苓植文集
落凤枝
引子
玩鸟,堪称这塞外古城祖传的一绝。
无论是老帮子还是新派儿,一经玩上,便终生有瘾,而且越玩越有板、有眼、有谱儿。您瞧!前些日子老城根儿小公园内一惊一乍,鸟友们竞又顺应潮流玩出个爱鸟者协会来。
得!有庙就得把神搭配齐了。
为此,当主席和副主席选定了,鸟友们就开始为鸟协寻访位叫劲儿的秘书长。但不知为什么,挑来挑去,大伙儿竟挑中玩鸟纯属玩票性质的白三爷。更令人不解的是,这小子近半年:更难得露面儿了,可鸟友们却仍一致认为:鸟协秘书长非他莫属。
白三、白三爷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
说到这儿,必须首先提到白三爷的父亲。您知道,老年间这儿曾经是口外甘草、发菜、皮毛、牲畜的集散重地。为此,一批靠嘴皮子吃饭的人便在这儿应运而生了。一般的靠着拉个掮、搭个线、敲个边鼓儿,也能混碗饭吃。而那高级一点的就懂得“良禽择木而栖”了。凭着那嘴皮子上的绝顶功夫,为主子东拼西闯,到头来自己也落个吃香的喝辣的。但这必须要有眼力,东家一定要选准了,行话称为选定“落凤枝”。白三的父亲属后一种,在同行中属拔尖人物儿。
而白三爷从小又深得父亲真传……
这小子从小就嘴巧过人,加上脑子又特别好使,十三岁跟着老头子一亮相,就在讶行里博得个满堂彩,可惜世道变了,白二爷还没来得及“择木而栖”,这行当便销声匿迹了。最后,只落得在街道维修队当个泥瓦小工子,靠着给师傅们打哈哈混日月。壮志未酬,闲暇只好对着鸟笼子跟鸟儿练练嘴皮子,生怕把一身绝技丢了。白三爷从来无心问鼎“虬龙爪”,只顾梦寐以求“落凤枝”,因此在爱鸟界的人缘儿极好,深得老少爷儿们的爱戴。
要不,大伙儿怎么都想到他呢?
但谁也没曾料想到,平时那么个随和的主儿,经鸟友们一请、二请、三请,就是不为这顶乌纱帽所动,愣不迈出自己那小小的“茅庐”。劝急了,他竟不冷不热地扔给了人家这么一句:
“您哪!我白三儿不犯那个瘾!”
为此,当主席和副主席选定了,鸟友们就开始为乌协寻汾位叫劲儿的秘书长。但不知为什么,挑来挑去,大伙儿竟挑中玩乌纯属玩票性质的白三爷。更令人不解的是,这小子近半年:更难得露面儿了,可乌友们却仍一致认为:鸟协秘书长非他莫属。
白三、白三爷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
说到这儿,必须首先提到白三爷的父亲。您知道,老年间,儿曾经是口外甘草、发菜、皮毛、牲畜的集散重地。为此,一批:嘴皮子吃饭的人便在这儿应运而生了。一般的靠着拉个捐、搭线、敲个边鼓儿,也能混碗饭吃。而那高级一点的就懂得“良禽木而栖”了。凭着那嘴皮子上的绝顶功夫,为主子东拼西闯,到:来自己也落个吃香的喝辣的。但这必须要有眼力,东家一定要j准了,行话称为选定“落凤枝”。白三的父亲属后一种,在同行:属拔尖人物儿。
而白三爷从小又深得父亲真传……
这小子从小就嘴巧过人,加上脑子又特别好使,十三岁跟弓老头子一亮相,就在讶行里博得个满堂彩,可惜世道变了,白二爷还没来得及“择木而栖”,这行当便销声匿迹了。最后,只落了在街道维修队当个泥瓦小工子,靠着给师傅们打哈哈混日月。壮志未酬,闲暇只好对着鸟笼子跟鸟儿练练嘴皮子,生怕把一身窒技丢了。白三爷从来无心问鼎“虬龙爪”,只顾梦寐以求“落父枝”,因此在爱鸟界的人缘儿极好,深得老少爷儿们的爱戴。
要不,大伙儿怎么都想到他呢?
但谁也没曾料想到,平时那么个随和的主儿,经鸟友订请、二请、三请,就是不为这顶乌纱帽所动,愣不迈出自己那小、的“茅庐”。劝急了,他竟不冷不热地扔给了人家这么一句:
“您哪!我白三儿不犯那个痛!”去。
遥想当年,乾隆爷为戍边子弟钦定此城时,曾御笔亲书此并为“漠北第一泉”。后辈儿孙欲延世泽,便纷拥至此,顺着茶楼酒肆,沿东西发展,争相盖起一座座作坊店铺,致使各种小吃喝、各类小玩艺儿的门面,一时间缀满了这左右两条裤腿儿,热闹得实在可以。据说,一位末代翰林回乡探亲,曾为此慨然落泪,激动之余,连声赞道:“果不负皇恩浩荡,咱们这地儿也有自己的天桥啦!”当然,近二三十年,大裤裆胡同也曾大大地冷落了一阵子。但世事多变,最近几年,却又开始时来运转了。随着四周高楼大厦的拔地而起,一时间两条裤腿儿里门面重修,店铺重开,游人如织,熙熙攘攘,更胜过当年的繁华热闹。而两条裤腿儿交接处的古泉居茶楼,更因其紧傍古井,扼守要害,自然先声复业,很快成为这闹市区令人瞩目的一景。
白三爷牵着小驴儿,终于穿行到大裤裆深处,他停下了。
茶楼老掌柜,六十多岁,重操旧业,大有祖风,老远一眼就认出了白三爷,一溜小跑,人尚未到,声儿就先送到了身边儿:
“嗬!白三爷,您今儿个也有工夫来赏脸了!”
“瞧您说的!”白三爷满脸堆着笑,“都怪我白三儿平时少问候,您就替我耽待着点儿!”
“这是哪儿的话!”老掌柜透着近乎,“想当年,您父亲就常来这儿赏脸,有多少买卖就是这儿做成的!我打小儿就常伺候他老人家,可您这几年?……”
“唉!”白三爷似有难言之隐。
“别、别!”老掌柜忙劝慰,“好汉秦琼还有个卖马的时候呢!瞧您这印堂,好运道来了!您请,请!”
“我这驴?”白三爷问。
“放心!”老掌柜的笑纹儿更密了,“祖宗的章法能少了吗?那
乾隆爷拴御马的拴马石,早又在并边儿立起来了。外国人就喜欢这个。”
“那,给您添麻烦了。”白三爷递过驴缰。
“瞎!”老掌柜恰如其分地来了点儿不高兴,“瞧您说到哪儿和哪儿去了!您哪…… 小顺子!一壶龙井,不准收钱!”
小伙计吆喝着一答应,白三爷便一甩手儿踏进了多年不进的古泉居茶楼。
二三十年了吧,朦朦胧胧,似乎眼前一切依然如旧。但仔细看来,恍恍惚惚,又好像四周有点什么异样。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胸脯子里顿时涌上一股热乎乎、酸溜溜的滋味儿,拌着、搅着,直戳心窝子,直冲眼眶子。
一时间,白三爷有点呆了、傻了、蔫了……
白三爷在发呆,但老掌柜却顾不上回头照应。他正牵着那头小瘸驴儿在乾隆爷的拴马石旁发懵。这算哪码子事儿啊?且不说白三的父亲从不亲手经营牲口,就说一改父风也不该捣腾这瘸腿儿驴啊!瞧瞧这驴模样儿:身架子忒小,全身就扛着个可笑的大脑袋了。浑身褐灰,只显出个白色的贪吃嘴头子。左后蹄儿很明显从小受过治,走起路来,三步一瘸,两步一拐,颠儿颠儿地露出一付傻里傻气的可怜相。如今这是什么年月?这驴还有谁来要啊?老祖宗!白三儿这是做的哪门子买卖啊?
啊!……不对!……这驴哪儿见过?……
老掌柜正在犯疑,茶楼上白三爷那股劲头儿已经过去了。正倚桌而坐,手端扣碗儿,右腿儿搭在左腿儿上,有板有眼地品茶呢。刚等老掌柜在乾隆爷留下的御拴马石上拴好了小瘸驴儿,他已品完了一碗茶,探头窗外,分外客气地喊上了:
“劳您驾了,朝我那小驴儿屁股拍三下!”
老掌柜又是一怔,懵得更晕头转向了。但他还是不敢怠慢。
只好抖着手儿按老主顾的吩咐行事。一下、两下,哪想刚等拍到第三下,那小瘸驴儿便骤然昂起脑袋大声嘶叫起来,长吁短叹,声震遐迩,差点儿把老掌柜吓得掉进了古泉井。
白三爷笑了,似乎茶喝到这时才喝出点味儿来。
老掌柜迷迷瞪瞪地回来了,他越想就越觉得晕晕乎乎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也就从这一天开始,白三爷彻底扔掉了他的鸟笼子,成天牵着他那瘸腿小驴儿,开始在这老茶馆里泡上了。而且还泡得颇有耐心,每天还必定三番五次地去拍那小驴儿的屁股,似乎就是专门为听那长吁短叹的驴叫,来取这门乐子。
听驴叫?这可是连老祖宗都不敢想的解闷法子!
老掌柜越瞧越觉得纳闷儿,一见到那瘸腿小驴儿就犯迷糊。这一天,他禁不住借着冲茶续水就想捣腾点儿底细:
“三爷!这、这驴我好像哪儿见过……”
“是嘛?”白三爷不动声色,“您老真好记性。”
“您、您这是到底做的哪门子买卖?”
“嘿嘿!”白三爷还是微微一笑,“玩玩儿。”
“玩驴?……”
“老掌柜!”白三爷整襟而语,“我白三儿总不会脖了上挂镰刀——玩玄吧?”
“那您?……”
“您放心!”白三爷更加正气凛然,“我打保票辱没不了您的茶楼!”
“这、这……”
“您先忙着!”白三爷却要起身外出,“我那小驴儿又憋得慌了!”
“哦……”老掌柜呆了,惘然间只感到眼前有过去和现在的两条线头儿,飘飘忽忽,可就是怎么也接不起来。突然,那茶楼外的小瘸驴又长吁短叹地叫个不停。刚等白三爷面带光彩重新入座品茶时,就听得窗外传来一片人群涌动的嘈杂声。老掌柜不安地向白三爷扫了一眼,只见这位主儿兴奋中却很镇静,仅仅自言自语似地来了这么一句:
“总算盼出个头儿了……”
老掌柜惊诧地忙探头向窗外望去,就看见茶楼外在一片人群熙攘声中,一位形体特殊的主儿,正背着个罗锅儿,眨巴着双烂眼边儿,撅着张不长胡子的婆婆嘴,迈动着两条罗圈腿儿,围着御拴马石旁那头瘸腿小驴儿转来转去,久久舍不得离开。老掌柜脱口惊呼了:
“是他!……”
是谁?粗看这主儿,满脸油泥儿,一副严肃相,除了面目苦了点外,真搞不清他是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或是六十岁。再看穿戴,更是古老陈旧,只见他光身子穿着一套长年不换、油渍麻花的中式裤褂,赤脚跋拉着一双补来钉去、实纳鞋帮的变形牛鼻子鞋,真可谓要多艰苦有多艰苦,要多朴素有多朴素。可又有谁能料想到,就是这么一位极不显眼的主儿一露面,却在大裤裆胡同里引起了这么大的轰动。一群西装革履、浓妆艳抹的男女青年,竞相跟踪围观,人涌得里三层外三层,简直比这老城闹市区初次出现外国人还热闹。
嗬!大裤裆深处开锅了!
但这位主儿对此却置若罔闻,如入无人之境,只顾抖动着两条罗圈腿儿,围着那头小毛驴儿转。渐渐地,他竟在一片嘈杂的哄闹声中站住了,轻轻地摩掌着小瘸驴儿的脖子,红眼边里还扑簌扑籁滚出两行热泪。
老掌柜望着望着,似看到眼前那两条线头儿猛地撞在了一起,好像有两头驴影儿也跟着碰合了。老掌柜再一晃悠脑袋,心里透亮了,竟不由地自言自语嚷嚷上了:
“我说在哪儿见过这头小驴儿呢……”
“可那头早死了。”白三爷在他身后微笑着纠正。
“三爷!”老掌柜转身赞叹了,“真有您的!原来您唱的是这出戏!”
“瞧您说的,”白三爷却透着谦和,“论唱戏,我算得了什么?老掌柜!充其量咱只不过是个敲边鼓儿的。你瞧!真的角儿这才出场了。”
“哦……”又是一声由衷地赞叹。
但那位被称为“角儿”的人,竟不顾自己的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搂着小瘸驴儿失声痛哭了。
也真凑巧,小瘸驴儿也在这时开始了长吁短叹的嚎叫。
这时,白三爷一抖袖子,再整衣褂,不失时机地紧跟着走出了茶楼。
“哦!”老掌柜大彻大悟了……
2
白三爷站住了,嘴角旁挂出了几缕洒脱的笑纹儿。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更密了。致使各酒楼、小店、各类铺面儿里的主顾们,一时间几乎都被抽空了。
但白三爷似乎又不急于进去了。
他旁观者似地站在人群之外,背着手儿,眯着眼儿,仿佛正
在欣赏一幅难得的好画儿。不!更好像一位唱压轴戏的名角儿、台前的“急急风” 敲得越响,他就越不急于出场,越沉得住气儿。
白三爷眼角旁也挂上了笑。
往事烟云似地在他眼前飘荡开了。玩驴、终于玩出这么个歪脖子树杈子来。他透过人群缝儿,久久望着那位只顾搂着小瘸驴痛哭的主儿,渐渐地两只眼珠子竟不转动了。
这个人?……
是的!这里是该说说这位不凡的人物了,要不然显不出白三爷得了祖宗真传。
常言说得好: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话要用到这位衣著相貌均很脱俗的主儿身上,那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但要详细讲到他的身世,还必须说到一宗事儿。不说这个,这位人物的特殊价码儿就显示不出来。
孔子曰:食不厌精……
据说,咱们的老祖宗就是以吃而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您瞧瞧!北方越吃越大、越吃越野,什么驼峰、熊掌、犴鼻、鹿唇。而南方则越吃越细、越吃越精,什么银鱼、明虾、海虱、鲇鱼须。并且各有创造,争相发明。也是据说,南方已由色、香、味,过渡到“声”,已开拓到专吃胎里的小自鼠。活蹦乱跳的,沾上咸水往口里一送:一叫。咽进嗓子眼儿:二叫。落到胃里:三叫。绝!顾声思名,此珍馔曰:三叫,虽这只是传闻,不足为信,但北方却绝不甘落后,早在数百年前就卓有成效地又端出一道佳肴:汤褪驴!君不闻名谚:天上的鹅肉,地上的驴肉!仅此一斑,就足可知其在中国名菜史上的地位了。
汤褪驴的发祥地则是老北京的青龙桥。
据说,卤制这种驴肉并非是驴即可:老驴肉老,病驴肉邪,死驴肉恶,而杀一般壮驴又违背天理。为此,青龙桥的汤褪驴是专
门精选那非老、非病、非死、非用之驴。即一生下来就先天带着残缺之驴,或出世不久就受伤难愈之驴。您哪!这样煮了,睡觉才能睡得安稳。还是传说,汤褪驴还不准一起手就血糊淋拉地动刀子。血放了,神散了,味儿也就跑没了。祖传的绝招儿是:先在平地上深挖四个小坑儿,然后再把活驴的四条驴腿直挺挺插进去。这样,任是那再顽固不化的驴儿,也陷地为牢再难挣扎半分。随之,便是用整锅滚烫的开水向驴身上浇去,直至驴儿长嚎短叫在全身筋腱肌肤的活蹦乱颤中死去。这样,既保证了满腔热血尽浸在肉丝之中,又保证了肉质的色、鲜、活、嫩。但这仍不是关键,关键是在驴儿开、剥、宰、割后那一煮。虽然其间仍有种种秘方和绝招儿,但这关键之中的关键却又在那锅历数百年、煮驴无数头的珍贵原汤了。
这才是荟萃,这才是精华!
