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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辽阳的陷落



  后金天命六年(公元1621年),明天启元年,三月十八日,沈阳城迎来了一个天青气朗的春日。微风和煦,阳光柔媚,街巷里人流如梭,店铺内生意兴隆,完全看不出五天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血肉横飞的激战。从城市的安逸祥和上,可以感觉到沈阳城的汉人已经接受了后金女真人的占领。这大概是明朝统治的腐朽,已经使人民丧失了对旧政权的热情,也说明了对新生政权的期待。追求新奇,是人的本性所使然。

  经过五天休整,努尔哈赤也仿佛年轻了十岁。他要乘胜前进,继续扩大战果,要从根本上动摇明王朝在辽东的统治,即夺取辽东首城辽阳,以实现他问鼎中原的宏图大略。正黄正白正红正蓝,镶黄镶白镶红镶蓝,八种千百面旗帜在春风中缓缓拂动,十万铁甲儿郎在南门外的旷场上列队,几万匹战马不时发出欢快的嘶鸣。城楼上的努尔哈赤目睹这雄壮的军威,心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和渴望激战的豪情。他那犹如铜钟般的声音在蓝天旷野里回响:“沈阳已拔,敌军大败,乘势长驱,直取辽阳!”

  在振奋人心的进军鼓声中,后金大军循序出发。旌旗蔽日,车骑滚滚,征尘弥漫,不见首尾的雄师,马不停蹄地向辽阳挺进。

  自明初起,辽阳即为大明王朝在东北的首屈一指的重镇,理所当然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历任辽东经略,都以辽阳为基地。而今的袁应泰,也就在前任熊廷弼的经略衙门中理事。就在努尔哈赤起兵的当日,袁应泰也在召集军事会议,商讨沈阳失守后的应对之策。

  袁应泰眼圈发黑,显然是一夜未得安枕失眠所致。重兵防守的沈阳都给丢了,他能不忧心如焚吗?且不说没法向朝廷交待,降罪自是难免。而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保住辽阳。他环视一下到场的文武大员:“各位,沈阳失守,辽阳自为努囚下一个目标,战守之策,请各陈高见。”

  监司高出不以为然:“努酋虽侥幸夺得沈阳,然我军英勇抗击,也使敌遭受重创,努匪极待休整,近期内不会亦无力染指我辽阳,故大人不必惊慌,只管按部就班布防。”

  “依高大人之见,辽阳无危机可言了?”督饷郎中付国满含讥讽的口吻。

  “正是。”高出反诘,“付大人以为如何?”

  袁应泰按捺不住反感:“岂有此理!努匪进攻辽阳已属必然,现下讨论的是迎敌之策,并非要高大人唱和平曲。麻痹斗志,与为敌张目何异!”

  “大人所论甚是。”岂料付国走向另一个极端,他面对袁应泰,“大人,努匪强悍,兵势正炽,萨尔浒之战已显其威,沈阳之战愈见其能。凭心而论,我方实力及士气皆不如敌。如若硬碰,无异犬与虎争,枉送性命。”

  袁应泰越听越不是味:“照付大人的见解,我们就要投降,将辽阳拱手让与努酋不成?”

  “非也,”付国不顾上司好恶,依旧直陈己见,“不可为之事莫勉力为之,大人当为国保存实力,爱惜将士生命,又使辽阳不受兵祸战火,趁敌锋未至,先期撤走,到广宁安身,两处合兵而确保广宁。”

  “一派胡言!”袁应泰气得站起身,“我堂堂大明统帅,池深城坚之辽阳,十万虎狼之兵。未见敌面即行弃城而逃,你这是要置我于不忠不义。再敢轻言逃离,必治尔临阵脱逃之罪。”

  巡按御史张铨开口了:“大敌当前,一不可轻敌,二不可怯战。食君俸禄,守土有责,愿与袁大人共担风险。”

  总兵梁仲善接言:“努匪固强,然我大明将士亦非弱辈,凭险依城据守,又怕他何来?”

