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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鸦片之禁愈严,而吸食者却愈多,几乎遍于天下,那些贩卖鸦片的匪徒,对天朝法律的畏惧,反不及鸦片对他们的吸引力,却不知为何?鸦片之禁虽然愈严,但法令总有穷尽之时,而贩卖者却各种花样伎俩层出不穷,况吸食者为无业之游民,胸无大志无足轻重,何足挂齿,不值过虑,只是年年耗尽国家银两,却不可不防,因此依我之见,严禁鸦片莫如弛禁。”“石华兄,所言甚是,与我所想真是不谋而合,可是却不知皇上做何想法,令人费解。”这时只听得一声冷笑,吴,何二人一惊:“何人竟敢如此?”定眼一看,原来是尹似升,于是道:“尹老弟,不知有何见解?”尹似升也不辞让,一拱手,站了起来:“见解不敢当,只是小生认为弛禁甚为不妥,小生认为,如若弛禁莫如听之任之置之一旁,吸食者并非受到强迫去吸食,白银的外流也无人强迫,而现在弛禁难道就能扭转局势?我看未必,即使白银外流会有所改观,但外国向天朝输入鸦片却不一定只图天朝之白银吧……”吴兰修愈听愈恼,心想自己治学以来很少有人不恭敬待人,而现在竟当面遭人顶撞。因此双袖一甩,朝身后一背,连声直说:“荒谬,荒谬,真乃荒谬!”转身弃众宾客而去,何太青修养较好,虽也不悦却没气恼,赶忙跟着劝说一起离席。众宾客也不欢而散,张维屏和尹似升也甚觉没趣,快快而去。 想到这儿,吴兰修不禁老泪纵横:“只可惜我身为一介平民,无力以朴苍生,报国无门,无路请缨啊!”何太青道:“石华兄,请不必过于伤心,我有一友名叫许乃济,在朝中做官,我将会把你我之论转告于他,他定能鼎力相助。”吴兰修拭了一把眼泪,紧紧握住何太青的双手。 道光十五年九月,鸦片的侵入已经遍及全国,连同身在北长城脚下的山西巡抚也开始送上关于烟祸的奏折,这黑色土末儿状的东西已加速了王朝安全所赖的道德大坝的崩溃。用白银夯筑和维护的天朝,已变得赢弱不堪了,白银哗哗流往外洋,天朝已深感国库空虚,民生艰难,连原来富饶的江浙一带的税银都到了难以完缴的境地;世风日下,统治者的耳边已充满流民鼓噪之声。然而就在这时皇帝出猎了。 暑热已经渐渐过去,秋季已悄悄到来,树叶儿开始发黄,随秋风的摆弄,纷纷落地,落叶归根,仿佛又获得了新生;原野里的一切都披上了丰厚的盛装,地里的庄稼成了金黄,农人正忙着收割,还有的忙着播种,天气的转凉已使鸟儿纷纷南飞,去寻找自己的又一个安乐的地方,田野里的小动物也都吃得胖油油的,做着越冬的一切准备,这正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就在这一天里,只听得北京左城五凤楼上鼓鼓声阵阵:“咚!——”“咚!——”鼓声沉稳,响彻左城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向天下人宣告:皇帝出猎。 皇帝出猎即秋弥,是清朝皇室和宗室王公在秋季举行的大规模的行围狩猎活动,这天天清气爽,风和日丽,年已五十多岁的道光皇帝率领宗室王公又一次兴致勃勃地前往木兰(承德府以北四百里处)举行秋弥活动,一个时辰后便来到木兰。木兰是皇族畜养禽兽的地方,适逢秋季,原野一片枯黄,正是一个狩猎的好时机。 道光皇帝和众王公宗室正纵马驰骋,尽情射猎,一个太监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双膝一曲,跪了下来,道:“启奏皇上,大常寺卿许乃济求见。”道光于是勒住了马,问:“所为何事?难道他没见到朕正玩得高兴吗?哼。”太监道:“奴才已经对他说了,可是许大人说他有要事要启奏皇上,似乎是为鸦片一事。”道光勃然大怒:“鸦片,鸦片,又是为了鸦片,难道朕被鸦片一事折磨得还不够么!来人哪,把许乃济赶出去,今日朕谁也不想见。”太监一见皇上生气,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头点得像捣蒜似的连声应着:“是,是,奴才这就去把许乃济赶出去,省得扫了皇上的兴头。”然后站了起来,弓着腰,后退了几步,一转身飞奔而去。