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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潜往东北



  (1931—1932)

  一、不静的“静园”

  一九二九年七月,我从日租界宫岛街的“张园”,迁到协昌里的“静园”。这是租的安福系政客陆宗舆的房子,原名“乾园”,我给它改了名字,是含有一层用意的。

  北伐后,国民党的势力伸到了北方,和我有交情的军阀纷纷垮台,被我寄托过希望的东三省,宣布“易帜”,这个变化,一度引起张园上下一片悲观失望。那时,一部分“遗老”门客作鸟兽散,和我厮守着的“近臣”们,除了郑孝胥和罗振玉等人之外,几乎再没有别人谈论什么复辟的前景。像陈宝琛这样的人,以前嘴边上挂着的“天与人归”、“卧薪尝胆”也一时听不到了。他们唯一在考虑着的问题,是得到了江山的新王朝,将会怎样对待我这个末代皇帝。我自己,更是陷入深沉的忧虑之中。但是,这种情形并没有继续了多久。我们很快地就看到,五色旗才摘下来,打着青天白日旗的又彼此厮杀起来,今天甲乙联合反丙,明天乙丙又合作倒甲,情形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蒋介石所达到的“统一”,越看越不像那么回事,蒋介石脚底的江山,越看越不像料想中的那么稳。“张园”犹如绝路逢生,于是重温旧梦,认为“定于一”的大业,仍然非我莫属。不但“遗老”和门客中又恢复了这个论调,就连每周给我进讲一次时局的日本驻屯军司令部的参谋们,也不避讳这种观点。我取名新居的“静园”的意思,并非是求清静,而是要在这里“静观变化,静待时机”。

  “静园”里日日望着,月月盼着。果然,在一九三○年的夏天,盼来了消息。

  “九·一八”事变前的两个月,在日本东京“学习院”读书的溥杰正待回国度假之际,忽然接到鹿儿岛来的一封信。鹿儿岛驻军某联队的吉冈安直大队长,曾经是天津日军司令部的参谋,常到张园来讲演时局,与溥杰也算是认识,这时他向溥杰发出邀请,请溥杰到鹿儿岛做客几天,然后再回国。溥杰应邀到了鹿儿岛,受到了吉冈少佐夫妇的殷勤招待。到了临别的时候,吉冈单独对溥杰神秘而郑重地说:“你到了天津,可以告诉令兄:现在张学良闹得很不像话,满洲在最近也许就要发生点什么事情。……请宣统皇帝多保重,他不是没有希望的!”七月十日溥杰到了天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七月二十九日,日本一位华族,水野胜邦子爵前来访问,在郑孝胥和溥杰的陪侍下,我接见了他。在这次平常的礼貌的会见中,客人送了我一件不平常的礼物:一把日本扇子,上面题着一联(据溥杰解释,是日本南北朝时代一位忠臣写在樱树皮上,暗传给失掉了江山的君主的)诗句:“天莫空勾践,时非无范蠡。”

  这时正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东北局势日益紧张,而我的“重登大宝”的美梦又连做了几天晚上。这时来了这样的暗示——无论它是出于单纯的私人关怀,还是出于某方的授意,对我说来,事实上是起了行动信号的作用。

  “九·一八”前后那几天的静园动态,郑孝胥日记里留下了一些记载:乙亥初六日(九月十七日)。诣行在。召见,商派刘骧业、郑垂往大连……

  丙子初七日(九月十八日),诣行在。召见,咨询出行事宜……

  丁丑初八日(九月十九日)。日本《每日新闻》送来号外传单云:夜三时二十三分奉天电云:中日交战。召见刘骧业、郑垂,命刘骧业先赴大连。作字。遇弢庵(陈宝琛),谈预料战事恐复成日俄之战。午原(刘骧业)来,求作书二纸,遗满铁总裁内田及日军司令本庄。大七(郑垂)往行日领馆。云:昨日军已占奉天,华军自退,长春亦有战事……

  戊寅初九日(九月二十日)。诣行在,进讲。报言日军据沈阳,同时据长春、营口、安东、辽阳。东三省民报送致十八号,报中毫无知觉……

  己卯初十日(九月二十一日)诣行在,进讲。蒋介石返南京,对日本抗议,张学良令奉军勿抵抗……佟揖先(济煦)来,自言欲赴奉天,谋复辟事。余曰:若得军人商人百余人倡议,脱离张氏,以三省、内蒙为独立国,而向日本上请愿书,此及时应为之事也……我本来一听见事变的消息,恨不得立时就奔到东北,但这样的行动不经日本人的同意是不行的。郑孝胥对我说,沈阳情况还不明朗,不必太着忙,日本人迟早会来请我,不如先和各方面联络一下。因此,就决定了派刘骧业去找日本人在东北的最高统治者内田和本庄,叫我的管家头目佟济煦先去东北看看“遗老”们那边的情形,商衍瀛继续找找那些有过来往的东北将领。去办“及时应为之事”的人派去了不久,果然又应了郑孝胥的话,关东军派人找我来了。

  九月三十日的下午,日本的天津驻屯军司令部通译官吉田忠太郎来到“静园”,说司令官香椎浩平中将请我到司令部谈一件重要的事情,并且告诉我不要带随从,单独前往。我怀着对“喜事”的预感到了海光寺日本兵营。香椎见到了我就说,从满洲来了两个人要朝见我。说着,领我进了他的客厅。在这里我看见了两个人恭恭敬敬站着,一个是长袍马褂的罗振玉,另一个穿西服,脸面陌生,从他的鞠躬姿势上看出是个日本人。香椎介绍了一下,说他是关东军参谋板垣大佐派来的人,名叫上角利一,介绍了之后,香椎就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罗振玉恭恭敬敬地给我请了安,然后拿出一个大信封给我。这是我的远支宗室,东北保安副总司令张作相的参谋长熙洽写来的。张作相是兼职的吉林省主席,因为到锦州奔父丧,这时不在吉林,熙洽利用职权,下令开城迎进了日军,他的日本士官学校时代的老师多门师团长的部队,不费一弹,占领了吉林。他在信里说,他期待了二十年的机会,今天终于来到,请我不失时机,立即回到“祖宗发祥地”主持大计。说可以在日本人的支持下,先据有满洲,再图关内,只要我一回到沈阳,吉林即首先宣布复辟。

  罗振玉等我看完了信,除了重复了一遍信中的意思,又大讲一番他自己的奔走和关东军的“仗义协助”,说东北全境“光复”指日可待,三千万“子民”全都盼我回去。关东军也愿意我去复位,所以派了上角来接我,总之是一切妥善,只等我拔起腿来,由日本军舰把我送到大连了。他说得兴高采烈,满脸红光,全身颤动,眼珠子几乎都要从眼眶子里跳了出来。罗振玉的兴奋是有来由的。他不仅有熙洽的欲望,而且也有吕不韦的热衷。他现在既相信不久可以大过其蟒袍补褂三跪九叩的瘾,而且看到利润千万倍于“缘墨堂”的“奇货”,他几年来花费的“苦功”,在他的自传《集蓼编》里曾透露了一部分:……予自辛亥避地海东,意中日唇齿,彼邦人士必有明辅车之相依,燎原之将及者,乃历八年之久,竟无所遇,于是浩然有归志。遂以己未(一九一九年)返国,寓天津者又十年,目击军人私斗,连年不已,邪说横行,人纪扫地,不忍见闻。事后避地辽东又三年。衰年望治之心日迫,私意关内麻乱,无从下手,惟有东三省尚未糜烂,莫如吁恳皇上先拯救满蒙三千万民众,然后再以三省之力,戡定关内。惟此事非得东三省有势力明大义者,不能相期有成。乃以辛未(一九三一年)春赴吉林,与熙君格民(洽)密商之。熙君夙具匡复之志,一见相契合,勉以珍重待时。又以东三省与日本关系甚深,非得友邦谅解,不克有成。故居辽以后,颇与日本关东军司令官相往还,力陈欲谋东亚之和平,非中日协力从东三省下手不可;欲维持东三省,非请我皇上临御,不能洽民望。友邦当道闻之,颇动听……一九二八年末,罗振玉搬到旅顺大连以后的活动,他曾来信大略向我说过,在郑孝胥和陈宝琛等人的宣传下,这个“言过其实,举止乖戾”的人,不能引起我太大的希望。但这回他来的却正是时候,说出的一切话也不容我不信,因为不只有熙洽的来信,更有关东军赫赫有名的板垣大佐的代表——上角利一。上角向我转达了板垣的意思说,关东军“完全没有领土野心”,这次行动不过是为了“保护日本的利益”,关东军“诚心诚意”地愿意帮助我在满洲建立新的“友好”的政权,希望我立刻动身先到大连,然后转往“盛京”就位。日本关东军现在连沈阳也给恢复了旧名了。

  在会见罗振玉和上角的头一天,郑孝胥刚给我看过一份大连的报纸,上面登载着沈阳“各界准备迎立前清皇帝”的消息,而当地的报纸上也登了国际联盟讨论国民党提出的对日本的控诉,英国代表显然在袒护日本。同时,郑孝胥刚接到他的留学英国的孙子寄来的一段英国报纸节译,其中由一个英国少年在中国失踪的事件,说到“民国之不足信任”,并且指出“美国官场并不以满洲之变动为日本违背凯洛非战公约”。国民党南京政府方面,除了口头抗议和同样无济于事的呼吁之外,只见步步退却,并无真正想抵抗的意思。总之,一切现象都表明,东北所发生着的事情,对日本是顺利的,因此对我也是顺利的。我认为时机确乎是到了。

  我心里一团高兴,但是还能矜持地向罗振玉和上角利一表示,待我回去先考虑一下,然后再作答复。

  在回园去的路上,我心里盘算着“复位”的时间,想象着“登极大典”的场面,越想越高兴,浑身的血液都像沸腾了起来。但是,回到了静园,马上碰见了泼冷水的。

  头一个表示反对的是陈宝琛,追随他的是胡嗣瑗、陈曾寿(婉容的师傅)。他们听了我的叙述,立即认为罗振玉又犯了鲁莽乖戾的老病,对于关东军的一个大佐的代表,他们也表示不能贸然置信。他们认为东北的局势变化、国际“列强”的真正态度,以及“民心”的趋向,等等,目前还未澄清,至少也要等刘骧业探得真相之后,才能决定行止。听了这些泄气话,我颇不耐烦地直摇头:

  “熙洽的信,决不会说谎。”

  八十四岁的陈宝琛听了我的话,样子很难过,怔了一阵儿后,他沉痛地说:

  “天与人归,势属必然,光复故物,又岂非小臣终身之愿?唯局势混沌不分,贸然从事,只怕去得容易回来难!”