也是传说。据说到“老佛爷”修万寿山那阵子,汤褪驴的老主人临死已为三个儿子留下了万贯家产。但兄弟间宁可不要百亩良田、半街铺面、无数金银、数座宅院,就是拼死拼活要争那锅闻名遐迩的驴肉汤。到后来,哥儿仨竟争得头破血流反目成仇,官司直打到慈禧老太后大红人儿李莲英的门下。还是据说,这位大太监一辈子就办了这么件好事儿,他主张长兄嫡传,才避免了三兄弟砸锅漏汤的悲惨结局,使老北京的老主顾们保住了这点儿口福。
从此,青龙桥的驴肉就更引得“京师万人馋”了。
但说到这汤褪驴又何时香飘塞外的?就又须提提老古话儿了。听老人讲,乾隆爷待此座塞外名城筑成后,便钦命一位宗室贝子率领一支八旗子弟屯兵于此。而这位封疆大吏虽也愿为王命肝脑涂地,但就是舍不下青龙桥这一口儿汤褪驴。好您哪!没了这么点滋味儿,那肝啊、脑啊的也都跟着没了,还拿什么玩艺
儿为皇上往地下涂呢?奏请圣上把青龙桥搬到口外,不但显着让人笑话,就是让其他王爷大臣知道了也不让啊!京师里谁不贪这满口香?于是便有一位汤褪驴的帮工小伙计,在这位封疆大吏的亲信策划下,暗中偷得了主人那份儿泡制汤褪驴的绝技,尤其是还盗得半罐子那秘不外传的原肉汤,追随大驾,连夜潜逃至此。据说,自从这塞外名城有了这一宗美味儿,这位封疆大吏便勇武倍增、忠贞复加,致使大清江山数百年来无后顾之忧。虽此仅为老者传说,只供姑妄听之。但那位小伙计确实从此露脸塞北,很快就成了名闻口外的驴肉陈了。
说完这宗事儿,就该说到人了。白三爷只觉得思绪飘飘忽忽,往事却在眼前越来越清晰了。
驴肉陈代代单传……
传到第九代驴肉陈的时候,不但大清国早已寿终正寝,就连民国也快玩儿完了。但闻名遐迩的汤褪驴的声名却丝毫未减,只不过由将军府流入到市井之中罢了。
那时候的大裤裆胡同,四周虽少有高楼大厦,却有自己一种独特的风情。每当一大早,东西两条裤腿儿便灌满了一股烟熏火燎气儿。铺面一开,各类小吃喝店就竞相敲响了锅铲、铁勺、擀面杖,刹那间一片各有特色的叫卖声便随之而起。有的拖长音儿,有的放短调;有的高亢入云,有的声重入地;有的似吟,有的似唱。此起彼伏,交织和鸣,混乱中不失和谐,嘈杂中却很协调。叮叮当当,吃高喊低,组成了一曲古老的市井交响乐。这其中最富魅力又最感染人的是这一声:
“哎!……刚出锅的驴肉啊……油油……驴心、驴肝、驴肺、驴大肠啦……”
只喊一遍,绝无二声,但这已产生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只见人群闻声而动,争先恐后齐向古泉居茶楼拥去。不过这仍是先
动闪向两旁,一个个提心吊胆地顺声儿望去:
哦!老驴肉陈殁了……
就看到在那小瘸驴儿拉的木轱辘车旁,只跟着那位畏畏缩缩的小罗锅儿,正战战兢兢地向着大伙儿走来。小瘸驴三步一拐,木轴辗两转一吱。庄严、肃穆,不象是卖肉,倒像是赶来一辆灵车。当时,上了岁数的主顾们即预感到不祥“莫非众驴冤魂向老驴肉陈讨债了?
果然不出所料……
事后老少爷儿们才知道,头天晚上有人来报讯:终于给十五岁的小驴肉陈说成一门亲。老驴肉陈兴奋异常,当即灌下一瓶老白干儿,并且还带醉汤浇了一头歪脖子驴。但不该的是,等宰剥了刚一下锅,他又仰着头儿干了一瓶。而且越喝越来劲儿,竟然提着剥驴刀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谁料想惨祸就此而生。半夜,老驴肉陈在睡梦中一个打挺,只听咔嚓一下,身未翻过,剥驴刀就明晃晃地直向自己胸脯子砍去。据说,似乎是这老光棍儿梦见了未来的小孙子向囱驴肉的开锅爬去,急忙抢救,才落得这么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惨啊!可这位市井好汉即使只剩一口悠悠气儿,却仍很关心着汤褪驴这万年不败的事业。血糊淋拉的,还不忘谆谆叮嘱自己那吓得半死的罗锅儿子:
“小子!别、别发悚,一定得把媳妇儿娶回来!咱可不是寿星老儿拉旱船——单凭个脑袋晃。爹从小就给你吃驴鞭和驴肾,你内秀!十代单传的驴肉陈可不能断了根儿……”
得!从此小驴车旁就只剩下这位不起眼的主儿了。
但小驴肉陈却没有娶到老婆,似乎随着爹死媳妇儿也就跟着飞了,当然跟着也就把老驴肉陈的孙子给耽误了。您哪!这小子罗锅得厉害,仿佛连声儿也给窝回去了,天生的结巴。没了那市井好汉给他作主,谁还再愿把闺女嫁给这小窝囊废?好在这小
动闪向两旁,一个个提心吊胆地顺声儿望人:
哦!老驴肉陈殁了……
就看到在那小瘸驴儿拉的木轴鞭车旁,只跟着那位畏畏缩缩的小罗锅儿,正战战兢兢地向着大伙儿走来。小瘸驴三步一拐,木轴辗两转一吱。庄严、肃穆,不象是卖肉,倒像是赶来一辆灵车。当时,上了岁数的主顾们即预感到不祥“莫非众驴冤魂向老驴肉陈讨债了?
果然不出所料……
事后老少爷儿们才知道,头天晚上有人来报讯:终于给十五岁的小驴肉陈说成一门亲。老驴肉陈兴奋异常,当即灌下一瓶老白干儿,并且还带醉汤浇了一头歪脖子驴。但不该的是,等宰剥了刚一下锅,他又仰着头儿干了一瓶。而且越喝越来劲儿,竟然提着剥驴刀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谁料想惨祸就此而生,半夜,考驴肉陈在睡梦中一个打挺,只听味嚏一下,身未翻过,剥驴刀就明晃晃地直向自己胸脯子砍去,据说,似乎是这老光棍儿梦见了未来的小孙子向囱驴肉的开锅爬去,急忙抢救,才落得这么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惨啊!可这位市井好汉即使只剩一口悠悠气儿,却仍很关心着汤褪驴这万年不败的事业。血糊淋拉的,还不忘谆谆叮嘱自己那吓得半死的罗锅儿子:
“小子!别、别发惊,一定得把媳妇儿娶回来!咱可不是寿星老儿拉旱船一一单凭
个脑袋晃。爹从小就给你吃驴鞭和驴肾,你内秀!十代单传的驴肉陈可不能断了根儿……”
得,从此小驴车旁就只剩下这位不起眼的主儿了。
但小驴肉陈却没有娶到老婆似乎随着爹死媳妇儿也就跟着飞了,当然跟着也就把老驴肉陈的孙子给耽误了。您哪!这小子罗锅得厉害,仿佛连声儿也给窝回去了,天生的结巴。没了那市井好汉给他作主,谁还再愿把闺女嫁给这小窝囊废:好在这小去。可那位主儿还是视而不见、旁若无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搂着小瘸驴儿哭得更痛心了。致使白三爷一看,得意之情顿时全消,悲切之意片刻即起,眼含热泪,急切地跨前一步。无语凝视片刻,这才手扶着乾隆爷留下的御拴马石,强忍哀伤,轻轻地呼唤上了:
“陈爷!……”
陈爷?是谁首次这样亲切地、恭敬地、厚道地、尊重地、诚恳地、恰当地称呼这位残缺、邋遏、窝囊、不起眼儿,却又关系大裤裆荣辱的主儿?白三爷?因而这两个字儿刚一出口,便引起了一片巨大的连锁反应。不但围观者“陈爷、陈爷”地为之回荡,就连小瘸驴儿也跟着长吁短叹地相呼应了。
当然,陈爷的失声号陶也绝不亚于这声势。
“陈爷……”又是悲悲戚戚的一声。
“哦、哦哦哦,”哭声中文文的结巴,“我的驴、驴、驴啊!……”
“它还在!”白三爷柔情地提示。
“早、早早早,”抽泣中时时地打呃,“早死、死、死啦……”
谁说的?”白三爷断然否定。
“是、是是是,”泪水中长长的拖腔,“是没、没、没了……”
“这不是!”白三爷着重地一点。
“哦?”号陶顿止。
“您瞧瞧!”白三爷还在提示,“这小驴儿的身板儿、个头儿、毛色儿?再瞧瞧这白嘴头子、瘸驴蹄子、怪脾性子?”
“这、这……”显然懵了。
“不信是不?您再问问它自个儿!”白三爷照准瘸驴屁股就是三下。
长吁短叹,似在呼应,摇头摆尾,仿佛首肯去。可那位主儿还是视而不见、旁若无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搂着小瘸驴儿哭得更痛心了。致使白三爷一看,得意之情顿时全消,悲切之意片刻即起,眼含热泪,急切地跨前一步。无语凝视片刻,这才手扶着乾隆爷留下的御拴马石,强忍哀伤,轻轻地呼唤“陈爷!······”
陈爷?是谁首次这样亲切地、恭敬地、厚道地、尊重地、诚恳地、恰当地称呼这位残缺、通遏、窝囊、不起眼儿,却又关系大裤裆荣辱的主儿?白三爷?因而这两个字儿刚一出口,便引起了一片巨大的连锁反应。不但围观者“陈爷、陈爷”地为之回荡,就连小瘸驴儿也跟着长吁短叹地相呼应了。
当然,陈爷的失声号陶也绝不亚于这声势。
“陈爷……”又是悲悲戚戚的一声。
“哦、哦哦哦,”哭声中文文的结巴,“我的驴、驴、驴啊!……”
“它还在!”白三爷柔情地提示。
“早、早早早,”抽泣中时时地打呕,“早死、死、死啦……”
谁说的?”白三爷断然否定。
“是、是是是,”泪水中长长的拖腔,“是没、没、没了……”
“这不是!”白三爷着重地一点。
“哦?”号陶顿止。
“您瞧瞧,白三爷还在提示,“这小驴儿的身板儿、个头儿一毛色儿?再瞧瞧这白嘴头子、瘸驴蹄子、怪脾性子?”
“这、这……”显然槽了。
“不信是不?您再问问它自个儿!”白三爷照准瘸驴屁股就是三下。
长吁短叹,似在呼应,摇头摆尾,仿佛首肯。
“哦、哦哦……”小瘸驴又一次被搂紧了。
“您还呆在这儿干什么?”白三爷显得更通情达理,“还不牵回府上,爱怎么亲热就怎么亲热去!”
“您、您您……”结巴里已全剩下了感激。
“瞧您!”白三爷变得更落落大方了,“这论谁和谁呀?大裤裆胡同里谁不知道:我爹和您令尊还拜过把子呢!从小儿一个锅里抡马勺儿,咱俩不也就像亲弟兄吗?您,您牵走!您牵走!”
“好、好人哪……”这位差点儿跪倒。
围观者还没反应过来,白三爷已经从御拴马石上解开驴缰绳,谦恭而又豪爽地递在这位手里,留下一大群傻帽儿站在那里发懵,他陪同这位打道回府了。
小瘸驴驮着一个又一个谜在前头走,白三爷颇有分寸地在驴屁股后慢慢跟着。但那脸上的笑纹儿却越来越密了,似乎越绷就越绷不住。突然,有谁从身后拍了他肩膀一下,猛一回头,啊!就见一位洋装小伙子紧跟在自己身后,还没等他开腔,这小匪派儿已经主动搭上话了:
“等等!茶楼上有人找您!”
“哦……”白三爷一怔。
3
这事儿是有点蹊跷……
但白三爷是什么人物儿?哪能露这个怯?因而即使玩驴正玩到节骨眼儿上,随时都有被搅了的可能,他还是面不改色地调头跟着回来了。
您哪!吃这行饭的,讲究的就是见识见识!
刚一上茶楼,就见老掌柜面有忧色地迎了过来,想说什么,又不好说。白三爷一愣,马上就联想起老祖宗留下的一句行话: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但更令他惊讶的却是,倚窗而坐等待他的竟是一位娘儿们!
白三爷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儿。
抬眼望去,只见这女人的年龄大约在二十八九、或三四十岁之间,描眉、画眼、长发披肩、浑身上下一式的洋式小打扮。那水灵灵的身段儿叫人一瞧准会浑身冒火儿,但那冷冰冰的脸庞儿让人一看却准会急剧降温。白三爷这一行讲究的就是冷热不吃,因而他一绷脸儿便洒脱地走了过去。
倒要瞧瞧这驴和这娘儿们有什么关系?
茶桌是早包好了的,那男匪派儿正随着她的眼色张罗着。迷得像个三孙子似的。
“白先生!请坐!”她不卑不亢地招呼着。
听!不叫三爷叫先生。这算洋交道。白三爷也不怵这个,一转身子,顺声儿有谱有派儿地坐下了。
哑场。她不说话,他也不吭声儿,都在绷着。
片刻,那娘儿们似乎有点儿绷不住了,顺手啪一下打开了那洋式小提包,轻轻捏出一张名片来,搁在桌上,两指顺势一推,便送到了他的眼前。白三爷是干什么吃喝的,能不懂这个?他也不用手拿,只侧着头儿用眼角余光扫去,嗬!中美合资、大华贸易商行总经理、秦晓光……那女人嘴角马上挂上了傲气的笑。白三爷也马上就明白了这傲气的原因:这洋玩意儿上头衔儿固然大得怕人,但关键还在那“中美合资”四个字儿上。
还不说话,都在绷着……
猛地白三爷由此联想起一件事儿,前些日子玩鸟界曾风传
过一个消息:老城有一位女能人儿,不知怎么就和老外挂上了钩儿,硬说大裤裆胡同给中国人丢脸,尽往来招苍蝇,发誓要集资金,挖能人,推平之后盖自己的贸易商行大楼。听说,还陪着一个外国人见过那驴肉陈。
是她?!……
白三爷心里已有所警觉,但是仍憋着劲儿。
“白先生!”还是女的先说话。
“嗯?”白三爷仍不动声色。
“您那驴要多少钱?”问得突然。
“怎么?”白三爷一怔。
“我出三千!”回答得惊人。
“哦?!”白三爷再也绷不住了。
三千块钱买一头瘸腿小驴儿,没听说过的荒唐事儿!老掌柜听后大吃一惊,几乎把滚烫的开水浇了茶客们上身。
但老掌柜已经再明白不过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买驴说到底还是为了人!而那位结巴罗锅的窝囊废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竟能把老帮子和匪派儿同时都给牵动了?好您哪,看来仅靠那上半截子故事已经不能说明问题,何况从那以后驴肉陈才真正开始倒霉了。
上代驴肉陈刀劈自己死了,小驴肉陈总算苦苦挣扎横空出世了。
但好景不长。世事像中了邪似地在拐着弯儿变。从公私合营开始,大裤裆胡同就逐渐绷起了脸儿。又过了好几年,两条裤腿儿里就更变得严肃到再不能严肃了。就像满脸的笑纹儿慢慢消失了似的,随之那瘸驴、破车、小罗锅儿也就跟着慢慢消失不见了。
好您哪!筷子头下有枪声……
日月如梭,岁月如流。忘了,渐渐都忘了。人们除了夹起尾巴做人,就是战战兢兢过日子,哪有心思去想那位油渍麻花的窝囊废呢。但有一次一位昔日的驴肉崇拜者随泥瓦队来修补塌房时,却站在房顶上意外发现隔壁竟是末代驴肉陈的住处。这里必须补上一笔:这地儿属大裤裆胡同的裤腰部分。裤腰是掖在袄襟下见不得人的,故而要多脏有多脏,要多破有多破,而末代驴肉陈的府邸又是其中最不堪人目的。站在房顶朝里一望,只见屋倾墙斜,满院破烂,冷冷清清,一片凄凉,就像八辈子没住过人似的。但在一株曲里拐弯的歪脖儿榆树下,却意外地还拴着一头大脑袋瘸腿儿驴。
这可真叫人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啊!……
这位驴肉崇拜者歇工时暗下一打听,才知这位末代驴肉陈可是越活越背时,公私一合营他那驴肉就没一点味儿了,改当小伙计不会说话,改洗盘子尽往烂打,最后只得靠捡破烂过日子了,而且越活越罗锅、越活越结巴、越活越怕见人了。整天只知道溜着墙根儿过日子,像个小耗子似的,一见来人,便吱溜一下,躲了!驴肉崇拜者听后,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儿,把刚才勾起的那点儿驴肉香给掖回去了。
您哪!这哪像是人儿?是鬼啊!
