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诗全编
一九八三年

港口写生

在淡淡的夜海边 散布着黎明的船队 新油漆的尾灯上 巨大的露水在闪光 那些弯曲的锚链 多想被拉得笔直 铁锚想缩到一边 变成猛禽的利爪 摆脱了一卷绳索 少年才展开身体 他眯起细小的眼睛 开始向往天空 由于无限的自由 水鸟们疲倦不堪 它们把美丽的翅膀 像折扇一样收起 准备远行的大鹅 在笼子里发号施令 它们奉劝云朵 一定要坚持午睡 空气始终鲜美 帆樯在深深呼吸 渐渐滑落的影子 遮住了半个甲板 没有谁伸出手去 去拨开那层黄昏 深海像傍晚般沉默 充满了凉凉的暗示 那藻丝铺成的海床 也闪着华贵的光亮 长久俯卧的海胆 样子十分古怪 在这里休息的灵魂 总缺少失眠的痛苦 甚至连呼吸的义务 也由潮汐履行 它们都不是少年 不会突然站起 但如果有船队驶过 也会梦见鸟群
节   日

节日对孩子来说 就是一块大圆蛋糕 上边落着奶油的小鸟 生气的样子非常可爱 边上还有红绿丝的草地 下面土地非常松软 一枚跟随太阳的金币 正在那里睡觉 为了寻找明亮的幸福 孩子悄悄亲了下餐刀 没有谁怪这种贪心 世界本来属于他们 我们把世界拿在手里 就是为了他们放好 我们还要默默走开 我们是不要酬劳的厨师
假如歌曲再也不重复

假如歌曲再也不重复 可爱的绿海洋就会干枯 在那蝙蝠鱼滑水的地方 就会现出一片山谷 山谷是棕黄的、没有植物 没有风在阴影中吹抚 人在干什么?悄悄地走路 用一张纱网把世界束缚 在夕阳里,飘着许多 垂放细丝的蜘蛛
夕   阳

曲曲折折的 夕光 躲过楼群 落在地上 细长的姑娘 发卡闪亮 有多少衣裳 半干半湿 还在阴影里 盼望 早熟的小灯 像金橘一样 下班了 车铃在唱 小心 那片磨损的碎砖 刚画出 孩子的想象
梧   桐

梧桐像侍者 恭守在路边 华贵的轿车 已一去不返 遍地是水光 遍地是破碎的碗盏 白制服上 溅满了红泥的血斑
我   想

我想住间大房子 中间放一张床 床上堆满小白花 我躺在床底下 胆大的客人会笑 胆小的客人会逃跑 我当然什么也不为 只觉得自然又愉快
我要成为太阳

我知道 那里有一片荒滩 阴云和巨大的海兽一起 蠕动着,爬上海岸 闪电的长牙 在礁石中咯咯作响 我知道 在那个地方 草痛苦地白了 黑玻璃变成枝丫伸展着 像银环蛇 曲曲折折地闪光…… 在那个地方 在倾斜的草坡上 有一个被打湿的小女孩,哭泣着 她的布头巾破了 破了,鞋里灌满泥浆 她不是哭给妈妈看的 她是一个孤儿 孤零零地被捆在地平线上 像一棵 永远不许学习走路的小树 绝望 我要走向那个绝望的 地方,走向她…… 我要吻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要摘去她心上的草芒 我要用哥哥的爱 和金色的泉水 洗去一切不幸 慢慢烘干她冰凉的头发 我要成为太阳 我的血 在她那更冷的心里 能发烫 我要成为太阳
我的一个春天

在木窗外 平放着我的耕地 我的小牦牛 我的单铧犁 一小队太阳 沿着篱笆走来 天蓝色的花瓣 开始弯曲 露水害怕了 打湿了一片回忆 受惊的腊嘴雀 望着天极 我要干活了 要选梦中的种子 让它们在手心闪耀 又全部撤落水里
夜   航

那个黄颜色过道始终响着 低低的哭声 褐色的水在底仓流着 在各种管道里响着 褐色变成了水汽 很哑很哑的哭声 很哑很哑越来越重的水汽 门开了是一个人 一个人走不进来 到处涂着油漆 水星星落在脚上 到处涂着温暖绝望的油漆 我喜欢干净的水 我喜欢水的墙壁 我把手贴在墙上 温水在我脚下升起 温水闷死了一声吼叫 银色的圆的责备 我在一个地方赤裸地站着 紧紧收着两翼 锈了的铁把尖端磨光 充满光辉沉重的河水 船在远处一飘一飘 那个笑过的没人的过道

水平线 在我唇边变幻 使我无法说出 自己的语言
海   云

灰色、银色的 云 从一排舷窗口飘过 从一排弹洞前飘过 水手说 你是海洋浪漫的女儿 在寻找帆 在寻找她那单薄的情人 我却觉得 你是毁灭的烟 你是上一个世界 哽哑的灵魂
海   景

水鸟和潮涌 不断升起 把摇荡的天空 悄悄推移 无数条 活泼的新月 还在围网中 跳来跳去
古城的回忆

花坛上 泪还是那样冷 高卧的城垣 默默无声 路灯和华灯 投下两组疑影 一片橘红 一片淡青

斜阳 射进北窗 一碗苦药 正在发烫 屋顶 布满蛛网 一枚“圆月” 闪着泪光
净   土

在秋天 有一个国度是蓝色的 路上,落满蓝莹莹的鸟 和叶片 所有枯萎的纸币 都在空中飘飞 前边很亮 太阳紧抵着帽沿 前边是没有的 有时能听见叮叮冬冬 的雪片 我车上的标志 将在那里脱落
明天需要……

庞大的挖掘机 浑身抖动、浑身抖动 好像在发一种癔症   呼隆隆——哼哼   呼隆隆——嗡嗡    吓呆的老榆树 歪向一边,歪向一边 小鸟们已无影无踪 丢手绢的孩子 都睁大惊诧的眼睛 原谅它吧,小公民 原谅它粗犷的劳动 它在造音乐大厅 明天需要小夜曲 明天需要绿草坪
准   备

