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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章奇袭抚顺城



  没有一丝儿风,也没有一片云,阳光格外柔媚,公元1618年的农历正月大年初一,真是难得的好天气。没有征伐的硝烟,也没有贪官污吏的盘剥,赫图阿拉城沉浸在祥和欢乐的气氛中。女真人与汉人一样过年,也是把这视为最重要的节日。同全城百姓一样,努尔哈赤的这个小小的后金朝廷,也在为过年忙碌着。勤政堂内外高悬起上百盏宫灯,门楣屋梁等显眼处均用红绸结彩。那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挂笺,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煞是好看,这大概是女真人自己最明显的过年习俗。范文程那一手秀美的标准楷书写的春联,无处不在地焕发着喜庆气息。勤政堂大门两侧的对联最为醒目,每个字都有饭碗大小,而且是耀眼的金字。

  五大臣之首的费英东被这精深的书法吸引,不由得驻足欣赏,他对春联的内容也由衷地发出赞赏:“文笔俱佳,范先生真是难得之大才呀!”

  刚刚来到的代善不觉也停住脚步,对于近来皇太极极力举荐范文程,而父汗对范文程竟由不赏识发展到重用,代善心中颇为不快。他认为这明显又是皇太极在与自己的汗位之争中得分了,也就对范文程产生了不满。他接过话音说:“费大人别是为讨好皇太极而有意吹捧吧,我倒要看看它好在何处?”只见这副对子的上下联分别是:

  铁骑踏遍神州后金春风得意

  钢刀刺破苍穹女真红日高悬

  代善其实不懂书法也不擅诗文,假意打量片刻,便将嘴撇得老大:“什么破字破词,贴到这有多掉价。”

  努尔哈赤恰好听到:“代善,不可口无遮拦,你的诗文能及范先生万一,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父汗,儿臣是同费大人开玩笑。”代善赶紧用假话来遮掩。

  说话间,参加新年朝贺庆典的八旗贝勒文武大臣等业已到齐,“巴克什”(学者)范文程在左首请努尔哈赤正位上座,扈尔汉等侍卫在右侧恭立。待汗王坐稳,范文程朗声唱道:“向奉天覆育列国英明汗跪拜。”

  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四大贝勒为首,费英东等五大臣紧随其后,以下八旗诸贝勒等文武官员依次跪倒,异口同声叩颂:“汗王新年吉祥如意!汗王圣寿无疆!”

  努尔哈赤似乎有心事,脸上看不出喜庆样儿,待众臣三叩首毕,他做了个手势:“众卿平身,赏赐酒宴。”

  范文程是这次新年朝贺仪式的司礼,当即吩咐下去:“酒宴摆下,歌舞上来。”

  宫女们穿梭鱼贯而入,美酒佳肴顷刻间流水般送上堂来。酒杯三举之后,一队武士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整齐划一地舞动着手中雪亮的腰刀,以雷霆万钧之势舞上勤政堂。边舞边唱,声如雷震:

  烟筒山啊高又高,

  鹅毛大雪漫天飘。

  北风如狼嗷嗷叫,

  森林莽莽举枪刀。

  建州男儿胆气豪,

  血洒疆场立功劳。

  跟定汗王打天下,

  发誓推翻大明朝!

  皇太极对歌词赞不绝口:“好,唱得好!我们就是要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代善对范文程的安排甚为不满:“今日乃大年初一,今年又逢汗王六十大寿,理应安排美女轻歌曼舞,在此新年之际,还这样打打杀杀,岂不折了汗王福分。还不让这些武士们下去,速换美女上来。”

  大贝勒的话也是要遵照执行的,除非汗王另有想法。司礼范文程边察看努尔哈赤的神色边问:“大汗,您看?”

