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棠                  运河的桨声

      

                                   一

    中秋节夜,月亮从东南天角不声不响地爬上来,一下子把运河滩全照白了。

    银杏从屋里一跳,跳出门槛,朝北屋里喊道:“娘!我到外边玩去了,您给等
门哪!”

    北屋,富贵奶奶跟老伴儿正叽叽喳喳地说话,银杏这一叫,她突然一惊,定了
定神,忙应道:“别回来太晚了!”

    银杏早已经跑出院外,在月光下,她端详了一下自己身上绿底儿小白点的新褂
子,按了按辫子上的桂花,害羞地笑了。

    富贵奶奶脸贴着玻璃往外看了看,院里满地是月光,没有了女儿的影子。她吁
了一口气,说:“这丫头片子好容易走了,要让她知道,又是一顿吵。”

    “我得走了!”富贵老头从炕沿上坐起来。

    “一定要埋得深深的!”富贵奶奶神情紧张地嘱咐,“不然秋后拖拉机一犁地,
就给翻出来了。”

    富贵老头没言语,把屋角落那刻着字的石柱子,装进口袋里,背起就走。

    “你站住!”富贵奶奶出溜下炕,追出来,又一再叮咛,“打村后背静小道儿
走,别咳嗽,脚步放轻,处处是眼。”

    富贵老头也不答话,闷着头出去了。

    银杏到了河滩,在一块漫长的柳丛地旁坐下,这是农业社的防风林。背后,运
河的波涛响着匀适声调,银杏沉在说不出的兴奋里了。

    她们家入社了,是昨天夜里批准的。今天清晨她去饮牲口,春宝告诉了她,她
红着脸,长长地吐了口气,就急忙牵着牲口回家去了。

    可是她爹的脸色却很阴沉,她想她爹一定是后悔了;这使她非常生气。为什么
这么三心二意呢!

    她想起写申请书的那晚上,全家都坐在院里,只有小侄儿在嫂子的怀里睡着了。
她伏在小桌上,桌上放个小黑油灯,全家推她当记录,爹摆弄着老绿玉石嘴烟袋,
声音低哑地说一句停一停,等大家默默地点点头,然后才允许她写在纸上,最后,
全家还都按了指印。

    一整天,银杏都噘着嘴,想找碴儿顶她爹几句,可是她爹一言不发,钻进那布
满蜘蛛网的土棚子里,收拾那该送进社里的家具,整晌都没出来。

    等到她爹把那匹灰兔儿马也牵到社里,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凉爽起来,
于是她想起晚上到河滩去等春宝,胸膛里就像流着一股清凉清凉的泉水,坐不安立
不安。
    一只孤独的夜鸟,在运河上寒栗地叫了两声,把银杏惊醒了,月亮躲进薄云里,
河上很暗,没一点响动。

    她想自己一定是等得很久了,春宝为什么还不来呢?她很急躁,想走,又不敢
走,不走,一个人孤孤单单。又等了一会儿,春宝仍然没来,她想,春宝也许开什
么会去了,于是她站起身,到渡口告诉管船老张,要是春宝来了,就说银杏等了半
天不见人来,走了。

    从管船老张那小里出来,她急急地往回走,突然,她看见在不远的地方,有一
个像野鸟一样轻巧的人,弯着腰,在月色下行走。

    她看出是春宝。

    “喂!”她低声叫。

    那人直起腰,凝了凝神,走过来。

    银杏严厉地质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春宝摆摆手,压低声说:“别出声,看长寿老头。”

    “我不看!”银杏生气了。

    “看吧,好看着哩!”春宝拉着她,躲进柳丛里。

    不远处,长寿老头抡着大镐,吭哟吭哟地创着地,一挺身,把上身的夹祆脱了
下来,扔在地上,照手心啐了口唾沫,又换了铁锹,吭吃吭吃地掘起来。

    银杏看得眼都定住了,害怕地问春宝:“他干什么呢?”

    春宝轻轻地笑了出来,说:“春天他入社的时候,偷偷埋了个石头界碑,眼下
要扒出来,明白不明白?”