带上画箱 带上木凳 带上《琵琶行》 带上贝多芬 带上草莓 带上心 我们去郊外写生 唔,还要多带上 几管藤黄 几脉丹青 今年的绿荫很浓很浓
树   影

你在窗外凝视着, 你有什么要说? 天光已经暗淡, 为啥还在沉默? 你对风是那样深情, 我还不如空气流过。 嗯,不问了,永远不问, 轻轻告诉我……
怪豆传业记

怪豆爬上高高的楼顶, 尽情舒展着弯曲的腰身。 夏日的熏风为他轻轻地按摩 细雨洗去了满面风尘。 (多少美丽的金蜂彩蝶 在向小小的豆花们大献殷勤) 怪豆幸福得昏昏沉沉, 几乎忘记了还有月落日升, 但一看见楼下的草木, 幸福就变成了疑问和担心: (高楼遮住了许多阳光 使草木都生得半黄不青) “这些草木都对我颜色不正, 必须研究其中的原因。 噢,原来是那低级的境界, 决定了他们嫉恨的本能。” (豆根这时还抓住土地 把养分不断地向地面上输送) “若真和这些贱坯讲究平等, 我当初岂不白白攀登? 恐怕就连我的豆子豆孙, 也会被污泥浊水埋没终生。” (于是所有青青的豆荚, 都留在楼顶把父业继承) 当熏风变成了无情的秋风, 怪豆的身躯就开始僵硬。 它和土地的联系终于全部断绝, 枯叶像讣告般飞满天空。 (豆荚这时已经十分肥大 仍旧死抓着楼顶的老藤) 怪豆的传记到此便接近尾声, 包括它绵长的世家和光荣。 因为在来年回春复苏之时, 竟没有萌发一棵怪豆的子孙。
铁   铃

——给在秋天离家的姐姐

  你走了   还穿着那件旧衣服 你疲倦得像叶子,接受了九月的骄阳 你突然挥起手来,让我快点回家 你想给我留下快乐,用闪耀掩藏着悲哀 你说:你干事去吧,你怕我浪费时间 你和另一个人去看海浪,海边堆满了果皮 你可以为这是真的,可真的已经到来 你独自去接受一个宿命,祝福总留在原地

  你走了   妈妈慌乱地送你 她抓住许多东西,好像也要去海上飘浮 秋草也慌乱了,不知怎样放好影子 它们议论纷纷,损害了天空的等待 把着最后的空隙,你忽然想起玩棋子 把白色和黑色的玻璃块,排成各种方体 我曾有过八岁,喜欢威吓和祈求 我要你玩棋子,你却喜欢皮筋

  你走了   我们都站在岸边 我们是亲人,所以土地将沉没 我不关心火山灰,我只在想那短小的炉子 火被烟紧紧缠着,你在一边流泪 我们为关不关炉门,打了最后一架 我们打过许多架,你总赞美我的疯狂 我为了获得钦佩,还吞下过一把石子 你不需要吞咽,你抽屉里有奖状

  你走了   小时候我也在路上想过 好像你会先去,按照古老的习惯 我没想过那个人,因为习惯是抽象的螺纹 我只是深深憎恨,你的所有同学 她们害怕我,她们只敢在门外跺脚 我恨她们蓝色的腿弯,恨她们把你叫走 你们在树林中跳舞,我在想捣乱的计划 最后我总沾满白石灰,慢慢地离开夜晚

  你走了   河岸也将把我带走 这是昏黄的宿命,就像鸟群在枝头惊飞 我们再也不会有白瓷缸,再也不会去捉蝌蚪 池塘早已干涸,水草被埋在地下 我们长大了,把小衣服留给妈妈 退色的灯心绒上,秋天在无力地燃烧 小车子抵着墙,再无法带我们去远游 童年在照像本里,尘土也代表时间

  你走了   一切都将改变 旧的书损坏了,新的书更爱整洁 书都有最后一页,即使你不去读它 节日是书笺,拖着细小的金线 我们不去读世界,世界也在读我们 我们早被世界借走了,它不会放回原处 你向我挥挥手,也许你并没有想到 在字行稀疏的地方,不应当读出声音

  你走了   你终究还会回来 那是另一个你吗?我永远不能相信 白天像手帕一样飘落,土地被缓缓挂起 你似乎在远处微笑,但影像没有声音 好像是十几盘胶片,在两处同时放映 我正在广场看上集,你却在幕间休息 我害怕发绿的玻璃,我害怕学会说谎 我们不是两滴眼泪,有一滴已经被擦干

  你走了   一切并没有改变 我还是我,是你霸道的弟弟 我还要推倒书架,让它们四仰八合 我还要跳进大沙堆,挖一个潮湿的大洞 我还看网中的太阳,我还要变成蜘蛛 我还要飞进古森林,飞进发粘的琥珀 我还要丢掉钱,去到那条路上趟水 我们还要一起挨打,我替你放声大哭

  你走了   我始终一点不信 虽然我也推着门,并且古怪地挥手 一切都要走散吗,连同这城市和站台 包括开始腐烂的橘子,包括悬挂的星球 一切都在走,等待就等于倒行 为什么心要留在原处,原处已经走开 懂事的心哪,今晚就开始学走路 在落叶纷纷的尽头,总摇着一串铁铃
我残废了

——给国际残废者年 我残废了 我不能去散步 和我所爱的人走在一起 和所有古怪的影子 一起 走向早晨 我残废了 我不能跳过石块 跳过也爱蹦跳的溪水 去看那忧郁的李子 那蓝眼睛 可爱的小花 我残废了 一切都在我身边驰过 灯火像搬迁新居的蜜蜂 双色的 昼夜 像斑马的条纹 我残废了 我只有停留 甚至不能像一棵小树 站着那样美好 我没有绿色的希望 我不会长高 我残废了 我仍要微笑 我的微笑是自由的, 它像云朵一样 和那些棕红色的鹿群 在远处飞跑
“一切很好”

——南非工人的低语 “一切很好”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可以在寂静的死中燃烧 还有那滴雨和鲜血 可以带来微笑 我们都在灰暗的街上颠颠行走 被细致地分类 被装进每天都开启的箱子 灰色的云和我们一起上工 我们看着脚上的鬃毛 我们变成过狼群,在石块中 现在又变成了羊 我们 走着,闪闪的 泪水发不出一声嚎叫 我们的影子总不说:很好 影子把嘴伸向路边 他们让我知道,箱子里有麦草 箱子里有麦草,箱子里有麦草
也许,我是盲人

也许,我是盲人 我只能用声音触摸你们 我只能把诗像手掌一样张开 伸向你们 我大西洋彼岸的兄弟 红色的、淡色的、蓝色的、黑色的 我大西洋彼岸开始流泪的花朵 那声音穿越了无限空虚
找   寻