  总兵侯世禄也铁骨铮铮:“为军便要打仗,努匪也是凡人,一刀一枪战场上见,这辽阳城便是努匪的坟墓。”

  总兵朱万良在沈阳之战中吃过败仗,信心不足:“努匪万不可等闲视之,其将其兵均不畏死,在下是深知其厉害呀。”

  袁应泰见姜弼也要发表见解,恐他继续动摇军心,抢过话头道:“沈阳兵败,乃野战而无依托。辽阳若战,我方据城坚守,占有主动,定可大挫敌军锐气。众将不必疑虑,我军必获全胜。”

  “本官与袁大人见解相同。”张铨深知鼓舞士气的重要,“袁大人,我军决意不与努匪野战,只是坚守城池嘛。”

  “正是,”袁应泰解释说,“吸取沈阳之战失利教训,我意集全力守城,在攻防中消耗敌之兵力。待其损折大半后,再出城击其残余,可保稳操胜券。”

  奉集堡总兵李秉诚不失时机说:“大人所言甚为有理,我堡五千人马自应撤入城中,加强防卫力量。”奉集堡当后金进攻辽阳之要冲,这位李总兵担心先被后金吃掉,正好借此机会躲开。

  威宁营总兵姜弼立时慌神,因为他的防区地处后金进攻的第二道防线,如奉集堡一撤,他的威宁营即首当其冲,他当然不愿先与后金硬碰。紧接着说道:“袁大人,如集中兵力坚守辽阳,我这威宁营的五千人马也应入城布防。”

  袁应泰打断他的话:“你无需再讲,两处兵马全部撤入辽阳。”虽说他明知这二将怯战,他也不想说破,因为他的战略就是这样制定的。

  张铨觉得这样做似乎欠妥,因为沈阳一失,辽阳本已没了屏障,如此外围尽撤,岂不等于放敌军长驱直入。可是如果不收缩进城,也等于将一万人马放在外面,让后金各个击破分别吃掉,袁应泰的做法也不无道理。所以,他就未再发表见解。

  袁应泰为确保辽阳万无一失,抓紧在后金兵马到来之前布防。他向护城河放满了太子河水,使水深达到两丈有余。同时,他又督促兵士加挖堑壕,一日之间,在护城河外,又添了三道丈八深的壕沟,而且全都注入太子河水。枪炮火器弓箭灰瓶擂石等防守御敌之物,尽是多多益善。对十万守军,他亲自做了战前动员,许诺如击退努尔哈赤守住辽阳,为官晋升一级,兵士赏银二十两。经过这么一番紧张的部署,袁应泰认为辽阳至少可以坚守半年,他对守城充满了信心。

  三月十九日中午,后金大军前锋到达辽阳城外十里处扎营。袁应泰闻报与张铨一同登上北城头眺望。

  面对三道堑壕一道护城河,张铨不免说出了他的担心:“袁大人,十万大军固守城中,难以施展,我总感到有作茧自缚的意味。”

  袁应泰不由得心灵一震:“张大人之意是,一旦被敌围困,我们十万人马便无用武之地?”

  “正是。”张铨提议,“莫若趁敌尚未合围,派几万人马出城扎营结寨,与城池互为掎角之势。”

  “有理,有理。”袁应泰如大梦初醒,当时传令五位总兵李秉诚、侯世禄、梁仲善、姜弼、朱万良各领一万人马,共五万大军出城,与后金大军对垒。

  先行到达的后金军为左翼四旗,努尔哈赤直接统领。他见明军出城,决心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即令代善率一万骑兵出战。代善指挥正蓝旗人马刚刚出动,皇太极带领右翼四旗赶到,见状即要求上阵。

  努尔哈赤爱惜他:“代善业已出战,你且将右翼四旗在城边驻扎,注意瞭望即可。”

  “父汗,”皇太极临阵一向勇敢从无畏惧,“大贝勒攻打明军正面,儿臣带兵打其侧翼,使其两面受敌顾此失彼,或可一战胜之。”

  “倒也有理。”努尔哈赤不觉点头。

  皇太极一见父汗赞许,立即带两白旗精锐骑兵杀向明军。努尔哈赤已来不及再劝阻,即令大将阿济格再领两红旗马军紧随在后出战。这样一来,冲击明军侧翼的后金精锐马军即达两万。

