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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立国创大清



  串红抖动着如火的鲜艳枝条,西番莲的硕大花朵向阳光展示着笑脸。秋日的天空像海水般湛蓝,洁净的苍穹没有一丝儿云朵。轻风飒爽而温柔,一改伏暑的酷热与沉闷,在汗水与不眠中苦熬了一夏的人们,无不从内心中发出赞叹,真的是天凉好个秋。太宗和身后的庞大队伍一样,心情分外惬意和舒畅。这是天聪九年(公元1635年)的九月,沈阳城外的黄土官道上,接官亭在柳丝飘拂中闪现着玉立的身躯,各色旗帜给欢迎队伍披上了彩装。

  太宗能不高兴吗?历经数次大规模极其艰苦的追剿,除明朝之外最强大的对手林丹汗的察哈尔蒙古部终于败亡,其残部就要来归降。难以驾驭的漠南蒙古终归自己一统,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胜利啊!朝鲜在此之前业已称臣纳贡,今后的目标就是全力以赴消灭南明了。后金的前途真是像这阳光照耀的官道一样,光彩夺目,如花似锦,一直伸向远方。

  远处出现了人马和旗幡的身影,渐行渐近。太宗看清了,是自己的长子豪格行进在队列的最前方。他身后的高头战马上,依次是多尔衮、岳托、萨哈廉。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还:

  铁骑滚滚,

  军威浩浩,

  战车隆隆,

  军旗飘飘。

  刀枪高举,

  战鼓频敲,

  画角齐鸣,

  弓矢在腰。

  浑河沈水,

  其势滔滔。

  女真后金,

  ……

  太宗在关注着他们的身后,一辆花轮凉车,飘着彩带,垂挂珠串,在两乘彩饰骆驼的牵拉下轻快地驶来。他的注意力始终是这辆凉车,以至于豪格等人的拜见全都不曾在意。凉车在面前停下,侍女摆放踏杌,一位年约四旬上下的妇人款款步下车来。太宗没有在意她风韵尚存的娇好面容,没有在意她芳心有意频送的秋波,而是将目光紧盯在她酥胸前的玉手上。

  下车的女人是察哈尔部蒙古王林丹汗的妻子囊囊太后,名为窦土门福金。她在豪格等人一万精骑的穷追下,不得已率残余一千五百户投降,随后林丹汗的继承人、她的儿子额哲也率部民一千户归降。如今她手中捧着一个楠木镶金的宝盒,这里面盛放的物件就是太宗最急切要得到的无价之宝。

  囊囊太后下车跪拜:“参见大汗,汗王吉祥。”

  太宗以手相搀:“免礼。”

  囊囊太后将手中宝盒递上:“大汗天命之主,理应受此传国玉玺,敬请汗王收纳。”

  太宗有些急切地接过来,也顾不得推辞谦让,就在当面打开取出。在明丽的阳光照映下,传国玉玺熠熠生辉,光彩夺目。上刻汉篆“制诰之宝”四字,两侧各有一条飞龙,端的是货真价实。他极为关心地问道:“此传世之宝,是如何到得林丹汗大王门下?”

  “大汗容禀。”囊囊太后答道,“此宝自汉传到元,元顺帝逃跑时带在身上,死后失落,不知去向。两百余年之后,一牧羊人在山岗下放羊,见一公羊三天不吃草,只在一处用前蹄刨个不住,牧羊人好奇地掘地,使这玉玺得以重见天日。玉玺落入顺帝后裔博硕克图汗手中,他被臣夫林丹汗打败,玉玺始归我家。如今大汗得掌玉玺,实乃天意所归,汗王必得天下矣。”

  太宗听得频频点头:“传国玉玺天意属朕,天意属朕。”

  在路边,早已建好一处砖砌的拜坛,高有丈二。上置香案,团龙黄缎覆盖,博山香炉静静摆放在中央。正黄旗大臣纳穆泰用金盘接过玉玺,太宗款步拾级迈上拜坛。手执三烛龙香点燃,插在香炉之内。镶黄旗大臣图尔格手捧金盘上坛来,举送到太宗面前。太宗双手捧起玉玺,端端正正恭恭敬敬放于案头。然后太宗面南,群臣面北,在袅袅升飘的香烟中,向玉玺三拜三叩。

  在场兵丁万人齐呼:

  传国玉玺,

  归我后金。

  四海臣服,

  天下归心。

  惟我汗主,

  华夏独尊。

  大臣们此刻同声唱和:

  惟我汗主,

  华夏独尊。

  拜祭仪式毕,玉玺由豪格抱在怀中,随太宗之后全体进城。

  路上,紧随太宗马后的范文程对太宗背部禀道:“大汗,臣有话启奏。”

  “章京有话但讲无妨。”

  “不知大汗将囊囊太后作何安置?”