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骤然间世事又拐着弯儿绕回来了。又过了两年,就像有这么只巨杵往死水里狠劲儿一搅,周围的一切立刻又变得活蹦乱跳起来。大裤裆胡同再不绷脸儿了,两条裤腿里也呼呼地灌满了热风。各行各业重新翻腾了起来,一时间那古老的市井交响乐演奏得比往日还邪乎。
就是久久不见那人、那驴、那车……
好您哪!二十多年了,且不说那末代驴肉陈早已变得非人非鬼、似呆似傻,就说那份儿珍贵的煮驴原肉汤也早该沤臭耗干
了。但事情往往就是这么邪门儿,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一个老外竟意外地出现在大裤裆深处,专门寻访这早已销声匿迹的汤褪驴肉,并声称他们的大老板特命他带几斤回美国。
嗬!震动且不说,这一下又算把人们的馋虫儿逗起来了……
这一天,正当一群驴肉爱好者相聚古泉居茶楼哀叹此项国粹沦没之余,就听得有谁骤然疹人地喊了一声:“瞧啊!”人们闻声慌忙探头向窗外望去,就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猛地波开浪裂地让开一条人巷。又过了片刻,只见人巷中终于闪现出那久已消失的瘸驴、破车、小罗锅儿。当时,烧饼刘就端着扣碗儿热泪盈眶了。茶楼老掌柜更是激动得寿眉抖动泪眼模糊了。
老天爷!总算又轱辘出来了……
这木轱辘车到底轱辘了多少年?似乎谁也搞不清了。只记得把大清国轱辘过去,把民国又轱辘玩完,现在又把一场浑浑噩噩的恶梦给轱辘结束了。擦着穿靴戴帽的、长袍马褂的、西装革履的、灰蓝制服的、以至蝙蝠衫和喇叭裤的,一直轱辘了这么多年头儿,直至轱辘得车身早让油泥儿腻得油黑发亮,车轱辘轱辘得难论方圆。而且拉车的还是这么一头小瘸驴儿,仿佛不这样就不能配套,不这样就不成规矩。
这万变不离其宗的这人、这车、这驴……
听说,老年间就有人向老驴肉陈建议过:又不缺钱儿,何不换头好驴?老驴肉陈回答得诚恳:瘸驴听话,健驴欺弱、欺小、爱尥蹶子,得为孩子们想。到末代驴肉陈接班儿的时候,恰逢上一代瘸驴恋主也死了,有些人也曾又旧话重提,可这位主儿换来换去还是换了条两岁的瘸腿儿驴,并且难得地结巴出一句话:“祖、祖宗、留留留留下的章法……”当即迎来了个满堂好,好在车轱辘早已不成方圆,似乎也非瘸驴拉动不可。车轱辘颠高时,恰是后驴蹄瘸下之际,取长补短,配合巧妙,慢虽慢点儿,却轱辘得颇
能使人发古之幽思。
得!汤褪驴的活幌子终于又打出来了!
老掌柜刚一缓过神儿,小驴车早已按祖宗章法停在了古泉居茶楼门前。嗬!人群一下子就围上去了,要多么轰动有多么轰动。但卖肉的战战兢兢,主顾们也有点战战兢兢:到底那珍宝似的原汤还有没有了?这小子还卤得出地道的汤褪驴吗?多亏了茶楼老掌柜比大伙儿还急,走下楼来,挤进人群,先用权威的眼光细细审视,再把大拇指和食指一并,轻轻地捏起那么一条肉丝儿,举得老高,再看再察,然后再落入口中,细细地嚼,细细地品,细细地咂巴着,足足有十多分钟。待围观者都快急出眼珠子时,他这才带哭音儿猛地一叫:
“老少爷儿们,驴肉陈的老滋味儿又回来了!”
这一吆喝不要紧,只见忽拉一下,一车驴肉便被抢购一空。而且在当天,有关这家伙舍身保护原肉汤、装傻糊弄公家人儿的种种传说,更沸沸扬扬地塞满了整个大裤裆胡同。尤其听说北京青龙桥的驴肉失传了之后,这闹市之游客竟骤然增加了两倍之多。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塞北之一绝,汤褪驴竟在招待外国人的宴会上派上了用场。据说,这些洋人们刚吃了几片儿,便伸出大拇哥连声喊:“蒿!篙!”
您哪!国粹顷刻问变成国宝了。
可又有谁能料想到,这位末代驴肉陈的背时运还没走完。就在他刚要走红的时候,他那头瘸腿儿驴竟活得不耐烦老死了。木轱辘车缺了这驴当然拉不出去了。但更奇怪的却是,这位国宝也像缺了腿儿地开始晃晃悠悠起来,有一天半夜竟游魂儿一般没了影儿。等老主顾们再发现他的时候,这主儿已经栽到一个公用茅厕里只剩一口悠悠气儿了。
这驴、这车、这人,眼看结着伴儿要全完了……
还有什么说的?两眼发直,四肢冰凉,刚等抬到医院就准备着往火葬场送了。大裤裆胡同里顿失肉香,古泉居茶楼上立布愁云。一帮虔诚的驴肉爱好者只好忍痛节哀,张罗着提前为这位背时的主儿操办起后事来。
总不能让他油渍麻花地去见老祖宗啊!
作为大裤裆胡同盛衰史的活的见证人,老掌柜当然就更难免兔死狐悲了。含着眼泪,戴着手套,捏着鼻子,率领着几位老主顾一起走进了末代驴肉陈的府邸。您哪!是得在居委会监督下清理清理了,死了也得让他穿一次新的裤褂吧?但走进去这么一瞅,咳!瞧屋子里这份儿脏、乱、破、穷、臭,真让人瞅着寒心哪!有几位当即拔脚就要走,多亏让老掌柜给喊住了:“诸位,诸位!还是翻腾点破烂儿卖卖吧,总得凑个火葬费呀!”
老天爷!这一翻腾可不要紧,破炕席下,烂被褥中,炕洞子里,破顶棚上,死驴皮卷儿内,到处都是钱、钱、钱!有前清的银锭、银票、银元宝,有洪宪的袁大头,有民国的法币,有日伪的蒙疆票,有蒋介石的关金和金元券,还有现如今的人民币。油渍麻花,东掖西藏,海啦!海啦!
就是没翻到那份儿神秘莫测的原肉汤……
但现有的收获已经足够了。当时,大裤裆区正苦干找不到一位万元户来出席全市首届致富户代表大会。这一下可行了,送到银行一兑换,岂止万元?好您哪!整整十几万哪!于是区领导亲自过问,将这位首批致富户转送到全市最好的医院,住进高干的特级病房,进行专门的特级护理,并下令不惜动用一切珍贵药物进行抢救,是啊!怎么能让这么一位先进人物儿在这时候不明不白、不吭不哈地死去呢?不!绝不允许!
这么一来,您还别说,末代驴肉陈还真的给从阎王殿拉回来了。
时来了,运转了!
再等到这位沦尘落难的主儿睁开眼睛,嗬!一时间他差点又让镁光灯、照像机和摄像机给晃晕了过去。从此,他便一跃而成为大裤裆胡同万人瞩目的一颗“新星”,连电视机里的李向南也让给比得黯然失色了。人们的注意力全被那十几万吸引了过去,致使大伙儿竟数月不想驴肉味儿。还提那油渍麻花的玩意儿干嘛?如今他老人家还能顾上这个?
末代驴肉陈被大伙儿号称为驴财神了。
但这位遍体生辉的财神爷却有点儿使人失望,给他门头儿上挂“致富光荣”那匾时,他竟愁眉苦脸的像给他贴报丧帖子一样。送他参加全市首届致富代表会的时候,他更像被绑赴刑场。最令人琢磨不透的是,归来后他居然绝口不提汤褪驴,整日里迷迷瞪瞪六神无主,只顾蒙着头儿守着破院里那株歪脖子树发懵。
可越这样儿,大伙儿越感到神秘,越对他肃然起敬。
有一天情况却又有了新的变化。那阵子来大裤裆胡同的外国人越来越多,早已流行起诸如“古德、您哪、拜!”这类混合词儿。更重要的是,上次那位要买驴肉带回美国的老外又来了,而且专门点名儿要见这位末代驴肉陈。更令人不能理解的是,这位洋人儿在一位娘儿们陪同下,进门一瞧这位当今的驴财神,愣在惊喜之余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喊上了:
“哈!和我们经理说的一样,一点不错,是他、是他!蒿、蒿!先生……”
并且当即预定汤褪驴肉五十斤!
人们并不去研究其中的奥秘,只是因为有外国人这么一提,顿时又把对这宗美味的嗅觉、味觉调动起来了,就连视觉也从钱上又重新落到驴肉上了。于是,汤褪驴更变得香飘万里、中外闻名,仿佛没了这份美味儿就会民不聊生,国将不国,大裤裆胡同也就更不称其为大裤裆胡同了。
至此,正宗驴肉陈才算得真正横空出世了……
但令人惊讶的是,正当这位驴财神声誉卓绝、名利双收、正可大展宏图之际,他却坚决拒绝再次出山,只顾得每日里守着那株歪脖子树发懵。任谁来苦口婆心相劝,都始终未能把这位悲悲、戚戚、凄凄、惨惨的“国宝”请出那大门一步。
但是白三爷却做到了,玩驴终于把这古怪的树杈子玩出了大门来。
而现在……
老掌柜一晃脑袋,猛地从飘渺的思绪中转了回来。四周依旧是乱哄哄的景象,眼前还是白三爷和那矜持的娘儿们久久对峙着。只有那甘当三孙子的小匪派儿像是等不及了,又急冲冲地跑过来问上了:
“怎么样?”
“哼!”白三爷冷笑了。
“五千!”女的更不同凡响。
“谢您啦!”白三爷却突然立起身来,“我白三儿不卖祖宗!”
“啊!”惊叹声。
白三爷早已一甩手儿,洒脱地走下茶楼了。
4
白三爷终于随着小瘸驴儿走进了陈爷的府邸。
好您哪!那娘儿们也好像认输了,一连好几天竟能相安无事。而白三爷不卖祖宗的故事却在茶楼传开了,愣让老少爷儿们骄做了好一阵子:是得教训教训这些小匪派儿了!要想把大裤裆
胡同扒平了,那不等于要刨祖坟吗?
得!白三爷又成了英雄!
白三爷自己也踌躇满志,一个心思就想着给祖传这一行争光露脸。这一天,他穿过大裤裆胡同,正准备去陈爷府上大展宏图。谁料想冤家路窄,却又偏偏碰上了这两位对头。白三爷向来是真人不露相,背起手儿走得更潇洒了。但背后那甘当三孙子的男匪派儿竟口出不逊,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呸!出土文物儿!”
“什么?”白三爷当即停住,本想给他个难堪。
“多嘴!”谁又料想,那女的竞狠狠给了那小子一句,而且使劲儿一拽,拉着他就走,只给白三爷留下个琢磨不透的背影儿。
白三爷立刻感到:这事儿还不算完……
果然,过了几天,这两个家伙虽然只串小铺面,专尝各种风味小吃喝,但大裤裆胡同里的正人君子却突然增加了好几倍。宁可丢下自个儿的小铺面儿,也得来这乾隆爷留下的茶楼里泡着,整日里神神道道地议论白三爷此次玩驴的目的,致使古泉居里久久地弥漫着一层儿愁云迷雾。
玄哪!……
要知道,这位窝囊的财神爷有十好几万哪!而这小子却从来不吃、不喝、不穿、不戴、不玩、不乐,加之那成堆的钱儿又不储、不存、不动、不用、不借、不花,愣成年累月沤在那又破、又烂、又脏、又臭、又阴、又暗的屋子里招苍蝇呢?从古至今只听过玩鸟、玩蛐蛐、玩鸽子,谁听说过玩驴啊?天哪!可别让白三儿这位精明主儿,借着玩驴明偷暗抹地全给玩了去。
这年月,什么事儿都能办得出来……
白三爷听着真揪心,他没想到后院里这么容易就点着了火。按说,烧饼刘、修脚李、肉串杨、杂碎赵等等,都是从小一起长大
的老伙计,而现在背后嚷嚷得最厉害的也正是这几个。但白三爷却脸上一点儿都不露,更不逢人就解释,只是笑眯眯地在心里头琢磨着。
背后的嚷嚷声儿更大了……
也难怪老少爷儿们这么忧心忡忡,是这位迷糊财神爷的钱儿早招上苍蝇了。大裤裆胡同乃藏龙卧虎之地,有时候就难免有点儿鱼龙混杂。虽然驴财神的府邸就离派出所不远,但一些小玩闹们还是自有自己的生财之道。干吗动刀子见血呀,不就是这么位耗子似的胆小人儿吗?于是,半夜里便有人敲这位的门儿,而他还总是闻声而起,愁眉苦脸地就往门缝外塞出两张大白边儿。就是在闹市里也是如此,他在前头梦梦悠悠地走着,身后也难免有人用钢笔杆儿捅他腰眼儿一下,而他还是绝不回头,只把手伸后悄悄递出两张票子。失者不吭,得者不哈,动作迅速,配合默契,绝不去惊动公家人儿。就是有人发现产生疑问,他也总是摇头否认。
如今,白三爷要比这些主儿能耐啊!
白三爷却仍然不动声色,而且还天天陪着驴财神来茶楼喝会儿茶,好像是天天要来看伙计们的白眼儿似的。任大伙儿再窃窃私语,他都当没听见,只顾按祖传规矩,主子似地伺候着陈爷。这简直不仅仅是玩驴,而是玩人哪!更可气的是,那位窝囊主子也仿佛置若罔闻,竟像是离了他就没法活似的。
这不等于臊大伙儿的皮吗?
这一天,老少爷儿们便决定动点“真格”的了。因而刚等这一主一仆一上茶楼,大伙儿就逼着老掌柜亲自去“套”一下白三爷的底儿。哪想刚等老掌柜一开口,这位竟脸上不红不白,冠冕堂皇地和大家叫上劲儿了:
“诸位!我白三儿到底要干什么?按祖宗的话说,是辅佐主
子!按时髦的话讲,叫发展驴肉事业!除此而外,如若再有半点别的心思,我白三儿就不得好死!”
辅佐主子?发展驴肉事业?谁信这个!”
古泉茶楼里,顷刻问便是一片窃语声。也不看在大裤裆胡同混饭吃的都是些什么主儿,愣想拿这么几句话儿糊弄人?于是大伙儿的主攻方向便转了,迎着窝窝囊囊的驴财神便是一片同情的寒暄:
“陈爷!这边儿坐!”烧饼刘首先搭上了茬儿。
“这、这……”这位显然不情愿离开白三爷。
“您!”饶饼刘话中有话,“是该换身儿行头了。要不,大伙儿也觉得对不起您,嘿嘿!您这么一艰苦,也不知道日后会便宜了谁?”
“这、这……”驴财神刹时像芒刺在身,更结巴得说不出话了。
“也是!”修脚李又搭上话了,“您一辈子油光滑溜惯了,新的刺挠,可您也总不能一辈子就是咸菜疙瘩就小米儿粥吧?”
“这、这……”驴财神似乎顿觉恶心,更没词儿了。
“唉!”轮到杂碎赵出场了,“从小油烟儿熏的!可小驴儿再亲,也不顶个老婆吧?您哪!是到挑一个的时候了,有人管家,别人也就少打您主意了!”
“这、这……”驴财神又是一阵结巴,突然失声儿号陶大哭了。
古泉居茶搂内顿时一片混乱,人们一个劲儿埋怨杂碎赵:干吗呀?话是“哨”给那位主儿听的,为什么偏不小心去捅驴财神的心窝子?.他老子不就是给他提媳妇儿那天晚上把自个儿劈死的吗?
只有白三爷一直安然地坐在一边儿,微笑着聆听大伙儿和
陈爷搭话儿。见主子大哭才略显慌了神儿,忙上前帮着众人安慰:
“别、别难过了,大伙儿不也是为您好吗?”
又过了几天……
古泉居茶楼显得稍消停了一点儿,烧饼刘、修脚李、杂碎赵、裁缝王、估衣孙等等,似乎在这里泡的劲头儿也不那么长了。好像面对白三爷的我自岿然不动,老少爷儿们都有那么点儿没辙了。其实不然,只有茶楼老掌柜心里最清楚:大裤裆胡同里讲的就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见了好处谁想钻在被窝里独吞,没门儿!为此,这几天大伙儿改变了战术,一个个见义勇为的劲头儿大着哪!发展驴肉事业?屁!宁可下辈子儿孙都不吃,也非把白三儿这小子扳倒不可!于是每天晚上都有人跑居委会和派出所,差点儿填火药把两地儿都填平了,可临走还都得咬着耳朵来这么一句:
“仅供您参考!您可给我保着点儿密!”
大伙儿都战战兢兢地等着那么一响儿,古泉居茶楼这才显得战战兢兢地暂时这么消停。但白三爷却似乎不知道,每天照旧陪着陈爷来泡茶楼,瞧大伙儿默默无语,竟然还挑头儿说上个荤故事。
这一天,似乎火候已经到了……
头天晚上大伙儿就得到了讯儿,白三爷把整座茶楼给包了,专门要请大裤裆胡同的头面人物来喝茶。白三儿这是怎么了?玩驴又玩出了什么新花招儿?因而大伙儿虽不愿为白三爷抬这个轿子,还是经不住诱惑都来了。
嗬!这才叫大裤裆胡同英雄大聚义!
上楼一瞧,今天的茶楼要多干净有多干净,要多规矩有多规矩,要多正派有多正派,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当头正面坐着德高望重的老掌柜,紧挨供着愁眉苦脸的驴财神,身后便是提着大茶壶垂首而立的小顺子。而白三爷则抱着个小包袱恭迎在门口,打前照后,外接里应,既不失热情大方,又显得端庄正派,只不过眼神儿里稍稍透出点令人莫名其妙的凄凉。
谜,简直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谜……
老少爷儿们正准备等着一层层揭这包袱皮儿。谁料想,白三爷刚等大伙儿一落座儿,便恭敬地回身看了陈爷和老掌柜一眼,然后就双手抱拳,开门见山他说上了:
“谢谢诸位前来捧场儿!我白三儿知道,打从那小瘸驴儿一进陈爷的院子,大伙儿就开始为那十几万块钱儿操上心了!”