  明军左翼总兵姜弼,见皇太极人马杀来,急令炮队全面开火。几十门火炮齐发,战阵前硝烟弥漫,后金军不时有人马倒下。但是皇太极不避炮火,始终是一马当先,将士们谁敢落后,只是全速向前。皇太极及数百骑率先杀入明营,先于正面的代善与明军交手。兵对兵将对将,姜弼举枪迎战皇太极,甫一交手,即被皇太极一斧震得双臂发麻,由不得他夹马退后半步。俗话说,两军相逢勇者胜,左翼明军已被后金军不怕死的勇猛冲锋精神所震慑,气势上先自矮了三分。一线的炮勇在面对面交战中火炮完全失去作用,自卫的短刀哪里是后金军马军长枪的对手,十之四五转瞬死伤。正面的代善也已杀进明军阵中,再加上两红旗人马接续杀到,明军数量上亦居劣势。不过一刻钟时间,即已全线崩溃。五位总兵各不相顾,都是争相逃命。五万明军如失窝的马蜂四散乱飞,皇太极乘胜追杀,一口气追出六十里外,直到鞍山地面才收兵。辽阳之战这第一仗,明军损失两万余人,整个力量对比,后金已占优势。

  二十日一早,努尔哈赤带着四贝勒、五大臣等,沿辽阳城四周察看地形。昨日一战,袁应泰已将兵马全都撤入城内,眼下城外已无明军一兵一卒,所以后金君臣可以从容地绕城而行。努尔哈赤决定,趁自己队伍士气高昂,明军惊魂未定,今日全力攻城,意在一举成功。对于三道壕沟,努尔哈赤并未放在心上,只要将士把木板云梯搭上,即可迅速通过。令人头疼的是护城河,它又宽又深,河水满溢,如若强攻时,兵士难免会落水身死。为减少部下伤亡,努尔哈赤决定先将护城河水放干。他下令正红旗兵将掘开西面的闸门放水,而镶红旗的兵将则去封堵东面的入水口,断绝水的来源。

  城头上巡视的张铨见状,对袁应泰说:“大人,努匪在挖掘闸门堵水口,我们不能听之任之啊。”

  “怎么办,开炮?”袁应泰也感到应采取措施,但心中无数。

  “怕是难以奏效,”张铨指指城脚下的闸门,“炮火打远不打近,只有出兵制止。”“那,岂不重蹈昨日的覆辙?”袁应泰拿不定主张。

  二人议而不决之际,城外的后金军挖闸门堵水口的行动在加紧进行,眼看后金军就要得手。

  张铨急了:“袁大人,莫再犹豫了,出兵吧!”

  袁应泰本心不想派兵出城,但张铨身为巡按御史,他的话不能置之不理,便下令姜弼、朱万良二总兵带马步军三万出城挑战。

  姜弼、朱万良二将领兵出东门。二人皆为后金手下败将,未免心下生怨。

  姜弼长叹一声对朱万良说:“朱将军,此番怕是难以生还了,若是你得回城,还望关照一下兄弟的家小。”

  “努匪就会放过我?”朱万良大为不满,“真是流年不利,这种要命差事,却为何偏偏派到我的头上?”

  尚未交战,两位领兵将军是这种心态,这仗还能打赢吗?说归说,仗还得打。两个人完全采取了守势,两千步军在前,一排大炮在其后,两千马军在炮后。如是往复,排列了密密麻麻的三层。

  努尔哈赤见明军出城列阵,催促兵士全速完成任务。但是,督促挖闸门的费英东来报,闸门一时难以挖开。而抬土运石堵塞水口的李永芳也来报说,水口水势湍急,急切间不能奏效。努尔哈赤当即决定,闸门照挖,水口照堵,而不再坐等,命令皇太极、代善二人同时向明军发起进攻,并要两白旗夺取护城河上的吊桥。