  努尔哈赤没有表示可否,而是换了个话题:“今年本汗就要年满六十岁了,真是人生如梦,想不到本汗已到垂暮之年。据说在大宋年间,年过花甲的老人都要活埋,传言未必是真,但显然是指人过六十岁便无用了。本汗是否也已龙钟老态,应该颐养天年了。”

  代善抢先接话说:“父汗青春正富,身强体壮,仍是虎狼之躯。”

  “果真如此吗?”努尔哈赤苦笑一下,“你的话未必出自真心,是拣好听的说让我高兴。”

  “儿臣是真话,怎敢哄骗父汗。”代善不觉头上冒汗。

  努尔哈赤又转问皇太极:“你说说看。”

  “请恕儿臣直言,”皇太极摸透了努尔哈赤的心思,“父汗近来的确不像以往那样健步如飞了,然这也属正常。试看同样的六十岁人,哪有气色强于父汗的。儿臣以为紧要的是心不能老,人总是要有一种向上的气概。儿臣相信父汗圣寿绵长,定能带领臣民夺下大明江山。”

  努尔哈赤感到,皇太极的话就是中听,顺着话说下去:“几人能活一百岁?不管寿数长短,都要以事业为重。即以今日新年喜庆来说,看看壮士习武,可添人之豪情,反过来只沉醉于石榴裙下,斗志必定消磨。”

  代善觉得父汗时时事事都偏向皇太极,心中甚是不满,但口中不能不逢迎:“父汗所论极是,那就不换美女了,还叫壮士们舞上。”

  “谁也不要舞了,”努尔哈赤站起,“众卿,本汗提议,为欢度新年,我们到城外去行围射猎。我们女真男人都应该时刻枪刀在手,不忘马背上的征战,射猎就是练兵。”

  众人齐声应答:“愿随汗王驰骋猎场。”

  旌旗飘飘,胡笳声声,战马此伏彼应地嘶鸣,浩浩荡荡的射猎大队涌出赫图阿拉城,就像大军出征。铺苫银毡一般的雪野上,猎犬撒欢奔跑,湛湛苍穹里,猎鹰在头顶飞舞盘旋。羊鼻子山的山坡上,每十名兵士为一小队,由牛录统领。每三百人为一大队,由额真管辖。他们时而散开,不时敲动手持的铜锣,让震天的响声,惊起冬蛰的野兽。一群兔子先被轰出,在雪地上惊慌失措地乱跑。代善要在努尔哈赤面前显示一下本领,率先发箭,五箭射出,两只野兔被射中。兵士们欢呼,一牛录拾起带箭的兔子向代善献上。

  代善有几分得意地说:“献给大汗才是。”

  牛录转而呈奉给努尔哈赤:“请汗王验箭。”

  努尔哈赤命扈尔汉接过,他对代善的箭法显然并不满意,便对扈尔汉说:“本汗要赏识一下你的箭术。”

  扈尔汉说声遵命,张弓搭箭,可这时兔群已窜逃得不见踪影。扈尔汉失去了目标,不知怎样是好:“大汗,且等再有兽群出现时,奴才再现丑。”

  努尔哈赤看看大约百步之外的一株半尺粗的钻天杨,立时有了主意:“你就向那棵杨树连发五箭,以箭着点接近为胜。”

  扈尔汉连珠般五箭发出,如同连成一线,真个是箭法高超名不虚传,箭箭射中树干,相距不过一个鸡蛋的距离。于是,锣鼓震天价响起,兵士们雀跃欢呼。

  努尔哈赤扭头发话:“代善,你也试射五箭。”

  代善明白这是父汗考查他,格外小心地选了五只好箭,暗说这可一定要射好,心情未免有些紧张,手也略显发抖。五箭中竟有一箭脱靶,只有四箭在树干上,而且相距又较远。

  努尔哈赤皱起眉头,再吩咐皇太极:“你也射五箭让我看来。”

  皇太极确实聪明过人,他在马上躬身说:“父汗在上,儿臣怎敢僭越,还请父汗先射。”