  “她归顺并献玉玺有功,朕要重加犒赏,并赐她深宅大院,让她安度余生。”

  范文程摇摇头:“这显然不够。”

  “先生之见呢?”

  “囊囊太后虽说有子在身边,但其夫林丹汗已亡,仍然孤苦无依,大汗当为她找个归宿才是。”

  “把她嫁人?”

  “正是,而且最好是汗王收她为妃。”

  “这却为何?”

  “察哈尔部势力曾与我后金不相上下,双方为敌二十余年,积怨较深。大汗纳她为妃,实为笼络察哈尔全部之心,使其永远忠于汗王。”

  “她……”

  “她人老珠黄不假,大汗的着眼点要放在江山社稷上啊!”

  太宗不免沉吟,少许他叫过代善:“大贝勒,囊囊太后率部归顺,朕有意将她许你为妻,不知意下如何?”

  代善苦笑一下:“大汗,臣已渐衰老,哪有纳妾之心?”

  “朕之本意并非让你再效于飞,而是给囊囊太后一个名分,以安整个察哈尔部之心。”

  代善心下说,囊囊太后总共不过一千五百户残余,颠沛流离多年,全都是缺吃少穿,要这么个穷老太婆还不是自己的累赘,便回绝道:“要说名分,臣不过一贝勒而已,汗王收她为妃岂不更好。”

  “你!”太宗欲待发作,还是控制了情绪,但他心中已是打定了主意。

  在勤政殿落座之后,太宗面对群臣逐一发布谕旨:“囊囊太后率部来降,化干戈为玉帛,使察哈尔永归后金,实属有功于国家。更兼献上传国玉玺,理当重赏。朕决定收入后宫为妃,永享福祚。”

  囊囊太后无论如何没想到以己残花败柳之躯,还能入侍汗王,在下连连叩首:“臣妾谢恩!”

  接着,太宗又封囊囊太后之子额哲为外藩亲王,位冠四十五旗贝勒之上,赏赐也极其丰厚,给予了相当高的礼遇。

  见太宗心绪极佳,范文程出列启奏:“大汗,为臣有话禀明。”

  “章京尽管放心讲来。”

  “大汗,传国玉玺归我后金,实乃天命。眼下我国疆域辽阔,人民富庶,兵强马壮,属国臣服,惟南明苟延残喘亦指日可灭。为上合天意,下顺民心,去汗称帝正其时也。”

  范文程此言一出,可说是全殿响应。后金在军事上节节胜利,人们无不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大家纷纷发表见解,异口同声劝太宗改国号称帝。

  太宗从内心里感到高兴,但他却反对称帝:“众卿一番美意实堪令人欣慰,然大业未成,南明仍占有大片国土,此时即受尊号,只恐天以为非。故此议不妥,且待大业有成再议。”

  大臣希福再奏:“汗王之言臣以为似是而非,不受尊号,皆在我等诸贝勒身有过失。有不为大汗尽忠信不行仁义的,如莽古尔泰、德格类之流竟然犯上作乱,怎能让汗王放心。各贝勒当同立誓言,作出保证,修身慎行克尽臣道,汗受尊号,自是群臣拥戴。”

  这番话可以说是讲到了太宗心里,他担心各贝勒是否真心实意拥护。口中却说:“贝勒大臣们的忠心,朕从无怀疑,上尊号之事,朕以为时机尚未成熟,尚需待以时日。”

  大臣刚林劝奏:“大汗,玉玺千里来归,天意已明,若不顺天行事,恐怕反为天逆,臣愿汗王允准。”

  可是太宗仍然不从:“恐违天意,不敢妄自尊大。”

  见太宗如此坚持己见,满汉大臣们则不好再深劝,也就全都不作声了,朝会也就悄然而散。

  但是,为太宗劝进的活动并未停止,因为这是同每个人切身利益息息相关的。试想,在皇帝手下为臣,与在汗王驾下为臣,其地位能同日而语吗?而且人人心中明白,太宗不是真心反对称帝,而是在选择时机。为此,聪明的大臣不肯放过这表露忠心的机会,其中汉族大臣范文程是最为活跃的。

