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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率王师康熙辞帝京 迎叛军扎贡自喋血



  五天之后,御驾亲征葛尔丹的出兵仪式在午门外五凤楼前举行。前三天里头,按照礼部制定的程序,康熙祭告了天坛、太庙和太岁神,又至太皇太后灵前洒泪默祷,恳乞佑护,斋戒熏沐如仪,一切预备停当,飞扬古从古北口调回三万铁骑军接受康熙检阅。

  正月二十日午时,悬在午门的钟鼓悠然而起,与此同时,正阳门东西的钟楼鼓楼也遥相呼应。是时北京大雪纷飞,漫天琼玉纷纷坠落,午门外空旷的广场上东、西、南三面黑鸦鸦站着三个大方队,铁铸般一动不动。留守在京的上书房大臣有张廷玉和佟国维带着在京王公、贝勒、贝子和六部九卿、外官来京引见的官员三百余人在右掖门前簇拥着皇太子胤礽专候恭送皇帝。几十万京师黎民前一日便接到大赦天下和永不加赋两道明发恩诏,虽然天冷大雪,也都很有兴致,都簇拥到正阳门外新设的绸帷外瞧热闹儿,家家户户设香案,摆着酒肉,算是壶浆箪食欢送王师。

  须臾,便听到天崩地裂似的两声大炮自五凤楼响起,正阳门、天安门、地安门和午门的中门卸了大栓,呀呀开启,左掖门前的畅音阁供奉击磐鸣乐,笙、篁、笛、箫、云锣之声大起。飞扬古眼见一队队举着龙旗宝幡的内侍不断头地从午门涌流而出,提足了精神凝神细看,直待二十一队羽林军出完,方见索额图、高士奇带着四十余名侍卫戎装佩剑,骑着御马出了午门。飞扬古睨视一眼身后挺立的佟国纲和年羹尧两个将军,微一颔首,将康熙赐的宝剑平举在胸。立时,身后数百只角螺仰起向天齐声高鸣。几乎同时,左掖门下的乐队奏变徵之声,数百人齐唱《佑平章》:

  〖壮军容,威四方。凛戈矛,森甲仗。剖文犀,七属烂如银;带鲛函,璀璨难名状。这的是,金城保障!湛卢紫电,承影含光,毫曹似水,素质如霜,更有熊虎勇贲,龙城飞将,气盖贯斗牛,刁斗传千帐。九合既成,二弓交韔,清吹三唱,踊跃军心壮!〗

  歌声中,皇太子领衔伏地,率百官三跪九叩扬尘舞拜,山呼万岁,三万军士眼见年羹尧手中杏黄令旗一挥,大呼一声:

  “皇帝万岁,万万岁!”

  康熙头顶金盔,豹尾饰甲,宽大的披肩下穿一身明黄江绸面肷袍,腰束金镶红蓝宝石线纽带。墨漆般的八字眉下星目闪烁,雪地里显得十分精神。他手按宝剑,脸庞通红,环顾四周,真有点不胜感慨。在这个地方阅兵已是第二次了,前一次是康熙十二年腊月,南方吴三桂“三藩”造反,北方察哈尔王子叛变,京师又有杨起隆和吴应熊内外策应作乱,图海和周培公调集京师全部守军,也不过五千余人,哪里及得今日这样严整的军容、士饱马腾跃跃欲试的气势!在震耳欲聋的高呼声中,康熙庄严地举手向三军致意,立时,午门前又是一片鸦雀无声,只有大雪落地沙沙作响。

  “将士们!”康熙大声叫道。

  “万岁!”回声好似山呼海啸。

  “葛尔丹贼子野心勃勃,十余年来屡与罗刹勾结,东侵中原,兼并蒙古,屠我城池,杀我人民,坏我华夏一统,扰我百姓生业,是可忍、孰不可忍!”康熙亢声说道,字字落地有声,“朕今亲统三军,率满汉铁骑三十万讨此国贼,不灭丑虏,誓不还朝!”说罢,从箭囊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啪”地一声撅断了,“有临阵怯敌,不遵号令者,犹如此箭!”

  话虽简短,却十分有力,颤颤地带着金石之音,数万军士都是训练有素的,见皇帝如此说,“唿”地单膝跪地,大声复诵道:

  “不灭丑虏,誓不还朝!”

  “升旗!”