  努尔哈赤正心想在臣子们面前表现一下,让众人看看他虽说已是花甲之年,但威风依然不减,于是开弓发箭,五支雕翎衔尾射出,箭箭中的,头小尾大,如花朵盛开。细验箭距,不过铜钱大小。扈尔汉试探几次,意欲将箭拔下都未能做到,因为箭力太大了,以至于入木太深。后来扈尔汉不得不用刀将树干上这块木头剜下,捧给努尔哈赤说:“大汗真是神射复神力,奴才甘拜下风。”

  在场的官员兵士无不举旗高呼,端的是欢声雷动。

  努尔哈赤现出笑容,爱抚地看着皇太极:“王儿,该你献艺了。”皇太极心中有底,他完全有把握将五箭射在一个点上。但是,当着这几乎举国的文武百官与上千兵士,自己怎能超越父汗,那岂不是令父汗当众难堪。而若有意相让,不显出真实本领,又会让父汗失望,而使代善得意。真是左右为难,一时他倒是无有了主张。正在为难之际,一群黄羊被对面的围猎兵士惊跑过来。皇太极忽地有了主意:“父汗,请容儿臣箭射活物。”说着,他也不等努尔哈赤表态,即从鞍桥上摘下宝雕弓。这张弓高有四尺八寸,几与人一般高矮。皇太极将弓拉开犹如满月,两尺多长的羽箭,带着尖尖的啸声流星般向前。耳听得“噗哧”一声响,百步之外的黄羊栽倒在地。

  少时,报箭的牛录跪倒在马前,言语有些杂乱地说:“启禀大汗得知,两只,是两只啊!”

  努尔哈赤沉下脸来:“什么一只两只,可曾射中?”

  “大汗,小人一急话也说乱了。四贝勒神力过人,一箭贯穿两只黄羊。”牛录说出依然兴奋不已,“从古至今,从未有过一箭双羊的先例啊!”

  “当真!”努尔哈赤显得很兴奋,“抬过来。”

  两名兵士抬来放在汗王马前,众人都注目细看,果然是一箭穿透两只黄羊。无不发出惊叹:“真是力可拔山!”

  努尔哈赤现出发自内心的笑:“战场之上,两军阵前,我军将士若都有皇太极这高超的箭法,何愁不能百战百胜。”

  “多谢父汗夸奖,待儿臣多打些黄羊,为大家新年的宴席再添一道菜。”皇太极不停顿地拉弓放箭,那群黄羊接二连三倒下。因为四外有兵士圈守,黄羊只能在包围圈里乱窜,再加上皇太极纵马驰骋,黄羊始终逃不出他的射程。待皇太极所带的五十七支箭用光,扈尔汉点数了一下,整整射中黄羊五十八只!

  努尔哈赤直喜得合不拢嘴,满载而归回城后兴犹未尽,传令下去再摆黄羊宴,但这次缩小了规模,只留四大贝勒和五大臣并学士范文程十人。精明的范文程与皇太极不约而同地认定:必有大事商议。

  果然,不等黄羊肉下锅,努尔哈赤即提出一个令人震惊的话题:“众卿,我有一件最大的心事,今日要吐露给大家。本汗戎马一生拼杀征战,为的就是实现这个心愿,征讨大明国!”

  一时间众人皆无言,都在认真地静听下文。

  努尔哈赤也就从容说道:“我建州女真向来奉公守法,而大明国无端杀吾祖吾父,共有七大恼恨,此外小恨难以尽数。而今本汗已是花甲之年,宿仇未报,再不能延迟了,今岁必征大明!”