  范文程将汉臣鲍承先、宁完我、罗锦绣、梁正大、齐国儒、杨方兴等召集在一处,说得大家意见一致,然后由范文程带领,进宫面见太宗,共同劝进:“大汗,当随天象行事。玉玺既得,各处臣服,人心归顺,受尊号,定国政,正合天意,望汗王莫寒天下臣民之心。”

  太宗从内心里对范文程赞赏,看来这位近臣颇知己心。他脸上不露声色:“众卿美意朕心甚慰,然大业远未成就,不宜操之过急。”

  汉臣的劝进告一段落,满臣的劝进又掀高潮。最为聪明的萨哈廉将诸贝勒召集到一起:“不知各位贝勒对大汗上尊号一事,心中是怎样想的。若内心所愿,我等当各立誓词,以劝汗王早下决心。”

  大贝勒代善最怕在这一点上引起误会,率先表态:“立誓劝进,早当如此,本贝勒就在此拟写誓言,即去面汗敦请。”

  阿巴泰、济尔哈朗、阿济格、多尔衮、多铎、杜度、岳托、豪格等无不响应,大家写好誓词,同去宫中面圣。

  太宗听萨哈廉讲了来意,心中自是欢喜,可是口中谦辞:“朕无意称帝,这誓词免宣为宜。”

  萨哈廉等同声齐讲:“我等忠心必表,不吐不快,大汗恩准。”

  太宗想了想:“既如此,朕也不好过分相拒,大贝勒年事已高,萨哈廉有病在身,就免却立誓吧。”

  代善明白这是在考验自己,更加要宣读誓词,而且是带头为首立誓:自此之后,我若不公正为生,如德格类之流行歹事,将会遭殃死去;如不对汗王尽忠竭力,心口不一,天地神明有知,我代善亦当遭殃死去;如若哪个子侄做出同莽古尔泰般的叛逆之事,我要不向汗禀明,也要遭殃死去;如果我将与汗共议的秘密,泄露给妻子与外人,则神目如电,我代善难逃遭殃死去;如果我对为汗的弟弟竭力拥戴,那么天地眷顾,我代善将福寿绵长。其他贝勒的誓词基本上大同小异,如出一辙。

  太宗对他们说些勉励之言,还是不同意即上尊号。

  在以后的日子里,外藩诸贝勒也相继到京劝进。朝鲜王获悉,也专程派使来朝,上劝进表章。之后又有都元帅孔有德,总兵官耿仲明、尚可喜等各率部属官员请上尊号。规模最大的一次要属天聪十年(公元1636年)三月二十二日,外蒙古十六部四十九贝勒齐聚沈阳,联合请求太宗称帝。到四月五日,满、蒙、汉文武百官三百余人齐聚太宗面前,由多尔衮手捧满文表章,土谢图济农巴达扎捧蒙文表章,范文程捧汉文表章,分领各族臣下跪读表文。

  太宗感到时机业已成熟,便不再固辞,而是满面春风允同:“尔诸贝勒大臣,以朕安内攘外二业渐成,宜受尊号,两年来合辞劝进再三,朕恐上无以当天心,下无以孚民志,故一直未允。今若再拂尔等众意,必失信于天民,惟有勉从群议而已。”

  众人听太宗应允,无不欢呼。

  当下,由范文程为太宗选定吉日,下月十一日为上好日期,可行登基大典。

  太宗表示赞同,然而他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登基改元,朕以为旧国号后金已不可用,愿众卿共思,重定国号,以振奋国人。”

  范文程首先赞同:“汗王命世之君,自不能因袭前代,国号更新,会激励国人,昭示天下,有利于一统华夏。”

  “后金、女真皆为旧称,难以凸现新国威仪,故俱不可用。”太宗心中已有个谱了,“朕既受尊号,当益加乾惕,忧国勤民。而首当其冲的则是,廓清天宇,扫清大明残余,为此国号即称‘清’如何?”