  皇太极得令后,并不用骑兵猛冲,而是让绵甲军在前,以盾牌车为先导向明军推进。明军火炮齐发,但全被盾牌车挡住,对后金军毫无杀伤力。待到火炮射程死角,着绵甲的后金军纷纷从盾车后跑出,从车上取下云梯,搭在堑壕之上,蜂拥越过障碍,与明军接手交战。初时,双方杀得势均力敌难解难分。但后金的后续人马源源而上,正白旗的精锐骑兵一千余也投入战斗,正红旗的两百精兵更是杀入了明军骑兵核心。姜弼的马军先自动摇,镶白旗的三千马军又如狂风般席卷而来,姜弼的马军彻底溃败。明军防线被撕开了缺口,朱万良的马军见姜弼的马军向城内撤逃,也就无心恋战,随之向城中逃跑。这一来,明军全线阵脚大乱,步军也就掉头争相逃命。后金军乘机大肆冲杀,跑慢些的大多成为刀下之鬼。更多的明军则是掉入护城河中淹死,后来反复尸积,东门外的护城河已被明军尸体堆满,河水已成血水。后金军无需再夺吊桥,脚踏尸身即可越过护城河。城头上观战的袁应泰,将战败的明军放入城中只几千人,发现后金军紧随在后已是冲杀过河,担心城门失守,急令关闭城门。这样,仍有上万明军被关在城外,包括姜弼、朱万良二位总兵。他们已不能组织有效的抵抗,只是听任后金军像屠牛羊一样宰杀,前后不过两刻钟光景,这一万明军俱成冤魂。可叹姜、朱二总兵,也和部下一样命丧沙场,未得完尸。

  皇太极、代善等后金大将,并不稍作停歇,随即对辽阳城发起了猛烈攻击。四门齐打,辽阳城岌岌可危。袁应泰与张铨二人分别把守东西门,激励兵士死战,基本上与后金军打个平手,遏止了敌人的进攻。如果明军都像他二人这样,拼死报效国家,后金军是轻易打不进辽阳城的。可是,在南城负责守卫的监司高出,副将牛维耀贪生怕死,丢下士卒先自越墙逃走。而在北城指挥的督饷郎中付国,和游击将军胡嘉栋也如法炮制,以绳索坠城而出。这一来,南北两面的兵士全如鸟兽散,等于放弃了防御。傍晚时分,后金军从南北两个方向同时攻入辽阳城。至此,袁应泰计划坚守半年的辽阳,前后仅仅十二小时即被攻破。

  与高出等怯将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袁应泰、张铨等并未因城破而放弃抵抗,而是逐屋逐房地坚守,与后金军展开了惨烈的巷战。二十日整整一夜,辽阳城中喊杀声不绝于耳。皇太极在小西门夺下石桥,大队冒着炮火冲向袁应泰固守的阵地。袁应泰督军以盾车为屏,万弩齐发火箭御敌。薄暮之中,火箭如流星骤雨飞向后金军,使皇太极的两白旗人马多有损伤。双方鏖战一夜,直至天明,皇太极仍无明显进展。

  晨曦微露,二十一日的黎明在血腥中到来。皇太极在战斗间歇,思考调整进攻方案,一时尚无主张。

  范文程来到阵前,他了解主人,一夜无功,必定心焦,故前来助力。

  皇太极一见喜上眉梢:“先生,定然有计解我之难?”

  范文程已是计在心中:“四贝勒,明军背后即是军火库,何不集中炮火,将其击中,引发连锁爆炸,明军免不了大量伤亡,军心自乱,我军乘势猛攻,自然是胜券在握。”

  皇太极一听大喜,立刻将十数门火炮集中在一处,瞄准军火库群炮齐轰,坚固的砖石结构,在炮火的狂轰乱炸下终于坍塌,后续炮火终将军火库中的弹药点燃。旋即,连续不断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连响起,冲天的火光直上重霄。西门城楼被殃及起火,军营、草料场跟着燃烧,整个西门一片火势熊熊,浓烟滚滚。明军如麻雀乱营四散逃命,慢一些的被烧得焦头烂额。袁应泰被近卫们保护着脱离火海,得以逃回家中。袁应泰的数十名近卫不顾他的反对,接出他的妻子儿女离家,往东北方向逃去,意在从东门出城。可是刚到东门里,代善率领的后金军已是潮水般涌入,情急之下,袁应泰被家人与近卫簇拥着奔上城东北角的镇远楼。

  这里,是辽阳城的制高点,落魄狼狈的袁应泰,站在高层四望,但见自己的治下富庶的辽阳城,完全为战火硝烟所笼罩,后金军在恣意追杀着失去指挥的明军散兵,街巷中偶尔可见小股明军在抵抗,显然已是无济于事。他不觉顿足捶胸痛哭:“万岁呀!为臣无能,有负圣恩,更是愧对全城百姓,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人世间?”