开门见山,令人不好意思……
“也说真格的!感谢陈爷信得过我白三儿,这笔钱现在还真在我手上,一共是十二万六千三百六十六元八角四。另外,又从炕筒子里掏出了三张大清国的银票,一张烟儿熏了,一张火儿燎了,一张剩下大半截子!”
一针见血,顿使全场大哗……
“说来诸位一定不信,今儿个我还全抱来了,这不,就在这手头小包袱里!”
出语惊人,使举座目瞪口呆……
这还不够,白三爷把小包袱放在茶桌上,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解了开来。只见随着一片失声惊呼,当即有几位茶碗失手落地碎了,又有几位屁股抬起再难落到凳子上去,还有几位脖子僵直缩不回来……
钱儿,一捆又一捆的大白边儿……
但白三爷好像觉得这还不够意思,他一捆一捆地搬弄着,最后竟专门捡出一小捆儿说:
“可现在这包袱里是:一十二万六千八百六十六元八角四分
整,还多出这整五百!”
事出意料,更令众人膛目结舌……
“老少爷儿们!”白三爷却不急于解答了,渐渐热泪盈眶,半晌才说,“别怪我白三儿没出息,一提祖宗就当着大伙儿抹眼泪……您哪!伤心……我爹是传给我这么一碗饭吃,可从来就没有教给我坑人。他老人家临死就留给我两个字儿:厚道!我没出息,这好些年来我把老人家的牌子差点儿砸了,可就从来没敢忘过这两个字儿!唉!您瞧,我说这个干什么?……”
停顿得满屋又活转过来。
“得了!当着诸位的面,今儿个就把话兜底儿说清了,我劝过陈爷:钱儿窝着要招鬼呀,成天往外递也不是个事儿啊!这年月,亮彻了正保险了。也是陈爷爱国,他老人家琢磨来琢磨去就赏我白三儿这个脸儿了。这不,连那五百整……”
撩拨得众人又开始注意。
“说明了吧!我白三儿也为陈爷操过心,暗地儿找过派出所,提过陈爷被诈这档子事儿。连带我背后这么一查、一访、一咋唬,没几日,还真追回了这五百多!陈爷由这儿更爱国了,一句话儿:存!”
说明得本应使人众人肃然起敬……
“老少爷儿们!我白三儿原想,陈爷那汤褪驴可是一宝,连外国人都瞅着眼红哪!青龙桥的失传了,咱可不能再让大裤裆胡同的一绝也没了。这么好的年月,这能对得起谁呀?陈爷出山有苦处,而我白三儿又是天生祖传跑腿的命。得!咱就为陈爷敲敲边鼓吧。可又有谁能料想到,正和陈爷商量在节骨眼儿上,半道儿竟落了这么个下场。既然诸位信不过我白三儿,不肯赏脸让我吃这口饭,那就请诸位当着陈爷和老掌柜的面把钱儿点清了,我白三儿也该回家重新溜鸟去了。得了!老少爷儿们,话说清了,咱们也该散了!”
结束得令人大感意外。
白三爷收拾好钱,扎好包袱,双手奉还在陈爷面前,然后带着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儿,真的准备着就要走了。谁料想,驴财神却不接受,竟像要失掉主心骨似地一下子慌乱起来。
更奇怪的是,老少爷儿们也全都不吭声儿。
应该说,这一招儿不可谓不绝:亮彻了撤手儿就走,下半篇文章留给大家去做。可这年月的老少爷儿们谁是吃这个的?慌乱中透着稳重,失措中仍不失沉着。烧饼刘当即觉得尿憋得慌,修脚李随之也想到澡塘子水冷了,裁缝王竟立刻和肉串杨讨论起烤羊肉串儿的火候。剩下几位,也只是纷纷表示遗憾而不加阻拦,端起扣碗儿齐夸白三爷赏的茶这才喝出点味儿来。
您还别说,白三爷也不含糊,竟满脸带笑,一抱双拳,潇潇洒洒地走了。
那一直手脚失措的驴财神,此时却突然一声号陶痛哭起来,抢天呛地,但结巴着什么也喊不出来。大伙儿刚刚围上劝解,他竟一把把那小包袱夺了过来就走。仿佛白三爷走了,他那爱国之心也跟着全没了。
又两天,古泉居茶楼真的消停了……
5
白三爷似乎玩驴玩亏本儿了……
古泉居茶楼上再没见到他的身影儿,听说他把那小瘸驴儿无偿奉送给陈爷后,就直奔老城根儿小公园就任鸟协秘书长去了。
但老掌柜却总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儿……
这是怎么了?自从白三爷这一甩手儿走了不久,御拴马石旁便骤然出现了许多瘸驴拉的木轱辘车。从茶楼窗口向下望去,你喊我叫,熙熙攘攘,乱哄哄得实在可以。而且争比高低,竟创名牌,相继打出了“老驴肉陈”、“真驴肉陈”、“当代驴肉陈”、
“嫡传驴肉陈”、“不折不扣驴肉陈”、“货真价实驴肉陈”种种牌号。致使不到几天工夫,这位十代单传的老光棍儿,竟意外地新添了许多诸如侄子、侄孙、外甥、干儿、干闺女、叔伯堂弟、同辈七哥等等亲属。有一位年轻主儿,愣认定自己是这位末代驴肉陈的亲生儿子,不但引用自己老娘的临终忤悔来加以证明,而且还一个劲儿指着自己的后背嚷嚷:
“瞧瞧!我是不是也带点罗锅儿?……”
这一来不要紧,直把大裤裆搅了个乱乱哄哄、真真假假,食客们晕头转向,主顾们眼花镣乱,几乎被这骤然掀起的“驴肉热”给淹死了。到后来,修脚李竟也大谈起这位老罗锅儿年轻时的罗曼史,而且还得到了老伙计的点头赞同。但这位骤然有了许多儿女和情妇的当事主儿,却竟然不闻不问、不吭不哈、不反驳、不辩解、更不避谣,只顾得自个儿睹驴思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足不出户,整日里坐在歪脖子树下发懵。
老掌柜隐隐感到要出什么事儿了……
果然不出所料。日子一久,麻烦也就跟着来了,这一股竞创名牌儿的浪头随之便泛滥成灾了。真真假假,又把人们冲得对一切都产生了疑心。上刍上够了,就连烧饼刘的芝麻火烧、杂碎赵的辣油杂碎汤、爆肚儿张的风味嫩爆肚儿、肉串杨的现烤的羊肉串儿等等,全都跟着卖不出去了。大裤裆胡同蒙上了一层虚伪的阴影,一时间竟变得萧条不堪。
老天爷!这真叫祸从“驴”起……
为此,大裤裆胡同的各路英雄好汉,便又纷纷拥进古泉居茶楼研究对策。对!一正压百邪,还得请陈爷亲自出山!真正的汤褪驴肉推出来了,那乱七八糟的冒牌货也就不战自退了!但谈何容易,大伙儿簇拥着老掌柜亲自去请这位驴财神,一请、二请、三请,这位虽然没有一句词儿驳大伙儿的面子,可就是愁眉苦脸地守着那小瘸驴儿纹丝不动。
好您哪!这才叫睹物思人哪!
也难怪,人们只看到他不知要了多少驴的小命儿,却没看到他对驴竟还有这么深的感情。而白三爷却独具慧眼看到了:杀驴的是他,爱驴的也是他!要知道,自从九世驴肉陈死了之后,他大半辈子几乎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尤其是最后那头小瘸驴儿,竟伴着他人不人不鬼地度过了近二十年,日夜厮守,对月相望,比他妈个老伴儿还亲呢!一旦撇下他死了,他能受得了这份儿刺激吗?多亏了白三爷玩出了这头一模一样的小瘸驴儿,才使他感到又有了活头。可大伙儿硬生生把这么个好人儿从他身旁逼走了,这让他能受得了吗?
老掌柜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
更令人不安的是最后那一次,老掌柜和伙计们刚一垂头丧气地迈出陈爷的门儿,就迎面又碰到两位来请陈爷的主儿。老掌柜只觉眼前一晃,再抬眼一瞧,唉呀!这不是那位要买白三爷驴的娘儿们吗?洋妆打扮,光彩照人,恰和这古色古香的财神府邸形成鲜明对比。陪同前来的还是那位甘当三孙子的小匪派儿。两人一块儿捏着鼻子,扭着身子,好一副耍杂技走钢丝的模样儿。老掌柜和伙计们当即停步了,傻帽儿似地瞅着这两位不速之客。那女的还是冷若冰霜,见人爱理不理。而那男的却瞧着大伙儿,竟嘻嘻哈哈地来了这么一句:
“谢谢诸位了,多帮忙!”
“犯贱!”女的当即骂了他一句。
虽然如此,老少爷儿们也受不了啊!等再回到古泉居茶楼上,就变得更忧心忡忡。好在第二天烧饼刘便打听回消息来了。听说那骚娘儿们是去动员陈爷参加他们商行的。而那油头粉面的男匪派儿就说得更绝,说什么要把陈爷弄出国展览,要让美国大总统也拜倒在汤褪驴肉的脚下,并且特地声明:
“美国的驴比中国多,比中国的好!……”
问题变得更严重了,这两个男女匪派儿要卖国,要把大裤裆胡同的风水给拔走了。于是茶楼之上顿时紧张起来,老伙计们又相聚在一起纷纷商量对策。研讨的结果是大家一致认为:关键在于必须把陈爷留住,而且尽快地得请他出山!为此,老掌柜又感慨系之地第一个发言了:
“干吗呀?既然人家白三爷主动给大伙儿露了底儿,咱就该趁势头儿将他留住,憋什么劲儿呀?”
“也是!也是!”大伙儿竟纷纷应承。
“其实,白三儿这人挺厚道,老实,有人缘儿,大伙说是不是?”
“那是!那是!”又纷纷响应。
“人家玩驴选定落凤枝,又碍谁的事儿啦?肉烂了总在锅里,出不了大裤裆胡同!现在这可好,唉!”
“唉!唉!”马上就是一片叹息。
“瞧瞧吧!没了这汤褪驴,烧饼刘你那芝麻火烧卖不动了吧?烧饼不夹驴肉,那不是嚼泥吗?连我这茶楼里跟着缺了那份儿热闹,茶喝不出味几啦!茶卖不出去,准还出汗?谁还洗澡?谁还想得到修脚?唉!”
“唉!唉!”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叹息。
“全他妈的害了红眼儿病!把白三儿给逼走了,大伙儿都跟着倒霉,怪不得老主顾们都扯开嗓子骂大街!”“就是!就是!”大伙儿竟像说别人似的。
老掌柜又唉了一声儿,不言语了。茶楼里顿时一片寂静,大伙儿也只顾低着头儿品茶了。但要把陈爷弄出国外的事儿却在老主顾们间沸沸扬扬传开了,汤褪驴肉的众多爱好者便开始群起兴师问罪,发誓要坚决清除大裤裆胡同里的红眼儿病。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烧饼刘、修脚李、杂碎赵、爆肚儿张等等,便无形中被列入了讨伐之列。于是,当天下午便在古泉居茶楼里又兴起一股表白明誓之风。
“我操他祖宗!”修脚李首先骂上了,“谁干那号缺德事儿,生个孙子也没屁眼儿!”
“缺他妈的大德!”烧饼刘也不甘落后,“谁干那号事儿,他妈卖了!”
“谁冤枉好人,”杂碎赵一跃而起,“准他妈的不得好死!”
“天地良心!”爆肚儿张更是义愤填膺,“让刀子捅了!”
骂到这时候,人们才更体会到白三爷的厚道、老实、有人缘儿。于是便纷纷公推茶楼老掌柜亲自去“三顾茅庐”。好您哪!没有白三爷出场能牵出那头犟“驴”吗?而祸从“驴”起,还必须祸从“驴”消,只要白三爷能再把这驴财神玩出来,那大裤档胡同这点儿风水就算保住了。
得!各路好汉这回总算服了白三爷……
但常言说得好:三顾不如一哭。老掌柜深知其中的奥妙,便又径直来找那位甘愿子孙成群,情妇成堆的主儿。
您还甭说,老掌柜这一招儿使对了。要知道,这一辈子有谁像白三爷这样对待过驴财神?没!眼瞅着大伙儿愣把这么好个人儿逼走了,他心里能不难受吗?不能!可自个儿又结巴带窝囊,
阻止不了,于是白三爷这一走,便把他的魂儿也勾去了。只留下小瘸驴又有什么用?它会陪笑脸儿吗?它会解闷儿吗?它会讨好说话儿吗?它会出主意想点子吗?
一句话,驴身上有人的影儿……
老掌柜这一登门说明原由,驴财神一听要给自己请回白三爷,那积极性大了,当时就牵着小瘸驴难得地出了府邸。刚一到白三爷家的门口,便是一声“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的号陶,愣把白三爷吓得一下子就蹦出了自己那“茅庐”。一见面,陈爷似有千言万语要往出结巴,可白三爷却先搂着那小瘸驴儿委屈地抽泣起来。
瞧!伤心却仍不忘玩驴……
“三爷!”老掌柜这时才开了口,“瞅瞅这情份儿,您还能不回去么?”
“您哪!”白三爷哽咽得更厉害了,“真不愧姜是老的辣,可您就不该愣把我往这是非窝儿里扯啊!”
“不扯?”老掌柜声儿也很凄凉。“事儿可就闹大发了!陈爷不出山,大裤裆胡同可眼瞧着给毁了!”
“那是陈爷的能耐!”白三爷坚持认为。
“瞧您!”老掌柜有点儿发急。
“凭我白三儿能有什么本事?”白三爷仍不退让。
“好、好!”老掌柜也来了绝的,“那就听听陈爷怎么说吧!”
“哇!……”陈爷却又是一声惨人的号啕。小驴儿也马上嘶叫着呼应了。
“您?!……”老掌柜还是只顾盯着白三爷。
“我?!……”白三爷还是只顾得痛苦地摇着头儿。
“哇!……”又是一声绝望的号啕,又是一声呼应的嘶叫。
“三爷……”老掌柜又恰到好处地轻轻呼唤一声。
“这……唉!”白三爷只得仰天一声长叹,“老掌柜,真有您的!我白三儿还能说什么呢?就是火坑,我白三儿也只好咬着牙往下跳了!”
“够意思!”老掌柜及时地一伸大拇指,“我老头子替大裤裆胡同烧高香了!”
陈爷也难得地咧嘴乐了……
不知白三爷是能避邪还是能压阵,说也奇怪,自从他一回到陈爷府邸,那御马石畔的瘸驴和木轱辘车就少了一多半儿。又过了半天,就连那位自称是驴财神亲儿子的小玩闹也骤然改了口:
“谁给爷儿们造谣?除非瞎了眼睛才能看上他!红眼圈儿、烂眼边儿、不满五尺的老罗锅儿、内渍麻花地他配狗去吧!”
得!驴财神又跟着倒了大霉!
古泉居茶楼外,正气显然一转眼就回升了。人们一开头还总嘀咕,白三爷是不是和这帮子争创名牌的各种驴肉陈有什么关系?但一细瞧,大伙儿就发现不是这么一回子事情。即使只剩下了一个冒牌货,也架不住人家眼勤、腿勤、嘴勤,嚷嚷的声音能把整个大裤裆胡同灌满了,喊得连茶楼都直颤悠:
“诸位、诸位!谁爱卖驴肉我管不着,可有一点儿,千万别沾陈字这个边儿!话说前头了,我白三儿受陈爷委托,就专管这冒名顶替的事儿!诸位、诸位!该姓什么您还姓什么,驴肉陈这块老招牌可不愿招苍蝇!要不然,可别怪我白三儿告你坑、蒙、拐、骗、外带诈!”
瞧!冒牌货果然闻声逃窜了!一正避百邪嘛……
更绝的一手是,人家回来刚不几天,十代单传的汤褪驴肉就又热气腾腾地出锅了。这天一大早,就听得古泉居茶楼前一阵小鞭炮儿乒乒乓乓山响,人们刚让震到路两边儿,就只见那头小瘸驴儿拉着那辆木轱辘车,又肉香扑鼻地轱辘过来了。驴车后还是
跟着那么位油渍麻花、不吭不哈的小罗锅儿,只不过如今年龄大了点儿。
像梦、简直像是一场梦……
如果没有那小瘸驴儿身上的披红挂彩,大伙儿一定会以为时间又倒退回好几十年了。多亏了这位驴财神虽然身段儿毫无变化,但脸上却添了许多抽抽巴巴的皱纹儿。就凭这个和那个鞭炮儿震响,才总算又把大伙儿给拉回此时此地来了。
老少爷儿们!活幌子又打出来了……
于是紧跟着驴车停下,人们稍一愣怔,便轰一下把一锅真正的、嫡传的、名副其实、不折不扣、期待已久的汤褪驴肉给抢购一空,临了还差点把驴财神挤压在驴车下。玄了!