风铃在摇晃 风铃在晃 打湿的小星星 一粒粒落在草上 苍白的父亲 从铜瓦下走出 走到小路旁 那里的圆石头 怪模怪样 女儿丢了 还是悄悄躲藏? 一大群红嘴雀 忽起忽落 好像也在帮忙 她穿什么衣裳 什么衣裳? 满山坡的花树叶 都有点像
陌 生 人

——写给西方街头的流浪者

无数冰凉的灵魂 环绕着我睡去 一盏盏灯,收回了它们的光 我留在夜的中心 灰白的广场上 雪花在冷冷地提醒着 灰烬还在燃烧 透明的余火多么柔和 ——声音被盗走了吗? 圣洁的白幕被洞穿了 无数、无数 那是第一阵春雨

最细的雨就是雾 它洗不去所有污垢 所以就和暮色一起掩盖吧! 我想起了黄昏: 在凉风中爬行的阴影 紧贴着土墙的最后一缕夕光 我想起了黎明: 太阳像通红的婴儿 诞生在摇荡的山巅…… 火的洗浴已经结束 你轻轻的飞吧,大气多么蓝—— 信仰的纸灰呵!

你为什么变成了鸦群? 为什么在空谷回旋? 橘树像一架白骨 长长的苔丝 和黑暗胶结在一起 腐叶埋葬了小溪 世界缠成一团—— 罪和爱,虚伪的名声,权力和路 只是忘却了我 我站着 既不会浸湿,也不会焚化 我是陌生人
光荣竞赛会

白云抹净了满天雨滴, 树木又增添了一轮记忆。 动物们都汇集在森林边缘, 来参加一种有趣的“竞技”。 大家都带来最得意的东西, 由到会的全体民主评议, 如果谁据有最大的骄傲, 所有展品就成为对他的献礼。 狮子带来了猎人的投枪; 蝮蛇衔来了商人的金币; 猕猴摘来了云间的椰枣; 鹭鸶携来了孤傲的情侣…… 对于堂皇的种种展品, 总是有赞美,也有非议, 只有半截伤残的蚯蚓, 引起了大家一致的惊奇。 “他难道也来参加比赛? 是展献落叶?还是污泥?” 蚯蚓蜷扭着可怜的身躯, 勉强回答了众人的问题: “我带来的东西叫做痛苦, 它是弱者唯一的荣誉; 如果谁在比赛中独占鳌头, 我甘愿把它献给光荣的第一。 动物们听罢都纷纷退避, 谁也不想把痛苦赢回家去, 所以蚯蚓就当选为冠军, 在欢呼中被大象高高举起。 这件事也许并无意义, 但世人总喜欢拉点哲理。 我只好说不要追求虚幻的光荣, 它和痛苦是同意词语。
碧绿碧绿的小虫

碧绿碧绿的小虫, 在花墙边一动不动 它那火样的绒毛 会烫伤无知的爱情 人类接受了祖训 奇想也随之消滞 孩子们紧抱着书包 对美丽格外小心
我的眼睛混浊了

我的眼睛混浊了 像污染的湖泊 汇入了这样多的杂念 被风扬弃的灰 为制造而喷泻的烟 我的眼睛混浊了 世界的影像又怎能圣洁 讲究卫生的使徒 请尽量早起 那时才有透明的露珠
很久以来

很久以来 我就在土地上哭泣 泪水又大又甜 很久以来 我就渴望升起 长长的,像绿色植物 去缠绕黄昏的光线 很久以来 就有许多葡萄 在晨光中幸运地哭着 不能回答金太阳的咀咒 很久以来 就有洪水 就有许多洪水留下的孩子
在尘土之上

尘土可以埋葬村乡 可以埋葬水 埋葬树林 埋葬在水边开出大片花朵的愿望 可以在远离水鸟的内陆 吸一口气 让风吹出细细的波浪 我始终相信 人类不会这样灭亡 雨在谷物和新鲜的平原上飘撒 他们在密集地走动 紫云英在软软的墓地上生长 他们走动的姿态在渐渐改变 天空开始晴朗 淡蓝色的天光,青春 闪在一个又一个少女脸上
寄 海 外

衰老是人类的不幸 是一片 渐渐稀疏的森林 但我相信 你没有颓唐 你心中仍充满单纯的 怀念 像一枚椰果 飘洋过海 在彼岸继续铺展着绿色的思情 我也是绿色的 在温热的国土上生长 为了证实民族的生命
寂寞的情歌

在散漫的河流上 走来一支歌 一支天真的赞歌 小佩铃样的金星 在暮色中闪烁 灰家雀飞了,远了 是因为寂静 是因为饥饿 冰冻的轮迹没麦田 残雪像点点浮沫 你能唱些什么? 在这样的时刻 遥远的时刻 无边无际的冻土地 在等待太阳沉落
芦   席

你是一首岸的诗 是粗糙的手 在炎日西斜的门栏上 编成的 那泥土的润凉 露的生机 使我枯干的梦复活了 变成一条鱼 它游来游去 在水湾中游、在浅滩中游 透过一个个水泡 去看放大的星星 你也是一片静思的湖 布满了微妙的波纹 从各方面来的 有风、网、有老树的根须 早已潜没的情感 在我心上交错 也许这就是鳞的起源 与进化无关 当没有空气的夏天消失 你便默默退去 在即圆形的秋空中 将有芦花在飘……
梧桐二题(二首)


球形的权杖, 层层叠叠 在空中高悬 为了使垄断得以继续

无数绿色的手 把太阳捕捉 使它冷却 只有腐苔乞求着余温
新   年

银制的白桦林 青铜的小松树 圣诞老人走来了 点亮一支一支红蜡烛 发芽的火苗要长叶 长出花骨朵 豪猪闻味没闻见 须须都烧糊 爱美的雪花要结婚啦 旋风在跳舞 一跳跳到圣坛上 撒了一地果子露 红闪闪的是血珠 晶亮亮的是泪珠 都忘了月亮是新郎 它在悄悄哭
我相信歌声