  袁妻听出丈夫有死意,急忙加以规劝:“夫君哪里话来,战事胜败,实属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还当保重身体,重整旗鼓,以图东山再起。”

  袁应泰对妻子的劝慰似乎并未入耳,他此时的目光盯在了楼下左前方的一处四合院中。他多次出入这个洁静清幽的小院,因为这是辽阳分守道何廷魁的寓所。此刻他眼睁睁看到何廷魁及夫人,并一双儿女全家四口抱头痛哭,又向北京方向朝拜后,相继一个个跳入院内的深井中。这凄惨的壮举,令袁应泰大为震惊,他爱国之心陡生,忠义之情涌动,断然决然对夫人说:“目睹何大人全家死节,我袁某人越发无地自容。辽阳之败,皆我所致,脱身无路,决不能落入努酋之手,为不失天朝威仪,我们要以死殉国!”

  袁妻啊地惊叫一声:“夫君,这如何使得?”

  袁应泰不容妻子多言:“夫贵妻荣,夫损妻伤,出嫁从夫,古有明训,壮烈殉国,壮哉快哉!”

  袁妻深知夫君的秉性,已知难以挽回,但舐犊之情使她欲救子女:“为妻从你就是,三个儿女,年幼无知,让他们日后自寻生路吧!”

  “不可!”袁应泰一口否定,“何大人俱已全家尽忠,我岂能再存一己之私,也是我儿女在劫难逃。”他说时,也不免喉咙哽咽。

  袁妻无话可说,止不住泪下如雨。

  袁应泰也觉惨然,但他忍住悲声违心解劝:“夫人,让儿女随我们同登黄泉路,比留下他们无父母更为放心。这样,我们一家就是团团圆圆不分离了。”

  袁妻听得大放悲声。

  袁应泰吩咐家人:“你们立刻举火将这镇远楼点燃,之后各寻生路去吧!”

  众家人齐声劝阻:“大人,万万不可行此短见!”

  “你等随我多年,当知我的为人,身为大明朝的全军统帅,我不能落入敌手受辱。”袁应泰催促道,“快些举火,若再迟疑便会遭敌生擒,你等就成全我们一家吧!”

  袁府家人在哭泣声中,点燃了镇远楼。转眼间烈焰升腾,镇远楼成了一片火海。家人们听到,袁应泰在死前的悲壮声音:“万岁呀我主,为臣无能有负重托,现举家自焚以报皇恩了!”袁应泰一家,在烈火中殉难。

  身为辽阳文职官员之首的巡按御使张铨,破城后仍在督促部下死战。部下将士劝他立即撤离,并不顾他反对,强行将他扶上马向南门方向逃离。途中,局面相当混乱,后金军到处都是,眼见得难以脱身。部下在一小巷中剥下一居民的服装,劝张铨换上民服,以便在混乱中混出城去。

  张铨将民服掷于地上:“我大明堂堂巡按,焉能为偷生而失官体,如以民装为敌所获,岂不遭努匪耻笑,谓我大明皆贪生怕死之官。”

  他死活不肯换,也就不能逃出辽阳,转了几个圈子,已知不能逃生,便令部下四散自寻生路,他则干脆回到自己府中,坐等后金军的到来。

  代善获悉张铨滞留府衙,即命手下冲入擒拿。皇太极恰好赶到,见状制止说:“不可,张铨乃明廷高官,当以礼相待。”

  代善不满:“抓住张铨,是我的功劳,四贝勒如此妒忌,可要不得呀!”