道光想,这许乃济真是可恶,上次进言不成,这次又来烦我,你难道真的以为你有济世之才?不断地用鸦片一事来唠叨,难道朕就不关心此事么。可又一想,自朕登基以来,日夜辛苦操劳,提倡节俭,注意整顿吏治,查陋规,还亲自派人改革了漕运、海运,并且平定了回疆张格尔的叛乱。然而自我朝以来,鸦片的输入却连年增加,这却是为何呢?甚至不久前连山西巡抚也上奏言及,声称山西也已遭到鸦片的侵害,再不想办法,恐怕就要火烧眉睫,亡羊补牢为时晚矣。可是朕也没有视而不见坐视不管啊,不是已先后数十次下诏作出禁烟举措,加重了先帝的惩处条例,并斩了广东的一个贩卖者,可是为何鸦片愈禁愈烈,吸食者也愈禁愈多了呢?到底怎样才能控制这种形势,怎样才能控制白银的外流呢?这可是国计民生之大事啊!否则的话,大清王朝岂不是要从我的手里败落下来,我又以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先帝先皇呀!我岂不是要成不孝子孙!”想到这里,猛地一拍马背,马受惊向前猛窜了几步,道光又猛地一勒马,朝正在惶恐的王公大臣们大喝一声:“起驾回宫。” 北城许园,便是太常寺卿许乃济的住宅了,许乃济自被调入京为太常寺卿以来已近四年之久,由于他对人态度和善,性格敦厚,在朝中又是掌管皇家祭把这样的职位,故而几年来倒也还相安无事,日子很平静。 许乃济本广东雷琼一带人氏,父亲为乾隆、嘉庆时期的大儒,年轻时期曾做官两年,只可惜生性秉直,常常直言上奏,不免于得罪权贵,遭受排挤,于是官做了近两年就被罢免回家,回家以后性情收敛许多,就专心治学,教引后人。许乃济从小就受父亲教诲,酷爱读书,尤长于经史子集,再加上天资颇丰,遍览群书往往成诵,长大后曾先后四次进京参加考试,不意每次都名落孙山。许乃济也不以为意,每日与朋友们谈诗论画,日子过得倒也自得其乐。到了四十岁那年,他闲来无事,与朋友又入京参试,谁料这一去竟然入了仕途,自己也甚为得意,不久又先后在广东任雷琼兵备道和广州按察使,由于政绩显著,四年前又被调入京做了太常寺卿。 道光十六年四月,春暖花开之季,只见许国满园春色,桃红上了枝头,团团似火,柳枝绽放朵朵丝絮,如烟如雾,小池流水,汩汩不倦,假山假石耸立池中,影子倒映池水,山水相映,竹、兰、梅、菊虽不及时令,却也毫不相让,各呈异彩。 “许兄,今日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以后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从池边的一座精致的小阁子里传出一人说话的声音。 京城许府后花园中有一阁子,屹立在水池的北侧,掩映在花木之间,伴着周围的景色相映成趣,这时四月的春光铺在水面上,水面在斜风中微起波澜,阁子在水中的倒影,如同渺茫的烟云,幻着奇异的波光。 坐在阁中,园中美景可尽收眼底,在这样情致下,尽管有淡淡的哀愁,也会望而转色了。 “何兄言之有理,不过何见此次来京城,行色匆匆,而今仅仅才三日,何兄却要别我而去,未免有些令人失望。” “许兄,几日相聚,我觉得许兄不失为一风雅之士!” “还风雅呢?我哪里比得上何兄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生活可以随意,无须有什么牵念,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哎,许兄,这话你可就太抬举我了,我哪里能同你比呢,在京城里做官,那是别人想也不敢想的事。老兄,你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阁子中间是一副石桌石凳,在两侧分别坐着两人,一个是何太青,身着蓝布长衫,神态安详,举止文雅,不待别人劝,他就端起酒杯,头一扬,一饮而尽。另一个则是太常寺卿许乃济,此时他已换上了便服。 许乃济等何太青说过话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哎!