  太宗一言既出,谁能反对,大家一致称赞,于是中国历史上方有了清王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太宗皇太极才是清王朝的开国皇帝。

  天聪十年四月八日起,太宗开始斋戒,整整三天直到十一日,晨光熹微,太宗即穿戴一新,跨上骏马,在百官的簇拥下,缓缓出了德胜门。门外两里路的平坦草地上,早已筑好一座天坛。时值早春,小草都拱出了地皮,满目娇嫩的鲜绿。青砖天坛高有丈二,上面黄土覆盖,四面设有台阶。坛正中业已摆好香案,黄绫缎苫罩,其上置放香炉,炉前为天帝神位。

  诸贝勒和文武百官分列天坛的东西两侧,东侧以大贝勒代善为首,以下依次为济尔哈朗、多尔衮、多铎、岳托、豪格、阿巴泰、阿济格、杜度等诸兄弟子侄。接着是额驸杨古力、固山额真谭泰、宗室拜尹图、叶克舒、叶臣、阿山、伊尔登、达尔汉等,往下是蒙古八固山额真、六部大臣等。

  西侧以范文程为首,以下为都元帅孔有德、总兵官耿仲明、尚可喜、石廷柱、马光远等。向下排列是外藩蒙古的察哈尔、科尔沁、扎莱特、杜尔伯特、郭尔罗斯、敖汉、奈曼、巴林、土默特、扎鲁特、四子、阿鲁科尔沁、翁牛特、喀拉车里克、喀喇沁、乌喇特等十六部,共四十九名贝勒,朝鲜派来的两名使臣也出席了登基庆典。整个场内遍插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的各色旗帜,在微风中招展,铺展出一幅五彩斑斓喜庆画卷。在百官内外,沿场地四周,布列了六层八旗兵丁,一个个持刀执枪,戎装肃立,显得极其庄严肃穆。整个后金国的精华人物全都汇聚于此,真个是群星璀灿光耀云天。

  此时此刻,太宗目睹眼前这辉煌的情景,难抑内心的激动,愈加精神焕发喜上眉梢。天色已是大亮,东方的天际现出一片鲜艳的霞光。代善、范文程两人分别代表满汉人臣充任导引官,引领太宗拾级而上天坛,面向天帝神位恭立。

  范文程唱礼:“上香。”

  太宗从代善手中依次接过三炷檀香,上三次拜三拜。再将彩帛与酒爵供放于香案上,从范文程手中接过祝文,面南肃立朗声诵曰:惟丙子年四月十一日,大清国皇帝、臣皇太极昭告于皇天后土之神。臣以眇躬,嗣位以来,常思置器之重,时感薄履之虞,夜寐夙兴,兢兢业业,十年于此。幸赖皇穹降佑,克兴祖父基业,征服朝鲜,混一蒙古,更获玉玺,远拓疆土。今内外臣民,拗推朕功,合称尊号,以副天心。臣以明人尚为敌国,尊号不可遽称。固辞弗获,勉循群情,践天子位。建国号曰大清,改元为崇德元年。窃思恩泽未布,生民未安,凉德怀惭,益深乾惕,伏惟帝心昭鉴,永佑家邦。臣不胜惶恐之至,谨以奏闻。其实这篇祝文,是太宗向天帝报告他十年来的丰功伟绩,并请求天帝批准他即皇帝位,以此来取得更为合法的权力。也就是说,这告天仪式,是给臣民们看的。读罢祝文,太宗和百官分别走到摆好的席位前入座,当然是各有其位。太宗举起金樽美酒,双手奉上头顶:“敬天。”他率先将酒泼洒。

  百官依样而行:“皇天护佑。”

  太宗再举金樽:“敬地。”

  百官随太宗之后,将酒洒到面前草地之上:“后土保佑。”

  太宗三举金樽:“敬祖先。”将酒挥洒。

  百官将酒洒罢:“列祖荫庇。”

  下人过来将拜祭用的食品,从太宗始分给每人一份,数量很小,全都当场吃掉,以示得到了天帝的福荫。

  至此,郊外的仪式结束。太宗上马,在百官簇拥下回城,进大政殿,再举行受尊号礼。

  殿堂正北高阶之上置放着九龙缠绕的金銮宝座,两侧新制的仪仗,朱红油漆闪耀着夺目的光泽。对对金瓜斧钺,放射着皇帝才有的威严。太宗入座后,百官仍东西分列站好,乐声大作。

  赞礼官高呼:“跪,叩。”

  百官呼拉拉如山跪倒一片,向太宗行三拜九叩礼。

  礼毕,多尔衮与科尔沁贝勒巴达扎,多铎与豪格,岳托与林丹汗之子额哲,杜度与孔有德,每两人合捧一枚皇帝御用之宝的金印,代表满、蒙、汉各族属官民,上前敬呈与太宗,表示承认太宗至高无上的皇帝地位,拥护他的统治。