我相信歌声 黎明是嘹亮的,大雁 一排排升起 在光影的边缘浮动 细小的雪兔 奔走着,好像有枪声 在很低的地方 鱼停在水闸的侧面 雾,缓缓地化开 像糯米纸一样 好像有枪声 在小木桥那边 最美的是村子 那些长满硬鬃毛的屋顶 有些花在梦中开了 把微笑变成了泪水 那么洁净地 等待亲吻,一个少年 醒得很早 呆呆地望着顶棚 货郎鼓在咋天叮叮咚咚 他早就不信薄荷糖了 不信春天的心 是绿的、绿的 透明 我相信歌声 在最新鲜的玉米地里 种子,变成了宝石 木制的城堡 开始咯咯抖动,地震 所有窗子都无法打开 门、门、楼梯间 喷出了幽幽的火焰 门!门后的圣母像 已老态龙钟 快垂下肩膀,憔悴一点 关上煤气的龛灯 一切都悄然无声 太阳就要来了 一切都悄然无声 太阳来了,它像变形虫一样 游着,伸出伪足 里边注满明亮的岩浆 窗帘也在燃烧前飘动 反光突然从四面 冲进市政大厅 宣布占领 早晨是一个年轻的公社 宣布:没收繁星 我相信歌声 乳色云化了,彩色玻璃 滴落到地上 到处都晃动着可疑的 热情,火从水管中流出 流到地上,沙土 像糖一样粘稠 一点一点露出白热的愿望 到处都晃动着可疑的 光明,呼吸 呼吸、醒、醒 不间断地把酒藏好 抽打七色花 让世界溅满斑斑油彩 快抽打七色花吧 家具笨重地跑过大厅 在水边不断扑倒 巨大的风从琴箱中 涌出,黑人组成了铜鼓乐队 雷声在台阶上滚动 绳子,快拴住风 绳子!工作鞋在海上飘着 海洋在不断坍落 快拴住帆布的鸟群 我相信歌声 只有歌声,湿润的 小墓地上 散放着没有雕成的石块 含金的胶土板 记载着战争 我已做完了我的一切 森林和麦田已收割干净 我已做完了我的一切 只有歌声的蜂鸟 还环绕着手杖飞行 我走了很久 又坐下来搓手上的干土 过了一会 才听见另一种声音 那就是你 在拨动另一片海岸的树丛 你笑着,浴巾已经吹干 天上蒙着淡蓝的水气 你笑着,拨开树丛 渗入云朵的太阳 时现时隐,你笑着 向东方走来 摇落头上的纷纷阵雨 摇落时钟 我相信歌声
我不知道怎样爱你

我不知道怎样爱你 走私者还在岛上呼吸 那盏捕蟹的小灯 还亮着,红的 非常神秘,异教徒 还在冰水中航行 在兽皮帆上擦油 在浆上涂蜡 把底仓受潮的酒桶 滚来滚去 我不知道怎样爱你 岸上有凶器,有黑靴子 有穿警服的夜 在拉衬衣,贝壳裂了 石灰岩一样粗糙的 云,正在聚集 正在无声无息地哭 咸咸地,哭 小女孩的草篮里 没放青鱼 我不知道怎样爱你 在高低不等的水洼里 有牡蛎,有一条 被石块压住的小路 通向海底,水滴 在那里响着 熄灭了骤然跌落的火炬 铅黑黑的,凝结着 水滴响着 一个世纪,水滴 我不知道怎样爱你 在回村的路上 我变成了狗,不知疲倦地 恫吓海洋,不许 它走近,谁都睡了 我还在叫 制造着回声 鳞在软土中闪耀 风在粗土中叹气 扁蜗牛在舔泪迹 我不知道怎样爱你 门上有铁,海上 有生锈的雨 一些人睡在床上 一些人飘在海上 一些人沉在海底 慧星是一种餐具 月亮是银杯子 始终飘着,装着那片 美丽的柠檬,美丽 别说了,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                 1983年2月
夏末杂咏(三首)

夏  末

白杨树 搅伴着大气 蝉声却难以洗涤 无数心形的绿叶 在摇荡中 渐渐蜷曲 太阳的 温存和暴烈 早已被阴云偷去 细细的向日葵 还举着无用的花 默默站立
关于卷发

我不喜欢卷发 就像不喜欢黑色的旋涡; 不喜欢旋转的浮叶; 不喜欢无端的喧闹和运动; 不喜欢暗礁; 不喜欢暗礁一样的等待。 还是让它静静地流吧, 从那光润的额前泻下, 没有妒恨,沿有争辩 在自然的山野中漫延……

海洋在挥霍它的伟力 ——你在听; 火山在倾吐它的热恋 ——你在听; 夏蝉在打磨它的曲调 ——你在听; 诗人在嘲笑所有嘲笑 ——你在听…… 终于失望了, 并没听到你的回声。
秋天的童话

从憔悴的白杨上, 折下一束枝叶。 用跳动的火花, 小心地把它点燃。 树枝在炉火中欢笑, 化作团团炽烈的火焰, 饭香弥漫着整个茅屋, 火光映红了主人的笑脸。 从烟囱冒出一缕青烟, 毫不停留,飞向蓝天。 同伴们摇动着叶片的手掌, 不舍地为它祝福平安。 当它的同伴也化为了青烟, 用热忱的翅膀直飞上高高的云端, 便在云雾里寻找着, 寻找着它以前的侣伴。 它在天空到处奔走, 不时地遇到风雨雷电。 每当它想起过去的往事, 就压抑不住对树根的眷恋。
“狼来了”后传

“狼来了!”“狼来了!” 那呼声真有点凄惨。 可村庄们在山下动也不动, 轻轻地吐出几缕炊烟。 唉,“狼来了,狼来了!” 来了的狼都听得十分厌烦。 它舔舔沾满羊血的嘴唇, 送给牧童几句至理名言: “过多的复制就会贬值, 这规律包括货币和语言。 你如果一定要引人注意, 最好时常把内容更换。” 牧童接受了狼的规劝, 马上就去买了本动物辞典。 他靠在山头上学三天, 终于发明了最新式呼唤: “狗来了!猫来了!老虎来了! 还有大象、猩猩、马熊和猪獾! 海豹跳海了,穿山甲在钻山! 大蟒蛇吞下了八十个鸟蛋!” 牧童英勇地喊了一天, 把天下的动物都喊了一遍。 可山下那些坦然的村庄, 连窗子都懒得睁开半扇。 是至理名言为什么又不灵验? 这个道理十分简单: 人们不光在听谁喊什么, 而且更要听是谁在喊。
一种准备

