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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大贝勒逼婚



  陡起的山风掠过山坡和树梢,枯枝如遇刀剪纷纷折落,飘零的败叶扑打在人身马头上,连同沙土迷眼糊嘴,战马不安地刨起四蹄。不知何时,浮云掩住了晴空,丽日失去了踪影。背阴的山坡,在风中更添了几分暮秋的寒意。

  范文娟冷得打了个激灵,她用敌视的目光射向褚英,自我保护地后退两步:“你说什么,我归你了?凭什么?我乃范氏门中闺阁之女,与你素无来往,凭什么你红口白牙上下嘴唇一碰,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就归你了?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皇太极不觉现出了赞许的微笑。刚才他还担心柔弱的文娟,会在大贝勒的威风下屈服,那么他就只能目睹心爱的人落入兄长手中了。想不到文娟反把堂堂大贝勒贬了个狗血喷头!

  此番轮到褚英吃惊了。没想到这个小毛丫头,竟敢如此轻蔑他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贝勒!他跟进两步,用如隼的目光上上下下再把文娟打量一番:“真是牛长山羊胡马生水牛角了,这赫图阿拉城周围,还有人敢对我如此不尊。问我凭什么?就凭我是女真满州国的大阿哥大贝勒,也就是像汉人大明朝的皇太子。父汗百年之后,我就是这里的一国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守土之人,皆我子民,听我号令,归我调遣,谁敢不遵!”

  范文娟可是吓不住的:“漫说你是大贝勒,即便是当今大明皇帝,也无权强抢民女!何况令尊努尔哈赤不过只是大明朝建州卫的世袭将军罢了。”

  “你!你!”褚英被气得浑身发抖,他恶狠狠拔出三环刀,“小毛丫头,出言不逊,待我打发你上西天下黄泉。”

  不待褚英出手,皇太极已站在了文娟身前:“大阿哥,使不得,不可轻举妄动。”

  “怎么?你还是与她有些瓜葛呀!”褚英连声冷笑,“难怪她敢对父汗不恭,原来有你在背后撑腰。皇太极,此事我一定要禀明父汗,必要治你个私通明贼之罪。”

  “大阿哥休说气话,莫忘父汗教诲之三戒。一戒欺凌百姓,二戒霸占民产,三戒强抢民女。父汗还曾特别告诫,如哪位贝勒将军看中某位女子,须禀明父汗同意后明媒正娶。”皇太极从不正面顶撞褚英,“兄长何不回城向父汗禀明心意再做道理呢?”

  褚英被皇太极说得无言可辩,好一阵张口结舌,才把刀送回鞘中:“哼,且到父汗面前再与你理论。”

  皇太极回转身,对文娟微笑道:“范小姐,快请返归宝宅吧,令尊想必是在引颈盼望。”

  范文娟深施一礼:“多谢八贝勒相救,后报有期。”她慢闪秋波,向皇太极又投去深情的一瞥,像一朵彩云飘走了。

  褚英忍不住目光在文娟的背影上飘移,他贪馋地咽下口水,对身边的亲信章京伊里布说:“你带一百马军护送范小姐回府,并在宅外保护,无我号令,不得擅离。”

  “遵命。”伊里布心领神会带兵尾随而去。

  皇太极心中暗笑,看起来褚英对范文娟是没死心哪。不过,皇太极深知父汗的脾气秉性,他相信只要自己说话,褚英就难以如愿。

  兄弟二人并马返回。由于范文娟而产生的隔阂,使褚英对皇太极心怀不满,所以一路上忿忿然地不搭理他。皇太极喜怒不形于色,显得是故意讨好般地找话说。可褚英就是不哼不哈,对皇太极不予理睬。皇太极见状,也就不再勉强巴结了。

  赫图阿拉城北门,遥遥面对松果山,偏东方隐约可见烟筒山巅高高矗立的状似烟筒的石柱。有人说它是远古社会人类为繁衍后代,对男根图腾崇拜的表现,以至女真人才选中这“风水宝地”,在它脚下筑建费阿拉城。也有人说,那石柱与女真人居住的房屋旁的烟筒极其相像,因之山得其名。总之,这烟筒山下是女真人的发祥地。也许是那男根图腾在冥冥中荫庇了努尔哈赤家族,他们的人丁越来越兴旺,以至于不得不弃费阿拉城,而在苏克素护河的北岸,这片东西绵亘十数里方圆的山岗上,新建了这座气势恢宏,已有十万人口的赫图阿拉城。这规模足以同辽东总兵李成梁镇守的广宁府媲美。