  “大贝勒哪里话来,”皇太极解释道,“今后随着战事深入,俘获明廷高官大将会日益增多。得人心者得天下,我方当设法收其归心,以瓦解明国文武官员的敌意,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代善争不过他:“好吧,随你就是了。”

  皇太极叫来李永芳:“你去向张铨晓喻利害,将其劝降,以你之现身说法,许他荣华富贵。”

  “下官遵命。”

  皇太极再次叮嘱:“务必要办成此事。”

  “下官一定竭尽全力。”李永芳见主人如此重视,由不得诚惶诚恐。

  往昔的巡按府人来人往,不乏公差衙役家人使女,而今偌大的府邸,仅有张铨与贴身小厮一人,这孩子是张铨再三赶不走留下的。李永芳进得府门,冷清凄凉之感扑面而来。甬道无人打扫,厅堂无人收拾,公文和器具零乱地摆放,屋内一片狼藉,完全是败亡的景象。他步过穿厅,进入大堂,但见张铨一身官服,正襟端坐,虽说经历了一场恶战,显然是刻意进行了梳洗打扮,仍不失大明朝高官的风度。李永芳明白,张铨这是有意做样子给人看的,意喻他是效忠大明王朝。

  张铨以不屑的目光,睃巡了李永芳一眼,厉声问道:“何人如此大胆,擅自闯入大堂,该当何罪!”

  李永芳躬身施礼:“张大人在上,末将这厢有礼。”

  “你是何人?”张铨始终是白眼珠看着他。

  李永芳不得不自报家门:“张大人,末将李永芳,今在后金国汗王驾前为臣,居副将军之职。”

  “却原来你就是李永芳,”张铨明知而故意加以奚落,“本官记得我大明朝在抚顺有名的大将李永芳啊!”

  “就是末将。”

  “不会,断然不会。”

  “末将岂能假冒。”

  张铨故意连连摇头:“据本官所知,那李将军业已战死以身殉国,他身受皇恩,决不会苟且偷生做卖国求荣的无耻勾当,留下不忠不孝的千古骂名。”

  李永芳这才明白张铨是借此辱骂自己,不觉也有些脸红耳热,但不得不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同时也是完成皇太极交付的使命:“张大人,俗话说,良禽择木贤臣择主,眼下的大明朝廷,皇帝昏庸,奸佞弄权,民不聊生,犹如一株大树,根基业已腐空,倾倒只在旦夕之间。而后金汗王努尔哈赤,则是英明天纵……”

  “你住口吧!”张铨着实不客气地打断他,真正是撕开了脸皮,“不要再卖你的狗皮膏药了!李永芳,你世代身为汉人,竟甘心与胡人为奴,又与猪狗何异?真是丢尽了为官者的脸面,丢尽了汉人的脸面!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要劝我改事努酋,那是休想!你快滚出我这清净的厅堂,不要玷污了我这忠义礼信之地。”

  李永芳想起皇太极叮咛,不敢轻易承认失败,仍在试图说动张铨:“张大人言论过激亦可理解,然而现实却是大明战败,大人已为阶下之囚,身不由己。四贝勒素闻大人英名颇为仰慕,还请三思。”

  张铨已是没耐烦再与李永芳理论,索性站起:“你我之间已无话可说,复你的主子,要我投降,势比登天还难。”他用力将李永芳推出。

  李永芳没奈何,垂头丧气走出巡按府。

  皇太极一见李永芳的样子,便知未果:“怎么样,不顺利?”

  “末将无能,”李永芳低下头来,“张铨宁死不肯归顺。”

  代善不由得幸灾乐祸:“怎样,四贝勒,讨好碰了一鼻子灰吧?待我派人将他捆绑出来!”“不可。”皇太极劝止。

  “你还欲如何?”

  “我要亲自劝他降服。”

  “你,你何必轻屈贝勒之尊,去向败军之将讨好?”代善大为不满,“若是他当面辱骂,岂不有损我后金国威。”

  “礼贤下士,古来有之,我意已决。”

  代善见阻挡不住皇太极的行动,气呼呼地说:“我去找父汗评理。”他怒冲冲走了。

  皇太极由李永芳陪同,再次进巡按府与张铨相见。

  张铨看一眼皇太极,从服饰气质上料到不是平常人。他冷冷地面对李永芳:“你又来做甚?”