可为民造福的白三爷呢?……
尊重陈爷也不该尊重得不露面儿了?大伙儿正在捧着热腾腾的驴肉纳闷儿,就猛听得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小鞭炮声。惊魂未定,就又觉眼前闪起一片火树银花。光焰刚落,就只见古泉居茶楼上意外地闪现出一块白底黑字儿大招牌。硝烟散尽,这才在招牌下显出了幕后英雄白三爷。可就在这工夫,他也是一手拿着营业执照,一手恭恭敬敬地搀扶着惊魂未定的陈爷。也正因为这样,才衬托出那自底黑字儿大招牌的古色古香、光明正大!致使大伙儿一瞧,便不由得肃然起敬。忙抬眼向前望去,只见招牌上堂堂皇皇写着十个大字:
驴肉陈驴肉开发总公司!
6
古泉居茶楼从此在大裤裆胡同就占有了更重要的地位,老掌柜也因此而大沾其光。
好您哪!这还不是全凭着人家白三爷吗?
常言说得好:人比人,活不成。瞧瞧人家白三爷,不但敢选中这么个窝囊废当落凤枝,而且还真让这歪脖儿树杈子发了新芽儿。绝啦!老古话儿里也挑不出这样的故事,比起他爹来可真称得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信?您就去问问老掌柜……
泡茶楼的主顾们都知道,自从这“驴肉陈驴肉开发总公司”的招牌一挂出来,这桩买卖可就越做越铆上劲儿了。人家白三爷真不愧深得祖宗真传,忠心保国,权不倾主,
愣首先把那位结巴罗锅的驴财神捧上了总经理、总技师、总财务主任的高位,而自己却甘愿隐姓埋名,整天上凭一张嘴,下凭两条腿,吆来喊去,颠儿来颠儿去地为主子打江山了。虽然早已成为了古泉居茶楼的灵魂人物儿,可忙得连坐稳喝杯茶的工夫都没有。不信您瞧,他刚一跨进茶楼的门儿就让人给堵上了。
“三爷!帮个忙,您大外甥娶媳妇儿,可怎么也得来个十斤八斤汤褪驴肉!”
“六哥!”白三爷准这么回答,“您见外了,咱们弟兄还说这个?不过……”
“不过您不肯高抬手儿?”
“六哥!”白三爷喟然长叹,“您还不如干脆给我两个嘴巴子!”
“怎么?”
“您想想,”白三爷分外真诚,“我白三儿算什么?充其量只不过是个小跑腿儿的!没有陈爷点头儿,我敢在私下胡乱应承么?”
“那您?”
“您放心!”白三爷话音儿一转,“我这就去舍出老脸儿给您求个情儿!大外甥办喜事的时候,这就算我白三儿的喜礼儿啦!”
“三爷!难得啊!说句官话,您就是咱大裤裆胡同的活雷锋!”
“不敢!”白三爷惶恐地一揖,“要夸您就夸陈爷吧!”
说着,他竟屁股连凳子都没沾,一回身推开了晾凉的茶碗儿,又急急忙忙地小跑出了古泉居茶楼。您瞧瞧!够多忙啊?可忙出了个对主子的忠心,忙出了个对朋友的厚道!怪不得人家玩驴能玩成个大裤裆胡同公认的大能人儿,搁着一般主儿能行吗!
古泉居茶楼里只留下了由衷地感叹……
至于说到被白三爷抬得那么高的陈爷,那当然再不能在茶楼前抛头露面了,有那小瘸驴拉着那木轱辘车当幌子就足够了。要知道,总经理、总技师、总财务主任,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再让他老人家成天吆喝着小瘸驴儿、赶着木轱辘车去卖驴肉,那不是成心自个儿找掉价儿吗?好在这位驴财神也尚有自知之明,似乎也很发愁茶楼前那每天一趟的自我展览。尤其最后那次差点儿被挤在木轱辘车轮下之后,就更对老少爷儿们的热情敬仰发悚了。
多亏有了白三爷……
为了开发驴肉事业,他把自己的儿子打发来干这苦差事,而把陈爷恭恭敬敬地供在那神秘的府邸里,任其发挥自个儿的高超本领。这一下可好了,什么瘸驴、犟驴、豁唇子驴、断脖子驴、转脑子驴、六条腿儿驴等等残缺之驴,便源源不断运进了这塞外汤褪驴的发祥地。而这位总经理、总技师兼总财务主任,也乐得一天到晚汗流满面、咳嗽气短、呼哧呼哧、哼哼呀呀,埋着头儿地褪呀、宰呀、剥呀、割呀、切呀、煮呀、卤呀,没明没黑地忙着玩儿命,差点儿一头栽到汤锅里把自个儿也一块儿煮了。但这值得!古泉居茶楼里的伙计们都知道,一位年轻记者来采访,一出门就高度评价:这才像个埋头苦干的当代企业家!如果不是因为外形和服装差了点儿,早就上报了。
瞧瞧!陈爷又成了大裤裆胡同第一个当代企业家!
为此,古泉居茶楼的老伙计们又跟着骄做了好一阵子。但白三爷似乎仍觉不够,他还要把主子推向荣誉和事业的顶峰:好您哪!驴肉滚滚而来,那就必须为扩大影响而大造声势。按现在的时髦话儿说,那就得做广告。电视里不是动不动就闪现出个现代妞儿吗?嗲声嗲气儿地来一阵子什么“誉满全球、全国第一”,就是这么个意思。仅以牙膏为例,就不知让多少人吃尽了苦头,据说鸟协副主席宗二爷一下子就买了二十多种,愣把腮帮子里都杵出了血。
白三爷看不上这个……
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干!白三爷用的是祖传的老办法,讲究正派。只要满脸真诚地对得月楼饭庄经理来这么几句:“七爷!我好不容易给您掖下四十斤!您天黑了派人来拿,让塞外香酒搂知道了,我白三儿可不好做人哪!”得!行了,塞外香酒楼得到的讯儿准比打电话还快,而且一张口还得比得月楼多要一倍。再说,前一阵子那哄起的各种冒牌驴肉陈,总不能让人家白置了那瘸驴和木轱辘车吧?不能!白三爷最讲究的就是厚道!于是这些倒霉主儿便不时得到了点儿真正汤褪驴肉的供应,成了“驴肉陈驴肉开发总公司”的分销车。让这些家伙赶着各自的瘸驴破车到大街小巷轱辘去吧!肉不多,刚够逗起馋虫儿,可这老城里却到处都是陈爷的活广告啦!
绝!
果然,自从有白三爷忠心保主,驴财神便更加财源不断、滚滚而来。据古泉居茶楼老掌柜说,不到三个月就又是好几万了!
但老掌柜却不知道,牙齿还难免咬舌尖儿呢,何况家大业大,这两位之间也常常闹点儿小别扭。比如说,汤褪驴肉卖得顺顺当当的,白三爷却总爱冷不丁地抽一下筋儿,愣把驴肉捂在大锅里就是不往外卖了,而这位结巴总经理也总被这抽筋儿抽得更结巴了,愁眉苦脸地一个劲儿不高兴。每逢这时候,白三爷总是摆出一副拼死进谏的忠臣模样儿,大谈其做生意之道。而这位财神爷却总不吃这一套,耳朵眼儿就象塞进驴尾巴似的。没法子!这时的白三爷就得拿绝招儿:一片忠义无处倾述,只好抱着脑袋痛心地哭,直哭得那头小驴儿也跟着这过去的主人悲从心头起,叫从嘴边儿来,大弯大调,哀声入云。最后终于迫使这位总经理天良发现,心神不安,头昏脑胀,手脚失措,结巴的频律骤然
加快了五倍,但还得告饶似地说:
“啊!……行、行、行行行行……行不行!”
瞧!到这工夫还得玩驴!但眨眼间上下级关系便得到了调整,人再不哭,驴再不叫,珠联壁合,乐在其中。
当然,这种玩驴玩多了也就会失灵,于是白三爷该让步的地儿一定让步。比如,白三爷提出“公司”要来点儿现代化,买它个三两个的大电冰箱。而总经理却就是皱着眉头不同意,坚持他那小院里不让进电。那白三爷就得翻腾老皇历、寻找老办法,宁可在小院里挖地窖、贮冰块儿,也得以示对总经理权威的尊重。但即使是这样,老城的驴肉市场经白三爷这么一调节,货源便时而有了、时而没了;时而多了、时而少了;时而东了、时而西了,只搞得几乎让汤褪驴引导了老城的饮食新潮流,竟使中外众多美食家一个个晕头转向,只好成天跟着白三爷含而不露的眼神打转儿。
当然,油渍麻花的总经理就显得更神乎了……
古泉居茶楼前那块总公司的招牌越来越亮了,十代单传的驴财神有了这么一位诸葛亮来辅佐,一时间便拔尽了大裤裆胡同里所有的风水,取得了其上九代祖先梦寐以求而又从未取得的成就。怪不得老掌柜急着要送他这幅对联儿:财源茂盛达三
江,买卖兴隆通四海!
当然,白三爷的能耐也就被传得更神乎了。
但是,在这令人晕晕乎乎的时候,或许也只有白三爷还能经常想到那挡横儿的娘儿们。听说,这些日子她去广州了,去见给她钱儿的那位美国大财主,猫腻儿好长时间了。
白三爷知道,就是不露……
7
白三爷防范着……
乐极生悲、否极泰来!老祖宗不是早就敲过这锤子响锣吗?
果然,白三爷很快就发现,正当自个儿忙得屁打脚后跟的时候,后院又开始起火苗儿了。古泉居茶楼里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竟又传出这样的议论:驴财神虽然高高在上,但结巴带窝囊,又无孤可托,充其量只不过是个阿斗。而当今的诸葛亮也非三国的诸葛亮,精明而又得人缘儿,这座汤褪驴肉堆成的江山将来还不知归谁呢!
白三爷不露声色地又琢磨上了……
这一天,他刚忙完外头的一大摊子,便匆匆赶回向陈爷又来,请示。不知为什么,就发现陈爷也不象平日那样对自己热乎了。一开始他还以为:陈爷只不过是惯坏了,开始摆主子的谱儿了。但仔细一瞧,却又发现似乎不全是因为这个。白三爷马上便联想到茶楼里的叽叽喳喳,但还是不忙着解释,而是在恭恭敬敬地向陈爷请示之后,出人意外地先上了古泉居茶楼。
这可算得件稀罕事儿……
要知道,这些日子里茶楼里难得见到这位大忙人儿,可白三爷今天却悠着步子来了。洒脱地和大家打过招呼后,一屁股坐下就再没有挪窝儿。但不知为什么,他只顾得和老掌柜压低嗓子说小话儿。真吊人味口,于是伙计们便难免伸长了耳朵悄悄地听上了。
“您哪!”老掌柜的声音,“别听那个,听蝼蝼蛄叫唤还不种庄稼呢!”
“可这心口儿总是堵得慌……”
“也是!”老掌柜一声叹息,“如今这年月人们也不知怎么了?没事儿老犯病!”
“您说,陈爷真的窝囊吗?……”
“这、这?”掌柜显然感到突然,“这说到哪儿和哪儿去了?”
“就说那锅汤!”
“汤?!”老掌柜显然更懵了。
“就是那锅十代秘传的原肉汤!”
“您说这个?”老掌柜恍然大悟,“那可是陈爷来钱的泉眼儿呀!”
“对!可陈爷真要窝囊,他干吗一卤肉总得避开了我?而且火一灭了,那锅原肉汤还总不见影儿?阿斗,有这样的阿斗吗?”
“哦!……”老掌柜倒吸了口凉气儿。
“您哪!不是我白三儿背后议论主子,我知道陈爷有陈爷的难处。祖宗留下的规矩,对谁都得防着点儿。可不该总变着法子这么抬举我,我没根儿!”
“哦!……”老掌柜又顺势吐出了这口凉气儿。
随之,各茶座儿又顿时活跃起来。好像老掌柜一吐出这口气儿,大伙儿心头也跟着畅快了。于是又开始品茶的品茶,聊天的聊天儿,而且越看白三爷就越觉得厚道、越觉得他有人缘儿。
嘿嘿!没想到那窝囊废还留着最绝的一手儿哪……
大伙儿面带笑容,白三爷却仍然还面带忧戚。等大伙儿心情舒畅地乐够了,他这才替在座的各位付了茶钱,一抱双拳告辞了。当今的诸葛亮又成了三国的诸葛亮,伙计们又开始为他抱屈了:好一个老罗锅儿!表面窝囊心眼儿多着哪,连这么位厚道的主儿也信不着!
得!白三爷要的就是这个!
背后,白三爷一打听,原来那男匪派儿又开始串小铺吃风味小吃喝了。白三爷不由地冷笑了:那女能人儿也不过如此,留给这小子的还是这一手儿,嫩着哪!
又过了几天,果然就又变得风调雨顺了……
这一天,白三爷又要到后草地为陈爷收购残缺之驴。为了茶楼前那块招牌,老掌柜月月得到不少“租赁费”,临行前有关伙计们的事情,当然也就得多拜托他老人家了。而有关“公司重地,闲人莫入”的禁令,白三爷则一再嘱咐过自己那赶车卖肉的儿子严加注意。而且怕陈爷没人伺候,外出前早已督促这小子搬去伴睡了。
不这么安排,怎能算深得祖宗真传呢!
但说起来也邪门儿,即使作到这样滴水不漏,白三爷却还是总感到有点不对劲儿。刚刚出来几天,就常常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莫名其妙的情绪搅得睡不安然。这一夜,好不容易睡着了,但半夜里却做了一个可怕的梦:那群收回之驴竟突然炸群儿跑了,而自己手里只剩下一根儿断缰绳。
不对!这是祖宗托梦报讯儿……
白三爷赶忙又赶回家来。但稳住神儿一看,江山依旧,里里外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总公司”里还是他白三爷说了算!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总觉得那断缰绳老在眼前晃悠着。再仔细一
看,他找到了心底儿不踏实的原因:瞧!那歪脖儿树杈子挂着的小瘸驴儿竟显得活得那么没劲儿。
白三爷一怔,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小瘸驴儿孤孤单单,再不像他玩那阵子那么有神儿了。耷拉着耳朵、低着个脑袋,还不住寂寞地打两个响鼻儿,一副没娘孩子的架式。白三爷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儿,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精心玩出的小瘸驴儿转眼间竟开始掉价儿了。
白三爷马上提高了警惕……
第一个查问的是自己的儿子。谁料想这小子每天就是一趟赶车卖肉,完了就泡在酒吧里扭那洋玩意儿。而陈爷还总是大力支持,少不了接济他几张大白边儿。更可怕的是,那男匪儿在舞厅里竟成了他的铁哥儿们!白三爷忙再问街坊邻右,也都是和他挤眉弄眼儿地一笑,临完还谁都不愿露底儿。完了!自个儿只顾得成天没明没黑地为主子玩儿命了,到头来只落得给蒙在了鼓里。
玩驴玩出个这下场?不干!还得查!
这一查不要紧,白三爷首先发现自个儿的主子在变,不但开始洗脸了,而且在油渍麻花的衣褂外还皱皱巴巴地罩上了一件特大号的西装套服。见了他虽然有点儿羞羞答答,但眼神儿里却透出股子怪模怪样的高兴劲儿。
白三爷又是一惊!
要知道,祖传的绝招儿里也有这一手啊!莫非那娘们……
这一天,白三爷佯装外出,躲在附近的茅厕里等着,决心要看出个究竟。苍天不负有心人,真让他给等上了。就在他解完手系裤子那工夫,驴财神便把一个人送出了大门。白三爷只觉眼前光艳一闪,便不由地暗暗叫苦了:
天哪!果然是她……
白三爷没猜错,她是从广州早已回来了。还是那副神态,只不过现在穿得更洋、打扮得更俏,直把四周的破屋烂舍衬托得老气横秋。但这次身边儿却没跟着那位油头粉面的男爷儿们。或许正因为少了这位,那诱惑力就显得更大。致使眼前这位罗锅儿总经理也就变得更加扭扭捏捏、羞羞答答,处处表露出一副急于替补去当三孙子的模样儿。
不好!自己玩驴,人家玩人……
瞧着,瞧着,白三爷的脑门儿上当即就冒出一层冷汗珠子。看来,这娘儿们背着自己来了已经不止一次了,要不然这窝囊主儿也不会一下子变得色迷了眼儿似的。更看得出,这娘儿们是有高招儿的。不但把自己的儿子收买了,而且把街坊邻居也打点满意了。这还了得?绝不能等闲视之!因而刚等这娘儿们前脚走出了巷口儿,白三爷后脚便紧跟着迈进了驴财神家的大门坎儿。
“陈爷!”恭敬中含着埋怨,“您、您今儿这是怎么了?”
“怎、怎怎怎怎怎么了?……”陈爷有点儿装傻。
“您哪!”委屈中透出直率,“我早和您说过,这娘儿们就知道贱卖老祖宗,听说她那公司一半钱儿就是洋人给的哪!您想想,不和外国人睡能得这个便宜吗?陈爷!她这样猫腻儿地缠着您,到头来能落个好儿吗?”