    银杏再看去,长寿老头从地里拔出个白东西,吃力地放在地面上,就坐在一旁
吸起烟,火亮一蹿一跳的,却看不见长寿老头的脸。

    正在这时,大道上一个蹒跚的影子走来了,银杏眼尖,她拉了一下春宝,低声
说:“我爹!”

    富贵老头在路旁坐下,用袄袖擦着脸,呼呼地喘气。

    “谁?”长寿老头熄灭了烟,惊吓得从地上跳起来。

    “你是谁?”富贵老头反问道,那低间的声音里也带着意想不到的吃惊。

    “我是长寿。”

    长寿老头走上前来,小心地问道:“你干什么来了?”

    富贵老头翻着眼皮,也问道:“你干什么来了?”

    长寿老头眨巴眨巴眼,看清富贵老头身后的口袋,他笑着说:“给管船老张送
节礼去?来,我先打个秋风,尝头口儿。”

    富贵老头没了法了,也不拦他,也不看他,长寿老头伸手一摸,硬梆梆,冰凉
凉的,是块长石头。

    “哈!”长寿老头响亮地笑了,“你这是于什么?是刨出的界石,还是去埋界
石碑啊?”

    银杏一听,断定她爹是埋界石的,不由得气得眼都瞪圆了,就要闯出去跟她爹
吵。春宝一把拉住她,说:“再等等!不许跟你爹顶嘴。”银杏被春宝强制住,胸
脯一起一伏,嘴一张一合的。

    长寿老头燃起一袋烟,递给富贵老头,“抽袋烟,歇口气,今晚天气真凉爽啊!”

    富贵老头低着脑袋,不搭理。

    “老家伙!别怕见不得人,跟你说真的吧。”长寿老头狡黠地眨着眼,“我今
年春天也埋了,今天趁着夜深人静又把它扒出来。”

    富贵老头突然抬起头,盯住长寿老头,问道:“你为什么扒出来?”

    长寿老头爽快地说:“这是一块心病啊!社里人一说自私,你就脸红,一说跟
社里两股心,你就心跳,真是受洋罪。再说咱们跟拖拉机站订了合同,秋后拖拉机
一犁地,真要给弄出来,这张老脸怎么见人?”

    “哪……”富贵老头结结巴巴地,“啊……是呀!”

    “别埋了,埋了过年还得刨出来。”长寿老头流露出老资格的神气,“我比你
早走了一步,就先明白个道理,农业社是铁桶江山!”

    “说得对!长寿爷爷。”春宝从柳丛里跳出来。

    “谁?”长寿老头一声尖叫,吓得一身冷汗。

    春宝顽皮地嘿嘿笑了。

    “春宝,好小子。”长寿老头仍然止不住心跳。

    富贵老头愣住了,赶忙闷闷地低下头去。

    银杏三步两步枪上来,指着她爹,“您怎这么不怕丢脸!”

    长寿老头不高兴了,沉下脸,教训银杏:“别骂你爹吧!上年纪的人,就要比
你们小孩子想得多。”

    “自私,落后,哼……”银杏气得直哆嗦。

    春宝笑着说:“银杏,咱们给扛回去吧!”

    银杏不动,从眼眶里冒出眼泪来。

    春宝劝道:“给扛回去吧,反正是不埋了。”

    银杏不情愿地走到她爹身旁,富贵老头虎起睑,吼道:“不用你!

    长寿老头也拦住春宝,“你俩玩去吧,我们怎么扛来的,还让我们怎么扛回去。
不过有一宗得嘱咐你们俩,不许满处乱说,这不是什么光彩事!”

    春宝笑道:“您放心,我们一定保密,您刨了半天也够累的了,还是我们扛吧!”

    长寿老头一拍大腿,大笑道:“你也别抢了,我也懒得扛了,干脆扔他娘的大
河里!”

    说着,他弯腰扛起石界碑,大步流星地走向河边。富贵老头正拿不定主意,冷
不防银杏从后面一下子夺了过去,奔向河边去了。

    运河里,响亮地扑通一声,这界碑就随着浪声沉人河底去,银杏高声笑了

                                   二

    黎明,在薄暗中红英就扫完了院子。不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一缕缕早饭的炊
烟,袅袅地伸向碧蓝碧蓝的天空。

    今天,红英要请她爹跟全家吃饭,她的心里像初汛的春水,洋溢着幸福和骄傲。

    婆婆点灶,她淘米做饭。

    突然,她丈夫根旺怒气冲冲地从外面口来了,劈头对红英喊道:“你看你爹做
出的丢脸事!”