大路上布满深深的辙印, 远处悬浮着鸟雀和黎明。 一群小草大路边商议, 带什么东西才好出门。 蒲公英说:“带把折叠伞吧, 苍天上总有莫测的风云。” 大戟草说:“带把折叠刀吧, 没准会碰上抢钱的坏人。” 米布袋说:“带点圆蛋糕吧, 见首长总不能两手空空。” 灯心草说:“带本连环画吧, 好消磨路上的寂寞光阴。” 苦苦菜说:“带上复习题吧, 谁都讲天才来自勤奋。” 狗尾草说:“带上假头发吧, 以免就义时中暑发晕……” 大路上布满古老的辙印, 尽头悬挂着落日和黄昏。 小草们永远在路边商议, 因为它们无法行动。
迭   影

我是东方的金盔武士 我的短剑上有太阳宝石 我穿过海岸,没有谁能阻挡 我没有一个相像的姐妹 假如我有妹妹,我希望像她 相像得灵魂都无法分辨 她在前,她在后,灵魂在中间 长发湿湿的浸透了晨衣 她不会让黑发在泉中散开 她住在闪亮的杉木林里 每棵树下溪流都薄得发亮 迟钝的铁斧在深处敲击 老雷公也做过樵夫的工作 到处都留下了透明的脚印 明彻的天空中也有泥浆 乌云像一群怪鸟,栖落在池底 她不会在轰响中突然消失 她不会害怕我超过自己 她不会把红陶瓶举起又放下 上边画着胆小的野兽 杉木林,只有它日夜闪光 一段段组成了水中小路 红贝壳是她住所的屋顶 她关上了木门,就再不出来 密密的篱笆外没有灯光 小猴子的尾巴卷成一团 在雄獐的呼吸中闪动着什么 叹息是火热的,火热的叹息 再不要叹息,也不要篱笆 生命的流动无始无终 赤脚的泉水呀,在湿地上行走 薄荷草的影子格外清凉 我要清澈地热爱她,如同兄妹 如同泉水中同生的小鱼 我要把自己分散敲击之中 我要聚成她水面的影子

熔蜡凝固了 走马灯不再诱人 赏灯者艾艾怨怨: 火柴潮得不行 我只好接通电路 弧光照彻夜空 赏灯者捂住双眼 是灯?怎么不怕风?
地   基

蜷缩的城市, 伸出手——推土机, 推平了一畦又一畦菜地。 肥沃再不是荣誉! 无所事事的土块们, 在等待砖石和水泥, 在等待新的度量——平方米。 一小段田埂还在发绿, 一棵小树还站在上面; 想象着航行, 想象着岛屿…… 想象着 周围是海,自己是旗。
怀   念

化为幻想的云朵, 去眺望故居的窗栏, 鼓起向往的风帆, 驶向记忆的边缘; 从怀念的书籍上, 剪下一页页生活的片断; 收集起希望的光泽, 熔铸一个灿烂的明天。
门   前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早晨,黑夜还要流浪 我们把六弦琴交给他 我们不走了 我们需要土地 需要永不毁灭的土地 我们要乘着它 度过一生 土地是粗糙的,有时狭隘 然而,它有历史 有一份天空,一份月亮 一份露水和早晨 我们爱土地 我们站着 用木鞋挖着泥土 门也晒热了 我们轻轻靠着,十分美好 墙后的草 不会再长大了,它只用指 尖,触了触阳光
诗的原件

A

妈妈在前面走 头也不回 拿脏苹果的孩子 愤怒地哭着 却步步跟随
B

为什么要把衣服 截短又接长? 最轻的是空气 最美的是阳光 它们是我的时装
C

呵,再开一条路 我心中的桦木林 已经稀疏 幻想的小朋友 你还需要多少房屋?
在戈壁,我成了游牧者

在戈壁 我成了游牧者 走向被云朵沾湿的土地 春天的绿颜色 洇开又消失 含砂的太阳 在不停打磨 必须像青铜 对幻觉保持沉默 再无法停步了 因为有风 云就没有定居的可能 河流爬过的路 只剩一片苦涩 但生命呢 仍要继续,要活 在戈壁 我成了游牧者
曾   经

肩膀宽阔的楼 沉默着 围绕着那棵树 唯一的树 沉默着 想着沙土 每个远道而来的星星 都要经过检查 那棵树 把枝条垂到地上 软弱得像一个 末代皇帝 被围绕着 他有过许多青色的姐妹 有过早晨 他们一起 包围过森林小屋
最   初

夜 雪在飘动 楼梯的灰土 使黑暗减轻 电话响了 铃声还很天真…… 门启开一道小缝 立体声? 一个女孩 穿着红毛衣 开始询问……
冥   月

此刻 幽暗的地府之风 吹断橘树枝 那绿萤萤 金属化的叶片 擦伤了岩石 当惊起的灵魂 在断崖和净海间 消散 你也就解脱了 像一枚 毫不掩饰的果实
珠   贝(二)

珠贝被抛到 沙岩上 被踏碎 痛苦而珍贵的心 被挖出 和无数心的痛苦 连在一起 童年的梦 破灭了 幻想的霓虹 布满裂纹 软弱的体躯在潮水中溶化 尖利的仇恨 却没磨纯 也许 有一个黎明 日影 明晃晃地 又一次威吓生命 贪婪的渔人 又开始新的觅寻 它将变成 一把小小的匕首 让污血和霞 涂满刀锋
山猫和太平鸟

山猫遇见了一只太平鸟 他似笑非笑, 说,你早。 太平鸟吓了一大跳, “我早?什么意思? 什么花招?” 她看着山猫的背影, 想不明白 花尾巴一摇一摇。 “我早? 是说早早逃跑? 还是说早早死掉?” “不行,说得没头没脑, 不能让心脏, 永远挂满问号。” 太平鸟追上了山猫, 边飞边叫: “你为什么说:你早?” “呵,快告诉我, 我可以送你,送你…… 一根羽毛。” 山猫侧了侧脸, 没有回答, 表情似笑非笑……
草原古墓