  抛开那些图腾崇拜的话题,努尔哈赤选中此地建城并在日后设都,应该说是极具军事头脑的。作为城址的横岗子,它东西南三面环山,等于是三面都有了天然屏障。北面是宽阔的苏克素护河,北岸一马平川足有几里路方圆,是天然的护城河。站在北门城头,居高临下,若有来犯之敌,相距七八里远,便难逃哨卒的视线。这实实是座易守难攻的城堡、依山傍水的要塞。

  褚英与皇太极不紧不慢临近北门时,二人同时望见父汗努尔哈赤正在城头手扶女墙眺望。二人不觉全都精神起来,催马加速进城。二人一溜烟驰上城头。

  褚英抢在前面,见努尔哈赤倒身便拜:“儿臣叩见父汗。”

  但努尔哈赤并未理会褚英,而是把目光投向正健步走来的皇太极,褚英未免有失落之感。

  皇太极上前大礼参见:“父汗圣安。”

  努尔哈赤笑眯眯拉起皇太极之手,上下左右打量个不住:“王儿没有伤到哪里吧?”

  “多承父汗挂念,儿臣一根毫毛也未损伤。”

  “为父获悉你遇险,倒真是坐卧不宁,在这城头上,已是守望了一个时辰了。你平安返回,为父也就放心了。”

  “儿臣让父汗如此分神,实在罪过。”皇太极诚惶诚恐地再施一礼。

  “何需自责。”努尔哈赤显然心绪颇佳,“王儿的乌云兽,堪称是宝马良驹,若不是它回城报信,只怕我儿难以生还。传令下去,为乌云兽披红戴花,全城夸功。”

  在一旁的褚英感到备受冷落,心中万分不满,但也不敢表现出来。他实在忍不住了,不禁抢过话头说:“父汗,是儿臣率五百马军,赶到羊鼻子山坡,救了八弟性命。”

  “为父知晓,这还用你报功。”努尔哈赤便有些不喜,“身为长兄,为弟弟们分忧,乃分内之事,理所应当。”

  “儿臣并非报功之意。”

  “还犟嘴!你那点小算盘,还不是在我心中。”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努尔哈赤对褚英的缺点了如指掌,便又趁机教导,“居长爱幼,古训有之。我不在人世之后,你更要对弟弟们爱护有加,我女真人决不可如汉人帝王之家,父子兄弟残杀,做自毁手足亲痛仇快的蠢事。”

  “父汗此一教诲,说过何止一次,儿臣早已铭刻在心了。”

  “记下就好,切不可口是心非。不然,你将会受到萨满神的惩罚。”努尔哈赤对褚英总是一脸严肃,这有他的用心良苦之处。因为褚英为长,日后他的事业要褚英来接续执掌,怎能不严格要求呢。

  褚英虽然窥见努尔哈赤面孔还是板着,但心中如虫儿爬得发痒,还是壮胆启齿:“父汗,儿臣有一事意欲禀明。”

  “又想何勾当,你且讲来。”

  “城外有一民女,生得容貌极佳,儿臣一见便割舍不下,恳请父汗恩准儿臣接她入城。”

  努尔哈赤皱起了眉头:“褚英,你已有四房妻室,也应该满足了。须知纵欲伤身哪。”

  “儿臣对此女实实是一见钟情,父汗见谅。”

  女真人当时有一习俗,只要养得起,娶妻是多多益善,这是其民族人口较少所决定的。为了极大地拓展生存空间,获取更多的财富,女真各部之间,无论是建州、叶赫、海西……都是连年征战,而女真与汉人、高丽人、渤海人……也是彼此杀伐不断。要想获胜,就得具有军事实力,而人力则是第一要素。有了人,才有一切,所以女真贵族无不妻妾众多,子女成群。即努尔哈赤本人,有名号的福晋妃子也不下十来个。所以,努尔哈赤在这方面是比较宽松的。他也不问褚英看中的民女是何许人也,甚至连姓甚名谁都不在意,便不耐烦地答应了:“好了,好了,随你,只是莫要三日新鲜四日便唾弃,致使女家着恼吵闹,再闹到我这里,叫我不得安宁……”

  皇太极不等努尔哈赤落下话音,赶紧接住话头说:“父汗,此事不妥。”

  褚英气得跺脚瞪眼:“皇太极,你来多嘴做甚?”

