!想我堂堂男子汉,怎能在危难之际抛下一个弱女子自顾逃命。”皇太极断然拒绝,“只要我有三寸气在,必保范小姐生还!”

  范文娟低头观望,群狼的牙爪简直胜过铁锯,榆树根部已被咬掉一小半。她叹口气说:“八贝勒大恩永生不忘,然同归于尽又有何益?时间不多,大树即将倾倒,八贝勒尽快离树杀出吧!”

  “我意已决,范小姐不必再说,皇太极决不会临阵脱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二人都沉默不语。下面,群狼啃树的声音便显得愈加清晰。那“咯嚓”、“咯嚓”的声响,如同在啃噬着他二人的心、撕扯他二人的五脏一般。皇太极心中明白,只要榆树一倒,他二人就必死无疑。下面的狼群足有两百多只,凭自己一把刀和疲惫的身体,要想活命那只能是梦想。想到了死,不禁又引发许许多多的联想。他首先想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想起了母亲临终前的把手叮嘱,那悲婉凄苦的终生难忘的一幕……公元1603年(明万历三十一年)深秋,刚刚从烟筒山下的费阿拉城迁都到赫图阿拉的女真满州国汗王努尔哈赤,便遇上了最大的烦恼事。他的第六位也是最宠爱的妃子,即皇太极的生母叶赫那拉氏,突染沉疴卧床不起乃至病入膏肓,眼见得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地处祖国东北的赫图阿拉,九月早晚的天气已是凉意袭人。努尔哈赤一夜衣不解带,守候在爱妃炕前。不知不觉间,他刚好打个盹,就听见耳畔传来温柔的呼唤声:“汗王,汗王。”叶赫氏睁开了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眼,久病之后,明眸中又闪出迷人的光彩。努尔哈赤喜出望外:“我的爱妃,你总算醒过来了。你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呀,这下好了,病鬼山魔一定被巫神赶走了。”

  叶赫氏心中明白,她不相信自己的重病突然会有转机,她想这大概就是所谓回光返照吧。情知去日无多,她急切地要知晓最关切的事:“汗王,妾妃所求与母相见之事,还望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

  努尔哈赤不等她说完,便急于表白:“此事万万不可误解,虽说叶赫部无端与我反目成仇,然爱妃欲见生母一面,我努尔哈赤焉能不允。因见马差迟迟不来复命,我又先后派出两起信使。爱妃勿躁,我想至迟也就在今明两日,令堂大人一定就会到来。”

  “母亲对我自幼百般疼爱,总不会在女儿辞世之前不来见这最后一面。”叶赫氏说时有些悲哀。

  “爱妃不可如此说,你才刚刚二十九岁,前面的路长着呢,我怎么舍得你将我抛闪呢。”努尔哈赤尽量展开笑颜,“你已多日水米未进,而今明显见好。想吃啥尽管说来,好吩咐厨房去做。”

  叶赫氏脸上现出了好看的笑容,她在努尔哈赤面前总是那样温顺:“汗王,我一点儿也吃不下,眼下除了要见母亲之外,就是特别想见到我儿皇太极。”

  “好,我就去传他晋见。”努尔哈赤起身。

  未等传话,十二岁的皇太极就已掀开竹帘入内。母子连心,皇太极挂记母亲病情,一大早就来到院中等候。只是未经父亲允诺,不敢擅自进入。听到父亲有话,他便应声而入。他上前彬彬有礼:“儿臣拜见父王母妃。父王千岁,母妃安康。”