  太宗心绪极佳,按历朝开国的惯例大封臣属。他当殿册封代善为和硕礼亲王,济尔哈朗为和硕郑亲王,多尔衮为和硕睿亲王,多铎为和硕豫亲王,豪格为和硕肃亲王,岳托为和硕成亲王。阿济格等低一级,为多罗武英郡王。杜度以下再低一级,为多罗安平贝勒,阿巴泰为多罗绕余贝勒。并按等级,分赐银两。外藩蒙古贝勒也按亲王、郡王的等级敕封。汉人则以范文程为首,封为内府大学士。敕封孔有德为恭顺王,耿仲明为怀顺王,尚可喜为智顺王,是以人称三顺王。

  太宗还到太庙追尊祖先,从始祖、高祖、曾祖到祖父,都尊奉为王。而独奉乃父努尔哈赤为皇帝,并上了一长串溢美的尊号: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武皇帝,庙号太祖,陵寝称福陵。

  至此,繁琐的登基大典始告结束。

  太宗在即皇帝位后一直闷闷不乐,常在左右的范文程看出些苗头,不由得关心地探询:“圣上新登大宝,理当意气风发,为何终日郁郁寡欢,有何心事可否向为臣透露一二?”

  “咳。”太宗长叹一声,“未登基时尚可安枕,而今已顶皇冠,而实际统辖仍不过这偏居一隅的弹丸之地,想起来倍感无颜面对国人与臣下,朕这算什么皇帝呀?”

  “万岁此言差矣,”范文程劝道,“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天下要一个城池一个城池地夺取,混一全国也需待以时日呀!”

  “岁月无情,人生有限,朕不能将大好时光全都虚度,要即将传旨整备军械粮草,尽快出征。”

  “万岁只管降旨就是,我大清国战将上百员,雄兵数十万,万岁一声令下,自会人人奋勇争先。”

  “不,朕要亲征。”

  “圣上你,”范文程婉言相劝,“陛下万乘之躯,九五之尊,一国之主,不可轻动。征讨南明非一朝一夕即可奏效,点派几员心腹大将足矣。”

  “朕在宁远锦州受阻,太祖皇帝更是宁远城下身遭炮击伤重而逝,这口气至今未出,我大清国立国后的第一战就是要拔掉锦州、宁远这两颗钉子,扫清入关的道路。”

  “战火无情,刀箭无眼,万岁还是坐镇沈阳为上。”

  “朕意已决,誓要亲征。”太宗又解释几句,“朕不愿做享乐皇帝,朕要开基创业,上阵冲杀。”

  范文程知道难以阻止了,便表示赞同:“万岁御驾亲征,定能鼓舞将士用命,早奏凯歌。”

  崇德元年(公元1636年)五月二十七日,也就是太宗上尊号的一个月后,太宗亲自点验的十万大军,即在城西演武场列队待发。随军出征的大将阿济格、阿巴泰、杨古力、拜尹图等在队前马旁恭立,送行的多尔衮、多铎、豪格等也在立候。红日初升,在护军八旗和仪仗队的导引下,太宗乘马来到。海螺角和蒙古大号震天价响起,群臣向太宗行三拜九叩大礼,太宗拜天祭地。然后发兵大炮响起,两响之后,第三响大炮轰响刚过,就见太宗在马上一晃,险些跌下马来。

  豪格眼明手快,最先奔到近前:“父皇,您怎么了?”

  太宗稳定一下心神,在马上竭力挺直身躯:“不妨事,只是突然头迷。”

  “血!”随后过来的多尔衮惊叫。

  这时大家才都发现,太宗的鼻孔滴流下殷红的鲜血,已将龙袍的胸襟染成紫色,而且血还流个不止。

  范文程吩咐:“快传太医。”

  “不必了。”太宗用御帕堵在鼻孔处,“偶然小疾,不足为虑,不能误了行程,立即出发。”

  但是,没有人行动。范文程是太宗身边最敢于进言的人:“万岁龙体欠安,不宜再随军征战。”

  “不,朕怎能临阵退却?”太宗为了不使将士士气受损,仍要坚持,但他身体又晃动几下。

  豪格作为长子,更比他人牵肠挂肚,不觉跪倒在地:“父皇,为咱大清国,您不能不爱惜龙体呀!”