  李永芳用手势介绍皇太极:“张大人,后金国四贝勒特地前来看望。”

  皇太极适时开口:“张大人,受惊了。”

  张铨不想在皇太极面前显出大国之臣缺乏礼数,起身回应:“阁下想来即是能征惯战的皇太极了。”

  “不敢当。”皇太极开门见山,“张大人对大明一腔忠义,令人肃然起敬,然大明朝廷已是朽木,崩颓在即。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张大人何不改弦易辙,助后金国成大事。”

  “四贝勒,本官并不否认大明存有积弊,但偌大中华,江山万里,雄师百万,仍是参天大树,非尔区区后金就能扳倒的。”张铨不乏自豪感,“皇太极先生,萨尔浒、沈阳、辽阳三战的胜利,并不能说明后金的实力,只是一种偶然,奉劝阁下莫为眼前的小胜冲昏头脑。”

  皇太极毫不动怒,而是心平气和地论理:“张大人,实力对比可以消长,实力的表现实为人心之向背,日后大明与后金谁能最后胜利,我想请大人出外看看市景,相信会有所裨益。”

  张铨有些茫然:“本官久居辽阳城,街衢市巷了如指掌,有何看处,无非是在贵军的焚掠下,满目凄凉,一片劫后惨状。”

  “张大人看后便知。”皇太极以手侧身相让,“请。”

  “一定要看?”

  “望张大人不要见拒。”

  “莫名其妙!”张铨颇不情愿地随皇太极走出府门。

  时近正午,融融暖日高挂当顶,蓝天如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巡按衙门正在南门内,九级高台上,观望市井一目了然。也不知是何时聚起了满街百姓,简直比正月十五元宵节闹花灯还要人满为患。震天的锣鼓声和高亢欢快的唢呐声响起,数不清的鞭炮在人们头顶上炸响,家家户户门前张灯结彩,使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张铨真有些糊涂,这激战刚刚结束,辽阳城有何喜庆大事。再一细看时,真的令他惊呆了。原来他治下的子民,全都削了头发,改为满人装扮,手举着黄纸糊裱的“后金国万岁”、“恭迎汗王”纸牌,在向一乘绿呢大轿欢呼鞠躬。那大轿前帘卷起,露出了那位他已在图像上早已熟识的后金主汗王努尔哈赤。在万头攒动拥挤不开的欢迎人群中,竟也有身着大明官服的多名文武官员。张铨满脸疑惑,竟然看呆了。

  皇太极微笑着发问:“张大人,没有想到吧?”

  “这,这是你们以武力胁迫的。”张铨不敢面对这活生生的现实,他不想再看下去,转身返回了府衙。

  皇太极随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张大人,你应该讲真话。古来早已有言,天下乃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大明好比奄奄一息的垂暮老人,已是日薄西山,后金国犹如朝日喷薄,已成不可阻挡之势。”

  张铨已无反驳能力:“奉劝四贝勒莫再枉费心机,任凭你口吐莲花,我张铨也断不会卖国求荣。”

  马古达来寻皇太极:“贝勒爷,汗王有令,要您立刻去见。”

  “张大人,可再平心静气想一想,我去去就来。”皇太极正想禀明父汗,请示一下该给张铨一个相应的官职。

  昨日的经略衙门,已成为今日努尔哈赤大汗的行宫。皇太极在纵马驰向行宫途中,恰与代善相遇。他礼节性地勒马打个招呼:“兄王这是去往何处?”

  “这个,”代善支吾一下,“父汗有个差遣,我即刻转回。”

  皇太极不便多问,自去拜见努尔哈赤去了。

  代善对皇太极始终存有戒心,凡事总要与其相背而行。他刚刚面见努尔哈赤时,提到张铨之事,他并未说明皇太极在插手处理,而是有意隐瞒真情,只称敌之巡按御使张铨被生擒,要不要带来父汗处置。努尔哈赤获悉大明这样的高官落网,自是喜出望外,即命代善立刻将张铨押来行宫。代善请得这一旨意,就等于将皇太极的主张否定。他恐皇太极知晓后再从中阻挠,故而不露口风。

  代善带从人闯入张铨的大堂,见张铨正在文案上,铺展宣纸用毛笔在写什么,也不用好眼珠瞅他,原本就有气的他越发气恼,将对皇太极的怨气,一股脑儿发泄到张铨身上:“姓张的,你好雅兴啊,倒还有闲心练字。你别在这充主人了,跟我走一趟吧!”