  我看和这几个老头子说不通,就叫人马上催郑孝胥来,郑孝胥虽然今年七十一了,但在我眼里却是劲头十足的。他的“开门户”、“借外援”、“三共论”以及“三都计划”,等等,已使我到了完全倾倒的程度。不久前,我又按他的意思给他最崇拜的意大利的墨索里尼写了一块“举世无双”的匾额,他显然是以我的墨索里尼自居。他曾说:“意大利必将成为西方一霸,大罗马帝国必将再兴,与未来的大清帝国,分霸东西,其天意乎?”为了嘉勉我的未来的黑衣宰相,这年春天我特授意我的父亲,让我的二妹和郑孝胥的长孙订了亲,给以“皇亲”的特殊光荣。我估计他现在听到熙洽和关东军请我出关“主持大计”的消息,必定是与陈宝琛的反应不同,该是大大高兴的。没料到,他并没表现出我所料想的那种兴奋。

  “辗转相垂,至有今日。满洲势必首先光复,日本不迎圣驾,也不能收场。”他沉吟一下,“不过,何时启驾,等佟济煦回来之后再定,更显妥帖。”

  这意思,竟跟陈宝琛一样,也是不以为时机完全成熟。

  其实,郑孝胥脑袋里所想的,并不是什么时机问题。这可以由他不多天前的一篇日记来证明:报载美国罗斯安吉(洛杉矶)十月四日合众社电:罗斯安吉之出版人毕德,为本社撰一文称:世界恢复之希望(按那时资本主义刚从一九二九年起发生了经济大恐慌,报上经常有谈论如何把资本主义世界从危机中拯救出来这类问题的文章——作者)端赖中国。氏引英国著名小说家韦尔斯之最近建议,“需要一世界之独裁者将世界自经济萧条中救出”,氏谓此项计划,无异幻梦,不能实现。毕德建议:美政府应考虑极端之独裁办法,以拯救现状。第一步,应组一国际经济财政银行团,以美国为领袖,供给资金,唯一目的,为振兴中国。氏主张美政府应速草一发展中国计划。中国工业交通之需要如能应付,将成为世界之最大市场,偿还美国之投资,当不在远。此时集中注意于中国,美国社会经济制度皆有改正,繁荣可以恢复,人类将受其福利云。

  今年为国二十年……彼以双十为国庆,适二十年整矣。此诚巧合,天告之也:民国亡,国民党灭,开放之期已至!谁能为之主人者?计亚洲中有资格者,一为日本天皇,一为宣统皇帝。然使日本天皇提出开放之议,各国闻之者,其感念如何?安乎?不安乎?日本皇帝自建此议,安乎?不安乎?若宣统皇帝,则已闲居二十年矣,其权力已失。正以其权力已失,而益增其提议之资格。以其无种族国际之意见,且无逞强凌弱之野心故也……可见,他不但看到满洲,而且看到全中国,全国的“开放之期已至”,更遑论东北!以后的事实也证明,那时他考虑的主要问题,不在于去东北的时机,而在于如何应付罗振玉的新的“挑战”。

  “挑战”是从我去日军司令部的前几天就开始了。那天,我接到了两封信,一封是罗振玉的,一封是给溥伟当秘书的周善培(在清末给岑春煊做过幕僚)的,都要求我“给以便宜行事”的“手谕”,以便为我活动东北各方面。照他们的话说,是时机已至,各方面一联络即成,目前只差他们的代表身分的证明了。我把这事告诉了郑孝胥,他慌忙拦阻道:“此事万不可行!此类躁进之人见用,必有损令名!”

  正好在几个月前,罗振玉又给了我一个“躁进”的印象。那一天,罗振玉从旅顺来到了天津,兴冲冲地给我带来一件出于日本浪人田野丰手笔的“劝进表”。他解释说,田野丰和关东军司令官的旧上司高山公通联络上了,这两个日本军界的宿耆最近得到日本参谋部的委托,根据已得到的“赤党即将在奉天举事”的情报,制定了一个计划。将由白俄将军谢米诺夫率白俄武装乘机夺取“奉天”,日本军队同时给以支持,到时候并由他们联络好的东北官吏“迎驾归满,宣诏收回满蒙”。为了实现这计划,希望我马上先提供一部分活动经费。这件事,我想可能是日本在东北阴谋的一部分,也可能是某些流氓浪人知道了事变的阴谋,想乘机打一次秋风。不管怎样,我听了却是很高兴的。但是高兴了不过两天,日本参谋部派驻北京使馆武官森纠,到天津找到郑孝胥,说田野丰的话完全是瞎吹,况且军部方面即使有此计划,也不会找我拿活动费。本来田野丰也是郑孝胥的朋友,曾是谢米诺夫集团的一员,郑孝胥听了森纠的话,他自己和田野丰的来往是一句不提,只是对我埋怨罗振玉的荒唐。所以,罗、周二人“便宜行事”的请求,也就没有得到我的允准,罗振玉的信誉在我心里又下降了一步。这无疑更形成了郑孝胥的优势地位。

  郑孝胥怕的是我被罗振玉垄断了去,对这一点,我当时自然理会不到,我只觉得既然他们一致主张等派到东北的人回来再说,而他们也该就回来了,所以只好捺下性子等一等。这时的陈曾寿唯恐我又变了主意,又给我上了一个“奏折”。这是代表了陈宝琛这派人当时思想的一个典型文献:奏为密规近日情势,宜慎赴机宜,免误本谋,恭折仰祈圣鉴事。窃闻凡事不密则害成。所当暗中着着进行,不动声色,使人无从窥其际。待机会成熟,然后一举而起。故不动则已,动则必期于成。若事未实未稳,已显露于外,使风声四播,成为众矢之的,未有不败者也。今皇上安居天津,毫无举动,已远近传言,多所揣测。若果有大连之行,必将中外喧腾,指斥无所不至,则日本纵有此心,亦将阻而变计。彼时进既不能,退又不可,其为危险岂堪设想。且事之进行,在人而不在地。苟机有可乘,在津同一接洽;若机无可图,赴连亦属罔济。且在津则暗中进行,而易泯群疑,赴连则举世惊哗,而横生阻碍。在津则事虽不成,犹有余地以自处;赴连则事苟无着,即将悬寄而难归。事理昭然,有必至者。抑在今日局势未定,固当沉机以观变,即将来东省果有拥戴之诚,日本果有敦请皇上复位之举,亦当先察其来言者为何如人。若仅出于一部分军人之意,而非由其政府完全谅解,则歧异可虑,变象难测。万一其政府未能同意,中道改计,将若之何?是则断不可冒万险以供其军人政策之尝试。若来者实由其政府举动,然后探其真意所在。如其确出仗义扶助之诚,自不可失此良机;如其怀有利用欺诱之意,则朝鲜覆辙具在,岂可明知其为陷阱而甘蹈之。应付之计,宜与明定约言,确有保障而后可往。大抵路、矿、商务之利,可以酌量许让。用人行政之权,必须完全自主。对外可与结攻守之同盟,内政必不容丝毫之干预。此当预定一坚决不移之宗旨,以为临事应付之根本者也。昔晋文公借秦力以反国,必有栾、郤、狐,先为之内主;楚昭王借秦兵以却吴,亦有子西等归臣收合余烬,以为先驱。自古未有专恃外力,而可以立国者。此时局势,亦必东省士绅将帅先有拥戴归向之表示,而后日本有所凭借,以为其扶助之资。此其时机,似尚未至。今日东省人士犹怀观望之心,若见日本与民国政府交涉决裂,当有幡然改图者矣。今列强外相群集于日内瓦,欲借国联局面施其调停。日本不肯开罪于列强,闻已提出条款大纲,若民国政府应允,即许退兵。在民国政府虽高唱不屈之论,实则色厉内荏,恐终出于屈服之途。日本苟尝所欲,必将借以收场。若交涉不能妥协,则或别有举动。此时形势犹徘徊歧路之间,万不可冒昧轻动,陷于进退维谷之地也。观今日民国情形,南京与广东虽趋合并,而彼此仇恨已深,同处一堂,互相猜忌,其合必不能久。彼等此时若与日本决裂,立将崩溃。如允日本要求,则与平日夸示国人者完全背驰,必将引起内乱,无以自立。日本即一时撤兵,仍将伺隙而动。故此时我之所谋,即暂从缓动,以后机会甚多。若不察真相,轻于一试,一遭挫折,反永绝将来之望,而无以立足矣。皇上天纵英明,饱经忧患,必能坚持定见,动合机宜,不致轻为所摇。臣愚见所及,是否有当,理合恭折密陈,伏祈圣鉴。谨奏。在这各种不同想法里,静园里越不能安静了。而同时,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又发生了。

  二、日本人意见分歧

  还不等“静园”里对出行的事商量出一致意见来,日本驻津总领事馆的后藤副领事第二天就找上了门。他们对我去日本兵营的事全知道了,总领事馆表示:他们对我的心情和处境是完全理解的,但是认为最好是慎重从事,现在不要离开天津;他们负有保护的责任,不得不作这个劝告。

  从这天起,这位后藤领事不是来直接见我,就是找陈宝琛舅甥或是郑孝胥父子,进行劝阻。同时,日本驻屯军的通译官吉田,却一再向我宣传,最好是立刻动身出行,日本军方是决心支持我上台的。

  我在天津住了七年,对日本军政方面的摩擦、猜疑,多少是有点知识了。这时我对于军政双方的“发言权”上,也有了新的看法,这是和陈宝琛那一伙人不同的。陈宝琛一向认为文人主政是天经地义,所以他的朋友是日本芳泽公使,他的外甥专门和领事馆以及东京的政友会人物来往。这时他坚定认为如果东京方面没有表示,就千万别听军人们的话。我的看法不同,认为能决定我的命运的,现在不是日本政客,而是军人。我并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解和情报,我是凭着直觉,从当前摆着的事实上看出来的。我看到的是,日本方面在外交上宣称准备和南京政府通过和平途径解决“中日纠纷”,同时关东军却一路不停地前进着,攻打着退却着的中国军队。我那时还不太明白,这和蒋介石、汪精卫一边嚷着抵抗,一边把国土让给敌人原都是用以欺世的两面手法,但我能看出决定问题的还是日本军人。陈宝琛指出国际列强的暧昧态度可虑,也和我的直觉印象不同。我去过日本兵营后不多天,英国驻津军队司令官牛湛德准将忽然来到“静园”访问。他对“九·一八”事变给我造成的机会,表示了“私人的祝贺”,并且说:“如果陛下能在伟大的满洲重新登极,陛下的仆人牛湛德,愿意充当龙旗下的一名士兵。”这话不但使我飘飘然,而且更相信郑孝胥说的英方袒日的消息。牛湛德来访之后,庄士敦也突然和我久别重逢,据他说这回是为了代表英外交部来和中国政府办理庚款和归还威海卫的余留问题,因此顺便前来看望。他为了我的“前途”表示高兴。他同时请我为他的著作《紫禁城的黄昏》书稿作序文,他说将在这书的最末加上一章,叫做“龙归故里”。

  刘骧业和佟济煦先后从东北回来带来的消息,对我也是一种鼓励。佟济煦先回来,说和沈阳的遗老袁金铠等人见了面,都认为时机已至,不必迟疑。接着刘骧业也来了,虽然他没有能见到内田康哉和本庄繁,这有点令人失望,但他见到了板垣和金梁,证实了罗振玉和上角并不是骗人的。金梁对他说的尤其充满了乐观:“奉天一切完备,唯候乘舆临幸。”他也去过吉林,证实罗振玉说得不错,日本军队已控制了全省,熙洽等人是随时可响应复辟的。