  努尔哈赤一向看重这个八王子,认真地问:“怎么,这其中还有文章不成?”

  “父汗,此女乃是汉人。”皇太极抢奏。

  褚英更是急得不让皇太极细说:“汉人有何不可?彼此联姻,不正是可以化解隔阂嘛。”努尔哈赤见二人针锋相对,更加关切地询问皇太极:“你且将实情与我细细讲来。”

  “父汗,此民女乃范氏文娟。兄长当面提亲时已遭拒绝。儿臣见那女子性情刚烈,若欲相强,必将逼出人命。这样做来,岂不有悖您的教诲?若因此事结怨汉人,对我女真伟业大为不利。”皇太极再拜,“故而儿臣方不避触怒兄长虎威,斗胆进言。”

  “王儿所见,果然不差。秉公直言,实为正理。”努尔哈赤对皇太极大加褒赞。

  努尔哈赤不愧为一代人杰。他当初十三副铠甲起兵,心头便埋下了要对明王朝取而代之的种子。他深知争取民心的重要,特别是女真人少汉人众多,若想在赫图阿拉立足,并进而占取汉人的城池土地,必要收拢汉人之心。因之,他早就严令女真贵族,不得强夺汉人妻女、财帛、田地,褚英此举,理所当然要遭到努尔哈赤的反对。努尔哈赤对褚英投去严厉的目光:“尔身为大贝勒,理当时时事事处处以大局为重,怎可为一己之私欲,而不顾我女真千秋大业!你如此鼠目寸光,如何能继我而成大事!”褚英不敢犟嘴,他深知父亲脾气,若加分辩,必受重责。心中不服,也不敢做声,但却用眼角斜着皇太极,射出一缕凶光。后悔从狼口救了他性命,暗暗发誓,日后定要给皇太极一点颜色看。皇太极对此早已看在心里,他有意在父汗面前表现:“大阿哥,请恕小弟适才向父汗如实禀明。父汗早有明令,小弟怎敢隐瞒。其实小弟也是为兄长着想,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即便大阿哥以强势将那范文娟弄进城中,她寻死觅活闹出人命反为不美。天涯何处无芳草,待小弟留意,为大阿哥寻一绝色汉女,保叫兄长满意就是。”

  努尔哈赤听后,不觉大为赞许:“还是皇太极明理。褚英,你虽为长,以后诸事倒要向他学习一二。”

  褚英心中气得生烟,但又不得不违心地答应:“儿臣谨遵父汗之命。”

  努儿哈赤还要趁机开导褚英几句,却见二子代善慌慌张张跑上来,便沉下脸来质问:“如此惊慌,是何道理?”

  代善这才感到自己失态,遂稳定一下情绪,然后禀报:“父汗,乌拉部弃信背盟,出动马军万余,攻打东海瓦尔克部斐优城。东海部汗策穆特赫遣使传书,欲率众来降。”