  因为建州近年来兵强马壮,贝勒大臣们早已跃跃欲试。努尔哈赤的决心,使在座者无不精神振奋,表示愿为努尔哈赤效力。

  代善更是急于立功:“父汗英明,伐明时机业已成熟。儿臣建议一过正月十五即发大军,儿臣愿为前部先锋。”

  阿敏随后开言:“而今的大明国,皇帝昏庸,官员腐败,兵将怯战,正是伐明大好时机,理应尽快出兵。”

  莽古尔泰也附和代善:“父汗,儿臣以为事不宜迟,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出兵,正是大好时机。”

  努尔哈赤还是要听皇太极的意见,遂将目光投过去:“皇儿为何一言不发?”皇太极自有己见:“父汗决心,儿臣感到欢欣鼓舞。但我们不能轻敌,出征之事还当从长计议。”

  代善认为皇太极之言和努尔哈赤意见相左,正是压他一头的好机会:“四贝勒,你不该长大明国志气,灭我们自己的威风。胆小怯战,你可以留守在家,让我们去冲锋陷阵吧!”

  皇太极并不生气,而是阐述道理:“大贝勒,勇敢不是蛮干,须知敌我力量对比悬殊,大明国犹如一株参天大树,并未枯死,女真也尚未形成摧枯拉朽之势。”

  努尔哈赤脸上看不出倾向性来,但他不愿再听无尽无休的争执了,而是直问皇太极:“王儿之意是伐明时机尚不成熟?”

  “儿臣以为不可操之过急,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代善不满地反驳:“还要做何准备?只要父汗一声令下,大军即可出征。”

  “当然应做必要的准备,诸如挑选强壮的战马,打造刀枪与攻城器械,盔甲粮草都需有所补充。”皇太极一口气说下去,“除此之外,还要选择一个攻其不备的有利时机。”

  “好!皇太极之言甚合吾意。”努尔哈赤听得喜上眉梢,接下去发问,“依你之见,何时出兵为宜?”

  皇太极略加思索:“父汗,如今冰天雪地,不利于行军作战。我们要整备云梯、火炮,打造兵器,还得伐木冶铁,至少得数月时间,以此推算,待到四月月中前后即可出兵。”

  “春暖花开,轻装上阵,倒也相宜。”努尔哈赤表示赞同。他即刻传令下去,为迷惑大明,以盖马院为名,让代善领七百人砍伐上好木材,命阿敏加紧将战马喂肥。命莽古尔泰督造兵器,一切务于三月底前完工。并严肃申明,有敢走露风声,泄露军机者,定斩不饶。

  人们在饱餐了黄羊宴后都陆续离去了,只有皇太极有意延迟下来。努尔哈赤温和地问:“你还有话要说?”

  “父汗,儿臣还有征明的大计要请教。”

  “适才为何不讲?”

  “事关机密,万一传出,岂不毁了大计。”

  “如今无外人在场,你只管讲来。”

  “父汗,儿臣以为,要攻明必须入边,而欲入边,抚顺城则是我方头道障碍,必须攻占抚顺。”

  “有理,首战必打抚顺无疑。”

  “但抚顺决非轻易可下,大明国视其为第一道防线,多年经营,城池坚固。守敌五千余,也算得训练有素,堪称明国精锐。要打抚顺,儿臣以为切不可强攻,只宜智取。”

  努尔哈赤显出浓厚的兴趣:“你说下去。”

  “父汗,每年四月八日至二十五日,抚顺城总兵将军李永芳都要大开马市,他一则为朝廷选取战马,二则借机发笔大财。这期间他只想广揽客商,边备必然松弛,是难得之良机。”皇太极才将经过认真思考过的计划和盘托出,“我们可借马市之机,选派五十名武艺高强胆大心细的兵士,扮做马商,分为五伙,赶着马匹,暗藏兵器和火种,混入抚顺城中藏身隐匿起来。儿臣带五千精兵乘夜跟进,黎明前可到抚顺城下,鸣响号炮,随即全力攻城。五十名内应在城中放火,里应外合,抚顺城定可一鼓而下,而我军也可大为减少牺牲。”