  除了这些之外,当时出现的一些谣言也是促使我急于动身的因素。那时天津的新闻界消息真是灵通,我去日本兵营的事很快就传到社会上,有的报纸甚至登出了我已乘轮到了东北。与此同时,“静园”里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谣言,说中国人要对我有不利的举动。因此,我更觉得不能在天津待下去了。

  但是,尽管我一心想走,我毕竟是日本行政当局的客人,必须和总领事馆说通了才能行。我派了郑垂去拜会日本总领事桑岛,说“既然时机不至,我就不一定一直去奉天,不妨先到旅顺暂住。这总比在天津安全一些。”桑岛立刻表示,到旅顺去也不必要。他叫郑垂转告我,满铁总裁内田康哉也不同意我现在动身,内田是日本政界老前辈,日本军部对他也是尊重的,因此我还是慎重从事的好。至于安全,他认为并无危险,愿负完全责任。最后说,他还要和驻屯军司令官香椎交换一下意见。第二天,副领事来找郑垂说,桑岛和香椎商量过了,意见一致,都不主张我现在离开天津。

  这个消息令我非常糊涂,为了弄清真相,不得不把那位司令部的通译官请来问问。不料吉田回答说所谓总领事和司令官的会商,根本没这么回事,香椎司令官是主张我立刻随上角利一走的。他给我出个主意,亲笔写封信给司令部,把坚决要走的态度告诉他。我在糊里糊涂中写了这封信。可是不知怎么弄的,日本总领事又知道了这件事,连忙来找陈宝琛、郑孝胥探听有没这回事,那封信是真的假的……

  日本军政两界的这种意见分歧和暗中摩擦,令我非常生气,可是又没什么办法可想。这时二次去东北的刘骧业来了信,说是探得了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的真正意思:现在东北三省还没全部控制,俟“三省团结稳固,当由内田请上(指我)临幸沈阳”,请我暂时在津等候着。既然决定命运的最高权威有了这样的表示,我也只好遵命静候了。

  从那以后,我多少明白了一点,不仅天津的领事馆与驻屯军之间意见分歧,就连关东军内部步调也不太一致。我对某些现象不由得有些担心:前恭亲王溥伟在日本人的保护下祭祀沈阳北陵,辽宁省出现了“东北地方维持会”的组织,旧东北系重要人物臧式毅在受着关东军的“优待”,前民国执政段祺瑞的行踪消息,又出现于报端。对这些不能和我并立在一个屋顶之下的牌位,日本人正做什么打算?那时我还不明白,日本人长期豢养着的有各式各样材料,我这个被尊敬地称为“陛下”的,不过是其中之一,可不可用,用我还是用别的,还都在主人的考虑之中哩。假如我当时知道日本人曾一度想用段祺瑞(这是最近从一个文史资料稿上才看到的),又一度要用“东北行政委员会”的空架子(这是我到东北之后听到的),又一度要用溥伟搞“明光帝国”(这是很快就知道的)以及其他的一些可怕的主意,我的“等候佳音”的心情就更加难受了。

  我给了罗振玉和上角利一“暂不出行”的答复之后,度日如年地等着消息。在等待中,我连续发出“谕旨”,让两个刚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侄子宪原、宪基到东北宣抚某些蒙古王公,赏赐首先投靠日本占领军的张海鹏、贵福等人以美玉。我根据日本武官森纠的请求,写信给正和张海鹏对抗的马占山和具有民族气节另一些蒙古王公,劝他们归降。我封张海鹏为满蒙独立军司令官,马占山为北路总司令,贵福为西路总司令,赐宪原、宪基等以大佐军衔。我预备了大批写着各种官衔的空的封官“谕旨”,以备随时填上姓名……

  南次郎特别应当提到的一件事,是我按照郑孝胥的意见,直接派了人去到日本进行活动。自从罗振玉遭我拒绝,怏怏离去之后,郑孝胥一变表面上的慎重态度,越来越和陈宝琛意见相左。他反对再行观望,主张积极行动了。这时他认为在日本和铃木、南次郎以及黑龙会方面所谈的时机已经到了,提出要求是时候了,同时,他大概也看出了有人在和我竞争着,所以主张派人出去到东京活动,甚至不等本庄派人来请,自己就先到旅顺去。这种突然变化使我感到的不是惊异,而是十分高兴。我于是就背着陈宝琛,采纳了郑孝胥的意见,派了日本人远山猛雄到日本,找刚上台的陆相南次郎和“黑龙会”首领头山满进行联络。我根据郑孝胥起的草,用黄绢亲笔给这两个大人物各写了一封信。后来一九四六年在东京国际法庭上,南次郎曾拿出了那封信,给律师作为替他辩护的证据。我因为害怕将来回到祖国受到审判,在法庭上只叙述日本人的罪状,而把自己的责任一推干净,当场否认了这封信,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可惜此信的原文现在没有得到,只好暂时从日本书籍上转译如下:此次东省事变,民国政府处措失当,开衅友邦,涂炭生灵,予甚悯之。兹遣皇室家庭教师远山猛雄赴日,慰视陆军大臣南大将,转达予意。我朝以不忍目睹万民之疾苦,将政权让之汉族,愈趋愈紊,实非我朝之初怀。今者欲谋东亚之强固,有赖于中日两国提携,否则无以完成。如不彻底解决前途之障碍,则殷忧四伏,永无宁日,必有赤党横行灾难无穷矣。

  辛未九月一日(十月十一日)

  宣统御玺

  今上御笔

  郑孝胥(签字)我就这样地一边等待,一边活动着。这封信由远山猛雄带走之后三个多星期,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九月辛酉二十三日(十一月二日)。诣行在。召对。上云:“商衍瀛来见,言奉天吉林皆望速幸;吉田来言,土肥原至津,与司令部密商,谓宜速往。”对曰:“土肥原为本庄之参谋,乃关东军之参谋,乃关东军中之要人,早来迎幸,则不宜迟。”明日以告领事馆。夜召土肥原……

  三、会见土肥原

  在这里所处理的时期之初,土肥原是日本陆军大佐,一九四一年升到将官阶级,在“九·一八”事变前约十八年间居住中国,被视为陆军部内的中国通。他对于在满洲所进行的对华侵略战争的发动和进展以及嗣后受日本支配的伪满洲国之设立,都具有密切关系,日本军部派对中国其他地区所采取的侵略政策,土肥原借着政治的谋略、武力的威胁、武力的行使,在促使事态的进展上担任了显著的任务。

  土肥原当军部派其他指导者设计、准备和实行将东亚及东南亚置于日本支配之下时,曾和他们保持密切联络而行动。

  当他的对华的特殊知识和他的在华行使阴谋的能力已无需要时,他就以现地将官的地位来担当实现他本人曾经参与的阴谋目的。他不但曾参加对中国的侵略战争的实行;并且也参加了对苏联以及对各国,即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曾对其实行侵略战争的各国,除法国以外的侵略战争的实行……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判决书》土肥原和板垣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的二十五名战犯中被判定犯罪条款最多而最重的两人。他们两人罪状相同,都犯了七条“破坏和平罪”,这七条是:十八年间一贯为控制东亚及太平洋的阴谋、对华实行侵略战争、对美实行侵略战争、对英实行侵略战争、对荷兰实行侵略战争、对法实行侵略战争、制造张鼓峰事件、制造诺门坎事件。和“违反战争法规惯例及违反人道之犯罪”中最重的一条,即“命令准许违约行为”的罪。远东国际法庭对这批战犯拖到一九四八年十一月才判决,土肥原与板垣和其他五名战犯被判处了绞刑。

  土肥原贤二土肥原,可以说是个完全靠侵略中国起家的日本军人,他在陆军士官学校十六期步科和陆军大学毕业后,做过日本参谋本部部员,第十三步兵联队长,一九一三年起他来到中国,在关东军中服务,给担任着许多东北军阀的顾问的坂西利八郎中将当了十多年的副官。他和张作霖的关系特别深,一九二四年奉直战争中,他策动关东军帮助过张作霖,一九二八年关东军决定消灭张作霖,在皇姑屯炸死张作霖的阴谋的主持者,也正是他。不久,他即因功晋级大佐,担任了沈阳特务机关长的职务,从此开始了判决书上所述的那些罪行,也开始了他的飞黄腾达的时期。判决书里对土肥原的许多“杰作”都没有提到,除了伪满的诞生之外,一九三一年十一月的天津骚动事件、一九三二年热河战争的爆发、一九三五年五月的丰台事变和冀东伪组织的成立、十一月香河流氓暴动和冀察的特殊政权的出现,都离不开土肥原的策划活动。可以说,在那段时间里,土肥原走到那里,灾难降临那里。大约他的失败只有过一次,即在他拉拢之下叛国的马占山,后来又反正抗日。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后来的升迁,他被调走当了不多时间的旅团长,又调为关东军的特务机关长。一直到“七七”事变,日本人要成立的伪组织都成立起来了,骚乱、暴动等等手段也被武装进攻代替了,土肥原才脱去了白手套,拿起了指挥刀,以师团长、军团长、方面军总司令等身分,统领着武装到牙齿的士兵,在中国大陆和南洋进行屠杀和掠夺。就这样在尸骨和血泊中,他从“九·一八”事变起不过十年间,由大佐升到了大将。

  那时关于他有种种充满了神秘色彩的传说,西方报纸称他为“东方的劳伦斯”,中国报纸上说他惯穿中国服装,擅长中国方言。根据我的了解,他在中国的活动如果都像鼓动我出关那样做法,他并不需要传说中的劳伦斯的诡诈和心机,只要有一副牌桌上的面孔,能把谎话当真话说就行了。那次他和我会见也没有穿中国服装,只不过一套日本式的西服;他的中国话似乎并不十分高明,为了不致把话说错和听错,他还是用了吉田忠太郎充当我们的翻译。

  他那年是四十八岁,眼睛附近的肌肉已出现了松弛的迹象,鼻子底下有一撮小胡子,脸上自始至终带着温和恭顺的笑意。这种笑意给人的唯一感觉,就是这个人说出来的话不会有一句是靠不住的。

  他向我问候了健康,就转入正题,先解释日军行动,只对付张学良一人,“因为他把满洲三千万人闹得民不聊生,日本人的权益和生命财产也得不到任何保证,这样日本才不得已而出兵。”他说关东军对满洲绝无领土野心,只是“诚心诚意地要帮助满洲人民建立自己的新国家”,希望我不要错过这个时机,很快回到我的祖先发祥地,亲自领导这个国家;日本将和这个国家订立攻守同盟,它的主权领土将受到日本的全力保护;作为这国家的元首,我一切可以自主。

  他的诚恳的语调,恭顺的笑容和他的名气、身分,完全不容我再用对待罗振玉和上角利一的眼光来对待他。陈宝琛所担心的——怕罗和上角不能代表关东军,怕关东军不能代表日本政府——那两个问题,我认为更不存在了。土肥原本人就是个关东军的举足轻重的人物,况且他又斩钉截铁地说:“天皇陛下是相信关东军的!”