  努尔哈赤听罢,感到事态严重,吩咐代善:“即召速尔哈赤,到勤政堂商议军情。”说罢,匆匆离去。

  代善也随后下城,乘马传令去了。

  城头只剩下褚英、皇太极二人。褚英对皇太极怒目相对,一步步逼近,双拳握得紧紧。

  皇太极并不惊慌,也不后退,而是笑脸相迎。

  褚英逼至近前,觉得打也不妥,骂也不妥,狠狠一跺脚,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皇太极怎能感受不出褚英的仇恨,就在心中盘算日后当如何对待。是曲意逢迎主动讨好以求平安呢?还是强硬对抗针锋相对呢?皆非上策!他不禁又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叮嘱。他幼读史书,汉家宫帏中太子被废的事例并不鲜见,难道自己就不能实现母亲的夙愿吗!他暗下决心,对褚英外柔内刚,从一点一滴做起,动摇他的太子宝座,一定要取而代之!皇太极打定主意后,步下城头,正好看见褚英乘马又出城而去,心中好生费解。因为按努尔哈赤的习惯,凡有重大事项,必先同二弟速尔哈赤商议,待取得一致后,或者再召儿子们议论,或者就直接发布命令了。总之,乌拉部挑衅,战火燃起,父汗宣召只在早晚之间。褚英不在城中候令反倒出城,意欲何为呢?猛然,皇太极明白了,褚英是对范文娟贼心不死!他的心中立刻腾起一种酸酸的感觉,他不愿看到褚英的淫心得逞,更不愿看到文娟落入褚英手中。想到此,不由自主地下了城头,跨上乌云兽尾随而去。出了城门,皇太极犹豫起来,万一父亲传唤商议军情不在,岂不要受训斥,要在父汗心中留下不佳印象?可是,范文娟那边,就像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牵着一样,他实在放心不下,自己不去,一旦褚英相强,范文娟一家如何是好?他还是策马跟随下去。苏克素护河淙淙流淌,岸边土梁上,一片合抱粗的杨树绿阴婆娑,成群的花喜鹊不安地飞来飞去。因为伊里布的一百马军,将树林中的范家小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引得看家的黄犬烦躁地狂吠不止,要不是被麻绳拴在房檐下,它早就扑向女真骑兵了。三间正房、两间厢房的范家院中,并无一人走动,就像是室内皆空。可是那屋顶的烟筒上,却不时飘出翻卷的浓烟。

  上房东间的炕上,这家的主人范汉忠侧身而卧,手捏一册《资治通鉴》,无论如何也读不下去。他心情不好,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正在灶间为父亲熬粥的范文娟,闻声赶紧入内,半跪在炕沿边为父亲捶背:“爸,您只管安心养病,不要管外面的事,就当房前屋后一个兔大的人也没有,我就不信他褚英还敢入室强抢不成?”

  “蛮夷异族,茹毛饮血之辈,未及开化,成何体统。”范汉忠从骨子里对女真人是不屑的,“可笑努尔哈赤,竟有谋逆野心,实乃夜郎自大,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

  范文娟被皇太极所救,深为其情所动,以往她一向是顺着父亲的口吻,视女真人如粪土,而今未免另有歧见了:“爸,您的话也不尽然,女真人中也有人杰啊。”

  “哼!”范汉忠的认识绝难改变,“为父就不相信,一样的模子里,还能倒出两样的砖坯!”

  范文娟明白,父亲相当固执,是难以说服的。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好像是皇太极向她求爱了,而她似乎已应承了这门婚事,现在她惟恐父亲作梗。除非兄长帮腔,或许能有一线希望。想到这,不觉出了里间,推开外屋门探出头来张望,哥哥为何还不归来呢?

  秋风瑟瑟,河边发黄的芦苇萧萧瑟瑟,范文程徐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城内关帝庙前,摆卦摊两个时辰,只赚得一钱碎银,全用来为父抓药。自己腹响如鼓,几次想买个烧饼充饥都不舍得。如今不只口干舌燥,而且四肢无力。想想自己刚刚二十出头年岁,正值人生黄金年华,怎奈是空有满腹经纶,竟不能养家糊口。自己一不会耕田,二不会射猎,三不会商贾。住在这穷乡僻壤,他是一筹莫展,若在沈阳、广宁那些繁华都会,自己尚可卖文赚钱,可在这赫图阿拉,他曾在街市集上挂十幅字画,整整一日竟无人问津,真是有辱斯文哪!范文程叹着气走至家门前,发现有兵马包围,大为诧异,匆匆步入房中。

  文娟迎上去,接过药包:“哥,今日是个利市,您挣到钱买药了?”

  “马马虎虎吧。”范文程业已力气耗尽,“外面是何处兵马,为何而来?”

  “想是城中褚英那厮……”文娟不好说出褚英见色起意。

  范汉忠连咳几声,文程兄妹急趋炕前。范文程为父捶背:“父亲,您该是好些了,缘何又这般连咳不止?”

  “哼!你惹我生气,我焉能不咳!”

  “儿刚刚回家,何事让父亲大人动怒?”范文程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你进城许久不归,”范汉忠哆哆嗦嗦说道,“可知文娟险些葬身狼腹,可知有人欲强霸她身,她望穿双眼盼你这兄长回来呀……”老人家说不下去了,真的连声咳嗽不住了。

  范文程此刻倒是不知如何是好了,既欲安慰父亲,又想关心妹妹,询问始末缘由,未待他拿定主意,屋门被一脚踹开,闯进两个人来。

  “你!”范文娟见是褚英,“你,简直是无耻至极!竟然追到我家中。难道你还敢行抢不成!”