  努尔哈赤几乎听得入迷,真没看错皇太极,这计划可称是攻城上策。他欣然允诺,并叮嘱皇太极不要透露给任何人。皇太极已经感觉到,自己在父汗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了。冰雪在时光流逝中消融,烟筒山又披上了绿装。冬去春来,苏克素护河的流水又响起欢快的歌声。农历四月十三日,是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赫图阿拉城头上,努尔哈赤庄重地捧香在手,那缭绕的烟雾在阳光下蓝天里袅袅飘散。面对城下整装待发的两万马、步军,努尔哈赤朗声述说,既是上告天神,也是晓谕兵将:朕与大明国有七大恨,吾祖吾父无故被杀,此一大恨也。我建州子民未曾越边,亦遭杀戮,此二大恨也。拘我使者,并逼令献杀十人,此三大恨也。夜黑之女,本已许建州,彼出兵使其转嫁蒙古,此四大恨也。禁边三堡,世代属我,明贼遣兵逐我子民,掠去粮畜,此五大恨也。夜黑获罪于明,彼偏信其言,以不堪入耳之言辱我,此六大恨也。哈达与夜黑侵我,吾败哈达,其地属我,而大明竟助哈达反我,逼令返还哈达人畜,此七大恨也。有此七恨,对我后金凌辱至极,实难容忍,故以此七大恨兴兵伐明!告天之后,大军浩浩荡荡出发。努尔哈赤将八旗劲旅分为两路,左翼四旗由代善统领,去攻取东州、马单根,以牵制两地明军不能向抚顺增援。右翼四旗则由努尔哈赤亲自率领,兵锋直指抚顺城。

  代善自来到城楼,就一直未见到皇太极,临行前忍不住发问:“父汗,如此大战缘何不见皇太极?”

  努尔哈赤现出不满之态:“你只管带兵左路取胜就是,何须多问?”

  代善心中酸溜溜的,显然是皇太极另有所用。他暗自对努尔哈赤偏向皇太极不满,但口中不敢表示出来:“父汗息怒,儿臣一定攻下二城。”

  其实,皇太极在五更天明之前,即已率五千马军悄悄离城。这是他向父汗请示同意的,使这次行动处于绝密中。皇太极对这次军事行动,也是寄予了厚望。他要让父汗真正领略到自己的军事才能。为此,他派亲随马古达与五十名精干兵士扮做马贩,先行一步混入抚顺城中。眼下,皇太极的队伍离抚顺还有八十里,天黑后到达已是不成问题。而他最难放心的则是,马古达等五十人能否顺利进城。

  抚顺城当时的规模,虽说不如辽阳与广宁,但是由于它是面对女真人的第一道堡垒屏障,所以大明王朝也甚为重视。特派文武兼备的总兵将军李永芳为守备,教以剿抚两手对付后金。对于努尔哈赤的动向,李永芳也是时时关注的。两年前努尔哈赤称汗,宣布国号为“后金”,明显是同大明朝决裂。但李永芳自己兵力有限,不敢出兵征讨。上奏朝廷后,万历皇帝已是衰暮之年,自顾不暇,也未将努尔哈赤放在眼里,认为是癣疥之疾不足为虑。这也间接影响了李永芳,他也认定只要朝廷腾出手来,大兵进剿,努尔哈赤就得投降。在他的思维里,根本没有“后金”发起进攻这个概念。马市是他的摇钱树,他照例四月初八起大开四门,敞开接待方圆百里的马贩进城。因而,皇太极事先最为担心的五十名内应入城一事,竟如探囊取物一般。

  二更已过,抚顺城头响起值夜军士冷寂的梆声。农历十四,本是月圆在即,但飘动的浮云时而遮住欲圆的明月,似乎是有意为后金帮忙。皇太极的五千大军就在离城五里的小台堡驻扎,抚顺的明军仍无觉察。皇太极人不下鞍,静听城中传来的梆声。激战前的兴奋使他心情急切,越发感到夜漏更长。终于,三更的梆声敲响了,他发一声喊,五千马军如山洪爆发涌向抚顺城。到了城下,明军尚在懵懂中。皇太极命兵士吹响胡笳,点响号炮。马古达等五十内应,早已等得心焦。听到信号,知道皇太极大军已至城外,立即在全城各处放火,并将带进城里的纸炮点响,使得全城顿时乱作一团。城外的皇太极不时用火炮向城头轰击,守城的明军毫无准备,也不明底细,甚至连敌人是谁都闹不清,更不用说组织有效的抵抗了。