  百官见此情景,也都呼拉拉跪倒:“万岁龙体安康,关乎社稷安危,千万不可一意孤行。”太宗依然感到头迷,他将堵鼻孔的御帕暗中移到眼前,看见业已为血浸透,而且还止不住阵阵眩晕,也就顺水推舟了:“众卿如此厚爱,朕亦不好过分固执己见,只是这出征之事……”

  阿济格跪拜说:“为臣愿代君分忧,统领大军,横扫宁锦,铁骑踏破山海关,直捣南明的老巢北京城。”

  太宗淡淡一笑:“非也,朕决定大军不再攻宁锦,改由独石口入关,再相机扫荡京畿一带。”

  “万岁,这却为何?”阿济格大惑不解。

  在场的百官也无不深感意外,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太宗心中自有盘算:“宁锦被明廷视为阻我入关重要堡垒,苦心经营,反复修缮加固,兵精粮足,易守难攻。太祖与朕几番失利,确不可等闲轻视。朕不能亲征,恐你等难以取胜,会折我新国大清锐气,故仍改道入关,可保稳操胜券。”

  阿济格还欲坚持:“万岁,臣自忖会不辱使命,攻陷宁锦,为先皇报一炮之仇,也为万岁雪恨。”

  “朕决定改走独石口,你就不要再讲了,只愿你早传捷报。”太宗收敛了笑容,下令出发。

  三声大炮响过,全军滚滚向前。

  返城后,太医来给太宗诊治。是何病因,也未能看透,只好先服用止血药。从此,太宗的鼻血断断续续时流时停,总是难以彻底根治。而且伴有的头迷症状,也时而发作。病情缠身,他也只好耐心医治。

  阿济格率领的远征军倒是没让太宗失望,好消息不断从前方传回来。六月二十七日,十万大军分三路入独石口,八日后会师于延庆州,业已逼近北京。紧接着攻陷长安岭堡和雕鹗堡,连胜明军七战,俘获人畜一万五千二百多。崇祯皇帝惊慌异常,下令全城戒严。但七月七日,清军又用计下昌平,明总兵巢丕昌投降。清军在火焚天寿山的明德陵后,移兵沙河、清河镇,兵锋直指西直门。崇祯急令兵部调山东、山西、大同、保定明军驰援,就连关外与清军对峙的祖大寿,也被调来救驾。一时间京师人心惶惶,后宫嫔妃都做了跳井投环的准备。

  阿济格按太宗临行时的面谕,不为攻北京而拼实力,而是兵锋立刻一转,于七月十五日攻陷宝坻。接着如迅急的风暴,连下房山、涿州、固安、文安、永清、通县、逐安、雄县、安州、定州、香河、顺义二十余城,又克怀柔、西河、密云、平谷。在北京四周,如入无人之境,大小五十六战皆胜,俘获人畜约十八万。而明军虽众,竟不敢出战,崇祯也是以保住北京为最高目的,不放大军出城与清军对垒。使得阿济格在大大风光之后,从容出独石口东归。

  三次入口作战的全胜,使太宗看到了自己的实力,也看清了明军的腐败无能。他憋着一股劲,要实现自己攻占宁远的夙愿。秣马厉兵,畜锐养精,一待时机成熟,即率军亲征,打入山海关。可是身体偏偏不给做主,这鼻血头迷的顽疾,总是难以去根,稍一劳累就要复发,闹得他不敢轻易出兵。转眼两年多过去,到了崇德三年八月,太宗已是数月之久未流鼻血,感到精力充沛,决意近期兵发宁锦。

  马古达入内禀报:“万岁,睿亲王求见。”

  太宗对多尔衮的才能甚为看重,当即允诺:“着他进殿。”

  多尔衮拜毕:“万岁,臣请求领兵出征。”

  “为何突有此想?”太宗感兴趣地反问。

  “万岁,大军两年之久无战事,长此下去只恐产生惰性和怯战心理,是以为臣愿领兵出战,征讨大明。”

  太宗频频点头,感到所说有理,兵将经久无战事,确实有损战斗力。他心情颇佳,又问:“依你之见,应向哪个方向进军?”

  多尔衮几乎是不加思索:“再次入口,游击大明京畿。”

  太宗沉吟一下:“攻打宁锦如何?”