  范汉忠一急一气竟不咳了,他尽量保持自己的举人形象:“大胆蛮夷,私闯民宅,触犯大明条律,该当何罪!”

  “大明条律?”褚英一阵冷笑,“腐儒,须知我乃女真满州国大贝勒,大明能奈我何!”

  “你此言分明是有反意,”范汉忠一怒坐起,“你就不怕李总兵发大军前来征剿?”

  “漫说李成梁,便大明皇帝来,也要打他个人仰马翻!”褚英早就忘了努尔哈赤“暂且隐忍不发”的战略意图,将底牌和盘托出。

  范文程看出是褚英看上了妹妹,不觉心中一动。父亲为人愚直,以致开罪了知府,被迫逃亡到这关外女真人地盘,看来此生是难归故里了。自己又不甘埋没此生。那么若欲有所作为,便只能依附女真人。自己久闻努尔哈赤一代人杰,但恨无缘接近,说不定此事倒是一个天赐良机……有此想法,范文程不免彬彬有礼开言:“原来是大贝勒光临寒舍,真是贵人天降,蓬荜生辉,只是草民与尊驾素无来往,不知有何见教?”

  “什么见教不见教,本贝勒看中了你妹子,要接她进城享福。”他对身后的伊里布一努嘴,“来呀,聘礼呈上。”

  伊里布将一红布包打开放在八仙桌上,里面是十锭光灿灿的白银:“这是足色纹银一百两。”

  褚英骄狂不已:“怎么样,你这寒酸人家,没见过这许多银钱吧?足够你家吃用几年了。”

  范文程淡然一笑:“便是上街买菜,也要一方愿买一方愿卖,何况舍妹并无出售之意。”

  “你!”褚英被噎得无言以对,只能耍横,“莫要不识抬举!这赫图阿拉方圆百里,皆我父汗子民,谁敢不从,那他除非是不想活了。”

  范汉忠哪里耐烦儿子与褚英论理:“此乃大明天下,我范家幼读诗书,深谙国法,是不会让你吓倒的。程儿,打发他走!”

  范文娟将银两包起,摔在伊里布怀中:“拿走你的臭钱!请都给我出去!”

  褚英面部的肌肉在剧烈抽动,他实在不能忍受穷汉人的如此不恭,也没有耐性再磨嘴皮了,便向伊里布发话:“既然敬酒不吃,那就把范文娟给我带走。”

  伊里布说声“遵命”,就上前动手抢人。范文程一介书生,正欲保护妹妹,早被伊里布一脚踹翻在地。范汉忠连骂人都气力不加,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伊里布扭到手中。褚英喝令:“押回城去!”

  “大贝勒留步。”伊里布到外间屋叫住褚英。

  “何事?”

  “这样走不妥。”

  “却是为何?”

  “大贝勒,”伊里布靠近些说,“汗王对此已有明令,万一那穷酸书生告到汗王处,可是对贝勒爷不利呀。”

  “那你说怎么办?”

  伊里布看一眼被他扭着的范文娟,还是无所忌讳地说:“若想免除后患,只有两个字——灭口!”

  褚英怔了一下,继而决然赞同:“好,干掉两个穷酸,我将这小妞藏匿起来受用,就当他全家潜逃,实为上策。你手脚利落些,将尸体掩埋好,本贝勒重重有赏!”

  范文娟万万没想到,褚英竟会下此毒手。她挣扎不脱,遂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胡种,牲畜不如的匪类,须知杀人偿命,举头三尺有神灵,你们是要遭报应的!”

  伊里布哪容她再喊,已将她双臂反绑,将嘴堵上,交与褚英。腰间拔出镔铁刀,刀尖指向跟过来的范文程:“姓范的,黄泉路上休要恨我,这是你的寿数到了。正所谓‘阎王注定你三更死,我不敢留你到五更’。”手腕一抖,刀锋横扫过来。

  范文程闪身躲过,当伊里布再次举起刀时,皇太极已大步冲来,厉声断喝:“住手!”