  飞扬古催动战马向前几步,仗剑大喝一声。设在校军场中央的大纛上一面明黄龙旗冉冉而起,在北风中猎猎响着直上杆顶。户部从锐健营调来的一千二百名军士抬着酒坛至各军前一碗碗斟了递到出征军士手中。张廷玉和佟国维见皇太子要给康熙斟酒,忙将一坛酒亲自抬着跟过来,斟满了跪下捧给皇太子。胤礽也跪了,将酒高高擎过头顶,说道:“阿玛,儿臣敬请满饮此杯,愿阿玛此去旗开得胜!儿臣谨守皇命,督催粮饷,静待皇上好音!”

  “好,这酒朕用了。”康熙见胤礽眼睛红红的,也不由动情,“你在家不要忘了读书,凡事要多和两个大臣商议,有委决不下的大事,飞马报朕,由朕做主。各皇子都是你的手足,不可轻易责罚,可记着了?”见胤礽一一伏首答应,康熙忽然想起,说道,“明珠今日没来,他是有罪的人,不得参与大典,你传旨给他,叫他随军出征!”

  几个大臣都在侧旁,索额图听了便看佟国维,佟国维恰也将目光扫过来,只一对,立时都闪开去。高士奇先是诧异,旋即明白,是怕明珠乘康熙不在,与佟国维勾手危害太子,便知明珠此去凶多吉少,不由提起了心,猛地想到自己,至今也没有想出个安全退身的好办法,竟自打了个寒噤。康熙一大觥茅台下肚,更显得精神焕发,神采照人,将大杯一掷,大喝一声:

  “三军出城!”

  军士们见康熙如此,齐举碗将酒一饮而尽,一片山响掷碎了碗,列队从驾向天安门进发,鼓乐号角越发响得地动山摇一般。

  葛尔丹是康熙二十八年秋统帅十万准葛尔部抵临乌兰布通的。这次东来漠南蒙古,预先和青藏的达赖喇嘛桑结仁错磋商好了,由藏兵维持后路,临行前又会晤了罗刹国的格里高里耶夫大佐,一到乌兰布通,即刻从黑龙江罗刹军中调借火枪三千以资装备,卓索图发来的密函一再保证,只要“伟大的葛尔丹”一到漠南,所有科尔沁草原上的牛羊都是大军的饷源,所有科尔沁的蒙古骠骑都是大汗忠勇的部属……四面八方都是好消息。葛尔丹真有点踌躇满志。他带的二万铁骑都是跟着他平定准葛尔四部、踏平喀尔喀蒙古三部、连战多年锐气方刚的雄师,可以说是万无一失。只要在乌兰布通站稳了根,东西蒙古和漠北蒙古很快就能联成一体。关内的康熙江山,不数年间,都将一块块被宰割过来。想到当初成吉思汗广袤无际的大帝国,葛尔丹浑身血脉贲张,激动得心房卜卜直跳。

  但一到乌兰布通,他便发觉事情远不似想象那般如意。随格里高里耶夫去黑龙江取运军械的人,一去三个月杳无音信。这就是不吉之兆。卓索图恰恰在这时得了病,只派了自己王府的管家扎贡来军中照应,随带了二百只羸弱瘦瘠的老羯子前来犒军,还有一千匹绫罗,倒是五光十色,不知在库中存了多少年,手一捻便破。葛尔丹远离本土,粮道遥远,指望的就是卓索图的接济,见此情景如何叫他不光火?军帐扎定,他气得一夜没好睡,第二日天色刚亮,便命升帐议事。蒙古人情性剽悍勇猛,讲究信义,爽直大方,但于礼仪一道,却没有中原人那多的繁文缛节。各营将官到大营参见了葛尔丹,便纷纷破口大骂科尔沁王:

  “老家伙不是东西,自己不能来,连子弟也不派一个,这是蒙古人待客的规矩?”

  “这管家就看着不地道,贼眉鼠眼的,我一见就恶心!”

  “几万匹马,一万只骆驼,没有吃的,怎么过冬?”

  “这老杂种……”

  葛尔丹紫涨了脸,静静地听着,半晌方摆手止住了众人,问道:“小珍和穆萨尔怎么没来?”话音刚落,小珍的贴身仆从老胡抱着一把马头琴出来,身子一躬答道:“公主和金刀驸马说了,大汗这边有事,叫老奴答应着。”葛尔丹听了点点头,他对自己拗性的女儿也没办法。这次出兵漠南,钟小珍原本宁死不肯来的,但小穆萨尔所率的三千军队是他部下最善战的军队,几次出兵放马,九死一生中都是穆萨尔这个女婿出死力相救才得逃生。好说歹说,许了小穆萨尔只管策应本军,救护主帅,不与清军正面交锋,又答应不带福晋同来,小珍才应允同丈夫跟了来,却是“听调不听宣”,葛尔丹也拿他们没办法。葛尔丹沉吟良久,吩咐道:“你们不要嚷了,叫那个扎贡进来,我有话问!”