五月的石锁 不能打开 锁孔也是石头的 里边是石头 外边是淹没怪兽的草原 圆窝浅浅的、绿得发凉 在边缘 封死了一线悲哀 敲击 敲击停止在深处 停止在空洞的盐晶中 不会有石笋 不会有琥珀的种子 被放在晒热的瓶里 不会有默想 不会有手 去触摸一愣一愣的阳光 会有金链子吗? 它怎么办? 是像小蛇一样甩动 还是像沙土,细细地流着 聚成一堆 敲打停止了 面具怎么办 是继续要 还是一寸一寸地刮着墙壁 翻落下来,用反面观看 眼窝是空的,笑是哭的 它用黑暗观看 谁说过,这是冬天 没有丁香树 棺木伸着,伸着,伸着 在尽头,死死地捉住 那条花边 它终于得到了 那个自私的角落 它不用吓人的笑了 它的牙不白 不白,一点不白 它只有紧紧地抿着 涂过早霜和黑麝香的嘴唇 在那里微笑 它只有去听苜蓿的要求 只有去听吸盘似的 活的,根须 去怎样搅拌泥沙 只有让枝干扭曲之后 再兴奋地投入高空 那些叶子是怎样张开 那些贝壳是怎样微弱地呼喊 湿玉米和星星 是怎样被一把把装进口袋 雨停了,它不笑了 牧人挥了挥大镰刀 就平息了这场骚乱 部族唯一的女儿 开始跑了 远处是朱红色绽开的马群 远处是水泊 夕阳在静思中大片燃烧 当然,锁还是不能转动 那个石头的,绿的 剜出圆窝的锁孔 还是不能 没有谁在边上丝丝吸气 锁不能转动 每个齿都嘻笑不停 门不能打开 汗王所触及的一切 都将完好地保存
猿人之猎

由于饥饿的拉力 人的嘴歪向一边 褐色的愿望不停抖动 弓弧越缩越短 野兽突然弹起 撞碎了宽大的叶片 一缕真空的声音 总在后面追赶 鸟类们传播着智慧 芦竹变成了飞箭 它很想得到血液 把指尖涂得鲜艳 也许有一声鸣叫 变得曲曲弯弯 那些固执的大青藤 正是这样被扭断 死亡虽然丑陋 却能引起赞叹 渐渐聚拢的脚步声 还会向四面分散 已经脱落的树皮 也有报答的意愿 只要闪电降临 就会有跳舞的火焰
在陌生的街上

在陌生的街上 有许多人跳舞 跳得整齐而莫测 使我无法通过 由于长久的等待 我变成了路牌 指向希望的地方 没有一字说明
逝   者


不知为什么,我去参加拍摄 在明亮的晨光下,制止着熟睡 我要布置墙,布置一种拒绝的形式 古铜色花纹上,清漆要眼泪汪汪 穿白点红裙的女孩,不时地在破坏 她们推开砖块,在墙中尖声大笑 她们说这里是窗子,要有爱情出入 花蔓的手腕微微发青,应当有窗子 我在布置墙,人们却开始走动 像葡萄园的玩偶,连贯而含情 他们从墙下走过,按照预先的规定 他们走过去了,拍摄没有开始 谁说让他们回来,谁说要重新开始 我的墙死睁着眼睛,她们一步不错 他们一步不错,拥抱却成了推手 烧鸡的蓝羽毛一闪,茶点也纷纷复活 他们退回了原地,他们走早了 时间没退回来,他们只好衰老 弟弟变成了哥哥,继而又缩成了祖父 白辫梢做的兼毫,自然细得可怜 他们走早了,他们在不停地化妆。 刚画完左眼,右眼又布满了皱纹 他们耐心地化妆,在尘土中画着昨天 而我的墙却倒了,风中化为废墟

我开始改写剧本,在四方的白瓷砖上 我把蓝夜晚写进中午,我的墨水纯粹 我开始写,每一行都得避免结束 句号一诞生,它们就滑向边缘 我一行行写,同时一行行消失 它们像杆菌般交迭,完全不用动声色 我不停地走,雪地上就有足迹 那些演员的名子,都不想万古长存 我终于发现了,我是在一个窗口 是老式的槲木车窗,窗外有白云 不知是车子在动,还是云在转移 树像牧师走来,只可能交谈一句 自然还有东方的面像,平整又巨大 在临近时,她们的灵魂绝不移位 眼帘是沉重的,为了注视下界的雨水 惊讶的白鸟群,都干渴得羽毛蓬松 鸟群在我的手掌上,像羽绒般飞散 它们带走了我的影像,把残片播向草原 遥远的地方,遥远的花朵和星辰 只有临近的一切,才会匆匆消失 我要离开剧本,离开木质的镜框 表演的艺术,是和全世界相逢 我需离开站牌,离开正午的公路 我要去故乡的河岸,去找一个工作

坚定的河岸,坚实的灌木丛生 橙色的不死花,在石块上守卫着永恒 没有灰绿的大象,狮子和猫 只有鲜艳的纺织姑娘,在试制各种鸣叫 严密的铁,将注视虚幻的太阳 一切颜料归于它,包括死亡的煤炭 美丽的!美丽的!杉木林永远忧郁 它们知道我将到来,代表一种来临 我已经来到了,红粘土中有沙子 在期待的敲击中,海狸愉快地跳动 我要去对岸,去敲打宽大的木琴 我不要木桥,不要那瘦长的骨架 顺从我!顺从我!杉木庄重地躺下 顺从了,它终生拒绝的倾斜 水花是暂短的,而自由将永存 它们像电光一闪,就飘向悠悠的天际 我打倒了一座树林,我一无所获 引力是一千只手,我只有一双 我没有想到绳索,杉木在不断地离去 就不认识命运,却为它日夜工作

古老的铜烛台上,燃烧着唯一的夕阳 死者是困倦的,将睡在生者床下 沉默在摇晃,我在独自等待 等待那声音掘开泥土,等待来临到来 我转过身,就看见那位长者 他没有带来车辆,身后绝无一人 他站在那,青色的水流在飞逝 他终于对我说,你就是一根杉木 我是杉木,杉木从不会发出喊叫 我的心从枝头坠落,青草已经散开 我顺从了河岸,顺从溅落的愉快 在最初的摇荡中,我就忘记了语言 这是失重的我,这是行动的宇宙 不要任何祈祷,就可占有和失去 我听见下面,河床正在迟缓地抽动 土地是安全垫,堆积着蜷缩的祝愿 不要找河岸,再不要河岸 同伴在前后飘浮,绝不会更远更近 瞬时组成的编队,将在永劫中闪耀 现在是不生不灭,现在是满天流星 曾有过森林,也有过青虫 它们都相信,海上有风景,云上有灯 我还在想,陆地和水都没有边际 我没有在雪亮的星光中,失声痛哭。
暮   年