  皇太极按预定计划,乘夜令部下架云梯攻城。明军守将全在家中拥妻熟睡,军兵长期无战事,谁肯冒险卖命,如鸟兽散纷纷逃离。后金军几乎未与明军交手,就轻取城门。在此同时,马古达等也将城门打开,皇太极率军入城。然而,明军在初时的慌乱过后,似乎清醒过来。在副将的指挥下,扼守南半部城区,与后金军展开了巷战。皇太极见地理不熟,不能全歼守敌,便停止进攻,等待天明。巧的是明军主帅李永芳官邸在北城,他的全家均未来得及撤至南城。

  马古达向皇太极请战:“四贝勒,让我带领先进城的五十精兵,杀入李贼狗窝,将他全家杀个精光。”

  范文程道:“不妥,我军初次征明,应以仁义之师形象示人,切不可滥杀无辜。”

  “那就放过李永芳这狗官不成?”马古达心中装满对汉人的仇恨,急于要报仇出气。

  皇太极对范文程是尊重的:“先生,不杀李永芳家小,将他擒来教训一番总还可以吧?”

  “四贝勒,依在下愚见,且派兵将李府包围,等汗王大军到达之后再抓李永芳不迟。”

  就这样,李家免除了被屠的厄运。

  四月十五日一大早,努尔哈赤的大队人马即赶到抚顺。见皇太极业已占领半个城区,努尔哈赤喜笑颜开。说起敌副将据守南城,阿敏请战道:“大汗,四贝勒一夜辛苦,把功劳分我一半,这南城侄儿定当一鼓而下。”

  “好,就着你带两千人马,迅即占领南城。”努尔哈赤传令。

  “请少待。”范文程阻拦,“大汗,可否先礼而后兵?”

  努尔哈赤并未动怒:“何为先礼后兵?”

  “大汗,大明国抚顺守将李永芳,现在被围在家中,何不派人劝降,使他招劝残部归顺,岂不胜似血战?”

  努尔哈赤一向爱惜兵士:“若能不战取城自是上策,但李永芳等明将自恃高贵,视我女真人为番胡,只怕未必肯降。”

  “大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范文程阐明利害关系,“明朝泱泱大国,后金人数有限,汗王欲成大事,必收得汉人人心。否则,单凭杀戮,后金难于亡明。”

  努尔哈赤听得不住点头:“先生之言有理,就请先生向李永芳劝降如何?”

  “谨遵汗命。”范文程正欲立功,爽快应承。

  皇太极为确保范文程安全,特派马古达护卫。范文程向努尔哈赤深深一揖:“请汗王静候佳音。”

  此刻,李永芳在府中,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昨日夜半时分,耳听得后金人马杀入城来,街上人喧马嘶。自己从睡梦中惊醒,要出府查看,北城业已失陷。命管家出去探听虚实,管家刚一露头,即被后金牛录刀枪挡回,也不说所以,只是不许府中一人出门一步。李永芳心想,后金与大明不共戴天,自己必是难免一死。就算辽东巡抚李维翰派来援军,收复抚顺,自己也早死多时。即便侥幸逃得女真人毒手,自己失城折兵,万岁也不会放过。反正也是一死,莫如自己了结,也可免被俘受辱。拿定主意,便在书房之中,解下系腰丝绦,挂在屋梁之上,脚踏杌凳,就要悬梁自缢。刚把脖颈伸入套中,管家慌慌张张跑来,见状大吃一惊:“老爷,你怎能自寻短见?”