  我心里还有一个极重要的问题,也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我问道:

  “这个新国家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我已经说过,是独立自主的,是由宣统帝完全做主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要知道这个国家是共和,还是帝制?是不是帝国?”

  “这些问题,到了沈阳都可以解决。”

  “不,”我坚持地说,“如果是复辟,我就去,不然的话,我就不去。”

  他微笑了,声调不变地说:

  “当然是帝国,这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是帝国,我就去!”

  “那么,就请宣统帝早日动身,无论如何要在十六日以前到达满洲。详细办法到了沈阳再谈。动身的办法由吉田安排吧。”

  他像来时那样恭敬地向我祝贺一路平安,行了礼,就告辞了。土肥原走后,我接见了和土肥原一齐来的金梁,他带来了以袁金铠为首的东北遗老们的消息,说他们可以号召东北军旧部归服。总之,我认为完全没问题了。

  土肥原去后,吉田告诉我,不必把这件事告诉总领事馆;关于动身去大连的事,自有他给我妥善安排。我也决定,除了郑孝胥之外,我再不找别人商量。

  但是,这样的事是任何人都瞒不住的。这回消息比上次我去日本兵营传得还快,第二天报上就登出了土肥原和我见面的新闻,而且揭露出了土肥原此行的目的。陈宝琛那几天本来不在天津,得到了消息,匆忙从北京跑回来了。一下火车直奔郑孝胥家,打探消息。然后又奔向“静园”。这时正好刘骧业从日本东京发来一封电报,说日本军部方面认为我出山的时机仍然未至。看了这个电报,我不得不把会见土肥原的情形告诉了他,并且答应即刻和大伙再商量一下。

  这天是十一月五日,“静园”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御前会议”。记得被我召来的除陈宝琛、郑孝胥、胡嗣瑗之外,还有在天津当寓公的袁大化和铁良(升允是刚刚去世,否则也会有他一个)。在这次会议上,别人几乎没有说话,只有陈宝琛和郑孝胥两人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辩论,辩论的激烈,最后竟发展到“伤尊害礼”的地步。

  “当前大局未定,轻举妄动有损无益。罗振玉迎驾之举是躁进,现在启驾的主意何尝不是躁进!”陈宝琛瞅着郑孝胥说。

  “彼一时,此一时。时机错过,外失友邦之热心,内失国人的欢心,不识时务,并非持重!”郑孝胥瞅着陈宝琛说。

  “日本军部即使热心,可是日本内阁还无此意。事情不是儿戏,还请上头三思而定。”

  “日本内阁不足道,日本军部有帷幄上奏之权。孝胥三思再思,如此而已!”

  “我说的请皇上三思,不是请你三思!”

  “三思!三思!等日本人把溥伟扶上去,我们为臣子的将陷上头于何地?”

  “溥伟弄好弄坏,左不过还是个溥伟。上头出来只能成,不能败。倘若不成,更陷上头于何地?更何以对得起列宗列祖?”

  “照你意见,一辈子等下去。眼看已经山穷水尽了!到了关外,又恢复了祖业,又不再愁生活,有什么对不起祖宗的?”

  在郑孝胥的飞溅的唾星下,陈宝琛脸色苍白,颤巍巍地扶着桌子,尽力让上身接近对面的秃头顶,冷笑道:

  “你,有你的打算,你的热衷。你,有何成败,那是毫无价值可言……”

  一言不发的袁大化,低头无话的铁良,以及由于身分够不上说话,只能在旁喘粗气的胡嗣瑗,觉着不能再沉默,于是出来打圆场。袁大化说些“从长计议”的话,意思透出是支持陈宝琛的,铁良嘟囔了几句,连意见都听不清楚。胡嗣瑗是想支持陈宝琛,可是说不明白。我在会上没有表示态度,但心里认为陈宝琛是“忠心可嘉,迂腐不堪”。

  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表示自己的想法,不透露自己的意图。对身边人如此,对社会上更要如此。在这里我要插叙一下,大约是土肥原会见后两三天,我接见高友唐的一段事。

  那几天要求见我的人非常多,我认为全部加以拒绝的办法,只能证实报纸上的推测,那是对我更不利的,尤其是这个高友唐更不能不见。他以前也是张园的客人,张园把他看做遗老,因为他是清朝仕学馆出身,做过清朝的官,后来办过几种报纸,这时是国民党的监察院委员。他曾自动为我向南京要求过“岁费”(没有结果),我想他可能透点什么消息给我,所以接见了他。没想到他是给蒋介石来做说客。他说国民党政府给他来了电报,叫他转达,希望我不要到东北和日本人搅在一起,国民政府愿意恢复优待条件,每年照付优待费,或者一次付给我一笔整数也可以,请我提出数目。至于我住的地方,希望我到上海,或者出洋到外国也可以,或者由我提出除了东北和日本以外的任何地方。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气上来了。我冷笑说:

  “国民政府早干什么去了?优待条件废了多少年,孙殿英渎犯了我的祖陵,连管也没有管,现在是怕我出来丢蒋介石他们的人吧,这才想起来优待。我这个人是不受什么优待的,我也不打算到哪儿去,你还是个大清的旧臣,也不必替他们说话!”

  高友唐不理睬我的挖苦,而且还很愿意用遗老身分,以完全为我设想的口气,说国民政府蒋总司令的条件对我是有利的,并且说:如果我不相信这些条件,可以由外国银行作担保。对民国过去一向不讲信用,他也表示不满意,他说:“不过如果外国人作保,蒋介石这回是绝不敢骗人的。”他甚至颇似懂我心理地说,恢复优待条件,当然帝号也要恢复,假使想回北京,也可以商量。

  我对他的话并不相信。我早听说蒋介石的手腕厉害,又听说他为了和英美拉拢而娶宋美龄,连他的发妻都不要了,根本不讲信义。我认为这人专欺软怕硬,因为他怕日本人,现在看见日本人和我接近,就什么条件都能答应,等我离开了日本人,大概就该收拾我了。就算他说的都算数,他给了我一个空帝号,又哪比得上土肥原答应的真皇帝呢?他能给我的款子,又怎么比得上整个的东北呢?蒋介石再对我好,他能把江山让给我吗?想到这里,我就不打算再跟高友唐说下去了。

  “好吧,你的话我都知道了,这次谈话可以告一段落。”

  高友唐看我沉思之后说了这么一句,却误认为事情有希望,连忙说:“好,好,您再想想,等过几天我再来。”

  “嗯,再来吧。”

  他满怀希望地走了。后来我听说他在北京向我七叔活动之后再回来,正好遇上“天津事变”,日租界戒严,他被截在租界外边,等他设法进了日租界,我已经不在静园了。

  那两天里陆陆续续还来了些探听消息的或提出忠告的人,那些天我也收到了不少的来信。人们对我有忠告也有警告,甚至也有姓爱新觉罗的我所不知道的本家,劝我不要认贼作父,要顾惜中国人的尊严。我已经被复辟的美梦完全迷了心窍,任何劝告都没有生效。我决定对外绝不说真心话。有个天津小报的记者,叫刘髯公的,也是张园和静园常来的客人,常在他的报上写文章恭维我,他这时也跑来打听我有没有要出关的意思。我极力地否认了,他于是在报上又替我尽辟谣的义务,正是在同一天,报上登出了这段新闻,我登上了去营口的日本轮船。

  不用说,对于高友唐的活动,“静园”陈宝琛这一派人的反对,社会上给我的各种忠告,等等,土肥原是全掌握了情况,作出了估计。否则的话,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又使用上最后的“道具”——就是在陈宝琛对郑孝胥大发雷霆的次日出现的特殊礼物。

  那天我正在唾星喷射之下听着“进讲”:

  “勿失友邦之热心,勿拒国人之欢心……此乃英雄事业,绝非书生文士所能理解……”

  “不好了!”我的“随侍”祁继忠慌慌张张进来说,“炸弹!两个炸弹!”

  我吓得从沙发上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在混乱中,好容易才弄明白,刚才有个陌生人送来一份礼品,附着一张原东北保安总司令部顾问赵欣伯的名片。来人放下了礼品就扬长而去。祁继忠按例检视了礼品,竟在水果筐子里发现了两颗炸弹。

  在静园上下惊魂未定之中,日本警察和日军司令部的军官拿走了炸弹。第二天,永远缺不了的吉田翻译官来向我报告说,那两个炸弹经过检验,证明是张学良的兵工厂的。

  “宣统帝不要再接见外人了。”吉田忠告我,“还是早些动身的好。”

  “好!”我说,“请你快些安排吧。”

  “遵命!请陛下也不要对不相干的人说。”

  “不说。我这回只带郑孝胥父子和一两个随侍。”

  后来听说,第二天北平晨报上就登出了炸弹是土肥原安排,可是我不记得看到这张报。如果不是有人故意藏起了这张报,那也是由于紧接而来的其他惊险事件把我吓昏了。那两天我接到了不少恐吓信。有的信文很短,而措辞却很吓人。有一封只有这一句话:“如果你不离开这里,当心你的脑袋!”更有惊人的,是祁继忠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据祁继忠说,对方是我认识的维多利亚餐厅的一个茶房,他警告我这几天不要去那里吃饭,因为有些“形迹可疑的人”到那里打听我。这个关心我的朋友还说,他看见“那些形迹可疑的人衣服里面藏有电刀”,更奇怪的是,他还认出那些人都是张学良派来的。

  那个茶房是怎样的人,我已说不出了,但关于祁继忠这人值得介绍一下。他是我从北京带到天津的男仆,宫里遣散太监后,他来到宫里,那时候还是个少年,很受我的喜欢。在天津时代,他是我最宠信的随侍之一。在伪满时,我送他到日本士官学校培养,可是后来我发现了他是“内廷秽闻”中的一个,我又气又怒,又不敢向日本人说明,正巧听说他在日本和同学吵架,就借了破坏日满邦交的题目请日本把他开除出校。后来他经日本人介绍到华北伪军当上军官,以后又摇身一变为国民党的上校,解放后因反革命案被镇压。我离开天津去东北,他是随我同去的三个随侍之一,也是其中最受我亲信的,我的举动他无一不知。我到很晚才明白过来,日本人和郑孝胥对我当时的动静是那么清楚,对我的心情掌握得那么准确、及时,而演给我看的那出戏——虽然演员们相当笨拙——但效果又那么好,祁继忠实在是个很有关系的人。

  紧接着炸弹、黑信、电话而至的,是“天津事件”的发生。日本人组织的汉奸便衣队,其首领之一,是从前那位北京警察总监张璧。他们十一月八日这天对华界大肆骚扰,这也是土肥原导演的“杰作”。日租界宣布戒严,断绝了与华界的交通。静园门外开来担任“保护”之责的铁甲车。于是静园和外界隔绝起来了。当时能拿到通行证的,只有郑氏父子二人。