你独自走上平台 你妻子 已被黑丝绒覆盖 墓地并不遥远 它就悬挂在太阳旁边 回忆使人感到温暖 日蚀后 嗡嗡逃走的光线 使人想到 一个注满土蜜的蜂巢 一切并不遥远 真的 天蓝色的墓石 会走来 会奉献那些纯金熔出的 草叶和鸟雀 它们会彻夜鸣叫 在你的四周 在早晨 会伪装成细小的星星 你搜集过许多星星 曾涉过黎明的河 去红松林 去看一位老者 他的女儿是启明星 而他像一片雪地 树皮在剥落 春天在变成云朵 终于有一双红靴子 穿过了森林小路 你曾赤着脚 长久地站着 细心地修理一块壁板 你使椴木润滑 现出绢丝的光亮 又一点点刷上清漆 你在新房中 画满东方的百合 你的新娘 就是傍晚的花朵 你曾被焚烧过 被太阳舔过 你曾为那只大食蚁兽 而苦恼 它就在战场尽头 你的钢盔油亮 你像甲虫一样 拚命用脚拨土 直到凯旋柱“当啷” 打翻了国会和菜盆 你稳稳地站起来 你独自走下平台 你被晒得很暖 像一只空了的鸟巢 雨季已经过去 孩子们已经飞散 南风断断续续地哭着 稻束被丢在场上 阳光在松松地散开
许多时间,像烟

有许多时间,像烟 许多烟从艾草中出发 小红眼睛们胜利地亮着 我知道这是流向天空的泪水 我知道,现在有点晚了 那些花在变成图案 在变成烛火中精制的水瓶 是有点晚,天渐渐暗下来 巨大的花伸向我们 巨大的溅满泪水的黎明 无色,无害的黑夜的泪水 我知道,他们还在说昨天 他们在说 子弹击中了铜盘 那个声音不见了,有烟 有翻卷过来的糖纸 许多失败的碎片在港口沉没 有点晚了,水在变成虚幻的尘土 没有时间的今天 在一切柔顺的梦想之上 光是一片溪水 它已小心行走了千年之久
惩   罚

小狗爬出热烈的火塘 一直向着月亮走去 月亮下有一个年老的草垛 好像能把一切不幸收藏 小狗在草中低低歌唱 很快就钻进自己的梦乡 对于这个忽冷忽热的世界 它实在愿意早点遗忘 在小狗经过的雪地上 走来一只铁灰的大狼 它尖利的牙齿忽隐忽现 它无声的影子忽短忽长 终于,灰狼发现了小狗 小狗蜷缩着,浑身是伤 一贯博爱的月亮 不忍多看它的模样 灰狼站住了,站在一旁 复仇的血在心中发烫 “用什么最无情的手段 才能使世仇的后代痛苦异常? “是把它一点点撕碎 慢慢地吸取新鲜的血浆? 还是把它突然吓醒 让恐惧炸碎它的心脏? “哦,不,还是让它活着吧 活着,长大,并且走向四方 让它永远在同类的眼里 领取轻蔑或怜悯的目光”
“礼貌”的功效

一只羊, 在沟坎上吃草, 四周静悄悄。 吃着,吃着, 羊觉得有点不妙, 果然发现一只狼, 正把它细瞧。 狼说;“羊呵, 你不要乱跑乱叫。 你不会痛苦的, 我吃东西, 从来就很讲礼貌。” 羊听了狼的话 微微一笑 说:“为什么乱跑乱叫? 上帝决定我让你吃, 这十分公道。 不过你既讲礼貌, 就不必乱撕乱咬。” “那怎么吃?” 狼有点莫名其妙。 “来,你在沟边站好, 张大嘴,准备, 然后我往你胃里一跳。” 狼听了, 高兴得心痒难熬, 果然爬上了沟坎, 把嘴张成个大瓢。 “注意别让你的牙齿 挂住羊毛。” 羊说着, 就退得远远。 (不,它没想逃跑) 它像电一样冲向饿狼 ——!!——! 狼下巴中了狠狠一角。 撞完狼, 羊就走了。 四周又静悄悄。 只剩那只饿狼, 躺在沟底“睡觉。” 它一直“睡”到 红日西垂,乌鸦回巢, 才迷迷糊糊爬起, 把昏沉的脑袋摇了又摇: “我吃了没有? 吃了吗? 也许,已经吃得很饱。”
郊   地

明亮明亮的房屋 从黑粘土中耸起 明亮明亮灰黄的房屋 在装玻璃 被光照亮的叶子 要比花美丽
穷,有个凉凉的鼻尖

穷,有个凉凉的鼻尖 他用玻璃球说话 在水滴干死以后 四周全是麦地 全是太阳金晃晃的影子 全是太阳风吹起的尘爆 草棵蓬起了 很热,很热 粉红色的妇女在堤坝上走着 田鼠落进门里 落进灰里 灶台上燃着无色的火焰 穷,有个凉凉的鼻尖                 1983年3月
无尽的欢乐

有个人脑袋太小 思想单调 他去寻找爱人 总找不到 因为他只会 使用两个词汇 “今天,最好, ”最好,今天,最好……” 唉,每次他把这话 说到十遍 最有礼貌的人 也只好走掉 只剩下他 和自己的头发 站在路灯下 莫名其妙 后来……后来 也真凑巧 正好有位姑娘 记性糟糕 她永远像个 刚刚出生的婴儿 惊奇地迎接着 一分一秒 所以当她听见 今天最好的老调 就不禁兴奋得 又蹦又跳 “呵!最好, 今天,最好。 这是一大发明, 这是一大创造。” 两个人越说 兴致越高 终于找领导 打了结婚报告 他们顺利地 结成了伴侣 永远在一起 说说笑笑 重复和健忘 虽同属不幸 但加在一起 却可以变废为宝 这种循环不已 无尽的欢乐 除此一家 似乎还没有得到
狐狸发现

狐狸把眼睛轻蔑地眯起 它说:     我闻见,我发现     所有人身上     都有狐骚气
大雁的梦

雪山在暗雾中行走 努力辨别着方向 那撮星星的金粉末 这时也浸透了露水 四只美丽的大雁 正在芦草中铺床 大地平静又安全 不像云朵般飘动 又甜又凉的小风 好像有芦根的味道 大雁们道一声晚安 就先后飞进梦里 第一只雁梦见森林 所有影子都握着短枪 绿色的士兵一动不动 和高大的乔木站在一起 第二只雁梦见海洋 小木船都张开了翅膀 当然也有些古怪的铁块 信心十足地游来游去 第三只雁梦见天地 钻石的光亮让人吃惊 公路像松紧带绕来绕去 上边爬着甲虫和车辆 第四只雁梦见自己 自己变成了金属的大鸟 不理那群黑胡子乌云 不理他们的轰笑 在平坦的场地上睡觉 不怕老鹰和狐狸 翅膀也不用收起 上边有红色的星辰
小羚羊的经验