  李永芳抱定必死信念:“我堂堂大明将军,怎能受辱于蛮胡女真之手,你不要管我。若念主仆一场之情,就好生将我装殓。”

  “哎呀,老爷,你还在这里要悬梁自尽,夫人那里已是上吊多时,快去看看吧!”

  “啊!”李永芳还是吃了一惊,他之所以要自尽,为的是能保全家小性命。获悉夫人凶信,他急忙跳下凳子,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后宅。只见夫人已被众人解救下来,但为时已晚,业已气绝身亡。

  李永芳的儿女,抱住他的双腿哭叫:“爸爸,你不能抛下我们兄妹呀,母亲已去,我们今后依靠何人哪!”

  李永芳也不觉伤心落泪,可说是方寸全乱。就在他全家悲痛伤感之际,范文程与马古达来到。李永芳不得不收回自缢之心,强打精神接待客人。

  在客厅落座之后,李永芳冷言冷语说:“二位,努尔哈赤偷袭成功,算他走运算我倒霉。只有一言相告,尽可要我性命,但求不要殃及无辜,放我子女一条生路。”

  范文程微笑说:“李将军怎知必死,难道不想生存吗?”

  “败军之将,阶下之囚,死生由命而已。”

  “李将军,我亦汉人,女真人未必愚蛮,汉人亦未必尽皆聪慧。努尔哈赤一代人杰,十八副铠甲起兵,创下这皇皇基业,前程如朝日初升。且又礼贤下士,不排斥汉人。大明虽说庞然大物,然已朽腐,崩塌在即。将军何不审时度势,另佐贤君呢?”

  “我,如若降金,后世必遭耻笑,九泉下何以对列祖列宗?”

  “将军,要以身家性命为重,当机立断,回头便是生路啊!”

  李永芳想想一双儿女,因为退路已无,只得投降:“范先生一番教诲语重心长,敢不从命。”

  于是,李永芳着大明官服,手捧印信,由范文程导引,前往往日官衙现今汗王行宫,向努尔哈赤拜降。

  努尔哈赤从内心里透着高兴,因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地位较高的明朝官吏归降,他格外重视,亲自下座以手相搀:“将军请起,既已降顺,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李永芳再次叩首:“谢大汗不杀之恩。”

  努尔哈赤回到座位:“为免百姓涂炭,我军尚未进攻南城,将军若能招降旧部,化干戈为玉帛,则军兵幸甚,平民幸甚。”

  “已为大汗臣下,理当为大汗效劳。”李永芳表示,“末将就此前往,但愿能不辱使命。”

  李永芳由马古达陪同去南城劝降,他走后,阿敏表示不满说:“大汗,败军之将,又是汉人,不当给予太高礼遇,这个先例不能开。”

  努尔哈赤转问范文程:“先生看,当如何安置李永芳?”

  范文程答道:“大汗,微臣以为,如何处置李永芳,不是对待他一个人的事情。大汗欲夺天下,今后少不了要收拢汉人文官武将,这是做给整个大明国汉人看的。利害攸关,大汗自会考虑。”

  努尔哈赤不住点头,心中已然有数。

  半个时辰后,李永芳回来报喜:“启禀大汗,南城守军,经臣下劝导,已是同意归顺。”

  马古达补奏道:“大汗,李将军不避生命危险,深入明军副将居处晓以利害,方使明军弃暗来投。”

  努尔哈赤甚喜:“李将军忠心可嘉,授与副总兵官之职,即着其统辖归降汉军全部。”

  这充分说明,努尔哈赤对李永芳的信任,显然是不担心他率旧部反叛,李永芳赶紧表示忠心:“大汗如此信任,日后为大汗征战,不惜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努尔哈赤还有惊人之举:“获悉李将军夫人死义,甚为哀痛。朕将七子阿巴泰之女赐与将军为妻,以充枕席,将军以为如何?”