  “万岁,各有利弊。”多尔衮奏答,“宁锦明军固守难攻,势必要长期作战,彼此消耗,短期难见成效。而明廷内地,兵将怯懦不堪一击,我军可随心所欲,灭敌有生力量,又可大有掠获。”

  太宗听后,思忖良久,对多尔衮道:“你且回去听旨,容朕再思再想再下决策。”

  太宗此刻又想到了范文程,在举棋不定之际,只有范文程的意见能让他做出决定。马古达奉命去传范文程即刻入宫,少时范文程应召来到。太宗发现这位汉臣眼圈发红,似乎刚刚流过眼泪,顾不得谈出兵之事,倒是关切地发问:“大学士为何这般模样,莫非有何为难之事?”

  “没有,”范文程竭力掩饰,“为臣是眼睛为风沙所迷,故而揉得红肿。”

  “不对,”太宗何等精明,“你分明是在说谎。有意瞒朕即为欺君。”

  “为臣怎敢?”范文程意欲岔开话题,“万岁立时宣召,定有垂询,就请告知臣下。”太宗偏偏定要弄清范文程哭泣的原委:“你不要想蒙混过关,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既双眼哭得红肿,必有大事在身,若再不明言,朕定要治罪。”

  范文程明白是难以再隐瞒下去了,未曾说出先已泪流两腮:“万岁,实不相瞒,是青岩观派人送信来,舍妹文娟病危,要臣赶去见上一面,还说倘若迟误,怕是就见不到活口了。”

  “啊!”太宗就觉心中被刀剜了一下,有肝肠寸断之感。想起与文娟姑娘的生死恋情,坎坎坷坷终难如愿。若不是自己辜负了文娟的一片挚爱,怎能害得她青灯黄卷遁入空门。虽然说后来文娟拒绝了自己几番迎请,但这一切起因还是怪自己屈从于父命。他在戎马争战的间隙,也每每想起文娟,深感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憾事,他对范文娟有一种负罪感。而今获悉文娟已不久于人世,他确实大为震惊,以至于忘情地出神,半晌无言。

  范文程不得不开口说:“万岁,乞请容为臣去看舍妹一眼。”

  太宗还在走神,没有听见也就没有回答。

  范文程再奏:“万岁,可否容臣去探望舍妹。”

  太宗反应过来:“岂止是你去探视,朕要亲自前往。”

  “万岁,您!”范文程有些激动。

  太宗转身吩咐马古达:“选两名太医,带足应用药物,即刻启程。”

  皇帝圣旨,谁敢有误,一刻钟后,业已准备停当。太宗出了宫门,见两辆四马锦车已在待命,立时脸色沉下来:“马古达,备马。”

  “万岁,路途遥远,乘马过于辛苦,还是乘车为宜。”马古达不肯听命,“况且,乘车也无非晚到半日而已。”

  “休要啰唆,速速备马。”太宗已是声色俱厉。

  马古达不敢再分辩,火急将马牵到。他们一行数十骑,在城内即快马加鞭疾驰而去。经过一日奔波,红日西斜之际,赫图阿拉城外的烟筒山又出现在眼前。那云遮雾掩的青岩观,背依苍翠的危崖,面对如画的松林,阶下汩汩流淌的山泉,松涛欢唱,泉水轻吟,分明是人间仙境。太宗不由得感慨良多,想自己征战冲杀,何曾有清风明月的悠闲,即便是最爱的文娟,也不能喜结连理。而毫无情感的半老囊囊太后,却要纳入后宫。细细品味一番,这帝王有什么好?倒不如不在红尘的僧道,高卧山泉,抛却烦恼。

  太宗想着心事踏进青岩观,由青岩居士引到范文娟榻前。眼见得骨瘦如柴的心上人已是气息奄奄,止不住鼻子发酸,喉咙哽咽。“文娟,文娟。”太宗俯身声声呼唤。

  范文程更是心情急迫:“文娟,我的好妹妹,是万岁来看你呀,快些醒来说几句话。”

  但范文娟已是昏迷不醒,如何开口说话。

  太宗在文娟榻前足足站了有两刻钟,见已无望只好含泪离开。但是他将太医全都留下,并再三交待,要尽全力救治文娟,力争保住文娟的性命。

  返回盛京的路上,太宗闷闷不乐,他明白文娟已是难以重生,留下太医不过是一种姿态和心愿。越发感到心情沉重,鼻孔中如有两条蚯蚓爬出,用手一拭竟是殷红的鲜血,这流淌鼻血的痼疾又复发了。未待太宗再多想,头部一阵眩晕,他就人事不知了,身子晃了几下,便重重跌下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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