    红英吃惊地问道:“怎么啦?”

    “哼!真不怕丢人!”根旺脸发紫。

    红英气恼了,也喊道:“你要说个明白同!”

    “你爹昨晚偷着去埋界碑,让春宝用长寿老头撞见了,长寿老头到处传说,全
村都轰动了!我到街里,张顺跟虎兴便笑我为什么不帮助老丈人去埋界碑,反倒劳
累人家春宝。让我也跟着他丢脸!”说到后,根旺气得跳起脚。

    红英声音发颤地说:“你到他姥家去过了吗?”

    “我还去?”根旺叫道,“干脆别让他们来了!”

    “那不行!”红英要哭出来。

    根旺一摔帘子,进屋去了。

    根旺娘瞪着儿子,对红英说:“你去请!居家过日子谁不留个后步,这有什么
见不起人的。”

    红英站起身,难过地到娘家去了。

    街上,篱笆跟前蹲着不少人,红英感到大家的眼睛都在看她,她浑身就像起了
风疙瘩。她本是个快性人,平时总要亲热地-一招呼,现在只勉强淡淡一笑,就赶
忙过去了。

    到娘家,进了外院,里院的门紧闭着,红英听见她娘在骂银杏:“丫头家,处
嚼舌根,全不顾脸皮!”

    银杏受屈地喊:“您真会冤枉人,从清早起来我什么时候出去过?”

    富贵奶奶气糊涂了,说道:“你不是饮牲口去了!”

    “牲口不是牵到社里去了!”银杏抓住了理。

    富贵奶奶哑了口,沉了一会儿,说:“那一定是春宝说的,反正跑不出你们俩。”

    “娘!”银杏的大哥福海拦道:“春宝是党员,团支部书记,不会那样,您不
能乱说。”

    红英在外面说道:“怎么大清早就拌嘴,快走吧!”

    福海给开了门,红英进来,他皱着眉头说:“你说这件事爹做得多说不过去,
连我也瞒着。”

    红英问道:“爹呢?”

    “在屋里。”

    富贵奶奶拉住红英,低声说:“去劝劝你爹,他是个死心窟窿,别憋闷出灾枝
病叶来。”

    红英说:“你们快去吧!俺婆婆怕都等急了。”

    一家走空了,红英进了北屋,富贵老头蜷曲着身子,抱着头躺在炕角。

    “爹!”

    不言语。

    “爹!”

    富贵老头蠕动了一下。

    “爹,起来!吃饭去吧。”

    富贵老头闲着眼说:“你跟亲家娘替我陪个礼,我不去了。”

    红英笑道:“请的是您嘛,您不去怎么说得过去?”

    富贵老头睁开眼,“我不去嘛!”

    红英知道她爹犯牛脾气了,便给他盖上一条被子,回去了。到晌午,她提了个
食盒来,富贵老头还在昏沉沉地躺着,红英也没惊动他,就放在桌子上走了。

    富贵老头醒来,吃过饭,心里仍然很憋闷,他想去渡口找管船老张,管船老张
是个会说宽心话的人。

    拐过几道篱笆,穿过一片小枣林,已经出村了。

    “富贵叔!”背后有人叫。

    他没听见,继续向前走。

    “富贵叔,病了吗?”

    富贵老头站住了脚,叫他的那个人是麻宝山,一个富裕中农,出名的看风使舵
的人。

    麻宝山走上前来,惋惜地说:“您昨晚为什么不在后半夜去埋呢?这让人一知
道,怕再也埋不成了。”

    富贵老头拧起眉头,不高兴所下去。

    “来!我告诉您个消息,”麻宝山拉着富贵老头坐在一个篱笆根下,机密地说,
“您知道不知道?不老松村的农业社,土地一点不分红了,叫做完全社会主义化,
跟苏联的集体农庄一样了。”

    富贵老头打了个冷战,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麻宝山急赤白脸地说,“这是我小舅子前晌来告诉我的,今天
不老松开了大会,县委跟区委书记都是讲了话呢!”