  伊里布回身见是皇太极,登时吓得脸上没了血色:“这,这……”他无言以对。

  “八阿哥来得好及时啊。”褚英鼻子“哼”了一声。

  皇太极先施一礼,故作不知问:“兄长,这是做甚?”

  “且休问我做甚,我且问你为何而来?”褚英摸一把范文娟的香腮,“该不是为这个美人吧!”

  “兄长取笑了。”皇太极早有托词,“乌拉部进犯,少不得要出征,小弟战袍在此,故来取之。”

  褚英不住冷笑:“你倒能狡辩。父汗一向偏宠于你,从来都是你留守,说什么要出征,我看你分明是与我作对,处处与我过不去!”

  “小弟怎敢,”皇太极盯着范文娟,“请恕小弟奉劝兄长,父汗之命不可违,范家小姐还是放了才是。”

  伊里布在褚英耳边劝道:“大贝勒,此事不可在皇太极面前强行,宜且退走再作计较。”

  褚英自知理亏,无话可说,一瞪眼忿忿然扭身走了。伊里布跟在身后,边走边向褚英小声嘀咕什么。

  皇太极上前为范文娟松绑:“范小姐受委屈了。还请看在小可薄面,宽恕家兄的粗鲁。”

  “又蒙八贝勒相救,真是不知如何感激才好。”范文娟投过来的目光,显然是脉脉含情。

  范文程热诚相让:“请八贝勒进内室奉茶。”

  三人进入西间,这是范文程的居室。

  范汉忠在东间冷不丁吼了一声:“文程,不许你和女真人勾搭连环。”

  皇太极颇为诧异:“说话者想必就是令尊大人。”

  “家严身染疾患,心情不好,未免焦躁,万望见谅。”范文程知道父亲对女真人一向怀有敌意,只好托词遮掩。

  “令尊贵体欠安,无需计较礼仪,范先生不必多虑。”皇太极似乎并不介意。

  范文娟用拂尘掸净太师椅:“贝勒爷请坐。”

  皇太极入座后环视一下室内陈设,看得出范家虽然贫寒,但架上的藏书,壁上的古画,仍显示此乃书香门第。

  范文程知会妹妹:“文娟,快去烧茶来。”

  皇太极的目光停留在北墙的一幅字画上。这是一首七言诗:寒窗苦读十数秋,

  布衣芒鞋复何求。

  胸怀诸葛三分策,

  腹存苏秦六国谋。

  韩信何曾潦倒久,

  姜尚皓发终出头。

  有朝得偿飞熊梦,

  叱咤风云写九州。落款题的是“草堂子”。

  皇太极侧身言道:“敢问范先生,这‘草堂子’定是阁下无疑。”

  “胡乱涂鸦,让您见笑。”

  “范先生胸怀凌云壮志,诗言气吞八荒,必有经天纬地之才。”皇太极颇为感慨。

  “八贝勒快莫如此说,这般高看,岂不令在下无地自容。”范文程是不甘老死林野的,他话锋一转,“不过读得几卷史书,粗通一些文墨罢了。”

  “范先生,有道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父子虽为女真人,然与汉人同处一方蓝天之下,现世袭建州卫,日后或许有先生大展鸿图之时。若不嫌弃,愿禀明汗王,量才录用,不知尊意如何?”

  “只恐才疏学浅,不配供汗王与贝勒驱使。”其实,这正是范文程求之不得的。

  “先生无需过谦,你我就这样说定了。”皇太极此番遭遇范文程,自然是努尔哈赤网罗人才笼络汉人的战略需要,但也不能否认范文娟也是一个重要因素。皇太极想,倘若范文程成为自己的部属,那么接近范文娟不就方便多了吗,也就不愁进而得到这位美奂绝伦的汉家女子。不过,皇太极也非庸鲁之辈,他有意要考查一下范文程的才智,恰好心中有一闷结郁积,倒也诚恳地试探着向范文程求教:“请问范先生,我父汗十八副铠甲起兵,苦战数十年,九死一生创下赫图阿拉这份基业。然我弟兄众多,仅我兄长即有七位,平素大多貌合神离。特别是大阿哥褚英,因见父汗对我钟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惟恐我危及他的立储地位。我自十二岁丧母,虽说父汗疼爱,但他戎马倥偬,难得有暇叙谈几句。故而我苦闷在心,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怕早晚要遭褚英毒手。”

  “八贝勒所虑诚然,并非杞人忧天。”范文程侃侃道来,“在下虽居郊野,但平日对贝勒家事亦颇为留意。汗王志在大明江山可说是尽人皆知,而有望继承汗位者也只有褚英与您。从八贝勒义救舍妹事中即可看出,大贝勒对您积怨颇深。如我是褚英,也必欲将您除之而后快。”

  “请先生指点迷津。”

  “依在下愚见,八贝勒当志在继承汗位。”

  “能成?”