  “王儿免礼。”努尔哈赤因宠爱叶赫氏而喜欢皇太极,爱屋及乌不能说不是一个因素,但更重要的是皇太极可说无处不令努尔哈赤欢心。在他现时的所有子女中,惟有皇太极精通书史,诗文俱佳,而且他弓马武艺也十分了得,又长得魁伟雄壮,十二岁便如十六七岁相仿。待人接物,礼数周全。因此在他年仅十岁时,努尔哈赤便将总理全部家事的重担放在了皇太极肩上。皇太极果然不负他之所望,事无巨细,大到婚丧嫁娶,小到柴米油盐,无不处理得井井有条。努尔哈赤可以放心去管理国事,皇太极的兄长们也就可以随父征战厮杀,免却了后顾之忧。为此他常常情不自禁地在众人面前夸赞:“都说汉人甘罗十二岁为太宰,周瑜十三岁为水军都督。我儿皇太极不比他们差,也是个神童啊!”因此,他只要见到皇太极,必然是喜笑颜开,此刻尽管叶赫氏病重,他也是笑眯眯看着爱子说:“王儿,你母之病已见起色,快上前劝说她早进饮食,也好早日康复。”

  “儿臣遵命。”皇太极这才移近母亲炕前。

  叶赫氏早已伸出手,急不可耐地将儿子拉到身边,爱怜地抚摩着皇太极的头,上下打量个不住,显然是不放心地问:“我儿一切可好?”

  “多谢母妃挂念,儿臣读书习武不敢懈怠,家务逐日结清,亦无一丝纠葛,母妃尽可释怀。”努尔哈赤打断他母子的话:“王儿,当务之急是要你母亲进食。你是她的心头肉,劝说必定有效。我去去就来,听你的回话。”

  努尔哈赤走后,皇太极不敢有违父命,便对母亲说:“母妃,几日不食,如何使得,还是……”

  “儿啊,趁你我母子单独会面这难得良机,为娘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嘱咐与你。”叶赫氏说着,已是珠泪流淌。

  皇太极见了不免发慌:“母妃,是儿臣不孝惹您伤心。”

  “儿啊,你无需自责。实不相瞒,为娘已是不久于人世,自忖已难过今日。”说着,便泪如雨下。

  皇太极愈加慌神:“母妃,怎可出此不吉之言?您正值青春年华,儿臣还需要您照看长大呀。”

  “儿呀,为娘去后,你要切记三点。”叶赫氏忍住泪,意切切情真真地说道,“一要刻苦习武攻文,此为立身之本。身怀文韬武略,日后也可为你父汗分忧。”

  “儿臣谨记。”

  “第二,要和睦待人。千万不可自恃高贵,盛气凌人。无论对部属,对子民,都要以礼相待。”

  “儿臣记下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我儿要有雄心和抱负。汉人俗语道是,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我儿身为贝勒,在我女真人中也算得位极人臣,但不知我儿满足现状否?”

  “母妃的意思,莫非要孩儿参与国事?”

  叶赫氏不觉喜上眉头:“我儿虽小,却能与为娘想到一处。”

  “请母妃再加教诲,以解儿愚蒙。”

  叶赫氏无限感慨道:“为娘嫁过建州之后,你父汗恩宠有加,对我儿也格外疼爱,焉能不招人忌。为保永世富贵平安,为娘早已有意待时机成熟时,劝你父汗立你为储,以继其位。照你父汗眼下的态度,事成只在早晚之间,岂料天公不诺,为娘大限已到,不及促成我儿立储,实为此生最大憾事。愿我儿日后好自为之,莫放过一切机会,以忠孝仁义博得你父汗及臣民认可,倘能继父代汗,为娘在九泉之下,方会瞑目。”

  “母妃厚望,儿臣定当竭尽全力!”皇太极想起就要失去慈母的呵护,未免心酸,“只是母妃青春正富,儿臣尚需庇佑,想来不会抛闪孩儿乘鹤仙归的。”

  努尔哈赤处理公务后又匆匆返回,他心中最挂记的是叶赫氏的进食:“皇太极,劝说得如何,不知你母妃欲吃何种食物?”