    “啊!”富贵老头慌了神,“那咱村是不是也快了呢?”

    “我看,出不了一两天,”麻宝山说,“您想,山渣村跟不老松两个农业社,
是全县两杯大旗呀!”

    “也许不会这么快吧?”富贵老头脊骨冒着凉气,自言自语地说。“今年有十
五六户中农入社,刘景桂跟春枝也许不会这么莽撞。”

    麻宝山叹口气,摇摇头,说:“谁知道会有什么变化呢?大家看不老松跑在前
头了,一不服气,也许会轰地一下子干起来!”

    富贵老头的身体像抽了筋似的软弱无力,脑袋混沌沌的,他咬着失去血色的嘴
唇,哆哆嗦嗦地说:“他们要是真的这样做,我就退社!我就退社!”

    他不理麻宝山,独自摇摇晃晃地,到河滩他那块心头肉的地里去了。

    他一屁股坐在那还没被砍去的地界--一簇柳丛下,双手紧紧攥着土疙瘩,攥
得粉碎,他的心,撕裂了似的疼痛,鼻窍紧扇着,他几乎要嚎出来。

    土地,他的命啊!

    黄昏,太阳慢沉沉落下去了。远处,传来青铜脖铃叮叮当当的声音,放羊孩子
清亮的呼唤,河滩上,雪白肥大的绵羊出现了,追逐着,咩咩叫,农业社的羊群回
村了。

    天凉了,富贵老头站起身,往渡口去,大路上扬起风沙。

                                   三

    夜,渐渐伸展开来了,像一张黑色宽大的布幕,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运河滩。

    区委书记俞山松,黄昏才从不老松村赶来,看不清路,只得推着自行车走。山
楂村在黑夜中不见了,只有渡口小棚里晃动着的那孤寂昏黄的灯光,招引着行人。
不!河边一溜渔船上,还燃着几堆烟火。

    “喂!请把船摆过来……”

    “喂!请把船摆过来……”

    在寂静的夜里,俞山松的声音在远处得到了回声,就像旷野上有一个人在呼喊,
渐渐的微弱和遥远了。

    但是,渡口小棚没响动。

    俞山松心想管船的一定睡着了,于是又喊:“喂!请把船摆过来...回”

    “喂!请把船摆过来……”遥远的回声又消失了。

    小棚仍然不理,灯光挑逗地晃动着,秋夜很冷,俞山松还没吃饭,肚里直叫,
他真是恼火了。

    这时,渔船上跳下个黑影,跑到渡口小棚,跳上渡船,划过来了。

    俞山松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腥气,便问道:“你是哪村打渔的?”那黑影回
答道:“山楂村农业社渔业组的。”俞山松笑了,说:“刘景桂真是个找财的人。”
那黑影惊问道:“同志,您是县里还是区里来的?”

    俞山松巧妙地回答道:“我是过路人,你们社的名声可不小呢!”

    那黑影摇摇头,“我们落后了,人家不老松农业社听说土地已经不分红,我们
社反倒要提高分红比例呢!”

    “你们跟不老松的情况不太一样。怎么,你们要提高土地分红比例?”

    “嗯哪!可是我不同意。”

    “你们社的领导思想有毛病吗?”

    那黑影警戒地看了他一眼,抛了锚,回避道:“同志,下船吧!”

    俞山松跳上岸,小棚的亮光突然亮了一下子,他想一定有人于是便走了进去,
小棚的炕上,靠墙坐着个老头,正对着灯火点烟。

    “老大爷,您为什么不把船摆过去呢?”

    那老头也不看他,闷声闷气地说:“我是摆你的么!”说着,他吹灭了灯,说
道:“我要走了,你也走吧!”

    俞山松压住着怒火,说:“老大爷,夜里也会有人过河,您得给摆过来呀!”

    那老头冷冷地说:“你看看我是管船的么!”