  后来我回想起来,土肥原这样急于让我到东北,如果不是关东军少壮派为了急于对付他们内部的反对派,而仅仅是怕我再变了主意的话,那就把我的外界影响估计得太高了。事实上,不但我已下定决心,就连陈宝琛影响下的胡嗣瑗、陈曾寿等人,从我和土肥原会见那天起,态度上也起了变化。他们已不坚持坐着观望,也开始想主动和日本进行些接触,不过是担心和军人接触靠不住,仍认为还是找日本政府为好。这些人的变化,心理和我一样,是怕错过了机会,同时,又害怕羊肉没吃成反而惹上一身膻。这些人对于和日本人交涉的条件,也各有自己最热衷的地方,我最关心的是能不能当皇帝,他们关心的是能不能当上大官,因此主张“用人权”必须在我,至于什么民族荣誉、经济权利等等,是完全可以当做换取自己地位的代价送出去的。陈曾寿在我会见土肥原后立刻递上奏折,代表了这种心情:奏为速赴机宜,以策万全,恭折仰祈圣鉴事。今日本因列强反对而成僵局,不得不变动东三省局面以自解于列强,乃有此劝进之举,诚千载一时之机会。遇此机会而无以赴之,则以后更有何机之可待?惟赴机若不得其宜,则其害有甚于失机者。今我所以自处之道,可两言而决:能与日本订约,酌让路、矿、商务之利,而用人行政之权,完全自主,则可以即动,否则万不可动,如是而已。现报纸喧腾,敌人疑忌,天津已有不能安处之势。欲动则恐受赚于日本,欲静又失此良机,进退两难,惟有请皇上密派重臣往赴日本,与其政府及元老西园寺等商洽,直接订约后再赴沈阳,则万全而无失矣。臣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祈圣鉴。

  四、白河偷渡

  到了预定的动身日期,十一月十日。按照计划,我必须在这天傍晚,瞒过所有的耳目,悄悄混出静园的大门。这件事很使我费了一番脑筋。我先打算根本不走大门,索性坐汽车从车房的门出去,我叫一个随侍去看看能不能打开车房门,他说车房门久未使用,门外已经被广告招贴糊住了。后来还是祁继忠想出个办法,把我藏在一辆跑车(即只有双座的一种敞篷车)的后厢里,然后叫人把车从大门开出去。为了机密,他连司机也没有叫,而是从随侍里面挑了一个勉强会开车的,对他说“上头”的命令叫把车开到指定的地方去,那里有人等着。就这样,祁继忠坐在司机旁边,押着这辆“空车”,把我载出了静园,直奔我和吉田商定的地点——曙街敷岛料理店。

  在离静园大门不远的地方,吉田忠太郎坐在一辆汽车上等着,一看见我的汽车出了大门,他的车便悄悄跟在后面。

  那时正是“天津骚乱事件”的第三天。日本租界和接近的中国管区一带整日戒严。这次布置的戒严,给我的出奔造成极为顺利的环境。在任何中国人的车辆不得通行的情况下,我这辆汽车走到每个路口的铁丝网前,遇到日本兵阻拦时,经后面的吉田一打招呼,便立刻通过。虽然祁继忠找来的这个二把刀司机技术实在糟糕,刚一出了静园大门就撞在电线杆子上,我的脑袋给箱盖狠狠碰了一下,一路上还把我颠撞得十分难受,但是也总算顺利地开到敷岛料理店的门口了。

  汽车停下之后,祁继忠又把开车的人支到一边,然后吉田打开了车厢,扶我出来,一同进了敷岛料理店。有一个早等候着的日本军官,叫真方勋大尉的,拿出一件日本军大衣和军帽,他和吉田把我迅速打扮了一下,就带着我、祁继忠和随后赶到的两个“随侍”,坐上了一辆司令部的汽车。汽车畅行无阻地在白河岸上走了一阵儿,到了一个码头。

  码头上很清静。我很快就明白,这不是日租界,我有点发慌,吉田低声安慰我说:“不要紧,这是英租界。”我在他和真方勋二人的夹扶下,快步地在水泥地面上走了一段,一只小小的没有灯光的汽船出现在眼前。我走进船舱,看见了郑孝胥父子俩如约候在里面,心里才稳定下来。坐在这里的还有三个日本人:一个是上角利一;一个是从前在升允手下当侍卫官的工藤铁三郎,是土肥原手下的浪人;还有一个叫大谷的,现在忘了他的来历。我也见到了船长西长次郎,知道了船上还有十名日本士兵,由一个名叫诹访绩的军曹带领着,担任护送之责。这条船名“比治山丸”,是日军司令部运输部的船。为了这次特殊的运输任务,船上堆上沙袋和钢板。过了二十年之后,我从日本的《文艺春秋》杂志上看到工藤写的一篇回忆录,才知道船上还暗藏了一大桶汽油,准备万一被中国军队发现,无法脱逃的时候,日本军人就放火烧,让我们这几个人证与船同归于尽。那时我的屁股距离汽油大概不会超过三米之远,我却认为离着“幸福”是越来越近了呢!

  吉田和真方勋大尉离开了汽船,汽船离了码头,电灯亮了。我隔窗眺望河中夜景,心中不胜感慨。白天的白河我曾到过几次,在东北海军毕庶澄的炮舰上和日本的驱逐舰上,我曾产生过幻想,把白河看做我未来奔向海洋彼岸,寻找复辟外援的通路。如今我真的航行在这条河上了,不禁得意忘形,高兴得想找些话来说说。

  可是我高兴得未免太早,郑垂告诉我:“外国租界过去了,前边就是中国人的势力。军粮城那边,可有中国军队守着哩!”

  听了这话,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看看郑氏父子和那几个日本人,也都板着脸,一语不发。在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情形下,至少过了两个小时,突然间从岸上传来一声吆喝:

  “停——船!”

  我像神经切断了似的,几乎瘫在地上。舱里的几个日本兵呼噜呼噜地都上了甲板,甲板上传来低声的口令和凌乱的脚步声。我探头到窗外,看见每个沙包后都有人伏着,端枪做出准备射击的姿势。但是船的航速却好像在下降,航向也好像是靠近河岸。我正不解其故,忽然电灯全熄,岸上响起了枪声,几乎是同时,机器声突然大作,船身猛然加速,只觉一歪,像腾起来似的掠岸而过,岸上的喊声、枪声,渐渐都在后面消弱了。原来日本人早准备好这一手,先装成听命的样子,然后乘岸上不备,一溜烟逃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灯光又亮起来,舱里有了活气。半夜时到了大沽口外,在等待着商轮“淡路丸”出口外接我们的时候,日本兵拿出了酱汤、咸白菜和日本酒来,郑孝胥活跃起来了。高谈其中日同文同种,把这一场惊险经历描绘成“英雄事业”的一部分。他和日本兵干杯,诗兴大发。即兴吟了一首诗道:

  同洲二帝欲同尊,七客同舟试共论;

  人定胜天非浪语,相看应在不多言。

  因为这晚上饭吃了大米大麦合制的日本饭,郑孝胥后来刻了两个图章给我,一枚是“不忘在莒”,另一枚是“滹沱麦饭”。前者是借鲁昭公奔莒的故事,暗示我安不忘危,也就是别忘了我和他在一起的这一晚;后者是借刘秀败走滹沱河,大树将军冯异为他烤衣服、做麦饭充饥的故事。郑孝胥把我比做刘秀,他自己自然是比做大树将军了。

  郑孝胥这天晚上的高兴,除了由于他在我周围那一群人中间,又成了一个胜利者外,大概还有另一层不便说出的原因,是他从日本军政的表面摩擦和分歧中,比任何人更早地看出他们的一致。这是我最近才从他日记上找出来的。在我会见土肥原后的第二天(十一月三日),他的日记上写着:大七(即郑垂)到日本领事馆,后藤言:土肥原谓此来即为迎上赴奉天,领事馆可佯为不知……二次大战后被发现的日本外务省的档案中,有十一月六日外相币原给天津桑岛总领事的一封密电稿,说明了白河偷渡的戏剧性:关于拥戴宣统帝的运动。认为如果过度拘束皇帝的自由,对内、外的关系反会不好。曾把这种意见在外务方面协议过,外务方面虽然也同意,但关于满洲目前的局势,各方面都有拥戴皇帝的运动,因此,对于帝国国策的执行上,难保不受到连累。同时,皇帝身边的保护也属必要,所以做了相当的警备。再外务方面也表示,现在满洲方面的政局,也稍安稳,东三省的民众总的意志,也想拥戴皇帝。如果对于国策的执行没有妨碍,听其自然也无不可。

  五、在封锁中

  在“淡路丸”上,郑孝胥讲了一整天的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十三日的早晨,我们到达了辽宁省营口市的“满铁”码头。

  为什么去沈阳要从营口登陆,这个问题我根本不曾考虑过,我想到的只是东北民众将如何在营口码头上来接我。在我的想象中,那里必定有一场民众欢呼的场面,就像我在天津日租界日侨小学里看到的那样,人们摇着小旗向我高呼万岁。但是船身越靠近码头,越不像那么回事。那里并没有人群,更没有什么旗帜。等到上了岸,这才明白,不但迎接的人很少,而且全是日本人。

  经过上角利一的介绍,知道这都是板垣派来的人,为首的叫甘粕正彦。这个人当时中国人知道他的不多,我也是后来才听说,他在日本却大有名气。他原是个宪兵大尉。日本关东大地震时,日本军部趁着震灾造成的混乱,对于日本进步人士进行谋害,这次遭难者之中,大杉荣夫妇和七岁的孩子就是死在甘粕正彦手里的。震灾后,这个惨案被人揭发出来,在社会舆论压力之下,军部不得不让甘粕正彦充当替罪羊,交付军法会审,处以无期徒刑。但过了不久,甘粕获得假释,被送到法国去念书。甘粕正彦在法国学的是美术和音乐,几年之后,这位艺术家回到日本,随即被派到关东军特务机关。据二次大战之后,日本出版的一本书上说,作为“九·一八”事变信号的柳条沟铁道的爆炸,就是甘粕正彦的一件“杰作”。在营口码头上,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彬彬有礼的戴细腿近视镜的人会有这么不平凡的经历,如果没有他,也许我还不会到东北来哩。

  甘粕正彦没有讲什么话,就把我和郑氏父子让进预备好的马车,把我们载到火车站,上了火车,坐了大约一个多钟头,又换马车。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就到了离营口约有百里的一个叫汤岗子的温泉疗养区。我怀着狐疑的心情走进了对翠阁温泉旅馆。

  对翠阁旅馆是日本“满铁”的企业,是一所日本风格的欧式洋楼,设备相当华丽,只有日本军官、满铁高级人员和中国的官僚才有资格住。我被带进了楼上一间非常讲究的客房,在这里我见着了罗振玉、商衍瀛和佟济煦。看见了他们,我立刻高兴起来。罗振玉告诉我,他正在和关东军商洽复辟建国的事,又说在商谈结束前不宜把我到达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而且除了他之外别人也不宜出头露面。他这话的真正用意我没有领会,我却自以为弄清了一个疑团:怪不得没有热烈欢迎,原来人们还都不知我来。我相信和关东军的谈判是容易的,不久就可以宣布我这个大清皇帝在沈阳故宫里复位的消息,那时就不会是这样冷清的了。我想得很高兴,全然没有注意到郑氏父子听了罗振玉说话之后的异样神色。我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餐别有风味的日本饭菜,在窗口眺望了一会儿这个风景区的夜色,然后心旷神怡地睡觉去了。

  过了一宿,我才明白这次又是乐得太早了。

  漱洗之后,我招呼随侍祁继忠,说我要出去溜达一下,看看左近的风景。

  “不行啊,不让出去啦!”祁继忠愁眉苦脸地说。

  “怎么不行?”我诧异地问,“谁说的?到楼下去问问!”