何兄,你不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切事情哪里都如你所想的那么轻巧,这几日,我可是苦恼得很呢!” 何太青喝过酒,抹了下嘴,悠悠地看着许乃济忧郁的神情,笑了笑: “许兄啊!你这是自找苦吃,凡事都不可想得太多,否则,那吃苦的还是你自己,你说是不是如此?” 许乃济苦笑着:“我哪会像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哎!那官场真不是一个好去处,更何况,还是京城的太常寺卿。” 一听这话,何太青就猜到了许乃济的心思,忙问: “许兄,还在为鸦片的事担心?” “正是!” 何太青摇了摇头,说:“你猜怎么着?告诉你,凡事都不可太认真,若太认真,那事又如何能有个了结?依我看,既然皇上不愿见你,那么此事就这样算了吧!” 那怎么可以呢?我大小还是个四品的官员,理应替皇上分忧解难才行,如何可以放弃?再说,我又如何忍心目睹饥寒交迫的天下百姓? “话是不错,可是你已经几次上奏,要求弛禁,你这个臣子做得已经仁至义尽了,要我说,要怨只能怨皇上,他难道不知现在全国的境况?知道,他当然知道,可又如何?还是只知烟禁,明知没有什么起色,却还偏要为之,不愿用你那一套,甚至见都不愿见你,你还有何说,真是皇上不急,你这做官的倒先急了。” “话不能这样说,既为父母官,则应为百姓做事,否则又何以叫父母官呢?只是我认为,皇上之所以不愿见我,可能是时机未到罢了。” “时机未到,那何时才算时机成熟?难道真要等到全国上下都一同吸食鸦片,那时才算成熟?我看,皇上心里未必就有断绝鸦片的信心,不过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许兄,我劝你还是到此为止吧!” 许乃济不再答话,他知道再和何太青争执下去,并没有用,怪谁呢?怪只怪在我是许乃济而不是何太青,怪只怪在我是太常寺卿,因而也不会有何大青的那份心境。 “那池里的鱼儿游得多么悠闲呀!姿态又何其优美,多么让人向往呀!” 许乃济的神情都被何太青看在眼里,他冲着许乃济微笑一下,说: “许兄,实话告诉你吧,此次我来京城并非只为见你,此外还有一事,那就是受吴兄兰修所托,要你上奏弛禁鸦片的事,不过现在不用了,你已经先行一步了。可是,我还是要劝你,你……嗨,不说了,你以后可要小心呀!一旦皇上发怒,你千万别硬抗,也为自己留下条后路。” 何太青的关心,使许乃济感动不已,缓缓地说: “何兄所言,许某一定谨记在心,不过我许乃济可是一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哪,否则愧对何兄所言,希望何兄能够宽恕一二才好。” 说着,许乃济定定地看着何太青。何太青望着眼前的这位老友,那真是又担心又有些怨愤,因此装作恼怒地说: “好了,不说这些了,喝酒,看样子何某的一番劝告,算白费了。” 不待许乃济动手,何太青已端起酒来倒进了嘴里。 这天清晨,天色异常地明朗,一碧万顷,无一点杂色,宛若在牛乳中洗过一般,只听到吱的一声,许府的红漆大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人,峨冠博带,身着朝服,脚踏白底黑面的官靴,他缓缓走下台阶,在门前早已备好的二人小轿前立住,转身对跟在其后的人说:“夫人,请回吧,不用为我担忧,我不久就会回来,产后还是要保重身体多多休息才是。”跟在后面的那人面带忧郁之色,双眼发红,显然昨夜并没有睡得安稳,说:“这个老爷不必担心,不过如果皇上不能采纳你的主见,你千万要注意分寸,知难而退才好保身,万一你有个好歹,你何忍我一人在世上孤单存活,那么我也……”说到这儿,声音不觉已渐哽塞。许乃济连忙又走到夫人三娘的跟前,拭了拭她眼眶上即将流下来的泪水,又拍了拍她的肩说:“这么大了,还哭哭啼啼的,像小孩子似的。你放心,我怎么会出事呢?你在府中安心等我好了。”带着笑意去掩盖着内心的忧虑说道,“翠竹,扶夫人回去,别染了风寒。”然后看了看街的尽头,清晨的街上冷清清并无一人,街的尽头茫茫一片已不是目力之所能及的了。许乃济叹了口气,回过身来毅然迈进了官轿,两个轿夫担起来,朝勤政殿而去。 