    俞山松知道碰上个怪脾气的老头,反倒感到可笑了,他跟在老头脚后走出棚子,
看见老头的身子摇晃着,脚步很沉重,他想,这老头一定有很重的心事,从他脚下
的声音可以听出来。

    突然,老头脚下一溜,俞山松忙扔下车子,一把扯住他。老头一个趔趄坐在地
上了,他光顾想心事,踏在滑泥上,差一步就要倒在路旁的小溪里。

    俞山松把老头扶起来,问道:“大爷,没摔着哪儿吗?”

    老头大口喘着气,摇摇头。

    “大爷,我打着手电,给您照个亮吧!”

    俞山松从口袋里掏出手电筒,一道白光射出来,前面的路照明了。他一个人夜
晚行路是不肯打手电的,因为电池要公家供给。

    老头感激地看了看这个年青人,问道:“同志,你这是到哪儿去呀?”

    “到山楂村,您呢?”

    “我就是山楂村的。”

    “您是哪一家?”

    “村东头富贵家,”老头说,“同志,你是找农业社的吧?”

    “对了。您是社员吗?”

    “是啊!”老头回答道,‘称是不是从不老松来?”

    “正是。”

    “二十里路,怎这么晚才到?”

    “在那里开完会才动身,已经太阳平西了。”

    老头放慢脚步,跟俞山松并肩走,急切地问道:“听说他们那里完全,完全……”
老头选择着恰当的名词,“完全归社会主义了?”

    “他们那里条件好,全体社员一致同意,从明年起,土地不分红了。”

    “我们这里是不是也很快呢?”老头痛苦地问道。

    俞山松心里一动,说道:一这不能比赛,要看条件。”

    老头不放心地问道:“要是一争气,轰地一下子闹起来呢!”

    俞山松说:“不会。”然后试探地问道:“您愿意争气吗?”

    老头不言语,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老头问道:“同志,你说土地分红为什么少呢?”

    俞山松反问道:“您说种地打粮食,主要是靠人力还是靠地力呢?”

    老头含含糊糊地说:“两相宜呗!”

    俞山松不再问下去,他抓住老头的话,反反复复地研究起来。他断定,这老头
一定是个中农,但是他想不出老头的家。他从青年团县委会调任区党委书记刚刚六
个月,他已经熟悉重点社所在村各家各户的情况,然而这个老头的家为什么想不起
来呢?想不出他的家,就无法更正确更深刻地分析这个人。

    “同志,人家的地要是好地呢?”老头又问了。

    俞山松从深思中转回来,笑着追问道:“大爷,你说的是哪一家?”

    老头又哑口无言了。

    谁也不再说话,只听见他们的脚步声,还有俞山松的自行车那单调的车轮声。

    猛地,前面树林里,一点灯火浮游过来,渐渐的,渐渐的,灯火大了,在大路
上停住了。

    “爹!”

    一个姑娘用清脆的声音向旷野呼唤。

    老头不安地咳嗽起来。

    “爹”

    姑娘的声音是悠长的,焦虑的。

    老头高喊道:“别叫魂了,我回来了!”

    那汽灯走近了,是一个美丽的姑娘,一手提灯,一手拿着杆巡夜的红缨枪。

    猛地,那姑娘叫起来:“俞区委,你来了!”

    俞山松一惊,那姑娘已经跑到近前,“啊!银杏,是你。”

    于是,俞山松把老头和他的家连在一起了。

                                    四

    已经入夜,满天的繁星都困盹了。

    山楂村中间,一个四围满是洋槐的小院里,北屋透出明亮的灯光,动摇的人影,
激烈的说话声。

    这是农业社副主任春枝家,正在开党支部委员会,讨论农业社扩社后的工作问
题。

    大家听着支部宣教委员、农业社会计股长赵明福的发言。他是个瘦瘦的带着一
股傲气的人,眼睛里总闪着讥消别人的光,薄嘴皮儿说话就像敲梆子。

    区委书记俞山松,坐在墙角落的一个扶手椅上,倾听着其他四个人的发言。

    支部书记刘景桂注意地听着,沉思着;副书记春枝托着下巴,流露出不耐烦的
神气;组织委员是个模范互助组长,他听得很细心;新选进支部委员会的春宝,做
着记录,不时抬头看一看赵明福,他的神情很紧张,看出是在压抑着心里的冲动。

    “一句话,我们要想团结中农,就得提高土地分红比例!”