  张铨颇觉意外,他将书案上写的字幅叠好收起。心中说,怎么,代善一反皇太极那礼贤下士的态度,竟然这样嘴冷。他原本就将生死置之于度外了,而今也就更加不客气了:“这里是我的巡按府,岂容你指手画脚,与我请出去!”

  “哈哈!”代善不由得连声冷笑,“你当你是谁呀?你不是大明朝的三品大员了,你如今是我后金国的战俘,别以为皇太极宠着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想怎样?”张铨是挑衅的口吻。

  “我要你即刻去见汗王。”

  “我没有兴趣!”张铨态度死硬。

  代善早已气不可遏,命令随从上前:“押他走!”

  张铨臂力大得惊人,三四名武士生拉硬拽仍是不能让他就范。

  代善发怒了:“不信就治不了你!”他上去一脚将张铨踹倒,张铨没想到代善会下此狠手,摔了个结实,左脸也抢破了,额头血迹斑斑。

  当张铨狼狈的样子出现在努尔哈赤面前时,正为张铨谋设官职而苦心劝说父汗的皇太极大吃一惊:“这,张大人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张铨哈哈哈连声嘲笑:“我总算领教了女真人的野蛮与无知,这就是你后金大贝勒的杰作!”他用手一指左面颊。

  努尔哈赤向代善投去了不满的一瞥。

  代善意欲扇起努尔哈赤的敌意:“父汗,张铨狂傲已极,非但辱骂我后金国,对您也口出不逊,儿臣实难容忍。不信您看,他见了您竟然昂首而立,败军之俘,还不跪拜。”

  努尔哈赤也表现出不满:“张铨,你若是率众投诚尚可另眼相待,尔乃兵败被俘,理应跪见我这汗王。”

  张铨鼻子发出冷笑:“我堂堂天朝三品大臣,你努尔哈赤是吾皇封的建州卫,充其量不过是五品官,倒是你应该跪拜本官呢!”

  “你,你太放肆了!”努尔哈赤也动了火气,“来呀,按他跪在当殿。”

  无论皇太极怎样说情,无论张铨如何抗拒,张铨还是被硬按在地。只是他决不老实,四个武士用尽全力,他还在挣扎不休。

  努尔哈赤已无兴趣与耐心:“这般死硬,没耐烦再与他纠缠,推出去斩首。”皇太极跪倒求情:“父汗,这样耿直忠臣,若为我朝所用,定是后金柱石,万望宽恕。”

  “王儿,非是为父不允,他若肯降,就免一死。”努尔哈赤对皇太极还是格外宽容。

  皇太极转对张铨说:“张大人,依尊驾之才干,定可在后金大展鸿图,昔年宋帝徽、钦,为我先祖所擒,尚且跪拜,大人便屈身有何不可?生命不再啊,还望三思。”

  张铨为皇太极的赤情所感动,也就倾述了肺腑之言:“四贝勒的关爱,张某感铭五内,徽、钦二帝,怕死贪生,被囚五国城,为万世所不耻。实不相瞒,我若苟活,全家皆难保活命。我意已决,万勿再劝。这是诀别词,还请转交拙荆。”他取出在府中写好的字幅。

  皇太极接过,从头看来,却是五言诗一首:

  中华有古训,

  忠义重千钧。

  荣华如粪土,

  富贵若浮云。

  砍头何所惧,

  杀身以成仁。

  生为大明臣,

  死为汉人魂。

  皇太极已知其志不可夺,禁不住泪湿双眶,拱手而拜曰:“如此,我不再勉强了,愿张大人走好。”

  在皇太极的关照下,张铨被后金武士以绳索勒死,得以保留全尸。

  大明朝的辽阳保卫战,以张铨壮烈的死难而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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