“这、这这这这……”陈爷似有点儿内疚。
“这事儿?”忧戚中含着责备,“咱这儿竟让这么个主儿随随便便混出混进,让我们这下面跑腿儿的怎么向茶楼老主顾交待呢?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那就更漏子啦!知道的还好说,不知道的可就总会说我白三儿老没正经,拿祖宗留下的原肉汤要给主子换骚娘儿们!”
“你、你你你你……”陈爷象有点儿不高兴。
“怎么?”惊讶中透出悲愤,“您不爱听?我就知道忠心报国的
没个好下场!磨破了嘴儿,跑断了腿儿,到头来顶不住骚娘儿们一个色媚眼儿。您哪!大裤裆胡同里都拿您当神儿似地供着,您可不能为了个骚娘儿们又让大伙儿说成是馋猫儿、赖狗子、不要脸的下三烂!”
“瞎、瞎瞎瞎瞎瞎掰!”陈爷真有点儿急了。
“瞎掰?”震惊中显出绝望,“罢、罢、罢、罢!您不下三烂,是我白三儿下三烂行不?活该!都怪我自个儿犯贱!一天到晚背着口黑锅颠儿颠儿为主子玩儿命,累得像个三孙子似的,到头儿却落了个:瞎掰?我多嘴,我该死,我白三儿不是个好鸟儿!”
最后竟边说边打自己的脸。
“别、别别,行不行?”陈爷又有点儿慌了。
“行不行?……”白三爷接着茬儿一声长叫,突然抱着脑袋蹲在地下痛哭起来。
小瘸驴儿仿佛也有同感,骤然也长吁短叹地嘶叫起来。
毕竟是头一回捅开这事儿,这位总经理兼总技师兼总财务主任还绷不起来,因而面对着这一人一驴、一哭一叫、一长一短、一高一低骤起的悲声,便彻底手脚失措了。
“这、干干干干吗?”他结巴得更厉害了。
应该说,开头儿那次这娘儿们和那位油头小生一起来,他是恐惧的、甚至反感的。可后来她单独一人姗姗而来就不一样了。头一回尚有点儿战战兢兢,第二次就有点儿恍恍惚惚了。明知白三爷会反对,可不知为什么,就是盼见到她。好您哪!九世驴肉陈临死还不忘夸儿子“内秀”,虽然有罗锅儿压着,内里还憋着好大一股劲儿哪!过去因为倒霉给耽搁了,如今面对这么水灵的娘儿们能不引爆吗?何况人家就是要以自个儿为模子,主动专程来要给他说个媳妇儿的。
为此,那小瘸驴儿也就失去了往日的魅力……
当然,要媳妇儿就必须付出代价。那水灵主儿每次一来总是一段话儿、一个媚眼儿、一串新词儿,直把他搞得既晕晕乎乎美不滋儿的,又慌慌张张有点乱神儿,要知道,他毕竟从小就结巴,老祖宗的章法难免就在肚子里窝得多了点儿。为此,他夜里翻腾总想现代化的媳妇儿,白天琢磨又怕挖了祖坟里的老根儿。为难着哪!瞧,偏偏又在这节骨眼儿上让白三儿给堵上了。
“这、这这这这……”陈爷急得更没辙了。
“得了,陈爷!”白三爷终于停止了痛哭,“您也别为难了。都怪我白三儿不好,不该这么个数落主子,我这儿给您赔不是了!”
“啊?啊啊?!……”陈爷一怔,大感意外。
“您多保重!”白三爷又是悲悲戚戚地一揖,“咱们总公司这一摊儿,您心里也该有个总数儿了。后草地的驴、各饭庄拿走的肉、老少爷儿们欠下的款、外头该联络的事业,还有税务局、派出所、防疫站、工商联、居委会、个体户协会、古泉居茶楼那块牌子……”
“你?你你?!……”陈爷一听,更目瞪口呆了。
“我?”白三爷又是眼含热泪地一垂头儿,“都怪我白三儿没能耐,伺候不好您。陈爷!您瞧清楚了,咱这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我白三儿是空着两手来的,现在还是空着两只手走。您哪!这回我该告辞了……”
“别、别别别别走!”这一告辞可真够陈爷乱的。
“您放心!”白三爷却又补了几句,“我白三爷的嘴就像针缝上似的,骚娘儿们的事儿保证从我这里漏不出去。就是大裤裆胡同有谁敢说您卖祖宗什么的,我白三儿也得和他豁出命拼了!
“这、这这这这……”这么一说就更使陈爷胆战心惊。
“走吧!”白三爷却径直走向了小瘸驴儿,“别发贱!主子对咱们瞧不上眼儿了,干吗还赖在这里惹人嫌?……”
得!临散伙还不忘玩驴……
一刹那,这位总经理兼总技师兼总财务主任,便在这位“小跑腿儿”的面前彻底抓瞎了。好您哪!白三爷这一走将会给他留下个玩不转的大摊子且不说,就单论那走后留下的臭骂也得把他给淹死了。他知道,白三爷越明誓守口如瓶,那古泉居茶楼里准越会骂大街、操祖宗,非把他咒成个连武大郎还不如的三孙子不可。更何况,这小瘸驴儿还牵着往事儿哪!猛一拉走,可还真有点儿让人割舍不得啊!
“别、别别别别走!”陈爷开始告饶了。
“谢您啦!”白三爷却分外坚决,“我白三儿耽待不起!”
“不、不不不不……”陈爷进而阻拦了。
“何苦哪?”白三爷却更是说走就走,“陈爷!您又信不着我。”
“信!信信信信……”这回轮到陈爷明誓了。
“嘿嘿……”白三爷只好苦笑着。
“真、真真真的!……”逼得陈爷走投无路了。
“嘿嘿……”但白三爷还是只顾摇着头儿。
“我、我我我我……”只听陈爷猛地被憋出一串声来,“告、告告告告诉你、你、你你你你——”
“原肉汤!”白三爷不失时机地一点。
“哦!……”陈爷哭了。
8
这才叫因祸得福!
但白三爷却不这样看,他不但不露,而且又感激涕零地到后
草地为陈爷说亲去了。不能让把主子比下去,他挑了哑巴。要有生育经验的,他选了个壮实的小寡妇。看来,他不但现在打算忠心伺候陈爷,而且将来也准备忠心保“孤”。世世代代,永报知遇之恩!
但就在白三爷回来这天的上午,古泉居茶楼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一天,茶楼里本来就够热闹的!大裤裆胡同里的老伙计们,正围着一张茶桌儿大谈白三爷外出为陈爷说亲之事。谈到兴浓之处,只听得楼梯上猛地一片震动。等到大伙儿缓过神儿来,就看到一大群人毕恭毕敬地簇拥着一位老者闪现了。白须白髯、西装革履、颤颤巍巍、仙风道骨,身旁还有两位洋人儿伺候着。
一刹那,大伙儿都傻了眼儿……
老者却如人无人之境,还在拄着拐杖痴痴地向四周望着。渐渐地,两行老泪竟由面颊滚落而下,直挂在白胡子尖儿上。没声儿,谁也不敢出一声大气儿。片刻,老者的目光又缓缓转动了,由物即人,从一张张目瞪口呆的面孔上望了过去,最后竟慢慢落到老掌柜脸上又一动不动了。只看到他嘴在抖,胡子尖儿在颤,但足足又等了好大一阵子,才憋着劲儿轻轻喊出三个字儿:
“少、少掌柜……”
少掌柜?大伙儿更懵了……
但老掌柜却猛觉得眼皮儿一跳,鼻尖儿一酸,心里头便像马上裂开条缝儿,几乎不由地失口惊叫起来:是他?!
是谁?
老掌柜骤然泪流满面了……
原来,这位老者便是当年曾在这塞外古城富极一时、乱极一时、红极一时、悲极一时的大名人儿刘一品——刘老先生。其父曾是这塞外的毛皮泰斗,去世时他才不过二十八岁。但在他独自
掌管了万贯家财之后,却敢一改老子守财奴似的经商做法。一出世便插足四行八业,侧身烟花柳巷,广为结交军、政、宪、警、特,很快便成为这老城富极一时的刘大少。到后来老蒋搞国大竞选,便更是当仁不让,凭着无数白哗哗的袁大头,愣把最高钦定的一位贵胄亲王给顶了。老王爷抢天呛地抬着棺材要告御状,他却鼓乐喧天抬着花轿去娶小老婆。这真叫乱极一时!一到南京,他又是国大代表中最年轻的一个,风流调傥,挥金如土,最后竟引得名媛淑女争向他眉目传情。就连有名的孔二小姐也向他连抛飞吻。这又叫红极一时!南京风头出够之后,他又赴上海风月场中大显英雄本色,但此时却传来了后院起火的消息:老父的八位姨太太趁他不在,纷纷招郎入室,双宿双飞,利益均沾,财产分为八份,只给他留下一张老头子脸上踩满了十六双脚印的遗像。这才叫悲极一时!后来这位主儿就突然不见了,再听不到他的讯儿了。有人说他跑台湾了,有人说死于杨梅大疮喂狗去了。但谁又能料想到,三十多年后他却又像个梦似地闪现了。
“是您哪!……”老掌柜的声音打着哆嗦。
“是、是我……”这位的话语也打着颤儿。
“老了……”他只顾瞧着他的脸说。
“老了……”他只顾握住他的手答。
走了,参观片刻,刘老先生经不住激动,终于满怀感慨地走了。但随之涌进古泉居茶楼的消息却令老掌柜目瞪口呆了:还想往日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什么?如今的刘老先生能耐可大着哪!在纽约、旧金山、洛衫矶、加利福尼亚等等地儿,开着几百家中国餐馆,在美国也是数得着的大财主哪!就连洋人儿也抢着伺候他,可给咱们老祖宗争光争老鼻子啦!
更重要的是,他一回国就钻大裤裆胡同……
为此,大伙儿对刘老先生敬仰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随之,一
股忆旧之风也跟着在茶桌间勃然兴起。烧饼刘大谈老先生小时候最爱吃他爹的芝麻火烧;肉串杨畅叙老先生年轻时顿顿离不开他家的羊肉串儿;修脚李比划如何为当年的老先生搓脚剜鸡眼;裁缝王表演如何为当年老先生的三姨太剪旗袍。多了,多了!一时间似乎每个人都感慨万分,都发现了刘老先生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特殊关系。
但刘老先生却似乎更看重那秘传的汤褪驴……
这天晚上,就有人专程来报讯儿:刘老先生要在自己下塌的豪华宾馆里亲自接见末代的驴肉陈。当然,面对这种殊荣陈爷就难免有点儿发怵。要知道,虽然他被人称着驴财神,但和这位美国牌号的老乡亲相比,那毕竟是小巫见大巫。
但更为此焦心的却是白三爷……
要知道,他本来就回来晚了,等闻讯儿赶到古泉居茶楼时,茶桌间早已又传来许多新消息。据说,这位老先生一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爱国心大着哪!数十年竟不忘家乡的汤褪驴肉,每一思及便常常夜不能寐。时事一顺,不但马上打发一个洋听差的回来买,而且怕出了差错,二次又专门回来看过末代驴肉陈。人对上号了,但肉没买到,于是便又不远万里重归乡粹,远涉重洋前来就食。多给老祖宗面子啊!
白三爷听罢,暗自一惊……
怎么?是专为汤褪驴肉回来的?!但随之传来的消息却更令人震惊:原来和那娘儿们合资的美国大老板,正是这个中国种儿的老头子!而且眨眼之间,她又成了他的表侄女!扑朔迷离,眼花镣乱,白三爷当即便沉默不语了。谁料想伙计们还真会拍马屁,不但不理解他此时心情,而且竟瞅准了空子不冷不热地给了他几句:
“谁说人家那公司拿外国人的一半钱儿?嘿嘿!那是刘老先
生爱国投的资!”
“就是嘛!就连人家那身洋打扮儿,也是为了镇外国人才穿的!”
“什么卖国?什么和洋人儿睡觉?扯淡,尽瞎掰!”
“说的是!人家刘老先生爱国的劲头儿这么大,那亲戚还能错得了吗?”
“没错!我早就这么说过!”
得!一人得道,鸡犬也跟着飞升了……
幸亏紧接着又传来了要在豪华宾馆单独接见陈爷的消息,才使大伙儿猛然间酸不溜溜地拷了话题儿:这位美国牌号的中国人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眼里只有一味汤褪驴?但更为难得的却还是人家白三爷,为了主子,甘愿忍受这旁敲侧击的委屈。一听讯儿,马上就推开扣碗儿走下了古泉居茶楼。
好您哪!现在顾不上这个……
为此,白三爷扔下外头一大摊子急待处理的事务,急急忙忙便又奔向了驴财神的府邸。下决心紧跟陈爷寸步不离,大有随时准备陪主子赴汤蹈火之势。要知道,虽然知道了原肉汤的隐秘,可还是人最重要啊!门外等着的汽车又在催了,白三爷只好伺候陈爷愁眉苦脸地洗了脸儿,皱皱巴巴地罩上了那件特大号的西装套服,不离左右地陪同出发了。
您还别说,还多亏有白三爷陪着……
要不然,这位单独被邀的驴财神不但宾馆大门儿进不去,就连电梯也晕乎得不敢上,瞧那战战兢兢的窝囊模样儿,紧拽着白三爷的袄袖子,简直成了个离不了娘的二傻子。但越是这样,白三爷就越感激主子的信赖,心里头也就越踏实。
十九楼,就这个门儿……
白三爷把吓懵了的驴财神扶着靠墙根儿刚站稳,便抢先去按电铃儿。他发誓就从这一刻开始,伴随主子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再不分离。但一开门儿,白三爷便只觉一股不祥的香风迎面扑来:啊!又是她?!……只见她一挥手儿,便出来一位洋人儿连搀带拖地把陈爷请进了房间。而当他正要紧跟而入时,就又听啪的一声,她已伸手拉上门儿,却偏偏把他堵在外头了。
“您?……”他颤着声儿问。
“我?”她眉梢儿一挑,“我倒要问你:还要把这老古董儿拖在地下多少年啊?”
“什、什么?……”白三爷给问懵了。
“还什么、什么呢?”她又手儿一叉,“缺德带损人!连个女人都不让人家见,就想一辈子拿这窝囊废当猴子玩儿!”
“造、造谣!”白三爷试着反抗了。
“得了吧!”她又鼻子一哼,“你背着这位驴财神,到底捞了多少?”
“天理良心,祖宗不容!”白三爷指天发誓了。
“说得好听!”她又是几句,“防疫站、税务局、工商联、居委会,甚至还有派出所的个别人儿,你到底里里外外打点了多少钱儿?”
“那、那是祖宗的章法!”白三爷竟失口而出。
“什么?!”她冷笑了,“瞧瞧!好些事儿就让你们这些出土文物儿给毁了!”
“我、我是为了陈爷!”白三爷严正声明了。
“哼哼!”她又冷笑了一声。
“你、你你你你?!”白三爷义愤填膺了。
“你靠边吧?”她猛地脸儿一绷,转身进屋,随手把门儿关了个山响。
白三爷被晾在干滩上了……
眼瞅着紧闭的屋门,他委屈,他惶恐,他感到没着没落。就只顾得暗骂刘老头子帮助婊子勾引人,却不懂这娘儿们早自有自己的打算了。说穿了看,人家就是要洋模洋样洋打扮,就是要专门这样去招引驴财神。好您哪!据说这叫什么“启发人的性本源”,让窝囊废也能喷出股子火儿来,也好自己挣扎着出土不当老古董!白三爷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楼道似乎没辙了,只好骂骂咧咧地下了十九楼。
他妈的!你才缺德带损人!……
但骂大街绝对解决不了问题。于是白三爷一跑出宾馆,就连夜又摸上了古泉居茶楼。懂祖宗章法的人儿都在这里,还得动员大伙儿一起上啊!果然,老掌柜听白三爷这么一说,又挨家把各路好汉招集到了茶桌儿旁。要知道,各路英雄均因不在应邀之列,心里本来就有点儿愤愤不平,再听白三爷这么一说,马上便更觉言之有理!
瞧!大裤裆胡同又迅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了……
本来嘛!姓刘的为什么不请在座的诸位,却单请一个驴财神?这不单单是小瞧了老少爷儿们,更重要的是这里头一定有鬼呀!仿佛是有意配合这种判断,恰好又有一位老伙计摸黑来报新的消息:刘老先生娶的是位外国老伴儿,听说还生了两个半土不洋的小崽子哪。听听!早让洋娘儿们把魂儿勾跑了,心里头还能留着老祖宗吗?这次回来表面是惦记着大裤裆胡同,实际上是想往外拔大裤裆胡同的风水!为的就是把塞外一绝的汤褪驴给弄走了,好再回美国去发大财呀!议论结果,白三爷便被公推为“国宝”的主要保卫者,而大伙儿则誓死作为他的坚强后盾!
“明儿个他要再来,”爆肚儿张说,“我要给他个正眼儿,算我缺德没志气!”
“他想尝我的芝麻火烧,”烧饼刘说,“做梦吧!馋死这老狗日的!”“我把他臭死!”修脚李说,“他要搓澡?他想修脚?呆着去吧,爷儿们不伺候!”