    赵明福说完了,急急地吞了一口冷茶,然后安然地把目光扫着大家的面孔。

    春宝迅速地抬起头,想要发言,但看了看大家的脸色,又咽回去了,他很注意
保持冷静沉着,学习刘景桂的样儿。

    这时,春枝说话了:“赵明同志,你这个意见在上次支委会研究中农入社的会
上,不是没通过吗?”

    赵明福吸着冷茶,并不看春枝,说道:“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吗?”

    “怎么不同呢?”

    赵明福冷冷地笑道:“你当真不知道么?富贵老头埋界碑的事,不是嚷嚷遍了?
这说明中农在思想上并没入社。”

    “这是中农的通病。”

    “嘿!你说得真轻巧,新入社的中农都想退出呢!他们说土地分红太少。”

    春冷笑一声,问道:“你是代表谁的利益说话的?”

    赵明福刷地涨红了脸,“你怀疑我是为了自家?”

    “对了。”春尖锐地说,“你别忘了自家是富裕中农!”

    赵明福脸涨紫了,一把推翻了茶碗,喊道:“你这是污辱同志!”

    “何必发火呢!”春枝静静地说,“中农决不会退出。”

    “一定会退出!”

    “绝对不会!”春校坚定地说,“他们是看出农业社有利才申请入社的,嚷嚷
要提高土地分红比例,不过是想能多捞一把就多捞一把。不错,富贵老头是埋了界
碑,可是你也不是不知道,长寿老头扒出了界碑,他们都是中农啊!”

    这一番话,说得赵明福哑口无言,矜持的态度立刻变得有些慌张了。

    “我同意春校同志的意见,”刘景桂低沉地说,“咱们社现在是劳土四六分红,
对中农跟多地户已经很有利了。我们的方向是,随着生产的增长,劳动效率的发挥
和群众觉悟程度的提高,逐步而稳健地提高劳动报酬的比例。不过我们为团结新入
社的中农,今年还维持原来的分红比例不动。明福同志却提议增加土地分红比例,
这就太右了。”

    春宝惶恐了一会儿,下决心说:“这是投降!”

    赵明福暴怒的含着敌意的眼睛,投向春宝,但却碰见了俞山松对他的注视,他
便垂下了限皮。

    “县委最近那个通报你们接到了没有?”俞山松问景桂。

    “接到了。”春枝说。

    “拿出来念一念。”

    春枝从档案夹子里拿出那份通报,俞山松说:“请老赵同志念。”

    赵明福发窘地接过来,咬了咬嘴唇,停了一停,才低声地念了。

    县委的通报写道:“在运河上游,牛栏山下的牛栏村农业社,因为党支部书记
兼社主任的右倾思想,对社内三分之一的中农盲目退让,提高土地分红,并错误地
将超产部分劳土平分,致使中农与贫农严重不团结,富农分子混入社内,挑拨离间,
篡夺领导权,这个社已经陷于混乱、瘫痪状态,县委与区委决定组织紧急工作组,
前往整顿。……”

    念着念着,赵明福的声音越发小了,手哆嗦了,春宝胜利地说:“老赵的意见,
正是这样!”

    赵明福的脸苍白,软软地垂下头。

    刘景桂看看大家泅道:“谁还对这个问题发表意见?”

    大家都没话说了。

    “现在我们研究选举中农参加社务委员会的问题,”刘景桂把他的记事本又翻
了新的一页,“社委会中农成分的委员,只有赵明同志一个人,还又是党员,这就
不能很好团结中农,过两天就要改选了,党支部需要酝酿一下。”

    “我同意!”为挽回面子,赵明福第一个点头,同时他报复地扫了春枝一眼,
“我一直有这个意见,不应该埋没人材,春枝一直是反对我。”

    春宝喊道:“不能像你那么无原则!”

    赵明福青筋鼓起来了,不能容忍这个年轻人粗暴的顶撞,正要反刺几句,外屋
春枝娘低声说道:“你们住一住讨论吧,让我把给俞同志做的饭端进去。”

    “您别忙碌了,我来端吧!”