  “凡事无为则不为,有为当敢为。您在诸阿哥中文武超群,又深得汗王器重,已有莫大优势,惟非长子也。然褚英骄横,刚愎自用,在诸阿哥、大臣中颇多微词。而八贝勒宽厚待人,深孚众望,又已先得一分。”

  皇太极不觉点头,显然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

  “自古好事多磨,汗位岂能唾手可得?若想成功,还需许多功夫。而有一点至关重要,是非做不可的。”

  “请先生明教。”

  “必须立有战功。”范文程说得斩钉截铁,“八贝勒从十岁起即主管家务国事,一则您聪慧过人处事得当,汗王深信不疑,二则汗王疼爱,恐你在战场上偶有闪失。可是纵观历史,夺长而立者若无战功,决难赢得拥戴。唐太宗李世民,便是靠执掌兵权,手下有一批能征惯战勇将,方在玄武门之乱中诛杀建成元吉,而得位尊九五。即便是一代昏君杨广,也是南平陈朝北击突厥战功盖世后,方撼动太子杨勇,进而弑父为君。”

  皇太极听得双眼闪出光芒:“与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八贝勒过誉,在下承受不起。”范文程自觉有遇明君之感,“请容在下斗胆再言。我幼读周易,颇通八卦,不需问八贝勒生辰,仅从您这名字而论,日后君临天下,非八阿哥莫属。”

  “何以见得?”

  “尊讳皇太极,即谐音‘皇太子’,岂非天意乎!”

  关于自己的名字,皇太极还从未这样联系过,范文程一说,他不觉精神一振。对呀,难道这只是一种无谓的巧合吗?但口中还是说:“名字父母所定,岂与前程有关?”

  “一切都有预兆,八贝勒定能一统神州。”

  “不敢奢望。”皇太极不想在范文程面前过分坦陈心迹,“日后如能发达,定与先生同富贵。”

  “如蒙不弃,愿与八贝勒共患难。”

  二人彼此一拜,结下同心。

  皇太极想起乌拉部入侵之事,担心父汗找寻,便起身告辞:“时间不早了,容改日再来相聚。”

  范文娟有些不舍:“八贝勒,奴家奉的粗茶尚未饮上一口,就匆匆离去吗?”

  “这倒是确有不恭了。”皇太极立饮半盏,放下瓷杯,“好茶。还请小姐将战袍奉还。”

  范文程心有多细,赶紧接话说:“待在下去厢房取来。”他借机退出。

  室内只有男女二人,彼此都觉机会难得,但又都觉难为情。范文娟更是粉面羞红,不敢正视对方。

  皇太极想机不可失,遂开口说:“范小姐,自从羊鼻子山上一见,至今昼夜难忘,愿小姐不计族属尊卑,有朝一日成为我的贤内助。”

  未待范文娟表态,范汉忠已闯入西间屋来:“呸!真是大言不惭,我范家碧玉,岂能下嫁你这胡人!”

  “爸,您怎能如此待客!”范文娟急得眼含泪珠。

  范文程原意想拖延片刻,也好让他二人交谈。不料父亲半路里杀出,急步入内解围,连连为皇太极赔礼:“八贝勒万勿见怪,家父年事已高……”

  范汉忠怒气未息:“我还没有老糊涂,皇太极,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以后老朽这茅庐草舍,也难容留你这贝勒爷的大驾。”

  皇太极苦笑一下,从范文程手中接过战袍,又深情地望了范文娟一眼:“后会有期。”便大步离去。

  范文娟欲追赶出门相送,范汉忠将屋门把住:“我看你们谁敢迈出一步,就不要再回我这个家!”

  范文程深知父亲说一不二的秉性,只有叹气而已。范文娟则是转身面墙,掩面失声痛哭,泪水汩汩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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