一座山力气好大, 把小路弯向两边; 一边通向虎穴, 一边通向草原 小羚羊站在路口, 细影子像把宝剑。 “到底该走哪边?” 小羚羊难以判断。 在他美丽的身后, 也没有妈妈出现。 累了一天的太阳, 这时也神色暗淡。 “我,我最亲爱的伙伴, 什么事使你为难?” 一只秃顶的老雕, 忽然在树上发言。 他嘴角沾着血污, 他眼里闪着贪婪。 小羚羊抬头一看, 金睫毛光辉灿烂: “我不知哪条道路, 能使我到达草原。” 太阳忽然满脸通红, 产生了什么预感。 “向左,向左,别拐弯, 保证你万事如愿。” 秃老雕耸耸羽毛, 似乎十分和善。 树木紧张地站着, 树梢在微微打颤。 “呵,再见,十分抱歉, 我不能使您如愿。” 小羚羊向右一跳, 跑进了草原的夜晚。 所有小眼睛星星, 都快乐地一闪一闪。 小羚羊一去不返, 留下了故事和经验。 它和风声一起, 永在树林中流传。
我们只有夜晚

白天属于工作 我们只有夜晚 夜,又这么短 这么暗淡 我们不能沿着那条 古怪的路 走得更远 不能绕过那些 住着齿轮和火的房屋 走向那边 走向已经安静的昨天 我们总听见 娇气的小星星和苋菜 在说:灯 多么讨厌,多么刺眼 呵,不 灯不讨厌 我们总在路灯下相见 我们已经习惯 我想:你一定是 海的女儿 你是深蓝色的 你的微笑 像大海深处 无声的波澜 我在微笑中飘荡 我再不遗憾 遗憾夜 和它的暗淡 你深蓝色的微笑 是最美的 它胜过早晨 所有最美的早晨 所有在早晨 播撒光辉的海岸
古代战争

马铁和刀饰在阳光下闪耀 流苏和盔缨在硝烟中飞飘 死 死的光荣谁都需要 欢迎死神的仪式 比欢迎上帝 这要热闹 方队到齐了 站好 举起那神圣的花布片 吹号 为了使母亲痛哭 为了使孩子骄傲
海中日蚀

天空奇异地放大了 放大了黑色的太阳 一队队大鲸鱼的影子 随之潜入深海 鱼群一片惊慌 所有镀镍的传令种 都发出一阵喧响 惊慌,惊慌的夜晚 危险异常,幸亏 还有思想,思想会发亮 假如精致的小玩具 都穿在钥匙链上 谁会这样选择坟场 要鲸鱼的胃,不要波浪 链上,链上也拴着时光 还有锚,还有渔人的标枪 黑夜不会太长 在绿荧荧的海藻中间 还会有童话生长 海底柔软的大森林 还在困倦地飘荡 生长,生长就是希望 你看那玻璃球中的珊瑚 总是非常漂亮 总给洁白的纸张 留下一种影象 可是纯洁的小鸟呢? 怎么不飞?怎么不歌唱? 影像,影像一动不动 她在战胜死亡 火焰高贵地燃烧着 她在战胜死亡 呵!太阳,太阳,太阳 尖利的呼叫声突然响起 释放了一切色彩和光 太阳,太阳在重新微笑 在一动不动,注视着 风暴中 浓密翻滚的愿望
早晨的花

所有花都在睡去 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所有花都在睡去 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所有花都逐渐在草坡上 睡去,风一点点走近篱笆 所有花都含着蜜水 所有细碎的叶子 都含着蜜水
她们用花英鸣叫 她们用花英鸣叫 她用花心鸣叫 细细的舌尖上闪着蜜水 她用花心鸣叫 蜂鸟在我耳边轻轻啄着 她用花心鸣叫 风在篱笆附近响着 远处是孩子、是泡沫的喧嚷 她用花心鸣叫 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轻 她用花心鸣叫 我同时看见 她和近旁的梦幻
午后的影子又大又轻 早晨的花很薄 早晨的花在坡地上睡去 早晨的花很薄 被海水涂过的窗贝 也是这样,很薄 早晨的花很薄 陆地像木盆一样摇着 木盆在海上,木盆是海上的 早晨的花也是海上的
我不是海上的 空气中有明亮的波纹 花朵很薄 我不是海上的 早晨的花呵 我不是海上的 她们用花心歌唱 在海上,我被轻轻地揉着 像叶子一样碎了 海有点甜了 我不是海上的 花在睡去,早晨在哪 风正一点点侧过身 穿越篱笆                 1983年4月
动物园的蛇

你从岩石中顺利地溜出 接着就丢在那 你被自己忘了 一小团温热的灯光 沙子、水、很脏的玻璃 一小团钨丝烘热的空气 沙子、水、玻璃上的树枝 钨丝像一个伤口微微张开 玻璃里被磨光的树枝 沙子撒落在伤口四周 沙子、水、光散布在伤口四周 光聚集在伤口周围 被堵塞了,伤口微微张开 枯枝像一片叶子 一小团温暖的伤痛 遥远的泡沫还在喧嚷 孩子的手像小吸盘一样吸着 白天和黑夜要把他带走                 1983年10月
延   伸

城市正在掘土 正在掘郊区粘湿的泥土 它需要 一队队新鲜的建筑 一队队像恐龙一样愚钝的建筑 向前看着 角上菱形的甲板 被照得很亮 城市向前看着 鸟在月亮里飞 灰色的鸟飞过月亮 那些树没有树皮 很干净 现出新婚时淡淡的光辉 那些古树 那些被太阳疯狂揉过的绿草 那些前额始终低狭的板房 蹲在那 始终不太高兴 不想管身后的事情 在钢铁肥厚的手掌下 在龙虾不断拨动的水沫中 是最后的花了 是最后的花了 最后的春天 紫色还那么胆小 金黄色还那么忧郁 我在想第一次亲吻                 1983年3月 ------------------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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