  叶赫氏惟恐引起努尔哈赤不满,强作笑颜:“汗王,此刻妾妃忆起孩提时,随母在叶赫草原玩耍,捡食野果黑天粒的情景。”

  “爱妃所说就是如樱桃大小、黑紫颜色、如葡萄一般酸甜可口的野果子?”努尔哈赤说来止不住咽下口水。

  “正是。”叶赫氏倒也确实对此有了食欲。

  皇太极也接过话来:“这种野果,城北羊鼻子山坡上也有,儿臣即曾采食过。”

  “如此说来,王儿速去采摘。”

  “儿臣遵命。”皇太极起立欲走。

  “慢。”叶赫氏叫住他,天底下母爱是最真挚的,尽管她已病入膏肓,但依然在为儿子着想,“汗王,时令已是暮秋,野草已见枯黄,只怕黑天粒难得寻觅了,不去也罢。”

  “虽说天气转凉,但野果总会有残留枝头的,也难得爱妃重开食欲,说不定可以找到,王儿还是寻找才是。”努尔哈赤挥手示意皇太极离开。

  皇太极蹲安告别:“父汗放心,儿臣一定不辱使命。”

  叶赫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惟恐不能再与爱子相见:“我儿,无论寻到与否,都要快去快回,以免为娘望眼欲穿。”

  “母妃,儿臣一定速归。”皇太极如飞而去。

  一则父命难违,二则也想尽一份孝心。皇太极乘马如离弦之箭,飞驰到羊鼻子山上。功夫不负苦心人,总算找到了一串黑天粒。当他兴高采烈地回到母亲炕前时,却见父亲正在大发雷霆。母亲在炕上斜靠在被垛上,正伤心流泪。地上站着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皇太极认出来人是叶赫部的管家南太。

  努尔哈赤正在对南太大发雷霆:“你们的头人钠林布禄也太不通情理了,即便双方有隙,毕竟是郎舅之亲。我的爱妃要见生母一面,为何横加阻挠!”

  叶赫氏已悲哀至极,支撑她生命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她伸手遥指叶赫城方向:“母亲,女儿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您了!”她软瘫下去,仰卧炕上,合上了双眼。

  皇太极奔跑至炕前,拉起母亲的手摇晃着:“母妃,您快醒来,您不能丢下儿臣哪。”

  叶赫氏艰难地半睁开眼睛,用尽最后力气断断续续地留下了她人生的最后期待:“我,儿,一定要,为,娘,争气,要,要……”她的手一松,一缕香魂飘飘渺渺升天去了。

  皇太极,这位十二岁的王子,心怀丧母的巨大悲痛,他没有号啕大哭,只是任凭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他的耳畔回响着母亲的临终叮嘱:“你倘能继父代汗,为娘在九泉之下,方会含笑瞑目。”自此,这句话时刻萦绕在皇太极的心头,他暗自发誓,要不负母亲期待,要实现母亲的遗愿!

  弹指间,五六年倏忽而过。皇太极凭自己的刻苦与才能,自忖已博得父汗的好感。他在殚精竭虑地向既定目标攀登,日积月累地向前推进。可是,怎么会想到,今日为救一个汉人少女,竟要葬身狼腹。他仰望一下蓝天,心中发出呼喊:“天哪!我死倒不足惜,母亲生我一回,未能实现她的生前遗愿,我皇太极有何面目在阴间与她相见?苍天!”

  “咔、咔、咔、咔。”群狼在下面啃噬树根的声音传入耳中,皇太极俯首望去,见木屑已堆起一圈,显然是树倒在即,同时,他感觉到了大榆树在轻微地摇晃……

  “咴……”一声长嘶远远传来。

  “是乌云兽。”皇太极若不是在树上,几乎要欢呼跳跃起来。与自己常年为伴的坐骑,自己焉能不知它的习性。在这生死关头,乌云兽返回来援救自己。不,是这匹有灵性的战马,从赫图阿拉城中搬来了救兵——他在树上望见一队马军,足有数百人,在乌云兽引导下,正风驰电掣般向这里狂奔。

  “皇太极,休慌,我来也!”大贝勒褚英一马当先杀入狼群。

  五百精锐马军杀到,镔铁刀寒光闪闪,花杆枪枪枪见血,耳听得群狼哀吼惨叫。皇太极兴奋得难以自持,他瞥见乌云兽腾空跃起,从群狼身上飞奔到树下,便看准马背,跳下树杈,稳稳落在鞍鞒之上,手中刀便向群狼挥舞,转眼间便有十数只恶狼血肉横飞。