  李永芳初时以为是在梦中,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一时懵懂。

  皇太极提醒他:“还不赶快谢恩。”

  李永芳跪倒在地,感激涕零:“大汗如此厚爱,为臣便万死亦难报万一。”

  努尔哈赤彻底打消他的顾虑:“李将军,此后休论汉人女真人,你我已是至亲,真的是一家人了,谁若敢对你不敬,只管告知与朕,自当为你做主。”

  范文程发出由衷的赞誉:“大汗如此英明,何愁天下归心。”

  努尔哈赤心情极好,又认真地请教范文程:“范先生,我军已将抚顺收入囊中,下步当如何行动?”

  “大汗,下官以为,明军不会容忍抚顺有失,定将全力收复。我军不可与之在此争一时之短长,应将粮草军械尽数取走,回撤赫图阿拉,再图他举。”

  努尔哈赤心中十分明白,自己眼下无力占据抚顺,范文程之言实为上策。传令下去,将抚顺全城人畜军械粮草财物洗劫一空,尽数运走。后金军得令后即全速行动,计有一千户居民不堪明朝统治情愿归顺,其他人畜共计掠走三十万之众,军械粮草财物则不计其数,使得大明在辽东这一重要城市被洗劫一空。

  撤军回转赫图阿拉途中,代善在中途与努尔哈赤会师,得知代善也按计划轻取东州、马单根二城,并洗劫周围台堡村庄五百余,也是缴获甚丰。

  正当大家为胜利而欢欣之际,一马探匆匆来报:“大汗,大明国辽东巡抚李维翰派了一万大军追击,由总兵张承荫统帅,距离我军大约六十里。”

  皇太极一听立即请战:“父汗,儿臣愿带本部人马迎敌,必保父汗与大队平安撤回。”

  代善不甘皇太极独占其功:“父汗,此战让儿臣效力,定当迎头痛击明军获得全胜。”

  努尔哈赤轻蔑地看待追兵:“明军一向养尊处优,有谁真心作战,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好向明朝皇帝谎称业已将我军赶出边界,骗取军功犒赏。他们的追击是假的,不必理睬,我们只管安然撤退就是。”

  皇太极再奏道:“父汗,这样退走,明军还以为我军怕了他们。依儿臣之见,莫如给明军一个颜色看看。”

  努尔哈赤想了想:“也好,既然打就要将明军打疼,让他们今后一提我军即谈虎色变。”

  “儿臣一定不负父汗厚望。”皇太极、代善同声回答,似乎领军的就是他们自己。

  努尔哈赤看看二子,也不好拒绝其中一人,便发话说:“即你二人每人三千人马,据报明军有上万,可有勇气出征?”

  二人又是同时表态:“若不获胜,甘愿受罚。”

  果然不出努尔哈赤所料,当代善、皇太极六千人马回击,距明军尚有二十里时,明军即不敢前进了。因在途中,无城池可依守,张承荫急令部队停止前进。选一险要的丘陵地带,命部下掘壕。他将一万人马分为三营,自己居中掌握五千兵力,副将颜廷相统领三千人在右营,参将带两千兵力守左营。这样按官职高低分配兵力,立刻引起了副将、参将和所属将士的不满。兵士们带着情绪修工事全是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等他们修好堑壕,后金军已是冲杀过来。明军无心恋战,一触即溃,后金军恣意砍杀,就像屠夫进了屠场一样。张承荫不甘失败,亲带精锐上前接战,与皇太极战到了一处。皇太极也不多言,手中金背砍山斧一着紧似一着地劈向张承荫,不消十个回合,张承荫即被砍落马下。主帅阵亡,原本就毫无斗志的明军更如鸟兽散,后金军随意追杀。

  代善也是轻而易举地攻入明军右营,不过三五招,手中大刀就将颜廷相人头斩落。混战中,明军游击、千总、百总等大小将官十五余人战死,一万明军全军覆没。此战,后金军获得全胜,从而更加坚定了努尔哈赤打败大明国取而代之的决心与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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