  扎贡进来了。这是个四十多岁的蒙古汉子,红得有点发紫的脸上长着一双诡谲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动着,向葛尔丹双手摊开一躬到地,问道:“尊贵的大汗,我的主人,祝您吉祥!叫我来有什么吩咐,我一定全力去做!”

  “你虽然生着一副如簧之舌,说的像草原上云雀的歌声一样动听,”葛尔丹强按一肚子火气,冷冰冰说道,“我葛尔丹也曾经历沧海,不是可欺之人——我不是你的主人,也无吉祥可言,你的主人是卓索图,他此刻围炉拥姬,美酒肥羊,才真的是‘吉祥’呢!”

  扎贡抬起头来,挤着眼一笑,说道:“佛天菩萨,您知道,我的主人有病。他是真心诚意地欢迎大汗哪!我代主人献的哈达只有敬天敬佛时才用,送来的礼品,足能换五百个奴隶,而且以后还要源源不断再来接济,这是蒙古最高的待客之道呀!”

  “你知道我送卓索图多少东西吗?”葛尔丹再有耐性也忍不住了,低沉沙哑地吼道,“三次共送——仅黄金就是十四万两!十四万两黄金就买这二百只老得掉牙的羯子羊,还有这点风一吹就变成灰的绸缎?你——”他气得咳嗽一声,下头的话竟没说出来。“这又不是买卖,大汗这样尊贵的人主当然是不做买卖的,是吧?”扎贡十分刁蛮无赖,一点不动气,嘻嘻笑着从容应对,“如果大汗不相信我,我愿带大汗一同到科尔沁去见我们王爷。”

  葛尔丹原本是有这个打算的,他也风闻科尔沁和朝廷有密使往来,原想一到就摆鸿门宴,将卓索图软禁起来,号令漠南蒙古,如今看来不但此计不成,自己亲赴科尔沁也是大有凶险。想想此刻还不能翻脸,正思忖间,外头有人进来禀道:“大汗,那个格里高里耶夫先生回来了!”葛尔丹精神一振,忙道:“快请进来!”一边似笑不笑地对扎贡说:“你就在这里,等会儿我还有话要问!”

  “小的悉听吩咐!”扎贡一脸的不在乎,笑着答应一声退到帐边垂手而立。

  格里高里耶夫一脸沮丧之色,迈着灌了铅似的步履进来,生硬地向葛尔丹鞠了一躬,说道:“大汗,很遗憾我没能带好消息给您。鉴于我国国内的形势和刚刚与大清帝国缔结的尼布楚条约,戈罗文全权大臣命我代表至高无上的沙皇致意大汗,火枪和弹药目前均不便向大汗提供——我本人和大汗的心情一样,我谨代表我本人向您,我尊贵的朋友和主人表示深切的同情和歉意……”葛尔丹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得毫无血色。他睁大了眼睛,茫然注视着帐外肃杀的秋色、枯黄而稀落的牧草,良久,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叛卖,又是叛卖!哈哈哈哈……我在数日之内,受到这样大的两个叛卖,也算人生一大奇遇!哈哈哈哈……”

  “我说过,我本人向您致歉。”格里高里耶夫进前一步,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伟大的沙皇彼得,目前正集中全力解决俄罗斯西部和南部边境的政治问题,抽不出更多的兵力来解决黑龙江流域的边境争端。值得庆幸的是索额图大臣并不了解这一内情,否则连尼布楚的谈判他们也不会让步。以您的睿智当然理解,我国有我国的困难,不能过多地干预贵国的内政——为表示我本人的同情,我仅以我个人的名义赠送大汗鸟铳十枝和相应的弹药——完成这一使命之后,我将怀着遗憾和希望奉召回国了……”说罢,将下颏一摆,早有两名罗刹兵抬着个大箱子进来,放在地下。格里高里耶夫轻松地吁了一口气,耸耸肩,举起手杖说声:“再会——祝你万事如意”,竟自扬长而去。葛尔丹气得浑身发抖,“呸”地朝格里高里耶夫背影啐了一口,骂道:“流氓,娼妓!”恰在此刻,一个蒙古兵按着腰刀匆匆进来,双手呈给葛尔丹一封信。葛尔丹见上头封印是科尔沁王的,红着眼撕开了信封,看时,只见上头写道:

  〖科尔沁王谨致准葛尔部汗葛尔丹:君万里远道而来,不能亲临奠酒相迎,甚憾。仆虽病,不至无礼至此,惟知殿下昔年弑父杀兄,心胆为之一寒。仆与殿下情同手足,不忍再操干戈,使殿下重增千古骂名,是以规避三舍。殿下罪仆,仆亦难辞,惟不可迁怒于我科尔沁草原臣民牛羊。否则兵戈之事不可免矣。卓索图病中谨识再拜。〗

  葛尔丹此刻真是七魄无主三尸爆炸,三把两把将信撕掉,狞笑一声道:“扎贡,你往前来一点,我有话问你。”

  “我耳朵很好使,”扎贡仍不改嬉笑颜色,“大汗有话只管说就是。”

  “你在科尔沁王府多少年了?”葛尔丹咬着牙关笑问,“我看你办事很干练的。”

  “我么?”扎贡搔搔耳根,答道,“我原是草原上卖唱的,母亲病的那年,女儿卖给王府做了奴隶。这次大汗来,王爷放出了我的女儿,送了她一百头羊,又提升我做管家,来您这听招呼,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原来如此,扎贡竟是临时拉来充管家,专门哄弄自己的!葛尔丹被激得怒火千丈,“噌”地拔出剑来,格格阴笑着走下来,见扎贡一脸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举起寒森森的剑,又放下了,拍拍他的肩头,说道:“怜你是条汉子,为了女儿的自由,敢豁出来到我这虎口里拔牙,我饶你不死——回去吧!告诉卓索图这只恶狼,他得兑现诺言,不然,我的兵没有吃的,当然要打他草原的主意,杀和抢都是免不了的。我既然东来,就不能空手西去!哼,谅你漠北蒙古有多大能为,比得了喀尔喀三部蒙古么?”

  扎贡没想到葛尔丹有这样仗义之心,一向嬉笑满不在乎的神情一扫而尽,变得庄重自恃,身子一昂向前一步说道:“我已答应了我们王爷死于此处,我们科尔沁人是铁铮铮的汉子,岂能言而无信?我死了!”说着,从腰中拔出雪亮的匕首,对着自己心窝猛地扎进去。血,立时汩汩淌出,身躯一晃,像一株被砍倒的树,流着汁液,颓然倒地。

  葛尔丹没想到他如此有血性,怔怔地站着呆了,头嗡嗡作响,也不知想些什么。蒙古人素重勇士,周围的将领看着扎贡的尸体默默致哀,良久,才叫人把他抬了出去。

  接二连三的打击,又目睹扎贡的流血,葛尔丹变得冷静了些,他拍了拍有些发晕的头,立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失去了罗刹国和卓索图这两大奥援,这支两万多人的军队就成了孤军,除了一万头骆驼带的粮食勉强可支半年,后继粮源半点指望不上,这真是件可怕的事!帐外的秋风吹得枯草沙沙作响,牛皮帐被鼓进来的凉风掀动着,发出不安的呻吟声,葛尔丹打个寒战,裹了裹披风,打起精神命道:

  “全军立刻进拔景峰,依山傍水结寨,在黄岗山、林西一带驻扎,防着卓索图抄我后路,沿西拉木伦河布防,随时探听古北口清军动态,看康熙有什么动静!”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说:“赶紧派人与青海的桑结仁错联络,叫他务必筹十万石粮,明春运到,最好能派些藏兵在昭莫多接应一下。只要我军退路不断,总归能拿下这个乌兰布通——站稳脚跟就是成功!”

  他的这一措置确是此刻最好的方案。数万准葛尔剽悍的蒙古骑兵,立时缩成了拳头,盘踞在克什克腾旗境内的乌兰布通峰、景峰和黄岗山,东有热水塘作天然屏障,南有西拉木伦河为天险。卓索图从得意中清醒过来时,早已形成对峙势态,漠北蒙古诸王虽有合兵进击葛尔丹之心,奈严冬将至不能派军远行。卓索图以一部之力,和葛尔丹怎能匹敌?小仗打了无数次,没有讨得便宜,反丢失了不少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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