“看我的了!”肉串杨一拍胸脯儿,“他想拔走咱大裤裆胡同的风水,没门儿!”
得!众志成城了……
白三爷果然不负众望,刚听大伙儿喊完了,又摸黑赶到了陈爷的府邸。小油灯下,只见这位“国宝”正孤孤单单、昏昏悠悠盘腿儿坐在火炕上。借着灯光,后墙上映出个老大的罗锅儿来,小山似的。看得出,这位主儿还没有彻底缓过神儿来,还像在做个没完没了的梦。白三爷一瞧陈爷这副神态,爱主之心竟使他不禁潜然泪下。
“陈爷!”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儿,“您回来了。”
“嗯、嗯嗯是哪!”这位还没缓过神儿来。
“瞧这别扭的,”他又慢慢走近身边儿,”我帮您先把这套服给脱了。这么晚了,您想吃点儿什么?醋拌咸菜疙瘩丝儿,还有小米儿粥,临走前我就给您焐在火上了。”
“哎、哎哎不啦!”这位有点儿感动。
“您就想开了!”这回才过渡到正题儿上,“去一趟没什么,大伙儿的心都向着您哪!他们要再敢借着洋人牌子折腾您,老少爷儿们全不答应!”
“这、这这这……”这位又开始烦了。
“这您就放心!”白三爷竟愣没看出来,“我早就在茶楼告诉大伙了:陈爷那是什么人儿?十代祖传的老招牌砸不了!别说是这么俩不洋不土的主儿,就把美国大总统搬来,陈爷也绝不会卖祖宗!”
“不、不不不要哑、哑、哑巴……”这位却突然把话题儿扭到
眼瞅着紧闭的屋门,他委屈,他惶恐,他感到没着没落。就只顾得暗骂刘老头子帮助婊子勾引人,却不懂这娘儿们早自有自己的打算了。说穿了看,人家就是要洋模洋样洋打扮,就是要专门这样去招引驴财神。好您哪!据说这叫什·么“启发人的性本源”,
让窝囊废也能喷出股子火儿来,也好自己挣扎着出土不当老古董!白三爷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楼道似乎没辙了,只好骂骂咧咧地下了十九楼。
他妈的!你才缺德带损人!……
但骂大街绝对解决不了问题。于是白三爷一跑出宾馆,就连夜又摸上了古泉居茶楼。懂祖宗章法的人儿都在这里,还得动员大伙儿一起上啊!果然,老掌柜听白三爷这么一说,又挨家把各路好汉招集到了茶桌儿旁。要知道,各路英雄均因不在应邀之列,心里本来就有点儿愤愤不平,再听白三爷这么一说,马上便更觉言之有理!
瞧!大裤裆胡同又迅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儿了……
本来嘛!姓刘的为什么不请在座的诸位,却单请一个驴财神?这不单单是小瞧了老少爷儿们,更重要的是这里头一定有鬼呀!仿佛是有意配合这种判断,恰好又有一位老伙计摸黑来报新的消息:刘老先生娶的是位外国老伴儿,听说还生了两个半土不洋的小息子哪。听听!早让洋娘儿们把魂儿勾跑了,心里头还能留着老祖宗吗?这次回来表面是惦记着大裤裆胡同,实际上是想往外拔大裤裆胡同的风水!为的就是把塞外一绝的汤褪驴给弄走了,好再回美国去发大财呀:议论结果,白三爷便被公推为“国宝”的主要保卫者,而大伙儿则誓死作为他的坚强后盾!
“明儿个他要再来,”爆肚儿张说,“我要给他个正眼儿,算我缺德没志气!”
“他想尝我的芝麻火烧,”烧饼刘说,“做梦吧!馋死这老狗日的。‘我把他臭死,修脚李说,“他要搓澡?他想修脚?呆着去吧,爷儿们不伺候!”
看我的了/肉串杨一拍胸脯儿,“他想拔走咱大裤裆胡同的风水,没门儿”
得!众志成城了……
白三爷果然不负众望,刚听大喊完了,又摸黑赶到了陈爷的府邸。由灯下,只见这位“国宝”正孤孤单单、昏昏悠悠盘腿儿坐在火炕上。借着灯光,后墙上映出个老大的罗锅儿来,J’山似的。看得出,这位主儿还没有彻底缓过神儿来,还像在做个没完没了的梦。白三爷一瞧陈爷这副神态,爱主之心竟使他不禁潜然泪下。
“陈爷!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儿,您回来了”
“嗯、嗯嗯是哪!”这位还没缓过神儿来。
瞧这别扭的,他又慢慢走近身边儿,我帮您先把这套服给脱了。这么晚了,您想吃点儿,醋拌咸菜疙瘩丝儿,还有小米儿粥,临走前我就给您悟在火上了。
哎、哎哎不啦!这位有点儿感动。
您就想开,这回才过渡到正题儿上,“去一趟没什么,大伙儿的心都向着您哪:他们要再敢借着洋人牌子折腾您,老少爷儿们全不答应!”
这、这这这……这位又开始烦了。
这您就放心!白三爷竟愣没看出来,“我早就在茶楼告诉大伙了:陈爷是什么人?祖传的老招牌砸不!说是这不洋不上的主儿,就把美国大总统搬来,陈爷也绝不会卖祖宗!”
“不、不不不要哑、哑、哑巴……”这位却突然把后题儿扭到这儿了。
“什么?”白三爷一怔,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半晌才又接上了话茬儿,“哦!您是惦记着这码子事儿?这还不好说吗?大伙儿是怕您受气,您不可心,咱再变着法子替您挑!一定挑个壮实的,十代单传的驴肉陈绝不能断了种儿!”
“别!别别唉唉……”这位却开始叹气儿。
“您怎么了?”白三爷明知故问,“是在那儿出了什么事儿吗?”
“没、没没有……”这位在掩饰。
“那?”但白三爷似乎更关心了,“他们都对您提了些什么?”
“没、没没有……”这位还是摇头儿。
“真的?”白三爷更加关切。
“这、这这这这个,”总算憋出一句话,“他、他他他们……要、要要要要……盖、盖盖盖盖……一座楼!”
“一座楼?”白三爷顿时傻眼儿了。
9
楼、要盖一座特高的楼……
白三爷这个心烦啊!这骚娘们绕了半天弯儿,还是要平了大裤裆胡同盖这座楼?!
第二天一大早,古泉居茶楼里也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虽然还未见一砖一木,但整个胡同却早已蒙上了它的阴影。那么浓,那么重,直压得好多人都喘不过气儿来。
他妈的!全怪那美国牌号的刘老头儿!
就像是故意捉弄人,这老头子凭着自个儿有大把大把的爱国大洋钱,勾结着那卖祖宗的骚娘儿们,不但要盖一座老城前所未有的二十五层的洋楼,而且还真的放出风儿来告诉大伙儿,选定的地儿就是这大裤裆胡同!听说还要把乾隆爷亲自命名的“漠北第一泉”给填了,而换上带漂白粉味儿的自来水。真缺德呀!那古泉居茶楼的茶、塞外香酒肆的酒、杂碎王的辣油杂碎汤,还能喝出那祖传的老滋味儿吗?
可小匪派儿们还说,这叫什么爱国?……
爱个屁!老少爷儿们真想和他们拼了!想想吧,填了古泉井,折了两条裤腿里的铺面儿,这祖传的手艺可到哪儿去露啊?但一听说,上头似乎已经点了头儿,大伙儿便又垂头丧气没辙了。还再说什么?只好拼着命往回招揽主顾,抢日子往回多划拉点钱儿吧!
您哪!一时间大裤裆胡同全乱了……
但过了不久,却又吹出另一种风儿:好像原本没那么回事儿,人家刘老先生还亲自建议把乾隆爷的御拴马石当重点文物保护呢!大楼是要盖,可是地点选在后头那“裤腰”
部分。应该说到,如果开头就这么提,大伙儿准会炸了!怎么?想遮我们大裤裆胡同的风水呀?!可现在这么一说,大伙儿竟觉着大大松了一口气儿。好您哪!大裤裆胡同保住了,各路好汉也就有了用武之地,还穷嚷嚷什么?老少爷儿们便又来神儿了,一个劲儿猛感激老祖宗在天之灵保佑。转眼间,两条裤腿儿里又变得喜气洋洋了。
可白三爷却没这份福气……
这位古泉居茶楼里公认的最精明的主儿,早已被近些天这眼花缭乱的变化给搞懵了。那位洋式娘儿们,还有那位昔日的刘大少,好像并不怎么露面儿,可就不知为什么,一会儿把大裤裆胡同搅了个乱七八糟,一会儿又把大裤裆胡同弄得个风调雨顺,竟使老祖宗留给自己那套绝活儿,可怜巴巴地变得连一个大子儿也不值。瞧着伙计们各守自己铺面那份高兴劲儿,白三爷头一次感到自己形影孤单了。
唉!还得回去守住了落凤枝……
陈爷的府邸里,也显得有那么点不对劲儿。虽然表面看去,陈爷脚不出户,是唯一没受这外头干扰的主儿。但仔细看来,自从那晚上公然宣布不要哑巴作老婆之后,那举动就神神叨叨地有点儿反常了。不但越来越爱摆主子的谱儿了,而且还越来越爱洗脸了。尤其对照镜子有了特殊爱好,愁眉苦脸,怪模怪样,一照就是老半天。同时还破天荒地结巴着要他往破院里通电,甚至还提前买回台电视机。好您哪!这全怪那骚娘儿们!现在人家再不背着他出出进进了。似乎陈爷告诉他原肉汤的秘密,就是为了换回这点儿乐子。主子涨价了,那女人也就更来劲儿了,甚至公然当着陈爷的面儿臊他的皮。白三爷有点儿首尾难顾了。所幸“总公司”那一大摊子他还掌握着,那原汤坛子除陈爷外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这才能支着、撑着、硬顶着。可怜就可怜了那头小瘸驴儿了,瞧!现在又变得灰溜溜地没人理了。
白三爷突然感到,玩驴似乎玩到尽头儿了……
这一天,白三爷又在破院里摩挲着小瘸驴儿感叹了:瞧瞧这毛色儿,瞧瞧这眼神儿,一副没娘孩子的倒霉样儿。小瘸驴儿似乎也难得这么一次爱抚,竟满怀委屈长吁短叹地哀叫上了。再一看窗口边儿的那位驴财神,愣好象没听见,还在那儿愁眉苦脸地一个劲儿照镜子。白三爷先是一悲,随之便是一惊,然后竟联想到了那罐十代秘传的原肉汤。他感到连这个也玄了:
“陈爷……”他声音打着颤儿叫着。
“唔……”陈爷只结巴着应了一声。
“嘿嘿!”白三爷的笑声里透着忠诚,“那娘儿们今天没来?人儿不错,就连我都越瞧越顺眼,难得地人缘儿好!”
“哦、哦哦是是?”陈爷的眼神中有激动,也有惊奇。
“真的!”白三爷对着窗户却更认真了,“您真要是找上这么个媳妇儿,下边人也跟着光彩啊,我连她一起伺候!”
“不、不不是……”陈爷激动中想解释。
“我知道!”白三爷更厚道了,“她是要拿自个儿当模子给您挑一个,那就更说明人家厚道心眼儿好!”
“这、这这对对!”陈爷结巴着点头儿了。
“让我说,”白三爷显得更贴心了,“您要再把那原肉汤的底儿一露给她,这事儿不就来得更快了吗?”
“别、别别别……”陈爷却不同意。
“怎么?”白三爷一副不理解主子意回的神态。
“怕、怕、怕、怕怕怕糊弄……”陈爷终于说出口来了。
“啊!”白三爷顿时领会了,“您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陈爷再不吭声儿了。
但白三爷却只觉得心头顿时又涌起一片狂喜:想不到这窝囊主子还真有绝的!自己还是陈爷最信得过的人儿,骚娘们还不知道原肉汤的底儿!嘿嘿,只知道糊弄人儿不懂得糊弄汤,还嫩着哪!白三爷越想就越觉得眼前充满了希望,一片忠贞保主之情又不禁死灰复燃。既然主子还信得着,那就必须趁大伙儿高兴劲儿已过,再去说动两条裤腿儿里的各路能人儿,以便群起保护这点儿“国粹”。
对!绝对不能让匪派儿把大裤裆胡同的风水拔走了!
想到这儿,白三爷拔脚就走。一出陈爷府邸,满怀的豪情便有点按捺不住了。姥姥!栽在一个洋式娘儿们的手下,摘了这行的面儿,天理不公,祖宗不容!但一走进古泉居茶楼,就发现情况
有点儿不对头。老少爷儿们那乐呵劲儿不但没有过去,而且比听说不拆大裤裆胡同那阵子还邪乎。
一桶凉水兜头又向白三爷泼来了……
谁料想,人家总是走前一步,就在白三爷到来之前,那骚娘儿们已经陪着刘老先生又来过了。而且这次不是一看就走,而是专门为坐到那古老的茶桌旁喝茶的。一手端着茶碗儿,一手捏着碗盖儿,喝得有板有眼儿,一举一动无处不符合老祖宗的章法。致使老掌柜瞅着瞅着,竟不由地热泪盈眶了。随之,人家又就势在茶桌旁品尝了烧饼刘的芝麻火烧,杂碎赵的辣油杂碎汤,爆肚儿张的嫩爆肚儿,肉串杨的鲜羊肉串儿,以及各路能人的拿手绝玩艺几。虽然一家只尝一点儿,但已经尝出三十多年前的老滋味儿来了。最后,只尝得老泪纵横,颤着声儿连连夸道:
“嗯!嗯!不错、不错!老牌子没倒了,还是祖宗留下老滋味儿!好、好!……”
还要什么?不就是要的这么一句话吗?当即又有好几位主儿竟为此也抹开眼泪了。
好您哪!谁说人家忘了祖宗?……
更重要的是,人家刘老先生茶用过了,风味小吃也品尝过了,还是舍不得离开这块地儿,却坐在老掌柜一旁和大伙儿聊上了。一个话题儿:给将来那二十五层高的大洋楼起个名儿。七嘴八舌,您猜起了个什么?最后还是人家刘老先生想的绝:
“我看,咱这老城是乾隆爷点的地儿,数祖不忘典,就叫乾隆大酒家吧!”
瞧瞧!把老祖宗竖得够多高?后辈儿孙还能够跟着不沾光吗?如果说,过去老少爷儿们还有什么不满,那现在就让刘老先生的行动一扫而光了。
但更令人高兴的话题儿还在后头呢!……
可惜白三爷没赶上。他来了,人家早走了。但乐懵了头儿的伙计们今儿是大方的。一见他来晚了,都恨不得马上就把自己的高兴劲儿分给他一半儿。
“三爷!”烧饼刘首先嚷嚷上了,“这回裤腰里的老住户可有盼了!人家刘老先生说了,先挑地儿盖什么居民新村!这才叫鸟枪换炮,一步登天哪!”
“还有哪!”爆肚儿张也抢着说,“盖好那高楼,咱们都能在里头露一手!刘老先生说过,带着自己的拿手绝活儿也能入股,年底还保准能够分红!”
“您知道,”修脚李也马上插嘴,“说是酒家,那可称得起服务一条龙啊!上头有宾馆,中层有各式餐厅,院里有游泳池,底楼还专门设有搓澡修脚服务部。瞅着吧!到时候连老外也得排着号儿求我啦!”
“大好事儿!”老掌柜德高望重得地作了总结,“听刘老先生说,大裤裆胡同还留着!儿子上楼,爹守铺面儿,一古一今,一洋一中,互相搭配,那才叫劲儿哪!”
“那是!那是!”一片叫好声。
白三爷傻了。大伙儿热情越高,他觉得心坎儿里越凉。好您哪!他是祖传靠耍嘴皮子吃饭的,裤腿儿里自古就没有他家的铺面儿。白三爷没有这个福气,但他还是不愿摘面儿。他想笑,又笑不出来。脸皮儿抽巴了几下,只抽巴出一堆苦纹儿。又是老掌柜先看出来了,走上一步,问:
“三爷!您、您这是怎么了?”
“我、我只顾想着陈爷……”白三爷慌忙应付。
“咳!”老掌柜忙安慰,“您先别替主子发愁!陈爷是什么人物儿?刘老先生能想不到吗?”
“就是!”修脚李马上插话了,“人家早就说了,汤褪驴连北京青龙桥都绝了,咱这几算独一份儿,高楼顶儿上不插这幌子,能称得起乾隆大酒家吗?”
“是呀!”烧饼刘又抢过话茬儿,“刘老先生早有安排了,他要陈爷第一个到楼顶儿大办公室去,当什么大股东、大顾问、大技师的。说明了!人家借的就是十代单传驴肉陈这点风水!”
“那更棒!”肉串杨总结性地发言,“风水拔得越高越好,那整个胡同不就都罩上宝气儿了吗?”