  一刻钟后,群狼丢下了三百多具尸体,特别是在那只为首的头狼毙命于皇太极的刀下之后,余下一百多只四散逃命去了。

  皇太极顾不得擦拭满身血迹,驱马至褚英近前,躬身一礼:“多谢大阿哥及时相救。”

  褚英说话向来不冷不热:“要谢当谢你的宝马乌云兽,要不是这牲畜张嘴叼住我的战袍死不松口,又尥蹄子又蹭头,我还真不知你在此有难。这也是你命不该绝啊。”

  皇太极感到褚英的话有点发酸,但他脸上并不表现出来:“还是大阿哥疼爱小弟,这条命就是您给的,以后若有驱使之处,定当竭尽全力。”

  “行了,用不着嘴这么甜。只要在父汗百年之后,你能拥立我继位,就算有良心了。”

  皇太极感到心里不舒服。褚英的口气分明是期待早日掠取汗王的权力,这不是盼父汗短寿嘛。但他依旧不表现出反感,而是极其恭顺地:“大阿哥为长,继位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但愿你心口如一。”褚英换过话题,他的性格是,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你不在城中管理家务,到这羊鼻子山所为何来?该不是父汗交与你什么特殊差事要办吧?”

  努尔哈赤在诸多子女中,对皇太极最为偏爱,因而遭到众阿哥的猜忌,而身为大阿哥的褚英尤甚。皇太极岂能不知,故而他要十分认真地回答,以解除长兄的疑心:“小弟饭后无事,来到这山脚下遛马,不料听到有人呼救,为救一汉人少女,才与狼群相搏。”

  褚英不觉发出冷笑:“救人?那汉人女子何在?莫不是插翅飞走了不成?可笑你谎话未曾编圆。”

  “大贝勒,奴家在此。”树上的范文娟早将他二人对话听在耳中,未免高声应答。

  皇太极这才想起文娟尚在树上,回头招手:“危险尽除,范小姐快请下地来谢过大阿哥救命之恩。”

  “这,”文娟感到为难,“奴家如何下得去。”

  皇太极一想也是,上树时是在马背上,况且有自己托举,便走到树下,张开双手:“范小姐,只管跳下来。”

  文娟看准,松手跃下,恰好落在皇太极怀抱之中。范文娟的粉面,与皇太极的脸也挨在了一处。她瞥一眼皇太极,又与皇太极目光相对,不觉羞得面红耳赤,赶紧落下地面,低下头来。

  褚英一直在旁冷眼相观,尽管文娟与狼群搏斗后,已是衣装不整,但她身上那件皇太极的战袍,却掩不住天生丽质的窈窕身躯。仿佛是月宫仙子故作乞丐,依然是风采照人。褚英不由得两眼紧盯着范文娟,口中发出揶揄之语:“难怪八阿哥拼却性命来此幽会,原来有这样一位勾魂的美人哪。”

  “大阿哥取笑了,小弟与范小姐素昧平生,岂有约会之举?实乃闻她呼救而来相助。”

  “如此说来,八阿哥与她毫无瓜葛了?”

  “正是。”

  “那就好,那就好。”褚英禁不住放声大笑。他双目如锥,狠狠盯住文娟的胸部。

  文娟感到那目光是淫邪的,不觉低下头细看,顿时羞得无地自容——皇太极那宽大的战袍,怎能遮严她的玉体,大半个酥胸敞露出来,莹洁的双乳清晰可见。她下意识地用手将战袍掩上,一只手再也不敢松开。

  皇太极见褚英笑个不住,疑惑地发问:“大阿哥为何这般笑个不住?”

  “八阿哥与她并无瓜葛,那是再好不过了。”褚英随之说出一句恰似惊雷炸响般的话来,“这个小妞归我了!”

  皇太极一惊,就觉得心头像是突被插上一把尖刀。范文娟则是猛然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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