  “连楼也不让下啊!”

  我这时才知道,对翠阁旅馆已经被封锁起来,不但外面的人不准进到旅馆范围来,住在楼下的人也休想上楼(楼上只有我们这几个人住),尤其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连楼上的人也不许下去呢?找罗振玉,已不知何往。他又怎么可以出去呢?郑孝胥父子都很生气,请我找日本人问问是怎么回事。陪我们住在这里的日本人,领头的就是上角利一和甘粕正彦。祁继忠把上角找来了,他笑眯眯地用日本腔的中国话说:

  “这是为了安全的,为了宣统帝安全的。”

  “我们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郑孝胥问。

  “这要听板垣大佐的。”

  我不耐烦了,“熙洽他们呢?不是罗振玉说熙洽要接我到奉天吗?”

  “这,也要听板垣大佐的。”

  “罗振玉呢?”郑垂问。

  “到沈阳找板垣大佐去了。现在还在讨论着新国家的问题,讨论出一致的意见,就来请宣统帝去的。”

  “糟!”郑垂一甩手,愤愤地走到一边去了。这个“君前失礼”的举动很使我看不惯。不过,这时更引起我注意的,是上角说的“新国家”问题还在讨论。这可太奇怪了,不是土肥原和熙洽都说一切都没问题,就等我来主持大计了吗?上角现在说“还在讨论”,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提出这个问题,上角利一含糊其辞地回答说:

  “这样的大事,哪能说办就办的。宣统帝不必急,到时候自然要请宣统帝去的。”

  “到哪里去呢?”郑垂匆匆地走过插嘴,“到奉天吗?”

  “这要听板垣大佐的。”

  我很生气地躲开了他们,到另一间屋子找佟济煦,问他从沈阳拍来电报说“万事俱妥”是什么的意思。佟济煦说这是袁金铠说的,不知这是怎么闹的。我又问商衍瀛对这件事怎么看,他也说不出个什么道理来,只会叹息这地方没有“乩坛”,否则,他一定可以得到神仙的解答的。

  这时我不知道,日本人现在正忙着。因为在国际上日本处势孤立,内部对于采取什么形式统治这些殖民地,意见也不统一,关东军自然还不便于立刻让我出场。不过我已经感觉日本人对我,已经不像在天津那么尊敬了,这个上角也不是在天津驻屯军司令部看到的那个上角了。这样,在一种不安的预感中我等待了一个星期,上角才接到了板垣的电话说请我搬到旅顺去。

  为什么不去沈阳呢?上角利一笑眯眯地解释说,这还要等和板垣大佐谈过才能定。为什么要到旅顺等呢?因为汤岗子这地方附近有“匪”,很不安全,不如住旅顺好,旅顺是个大地方,一切也都很方便。我听着也有理。这样当天晚上又搭上火车,第二天一早到了旅顺。

  在旅顺住的是大和旅馆。又是在对翠阁的一套做法,楼上全部归我们这几个人占用,告诉我不要下楼,自然楼下的人也上不来。上角和甘粕对我说的还是那几句:新国家问题还在讨论,不要着急,到时候就有人请我到沈阳去的。不过,在这里也有了一个变化,就是住了不多天,郑孝胥父子也获得了罗振玉一样的待遇,上上下下不受阻拦,而且还可以到大连去。郑孝胥脸上的郁郁不乐的样子没有了,说话的调子也和罗振玉一样了,什么“皇上天威,不宜出头露面,一切宜由臣子们去办,待为臣子的办好,到时候皇上自然就会顺理成章地面南受贺”。又说在事成之前,不宜宣扬,因此也不要接见一切人员。关东军目前是这里的主人,我在登极之前,在这里暂时还算是客人,客随主便,也是理所当然。听了他们的话,我虽然心里着急,也觉得有道理,就只好耐下心等着。

  事实上,这些口口声声叫我皇上和宣统帝的,这些绞尽脑汁不辞劳苦为我奔波着的,他们心里的我,不过是纸牌上的皇帝。这种皇帝的作用不过是可以吃掉别人的牌,以赢得一笔赌注而已。日本人为了应付西方的摩擦和国内外的舆论压力,所以才准备下我这张牌,他们在需要打出这张牌之前,自然要严密保藏起来。郑、罗之流为了应付别的竞争者,都想独自用我这张牌,去赢得日本人犒赏,因此也要用心把持着我。这样就形成了对我的封锁,使我处于被隔离的状态中。在汤岗子,罗振玉想利用日本人规定的限制来断绝我和别人的来往,曾阻止了我和郑孝胥与日本关东军的接触,以保障他的独家包办。到了旅顺,他没有准备好,郑孝胥也和日本人方面发生了关系,和他唱上了对台戏,于是他只好亡羊补牢,设法再不要有第三个人插进来。同时,在防范我这方面,他和郑孝胥联合起来,这又出现了郑、罗二人一方面联合垄断我,一方面又钩心斗角地在日本人方面争宠的形势。

  这些事实内幕,我当时自然是不明白。我只觉出了罗振玉和郑孝胥父子和日本人沆瀣一气,要把我和别人隔开(这种行为在郑孝胥父子身上越来越明显),对佟济煦和只知道算卦求神的商衍瀛,他们倒不怎么注意,对从天津来的要见我的人,则防范得很厉害,甚至连对婉容都不客气。

  我在离开静园以前,留下了一道“手谕”,叫一名随侍交给胡嗣瑗,命他随后来找我,命陈曾寿送婉容来。这三个人听说我在旅顺,就来到了大连。罗振玉派人去给他们找了地方住下,说关东军有命令,不许他们到旅顺去。婉容对这个命令起了疑心,以为我出了什么问题,她拿出了那时某种女性的本事,大哭大闹,非要去不可,这样才得到允许来旅顺看我一次,不过说好要第二天就回大连。过了大概一个月,关东军把我迁到善耆(这时已死)的儿子宪东的地方去住,这才让婉容和后来赶到的我的二妹和三妹搬到我住的地方来。

  我本来还想让胡嗣瑗、陈曾寿两人也到我身边来,但郑孝胥说关东军规定,除了他父子加上罗振玉和万绳这几个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许见我。我请求他去和甘粕、上角商量,结果只准许胡嗣瑗见一面,条件是当天就要回大连。胡嗣瑗在这种情形下,一看见我就咧开大嘴哭起来了,说他真想不到在我身旁多年,今日落得连见一面都受人限制,说得我心里很不自在。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惧压迫着我。因为,日本人是听郑、罗的话的,我担心如果弄僵了更要吃亏,也只有安慰胡嗣瑗一下,告诉他等我到了可以说话的时候,一定“传谕”叫他和陈曾寿到身边来。胡嗣瑗听了我的话,止住了哭泣,趁着室里没人,一五一十向我叙说了郑、罗对他们的多方刁难,攻击郑、罗二人是“架空欺罔、挟上压下、排挤忠良”。

  其实,胡嗣瑗和陈曾寿对郑、罗的攻击,也不完全是为了我。他们住在大连,一有机会就托人带“奏折”、“条陈”给我,在痛骂郑、罗“虽秦桧、仇士良之所为,尚不敢公然无状、欺侮挟持一至于此”之外,总要酸劲十足和焦急万分地一再说些“当兹皇上广选才俊,登用贤良之时,如此掣肘,尚有何希望乎”这类的话。胡嗣瑗曾劝我向日本人要求条件,头两条就是先恢复天津的形势,身边应有亲信二三人,这意思就是他仍要当个代拆代行的胡大军机。陈曾寿对我大谈“建国之道,内治莫先于纪纲,外交莫重于主权”。所谓纪纲“最要者魁柄必操自上”,主权最要者是政令必出自我,总之一句话,我必须有权能用人,因为这样他才能做官。这些纸上谈兵的人自然斗不过郑、罗,在后来封官进爵的时候,显贵角色根本没有他们的份,还是经我要求,给了陈曾寿一个秘书职,但他不干,请假走了,直到以后设立了内廷局叫他当局长,他才又回来。胡嗣瑗曾和陈曾寿表示决不做官,“愿以白衣追随左右”,我给他弄上个秘书长的位置,他也不提“白衣”了。由于他恨极了当国务总理的郑孝胥,后来和被郑挤掉下来的罗振玉联合起来攻郑,结果没有攻倒,自己反倒连秘书长也没有做成,不过这是后话,这里暂不提了。

  我到旅顺的两个月后,陈宝琛也来了。郑孝胥这时已成了关东军的红人,罗振玉眼看就要败在他手里,正当他接近全胜——和关东军的交易接近成熟的时候,看见威望超过他的“帝师”出现在大连,立刻引起了他的警惕。他生怕这位同乡会引起日本人更大的兴趣,急忙地想撵陈回去。陈宝琛在旅顺一共住了两宿,和我匆匆忙忙见了两面,就给郑孝胥借口日本人要在旅馆开会,不让闲人住,把他给撵走了。

  天津和北京的遗老为了找官做,借口服侍我跑来的还有不少人,全都给郑孝胥和甘粕正彦挡了驾。就连恭亲王溥伟想见我也遇过拦阻。只是在我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再找不到借口,只好让一部分人见了我,给我祝寿。其中有:宝熙、商衍瀛、沈继贤、金卓、王季烈、陈曾寿、毓善等人,这些人后来在伪满成立时都成了大小新贵。

  当时互相倾轧、你争我夺的不但有遗老,在日本浪人特务之间也不例外,得势的当然是板垣手下的上角和甘粕这一伙儿。当过我父亲家的家庭教师的远山猛雄,本想到我身边沾光,由于不是军部系统的,最后都给上角和甘粕挤走了。