“那是!那是!”又是一片欢呼。
白三爷一时间觉得心更冷、手更凉了。恍恍惚惚中,似乎听到有谁来他耳旁悄悄递着话儿:
“说来归去,老头子总是要走的,那娘儿们才是真正的大拿!舍出老脸儿向她去求个情儿,能到大楼里当个端盘子跑堂的也不错,听说,老外可大方啦,真舍得给下人小钱儿…”
顿时,白三爷更感到没着没落了……
他走了。趁大伙儿乐懵的工夫,悄悄走下茶楼走了。大裤裆胡同里还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是乱乱哄哄的声音。但他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着有一个声儿在自个儿身前身后飞绕着:
她是大拿!她是大拿!她是大拿……
完了!老祖宗留下这一行眼看真要完了!自己由大裤裆胡同众人瞩目的拔尖儿人物,眼瞅着就要败倒在一个骚娘儿们手下了。白三爷明白,那老头子刚从国外回来能知道什么?在幕后打鼓点儿的还是这个女匪派儿!但白三爷也绝不是那善罢甘休的主儿,走着走着便加快了脚步。对!趁陈爷还不知道,变着法子也不能让他们拔走风水,何况还有那罐原肉汤!
但他又晚了一步……
等白三爷再次返回陈爷的府邸时,就看到一群人儿拥着一位长者从前面刚刚拐过弯儿去。白三爷一怔,马上意识到那刘老头子已经来过了。天哪!果然一出茶楼就来这里找幌子了。白三爷一惊,又慌忙推门进院,怎么?那骚娘儿们竟然单独留在这儿啦?
这才叫冤家路窄啊……
白三爷再定神儿望去,只见这位女匪派儿打扮得比以往更洋、更俏、更水灵。但那罗锅儿财神爷却仿佛甘心当陪衬,愣陪着人家站在那株歪脖儿老树下,一边儿眼瞅着小瘸驴儿,一边儿正在说些什么。白三爷一见,顿觉不祥。果然,那小驴一瞅见他便不安地长吁短叹起来。
这女匪派儿又在打什么主意?……
但人家瞧见白三爷进院,就跟没瞧见一样,理也不理,好像还故意放大声儿给他听似的:
“您这回可亲自听到了,刘老先生对您有多么看重!”
“哎、哎……”陈爷颇为感激,就是说不出来。
“您哪!”她更亲切了,“他老人家可就提了这么个要求:从小就爱吃个汤褪驴肉,可就是不知道是怎么个做法。光听传说的神乎其神,就想专门亲眼瞧瞧。这不正该您露一手儿吗?他老人家还说要叫人来拍电影呢,带回美国也让外国人见识见识。”“这、这这这个?”陈爷似很激动、又有难处。“您不愿露?”她还很和蔼。“不、愿愿不是……”
陈爷忙结巴着分辩。“那为什么?”她还很耐心。“这、这这这这……”陈爷更结巴了。
“没、没有驴!”白三爷毅然扑出救主了。“这不是!”她却突然一指小瘸驴儿。“哦!” 陈爷目光骤然落在白三爷身上了。
刹那间,白三爷那眼神儿再转不动了,只顾痴呆呆地瞪着那头小瘸驴儿。但他心里却明白,自己玩驴的事情她一定知道了。天哪!这娘儿们干得可真毒!借老头子看做汤褪驴,是想让主子彻底甩掉自己呀!天理良心?天理良心?随着心底儿发出的呐喊,白三爷的眼神儿便唰一下反射到驴财神的脸上。
“这、这这个个……”陈爷也仿佛给吓懵了。
“陈爷!”白三爷又是悲戚地一叫。
“别、别别这这……”陈爷顿时更慌神儿了。
“这是怎么了?”她也有点儿悲哀,“我跑断腿儿给您说人,您却舍不得一头驴?”
“不、不不不不是!”陈爷又忙着调头分辩。
“陈爷!”白三爷又是凄惨的一叫。
“这、这这这个……”陈爷更加进退两难了。
“这您是信不着我?”她似乎有点来气了。
“我、别别我我……”陈爷又忙调头解释。
“陈爷!”白三爷又哭哭啼啼一叫。
“唉、唉唉唉唉……”陈爷彻底陷入困境了。
“别唉声叹气!”她当机立断地来了一句,“今晚上我就领您去见人!”
“您?您是不是?!”陈爷猛地抬起了头。
“我要说不成,”她补了最关键的一句,“我就自个儿嫁给您!”
“我的驴!”白三爷猛地扑了过去。
“连你也是主子的!”她冷冷一声。
“天哪!……”
得!一锤定音了……
10
白三爷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
一时间,他痴了、他傻了,他呆头巴脑儿地转身就向门外走去了。心里头塞满了凄凉,眼睛里只剩下了绝望。他想再喊些什么,喊不出来。他想再挣扎一下,浑身又没一点劲儿,耳旁只飘忽着一丝悲悲戚戚的声儿:
没用了!没用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
那小瘸驴儿也像知道自己就要完了,惊恐地号陶得更厉害了。白三爷只觉得这声儿揪着心、拽着肺、牵动着肝肠,一时间,他又慢慢地站住了。手在抖,心在抖,嘴皮子也在打颤儿。猛地,他真想把这老罗锅几提起来大喊大叫一通。但没有,人家是主子。半晌,他才背对着那位自己辅佐过的驴财神,带着哭音儿崩出这么一句:
“陈、陈爷!真有您的……”
他走了,终于没着没落地走了。好您哪!这才是真正名副其实的卸磨杀驴哪!
但他似乎还残存着一丝幻想……
下午,白三爷又出现在古泉居茶楼上了。茶桌间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除了小顺子提着把大铜茶壶心不在焉地陪着以外,就再没有其他主儿了。向窗外瞧去,大裤裆胡同像戒了严似的,冷冷清清地见不到几个人影儿。白三爷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不过因为心冷得像掉在了冰窖里一样,屁股早冻在茶座上挪不了窝儿。
好您哪!愿错过那百年难逢的热闹啊!
刹那间,白三爷仿佛看到,人们熙熙攘攘地都向着驴财神的大院涌去了。那破墙上、旧屋顶儿上、大门外、窗户口,黑黑压压都挤满了人儿。只有歪脖儿树权子下那块地儿是空的:拴着一头打颤儿的驴,挖着四个深深的小坑儿,旁边还有烧得正旺的火以及那口翻腾着开水的大锅。
白三爷猛地闭上了眼睛……
但那破院里的情景却似乎显得更清楚了。人,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的人!空地里还站着那姓刘的老头子、那欺人的娘儿们、那手提摄影机的洋听差、更重要的是还有那结巴罗锅的驴财神!瞧,拉驴缰了!小瘸驴儿挣扎着、蹦跳着、哀叫着、后扯着,但那驴缓却越缩越短,一步又是一步,驴蹄子下就是那四个深深的小坑儿。
白三爷又恐惧地猛然睁大双眼……
涌动的人影儿虽然霎时消失了,但在冷冷清清的茶桌间却骤然冒出了许多声音:
“想想!没有人家刘老先生,咱们能见识这秘不外传的绝活儿吗?”
“对对!托祖宗的福,跟着沾光啦!”
“还有!也多亏了那娘儿们说动了陈爷!要不,盖着被子梦去吧!”
“啧啧!没说的,大能人儿啊!”
白三爷又赶紧捂住了耳朵,可这回更邪门儿了,嘈杂的人声儿听不见了,却似乎猛地听到一声小瘸驴儿乍起的惨叫。白三爷又是一个愣怔,刹那间茶楼的一切又消失了,眼前又骤然闪现出大锅里不断倾倒出的滚烫的开水,惨叫中驴身上蒸腾起的热气儿。
白三爷收拢不住地浑身打颤了……
在外人眼里看来,茶楼里还是那么冷清那么静,但他却像架在火堆上烟熏火燎似的。脸皮儿无端地抽巴着,两手莫名其妙地痉挛着。只有他那眼神儿是直的,死羊眼一般,直勾勾地惨人。小顺子回头一瞅,当即吓得把大铜茶壶失手扔在地下。白三爷像猛地惊醒了一样,但当他低头一看楼板上流动着的开水、茶桌下蒸腾起的热气儿,便又绷着身子死死地一动不动了。
但他的眼神儿却在急骤地变……
等到老少爷儿们看完热闹归来,白三爷那眼神儿已令人琢磨不透地变得和没事儿一
般,而且就连脸上也跟着变回了原来的老模样儿。甚至显得比以往更潇洒、更超脱、更得人缘儿。为此,老掌柜带着大伙儿一上茶楼,竟没能看出一点儿破绽来。
“三爷!”老掌柜像见了亲人似的,“您消闲啊!”
“嘿嘿!托主子的福!”白三爷笑容可掬。
“您哪!”老掌柜又接过话茬儿,“活了六十多了,今儿个我算一饱眼福了!”
“是吗?您真好精神!”白三爷又含笑回话。
“来劲儿!”修脚李也马上插话说,“果然名不虚传!那烫、浇、开、剥、宰,可真叫绝了,瞧着真过痛哪!”
“那是!”白三爷洒脱地肯定。
“听说,”肉串杨又补充几句,“露完这手绝活儿,今儿晚上陈爷就要去相亲了。只要有那女能人儿保驾,这桩事儿准成。三爷!回去就把那驴鞭驴肾给主子留着吧,到时候您就听好儿了!”
“错不了!”白三爷笑着满口答应。
“嘿嘿!”肉串杨乐了。
“哈哈!”大伙儿笑了。
瞧!谁也没有瞧出点几差错来,甚至连白三爷是多会儿走的也没顾得上理会。好您哪!百年不遇的大乐子,还能不围着茶桌
好好聊聊吗?谁都抢着谈驴,哪还顾得上去瞧人儿。只有老掌柜例外,他怎么瞧都觉得白三爷浑身罩着一层晦气儿。得!晚上抽空儿去求求刘老先生去吧,瞧他爹的面子也得为他讨碗饭吃。。白三爷不知道,只顾自个儿径直走着……
但令人不解的是,这位主儿明知现在卸磨已经杀了驴,却仿佛还要给祖宗脸上抹黑。就好像有什么勾着引着似的,竟又返身向着那变了脸的主子的大门儿走去。而且眼瞅着那刚刚剥下的驴皮,愣仿佛自己从来没有玩过驴那样,一见主子,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儿:
“陈爷!……”
陈爷没吭声儿。
“已、已经煮上了?”白三爷又主动递话。
陈爷还是没吭声儿。
没声儿了……
灶火呼呼地响着。只见汤锅里热气腾腾,那小瘸驴儿正碎尸数段在汤锅里颤动着。硕大的驴头显得格外突出。只不过早已洗剥干净再看不出那显眼的白嘴头子了。一切都被滚烫的汤水咕嘟着,再也听不得那长吁短叹的嘶叫了。
白三爷眼巴巴地盯着。
驴财神也在愁眉苦脸地瞅着。
还是没有一点声儿……
“陈爷!……”白三爷声带哭音儿说。
“唉、唉唉这这……”这回总算搭茬了,而且颇为内疚。
“好、好陈爷!”白三爷竟激动起来。
“唉!这这唉唉……”又是叹息,又是内疚。
“今后?!”白三爷只觉得眼前充满了希望。
“这……”骤然没词儿了。
“……”眨眼心冷了。
热气儿腾腾,香味儿四溢。那小瘸驴儿的肉块儿还在汤锅里咕嘟着。一会儿探出个驴脑袋,一会儿伸出个驴蹄子。似在不平,似在挣扎,又似在懒洋洋地在里头打把式,眼看就要熟了。小瘸驴的肉变得越来越酱红,白三爷的脸显得却越来越惨白。但他还在直勾勾地瞧着……
热气儿散了,火苗儿灭了,小瘸驴儿又被一块块晾在肉案上了。还有那头、那蹄、那心、那肝、那肺、那驴大肠,再没有一点儿声息,都乖乖地让在那里摆着。只是闪着油光、散发着香味儿,再不能摇尾巴尥蹶子了。
白三爷冷眼中竟又渐渐渗出了泪……
泪眼中,那小驴儿竟仿佛又拼拼凑凑自个儿爬起来了。瘸着一条腿儿,顶着个可笑的大脑瓜子,颠儿颠儿地撒起欢儿。御拴马桩旁一鸣惊人,古茶楼前穿针引线,陈爷府邸后院压阵,胡同深处拉车卖肉……玩儿,它还在玩儿,按着自己调教的玩儿。玩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玩出了古色古香的“驴肉陈驴肉开发总公司”!
而现在?……
白三爷猛一眨眼,就见那老歪脖儿树还杵在那里,但旁边却见不到那小瘸驴儿了。只留下不知轱辘了多少辈子的木轱辘车还孤单单停在树影里,老气横秋、油腻黑亮,车轱辘更不成方圆了。过去它和小瘸驴儿一配套,曾是塞北闻名汤褪驴的活幌子。如今小瘸驴儿被煮了,它也就显得更破烂不堪了。像一个老绝户躺在那儿,半死不活地喘着气儿。天哪!这才叫自己的驴被杀了,幌子被拔了,牌子被砸了,路被堵绝了!
白三爷几乎失口喊出声儿来……
但等他再一转眼,却见那位驴财神正往一个陈年酒坛子里
舀那原肉汤,这是绝顶的宝贝啊!祖祖辈辈玩命地秘藏。就连那无法开张的倒霉日子里,这窝囊废也懂得宁可挨打受骂、装疯卖傻,也要把这绝玩意儿装在一个陈年酒坛子里,冒险埋到一个人们猜不到的绝地儿。还得一次次半夜偷偷熬过,一次次再趁黑藏起。谁料想,眼瞅着自己已经掌握了这绝玩艺儿,但在眨眼间即又让人家连人带汤一锅端了。
这、这、这这这这!……
白三爷的两只眼珠子,突然死死盯住那原汤坛子一动不动了。那么冷、那么阴、那么直勾勾地可怕。但那位驴财神却没看出来,他着急慌忙地要去相亲。
天,也眼瞧着快黑了……
蓦地,大门外传来一片哄闹声儿。随之,修脚李、裁缝王,还有其他一些热心肠主儿,便嘻嘻哈哈一起涌了进来。也不知是因为天快黑了没瞧见,还是因为陈爷身手不凡太打眼了。人们竟像没瞧见白三爷似的,刚一进院就冲着驴财神嚷嚷上了:
“陈爷!是媒人叫我们来的!都快相亲去了,您哪也该收拾收拾了!”
“哎、哎哎哎哎……”这位来劲儿了。
“走!”修脚李先上来了,“先上我那澡堂子里洗洗去!我呀给您搓搓澡,修修脚,浑身捏巴捏巴,保证您一定来精气神儿!”
“这、这……”陈爷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
“瞧您?”又是修脚李的声音,“您能到我那儿洗澡,不是赏我脸儿吗?那水我得留着,煮肉准带原汤味儿!”
“您哪!”裁缝王又抢先了,“人是衣架,马是鞍鞯,您得到我那西眼店走走!我早给您琢磨出一身儿套服,保证您穿上身条儿显得顺溜!”
“行、行行这这……”陈爷更显得羞羞答答。
“还这什么?”还是修脚李搭话快,“大伙儿还不是借您的风水沾您的光吗?没有您,这大楼能在这儿撑得起来吗?您还别说,女大拿给我们看过一张图,瞧大楼那个高啊,把天都能捅个窟窿!”
“真的!二十五层哪!”又是一片呼应。
一时间,白三爷什么都听不见了,甚至连陈爷是多会儿让伙计们拥走的也忘了。眼前只剩下了一座楼,顶天立地、黑压压的、鬼影儿似地直杵在他的眼前。压得他安不了神儿、喘不过气儿、伸不开手儿、迈不出腿儿。天更黑了,四周黑漆漆地没有一点声儿。猛然间,白三爷突然扯开嗓子大喊了:
“楼!楼!老子让你们盖他妈的楼!”
随之,他借着黑暗,一下子扑向了那秘藏原肉汤的绝地儿,疯了似地把那陈年酒坛子搬到了当院儿。他手儿抖着,气儿喘着,眼白在黑地儿闪出冷冷的白光。猛地,他一下子摸起把砍肉的斧子,带着风声,嗖一下便高高抡过了头顶。
但斧子在半空抖动,却久久未落下来……
也就在这功夫,那豪华的宾馆十九楼房间里,老掌柜正舍出老脸为白三爷求情。但谁能料想到,刘老先生一听完有关白三爷的身世,家传、以及玩驴前前后后的种种故事,竟不由地拍案叫绝,赞叹不已,连声说道:
“原来是白老九的儿子呀!身手不凡,人才一个!快请来见见,快请来见见!说白了看,驴肉陈虽身怀绝技,但也只能起号召作用,真正办事儿的还得这种人儿!如真像您说,这位可真称得起中国牌号的商业经济人!难得、难得呀!我要和他好好谈谈,对路了,我这就建议下聘书,请他当乾隆大酒家副总经理!”
老掌柜瞠目结舌了……
但也就在这时候,白三爷双手颤抖了半天,终于一咬牙还是
把斧子抡下去了。砰的一声,那陈年酒坛子便粉身碎骨了,原肉汤四处乱流着,在黑暗中渐渐渗进了地皮儿里。
白三爷大笑了,他觉得那黑压压的大楼也让他砸碎了。
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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