这时还未走进勤政殿,就先闻其声,大厅里时而一团欢笑,时而又是良久的沉默,进内一览,两三一团,四五一群,左一个“王大人”,右一个“伊大人”,人声喧沸。 就在这喧闹之地倒也能寻得两三处清静之所。在大厅西边,一间侧房里,四人聚坐一起,其中一人询问:“曹老大人,不知这次皇上急切宣诏上朝所为何事?”一年约六旬老者,正是曹大人曹振镛,他沉吟了片刻,心想:“虽说我身为三朝元老,又被封大学士,至于今日所为何事却还真不知晓。我已六旬有余,不久即将解甲归园,我又何必过多探寻呢?然而我却又不可说不知,否则岂不是没了颜面。”于是面含微笑拂了把花白之须,又顿了顿语气,缓缓地说:“这个嘛,王大人稍后上朝不就知道了么,又何必急于一时半刻呢?”王鼎见曹振镛不吐真言,于是也就不加多问了,然而坐在曹振镛左边的裕谦却已沉不住气,裕谦性格较为直爽,说话也从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说:“恐怕是为许乃济大人在皇上狩猎时所要奏之事吧?”虽没有点明,但四人心里都已明白即为鸦片之事,曹振镛含笑不语,心里却打着算盘,难道真为鸦片之事,恐怕也未必,上次皇上狩猎之时,闻到许乃济上奏言及已是大怒,这次又怎么会主动去触及此呢?鸦片此物纯系洪水猛兽,历年禁鸦片的诏书接连不断,不见鸦片消除,反却见其愈来愈烈,愈来愈多,看来还是不去招惹为妙,听其自然也许它自己消失也未可知,因此在众口之下,这位老大人三缄其口,只是含笑。 清代建制以来,有一条历年不变的规定,皇上上朝,有大朝和常朝之分,大朝定在特殊的日子,一般都在元旦、冬至和皇帝寿辰之日;而常朝却是固定不变的,日子倒也选得不错,是在每月的初五、十五、二十五之日,一般到了这些日子,朝臣都潮涌而来。到了道光十年以后,由于鸦片输入频繁,朝臣上奏多数为此,道光大伤脑筋,深感忧虑,时间久了,生了怯意,每次上朝总是犹犹豫豫,让朝臣等了良久才上殿。今日上朝时辰还未到,朝臣一早就匆匆赶到了朝房,只因他们已听说皇上今日早朝要有大事相议。 众人在朝房正在说笑之间,就听到门外的侍卫高声喊道:“太常寺卿许乃济大人到。”这一部分立刻收住话头,而另一部分高谈阔论者这时发觉形势好像有点不对劲,也莫名地歇了话语,大厅里沉默了,大学士王鼎,云贵总督伊里布,直隶总督琦善等人打开大门一看,就见一顶小轿停在大厅门外,两个仆役打扮的人站在轿前,轿帘一掀,一顶缀着红色缨子的官员礼帽露了出来,紧接着缓缓地步出官轿,在两个仆役的搀扶下,转头一看见众人已立在大厅外,连忙双手一拱,算作见面礼。众朝臣也都还了礼,拱了拱,然后和许乃济一同入了大厅。 这时候,直隶总督琦善已靠近许乃济,轻轻地道:“许大人,几日不见好像又苍老了许多。”说着脸上带着微笑,许乃济干笑两声。“岁月不饶人哪。”接着琦善又试探性地问:“许大人,今日早朝你可是来晚了,平时每次总先发而至,早早赶到,莫非昨夜有事没准备好,故而今日起晚来迟?”许乃济微一思忖,这个直隶总督莫不是想要套问关于弛禁鸦片之事,于是说:“昨日确实有些小事,不过还不至于辗转难眠。”转而又直接询问,“琦大人,这么说可是有事相议?”琦善内心有鬼,听到这么一问,就强着笑脸连忙摆手:“没什么,没什么。”然后悄然走开。不久就见琦善和首席军机大臣穆彰阿等几位大人站在一边相议起来了。 许乃济见其这般,带着轻蔑的口气,哼了一声,不理会琦善,也走到一旁和大学士王鼎等人寒暄起来…… 说着说着,就听“咚——咚——”阵阵擂鼓之声,悠远而漫长,响彻着北京城的每一角落,紧接又是传呼侍卫们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出朝——” 众位朝臣一听,上朝的时辰已到,也就停住了话语,一个个赶紧整了整官帽,拭了拭两鬓,又理了一下朝服,在朝房大厅里来回走了几步,然后鱼贯而出,许乃济也在众人之列出了大厅,踏在绵长的绣花红色毯上朝勤政殿方向成两排的队式缓缓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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