  最重要而激烈的,还是发生在郑、罗之间的斗争,这是这对冤家最后的殊死战,因此都使用出了毕生的力气。罗振玉利用他和板垣、上角利一这些人的势力,对郑孝胥一到东北时的封锁,是他的头一“招”。他自恃有首倡“迎立”的功绩,相信只要能把我垄断在手,用我这张牌和日本人谈判,一定可达到位居首辅的目的。可是他在谈判中,提出了要大清复辟,至少也要我做满洲一隅的皇帝(在我还没有到旅顺以前,这个谈判刚刚开头),日本方面对他这个意见不感兴趣。他和我一样地不明白,复辟的做法和日本人宣传的满洲民众要求独立自治的说法,是配不上套的。这时日本人在国际上十分孤立,也不是这场傀儡戏立刻搬上台去的时候。因此,关东军也不急于定案,暂时还是用什么自治指导部、维持会等名目支撑着。罗振玉认为郑孝胥被他封锁住,我身边原来的其他人更无法靠近我,也无从代表我和日本人去说话,他就可以居于独家经理的身份,不慌不忙地和日本人交涉。复辟大清和另立国家之争正悬而未决,我和郑孝胥到了旅顺,出乎罗振玉的意外,他对郑孝胥的封锁很快就失了效,郑孝胥到了旅顺,就被关东军方面请去会谈。罗振玉既不知道郑孝胥和东京军部的关系,也想不到郑孝胥经过康有为门徒徐良的介绍,在离津之前就认识了上角利一。就像我出宫那样,罗振玉的关系日本竹本大佐变成了郑孝胥的关系一样,这回罗振玉带来的上角也很快让郑孝胥交上朋友,变成了自己与关东军之间的桥梁。因此,罗很快地丧失了优势。郑氏父子到了营口旅顺之后,又和甘粕正彦屡次有过“谈心”。于是关东军很快对他有了了解——不但了解到他对我们的影响,也了解到他父子远比罗振玉“灵活”,不像罗振玉那样非有蟒袍补褂、三跪九叩不过瘾——因此乐于以他为交易对手了。郑孝胥被看中了之后,第一次和板垣会面(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在旅顺),听到板垣要叫我当“满蒙共和国大总统”,还是很惊讶的,并且劝我不可赞成,向日本人表示了“共和之制断不可行,假共和尤为不可”。可是后来他们明白了日本军方一定不肯给我一顶皇帝帽子,知道了“标底”,他马上改了“价钱”。据说这件事是他儿子给他办妥的。不知靠着什么机缘,郑垂勾搭上了军方选中的殖民地总管驹井德三。他代表他父亲向驹井表示,如果日本方面认为“帝国”称呼不适于这“新国家”的话,只要同意他父亲任未来的内阁首揆,一切没有问题,他父子可负责说服“宣统帝”接受元首称号。顺便说一句,这时抢这个首揆椅子的,却大有人在。不但有罗振玉,还有张景惠、臧式毅、煦洽等人,熙洽就几次派人送钱给我共有十几万元,求我授他“总理”之职。郑孝胥自然很着急,这也是一个压力,所以忙不迭地叫郑垂从旁抢先递“价码”。驹井德三把这袖筒里来的“价码”告诉了本庄和板垣,于是郑孝胥又成了“奉天”关东军司令官的客人。就这样,关东军的第一交易对手由罗振玉变成了郑孝胥。

  自然,这些真相是我在封锁中所看不透的。我所见到的是另外一样……

  六、我的所见与所思

  我到旅顺以后,感到最惶惑不安的,倒不是因为受到封锁、隔离,而是从上角这几个日本人口中听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意思,是关东军似乎连新国家的国体问题还没定下来。

  这对我说来,比没有人迎接我更糟糕。没有人迎接,还可以用“筹备不及”、“尚未公布”的话来解释。“国体未定”又是怎么回事呢?国体既然未定,土肥原干吗要请我到满洲来呢?

  郑孝胥和上角向我解释说,土肥原确实没有说谎,关东军支持我复位和主持大计的话全不错,不过这是满洲的事,当然还要和满洲的人商量,没商量好以前,自然叫做“未定”。

  我已经不像在汤岗子那样容易相信这些人的话了,但除了听他们的话以外,也毫无办法,因为我身边没有另外可以商议的人。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我的师傅,在没师傅指点的情形下,我曾经采取过商衍瀛的办法,找神仙帮忙来解答问题。我把从天津带来的一本《未来预知术》打开,摇起了金钱神课。记得我摇出了一课“乾乾”卦,卦辞还算不坏。于是,我就这样地在郑、罗和诸葛神课《未来预知术》是香港出的一本迷信书,伪称是诸葛亮的著作,可是其中的卦辞中有汉代以后的诗文典故。一致劝导下,耐着性子等待了。

  有一天,上角来问我,是不是认识马占山。我说在天津时,他到张园来过,算是认识吧。上角说,板垣希望我能写一封信给马,劝他归顺。我说,我在天津已写过一封,不过如果需要,还可以再写。这第二封劝降书并没有用上,马占山就投降了。虽然我的信未发生作用,可是关东军请我写信这件事给了我一种安慰,我心里这样解释:显然这是日本人承认我的威信,承认这块江山必须由我统治才行。我是谁呢,不就是大清的皇帝吗?这样一想,我对于等待倒比较安心了。

  这样的等了三个月,到我过生日的第二天,即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九日,忽然传来了一个对我宛如雷击一样的消息,说是刚刚复会的东北行政委员会通过了一项决议,要在满洲建立一个“共和国”。所谓东北行政委员会是二月十八日复会的,这个委员会由投降的原哈尔滨特区长官张景惠、辽宁(这时被改称奉天)省主席臧式毅、黑龙江省代理主席马占山和被这委员会追认的吉林省主席熙洽组成,张景惠为委员长。二月十九日,这个委员会在板垣(一说是石原)导演下通过了那项决议,接着又发表了一个“独立宣言”。这些消息传来之后,可以说除了郑氏父子以外,我身边的所有人,连罗振玉在内,无一不大感恐慌而又十分愤慨。

  这时,占据着我全心的不是东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要用什么办法统治这块殖民地;它要驻多少兵,要采什么矿,我也一概不管,我关心的只是要复辟,要他们承认我是个皇帝。如果我不为了这点,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这里,又何必肯于受到封锁和挟制呢?我如果可以不当皇帝,我在世界上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陈宝琛老夫子以八十高龄,风烛残年之身来到旅顺一趟,也是由于听到了这个风声,所以才特意来给我作一次最后的教导,他说:“共和、总统之说,皇上万不可应,若非复位以正统系,皇上将无以对待大清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我咒骂着土肥原,咒骂着板垣,咒骂着关东军。一个瓷茶杯在我的恼恨之下变成了碎片。当然,这些举动都是在没有人知道的情形下发生的。陈宝琛师傅给我的教导,这时完全发生了作用,我一走出寝室,立刻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不但如此,我还从随身带来的小件珍宝玉器中挑选了几样,交罗振玉给板垣作讨好的礼物。另外,就是根据陈宝琛上次给我进行的最后一课教导,把我认为必须“正统系”的理由亲笔写下,交给郑、罗,要他们拿给板垣看。这时板垣正邀请他们到沈阳去。

  我写的那些理由共十二条(后四条是陈曾寿后补上的):一、尊重东亚五千年道德,不得不正统系。

  二、实行王道,首重伦常纲纪,不得不正统系。

  三、统驭国家,必使人民信仰钦敬,不得不正统系。

  四、中日两国为兄弟之邦,欲图共存共荣,必须尊崇固有之道德,使两国人民有同等之精神,此不得不正统系。

  五、中国遭民主制度之害已二十余年,除少数自私自利者,其多数人民厌恶共和,思念本朝,故不得不正统系。

  六、满蒙人民素来保存旧习惯,欲使之信服,不得不正统系。

  七、共和制度日炽,加以失业人民日众,与日本帝国实有莫大之隐忧;若中国得以恢复帝制,于两国人民思想上、精神上保存至大,此不得不正统系。

  八、大清在中华有二百余年之历史,在满洲有百余年之历史,从人民之习惯,安人民之心理,治地方之安靖,存东方之精神,行王政之复古,巩固贵国我国之皇统,不得不正统系。

  九、贵国之兴隆,在明治大帝之王政。观其训谕群工,莫不推扬道德,教以忠义。科学兼采欧美,道德必本诸孔孟,保存东方固有之精神,挽回濡染欧风之弊习,故能万众人心亲上师长,保护国家,如手足之捍头目。此予之所敬佩者。为趋步明治大帝,不能不正统系。

  十、蒙古诸王公仍袭旧号,若行共和制度,欲取消其以前爵号,则因失望而人心涣散,更无由统制之,故不能不正统系。

  十一、贵国扶助东三省,为三千万人民谋幸福,至可感佩。惟予之志愿,不仅在东三省之三千万人民,实欲以东三省为张本,而振兴全国之人心,以救民于水火,推至于东亚共存共荣,即贵国之九千万人民皆有息息相关之理,两国政体不得歧异。为振兴两国国势起见,不得不正统系。

  十二、予自辛亥逊政,退处民间,今已二十年矣。毫无为一己尊崇之心,专以救民为宗旨。只要有人出而任天下之重,以正道挽回劫运,予虽为一平民,亦所欣愿。若必欲予承乏,本个人之意见,非正名定分,实有用人行政之权,成一独立国家,不能挽回二十年来弊政。否则有名无实,诸多牵制,毫无补救于民,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徒负初心,更滋罪戾,此万万不敢承认者也。倘专为一己尊荣起见,则二十年来杜门削迹,一旦加之以土地人民,无论为总统,为王位,其所得已多,尚有何不足之念。实以所主张者纯为人民,纯为国家,纯为中日两国,纯为东亚大局起见,无一毫私利存乎其间,故不能不正统系。郑孝胥知道,这次沈阳之行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因为关东军在拿出所谓“国体”问题的定案,叫“东北行政委员会”通过之前,要最后排定“开国元勋”们的位置。因此,他在动身之前,对我的意思尽量表示顺从,以免引起我对他发生戒心,不让他去沈阳。等到他的目的已达,再从沈阳回来,他就不管我这一套了。这种变化,从他的日记里也可以看出来:(正月)辛亥十五日(二月二十日)。旅顺电话:命赴行在……与大七同赴行在。召见,商对日本司令部措辞大略。奏曰:“共和制谢以未达,如议君主立宪,则告以事体繁杂,须研究讨论,果无流弊乃试行;预备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内,惟以独裁君主集权政府办理一切政务。如议国号年号,则告以国号不可改,年号或可酌改。”上颌之……得旅顺电话云:派郑孝胥、郑垂、罗振玉、上角,明日同往奉天。

  壬子十六日。奉上谕:“郑孝胥、罗振玉、郑垂:卿等赴奉,当示朕无私天下之心,其次,关于我方既定办法,决不变更,且详为释导,以破群疑,钦此!”附九时半快车赴奉天,寓大和旅馆。即至司令部晤板垣。夜板垣宴于粹山酒馆。晤张景惠及诸代表。

  癸丑十七日。与张燕卿密谈,使告各方代表以将来论功行赏之大意。板垣示官制及“人民保障”诸法。至行政委员会旁听。是日议国体。吉林蒙古皆主君主,奉黑龙江、哈尔滨皆主先行,未定试行之制,将来改为君主……夜附十时半快车。(郑住大连)

  甲寅十八日……九时半至旅顺复命。召对。极言当借力试行……郑孝胥在日记里没记的,陈曾寿(此时住大连)的日记里记下了:十七日……苏厂(郑)、叔言(罗)自奉归。此次郑氏父子充代表赴奉,系日军部邀请,上加派。雪堂(罗)到奉后,苏厂出席,上所命传之语,一字不提。言:“皇上的事,由我包办,无所不可。”郑垂向板垣言:“皇上是一张白纸,由你们军部爱怎么样画均可。”当天我还不知道这回事,但是郑孝胥由主张坚决保留国号变为向我“极言当借力试行”,即所谓借日本之力,试行先当一下没有“宝座”的“满洲国执政”,这个变化就足够让我生气的了。当我听他说完了板垣执意不肯同意“大清复辟”之后,立刻跳起来说:

  “土肥原说的不是帝国吗?连帝国也不是了吗?”

  “连帝国也不是。这是‘民本制’,这是行政委员会通过的呵!”

  “什么委员会!我用不着‘委员会’!我也不当什么执政,我回我的天津!”

  “皇上还是再三思考为好。回天津已经不容易了。复辟必须依赖日本,眼前与日本反目,将来的希望也完了。将来复辟不是没有希望呵!”

  他又讲了一堆历史例子,劝我答应,可是那些故事我早听够了,而且无论是刘秀还是重耳,都没有放弃君主称号的。我再三地固执不依,他却是胸有成竹地说:

  “下午板垣就来觐见,请皇上对板垣说吧!”

  “让他来!”我气呼呼地回答。

  七、会见板垣

  板垣征四郎是一九二九年调到关东军当参谋的,据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的揭露,他在一九三○年五月就对人说,他对解决“满洲问题”已有一个“明确的想法”,他认为必须以武力解决中日间的问题。至少在“九·一八”事变前一年,他就主张驱逐张学良,在东北建立一个“新国家”。判决书上说他“自一九三一年起,以大佐地位在关东军参谋部参加了当时以武力占领满洲为直接目的阴谋,他进行了支持这种目标的煽动,协助制造引起所谓‘满洲事变’的口实;他压制了若干防止这项军事行动的企图,同意了和指导了这种军事行动。嗣后,他在鼓动‘满洲’独立的欺骗运动中以及作为其结果的树立傀儡伪‘满洲国’的阴谋中,都担任了主要的任务。”

  他于一九三四年任关东军的副参谋长,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是师团长,一九三八年做了陆军大臣,一九三九年是中国派遣军的参谋长。以后又做过朝鲜司令官、驻新加坡的第七方面军司令官。在华北内蒙扶植伪政权、进攻中国内地、树立汪精卫伪政权、发动哈桑湖对苏的进攻等等重大事件中,他都是重要角色。

  板垣是个小矮个,有一个剃光的头,一张刮得很干净的青白色的脸,眉毛和鼻子底下的小胡子的黑色特别显眼。在我看过的日本军官中,他的服装算最整洁的了,袖口露出白得刺眼的衬衫,裤腿管上的圭角也很触目,再加上他的轻轻搓手的习惯动作,给了我一个颇为斯文和潇洒的印象。板垣先对我送他礼物表示了谢意,然后表明,他是奉关东军本庄司令官之命,来向我报告关于“建立满洲新国家”的问题。

  板垣征四郎他说出了题目,却不立刻讲正文,而是慢条斯理地先从“张学良的虐政不得人心,日本在满权益丝毫没有保障”谈起,又大谈了一阵日军行动的“正义性”,“帮助满洲人民建立王道乐土的诚意”。我听着他的话,看着他的青白脸和忠岛比多吉的皱脸,不断表示赞同地点点头,心里却希望他快些把我关心的答案说出来。好不容易,他总算谈到了这个正题:

  “这个新国家名号是‘满洲国’,国都设在长春,因此长春改名为新京,这个国家由五个主要民族组成,即满族、汉族、蒙古族、日本族和朝鲜族。日本人在满洲花了几十年的心血,法律地位和政治地位自然和别的民族相同,比如同样地可以充当新国家的官吏……”

  不等忠岛翻译完,他从皮包里又拿出了《满蒙人民宣言书》、《执政即位宣言》以及五色的“满洲国国旗”,放到我面前的沙发桌上。我气得肺都要炸了。我的手颤抖着把那堆东西推了一下,问道:

  “这是个什么国家?难道这是大清帝国吗?”

  我的声音变了调。板垣照样地用他的不紧不慢的声调说:“自然,这不是大清帝国的复辟,这是一个新国家,这是东北行政委员会通过的决议,这个委员会代表满洲群众,一致推戴阁下为新国家的元首,就是‘执政’。”

  听到从板垣的嘴里响出个“阁下”来,我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这还是第一次听日本人这么称呼我呢!“宣统帝”或者“皇帝陛下”的称谓原来就此被他们取消了,这如何能够容忍呢?在我的心里,东北二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三千万的人口,全抵不上那一声“陛下”呀!我激动得几乎都坐不住了,大声道: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满洲人心所向,不是我个人,而是大清的皇帝,若是取消了这个称谓,满洲人心必失。这个问题必须请关东军重新考虑。”

  板垣轻轻地搓着手,笑容满面地说:

  “满洲人民推戴阁下为新国家的元首,这是没有疑问的。这就是人心所归,也是关东军所同意的。”

  “可是日本也是天皇制的帝国,为什么关东军同意建立共和制呢?”

  “如果阁下认为共和制不妥,就不用这个字眼。这不是共和制,是执政制。”

  “我很感谢贵国的热诚帮助,但是别的都可说,唯有这个执政制我却是不能接受。皇帝的称谓是我的祖宗所留下的,若是由我取消了,即是不忠不孝。”

  “所谓执政,不过是过渡而已,”板垣露出十分同情的样子,“宣统帝是大清帝国的第十二代皇帝陛下,这是很明白的事,将来在议会成立之后,我相信必定会通过恢复帝制的宪法。因此,目前的执政,不过是过渡时期的办法而已。”

  我听到“议会”这两字,又像挨了一下烫似的,连忙摇头说:“议会没有好的,再说大清皇帝当初也不是什么议会封的!”

  我们这样的争来争去,总也谈不到一起。板垣态度平和,一点也不着急,青白脸上浮着笑容,两只手搓来搓去;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十二条不得不正统系的道理,翻来覆去地表示,非要这个皇帝的称呼不行。这样谈了三个多钟头,最后,板垣收拾起了他的皮包,表示不想再谈下去了。他的声调没变,可是脸色更青更白了,笑容也没有了,一度回到他口头上的宣统帝的称呼又变成了阁下:“阁下再考虑考虑,明天再谈。”冷冷地说完,他就告辞走了。

  这天晚上,我又和板垣见了一次面。这是根据郑氏父子和上角的意见,在大和旅馆里专为板垣举行了一个宴会。照他们的话说,这是为了联络感情。

  我在宴会上的心情是颇为复杂的。我所以敢于拒绝执政的名义,多少是受了胡嗣瑗、陈曾寿这些人的影响,即认为日本人把东北弄成目前这种局面,非我出来就不能收拾,因此,只要我坚持一下,日本人就会让步。但是在我拒绝了板垣之后,郑孝胥就提醒我,无论如何不能和日本军方伤感情,伤了感情一定没有好处,张作霖的下场就是殷鉴。我一听这话,又害怕起来。我原来认为,土匪出身的张作霖和我这“自与常人殊”的“龙种”按理不能并列,不过谁知现在日本人心里又是怎么样的呢?因此,我不得不时时注意着板垣的那张青白脸。那张脸竟是个没有春夏秋冬的脸。他大口喝酒,对任何人的敬酒都表现十分豪爽,他绝口不提白天的争论,那就好像根本不曾发生过似的。也好像约定好了一样,宴会上的人除了风花雪月,烟酒饮食,再不说别的。一直到晚上十点钟结束宴会,我还是没看出板垣脸上的气候。

  可是用不着我再费多少时间去试探,第二天早晨板垣把郑孝胥、罗振玉、万绳和郑垂都叫到大和旅馆,让他们向我传达他的“气候”:

  “军方的要求再不能有所更改。如果不被接受,就只能看做是敌对的态度,军方也只有用对待敌人的手段作答复。这就是军方最后的话了。”

  我愕然地看着他们每人的脸,看到罗振玉的垂头丧气和万绳的惊恐神色,我相信郑孝胥传达的话不会是假的了,我的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别人都不言语,我只听见郑孝胥一人的声音:“臣早说过,不可伤军方的感情……不过现在还来得及,臣已经在板垣面前极力担承,说皇上必能乾纲独断。”

  我没有做声。

  郑垂这时说话了:“中国不是有句古语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又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咱君臣现在是在日本人掌心里,不能吃他这个眼前亏,与其跟他们决裂,不如索性入虎穴将计就计,以通权达变之方,谋来日之宏举。”

  昨晚的宴会上郑垂是最活跃的一个,他和板垣一再干杯,宴会后又拉着板垣去喝酒。今天他的通权达变、将计就计论说得又是如此娓娓动听,我没把它和昨晚的特殊举动联系起来,但觉得很奇怪,前两天他和他老子去沈阳之前,还说过非大清复辟不干,怎么变得这么快呢?

  郑孝胥看我还是不作声,又换上了激昂的声调说,日本人说得出做得出,眼前这个亏不能吃,何况日本人原是好意,让我当元首,这和皇帝是一样。“臣伺候皇上这些年,还不是为了今天?若是一定不肯,臣只有收拾铺盖自己回家。”听了他这话,我发了慌。这时他儿子又接着说:“现在答应了日本军方,将来把实力培植起来,就不愁没有办法按着咱的意思去办。”这时罗振玉垂头丧气地说:“事又已此,悔之不及,只有暂定以一年为期,如逾期仍不实行帝制,到时即行退位,看以此为条件,板垣还怎么说。”我再没有办法,叹一口气,叫郑孝胥去和板垣说说看。过了不多时候,他头顶闪着光来了。

  “板垣同意了!今晚上板垣特为未来的执政举行一个小规模的宴会!”

  我就是这样,一方面是浑身没有一根骨头是硬的,一方面还幻想着未来的“复位登极”,公开走上了这条卑鄙无耻的道路,确定了头号汉奸的身份,给血腥的统治者充当了遮羞布,在这块布底下,从一九三二年二月二十三日这天起,祖国的东北完全变成一块殖民地,三千万同胞开始了染满血泪的苦难生活。同时,我也给本庄、板垣之流增添了信心,奠定了“发家”的基石。郑孝胥日记里这样记下了本庄、板垣等人的命运关头:……上乃决,复命万绳往召板垣。遂改“暂为维持”句。板垣退而大悦。昨日本庄两次电话来询情形,板垣今日十一时当去。暂许之议,十时乃定。危险之机,间不容发。盖此议不成,则本庄、板垣皆当引咎辞职,而日本陆军援立之策败矣……这天晚上,板垣、上角等几个日本人和随我到东北的几个遗老都出席了这个宴会。板垣变了另外一个人,他叫来了一大群日本妓女,给每人配上一个,他自己左拥右抱,拼命喝酒,斯文相全没有了。

  一个日本妓女拿了一杯酒给我,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你是中国人的?你是做什么的?”

  板垣听见了,哈哈大笑,那女人吓了一跳,惊慌地缩了一下脖子。她的涂满了白粉的脖子和那副惊慌样,叫我想起了瓷人,我因之一下子忽然想到,我这“临时执政”也是瓷制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摔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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