    说着,俞山松赶忙去接,春枝微笑地望着他。

    这一来,好像是休息了一会儿,屋里的空气也稍微清爽一些了,刘景桂问赵明
福:“你刚才是不是要发言?”

    “我不想说什么了,希望春宝同志对我不要抱成见,误会我的意思。”这一霎
间,赵明福考虑了一下,他把讽刺话压下去了。

    跟着,大家讨论向社员群众推举哪些人,刘景桂提出福海,大家一致通过了。
会议一直开到后半夜,月色淡了,星星稀了。

    最后,刘景桂说:“俞山松同志,你谈谈吧!”

    俞山松这年青的区委书记,两眼炯炯放光,笑着说:“一下车就乱发表意见,
毛主席早批判过哩!我还是别谈了。”

    散会了,春技支起窗子,一股冷气钻进来,刘景桂笑着对俞山松说:“你就住
在这里吧!黑更半夜也没处号房去了。”

    俞山松碰到了春枝那炽热的眼光,他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不,我住在
老赵家吧。”他迅速地看了春枝一眼,春枝沮丧地低下头。

    他们走出院子,春枝默默地跟着,街上冷清清的,俞山松突然说:“老赵,你
头前走一步,我跟春枝同志谈个问题。”

    人们都走了,夜风穿过洋槐疏疏密密的叶子,簌簌发响。春枝的大眼睛,抱怨
地望着俞山松。

    俞山松笑了,说:“我要住两三天呢!看你……”

    春枝默默地站着,突然,她疲倦地倒在俞山松的怀里,轻声地,像是自言自语
地说:“这一扩社,二百户人家,我真感到自己能力不够了,让我到党校去学习吧!
我真得好好地学习学习了。”

    “是啊!都得要学习。”俞山松拍抚着春枝。

    春枝忙说:“那就让我去吧!”

    “应该在斗争中学习。”俞山松沉重地说,“你们社里情况更复杂了,一些党
员思想也很乱,今后你得跟景桂分工去独挡一面,责任就更重了。”

    春枝无声地靠在他的肩上。

    许久,俞山松轻声说:“我还要跟赵明福谈话,我得走了。”他把春枝送到门
里,吻了她一下。

                                   五

    俞山松离开春枝家,月色很白,他踏着月色慢慢地走,留心着每个角落和树影,
山楂村静静的,但是他知道,山楂村并不是真正静静的村庄。

    突然,他看见前面破墙后有个黑影一闪,他悄悄跟踪追过去,那人鬼鬼祟祟地
隐在暗影里,匆匆地行走。

    在一家门口,那人停下来了,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嗒嗒嗒!”地敲起
了门,院里没有动静,就又“嗒嗒嗒!”紧急连声地敲起来。

    俞山松猛地走过去,手电筒射出白光,问道:一你是谁?”

    那人吃了一惊,但跟着镇静地回答:“我姓田,就在这个院里住。”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串门子去了。”那人始终不回脸地回答。

    俞山松怕赵明福等得不高兴,便记下这家院里有一棵老虎眼枣树,就走了。

    这个院子的北屋里,高点着明灯,富农田贵跟麻宝山喝着浓酽浓酽的枣叶儿茶,
吸着烟,两个面皮都是红红的,正在高谈阔论。

    “宝山,只要多积肥,凭着咱们哥儿俩这两只手,赶不过社里的产量,砍我脑
袋!”

    田贵兴奋地在炕沿上敲着烟袋,然后端起茶杯,一仰脖儿“骨碌!”喝了下去,
打了两个饱嗝儿。

    麻宝山闷闷地吸着烟,说:“是啊!咱哥儿俩是对心思的,恨的是我们那大小
子,让社里迷了心,总是横三竖四地不听话。”

    田贵敞开了怀,嘿嘿一阵笑道:“宝山,你也太吝啬了,对他们小俩口儿别抠
得那么紧,不然他们真要闹起分家入社,你反倒损失更大了。”

    麻宝山点点头,田贵又给他斟上一杯茶。

    就在这时,外面那个人敲着门,不过田贵没听见,他老婆正在炕头奶孩子,听
见外面门响,她不想打断田贵那些迷惑麻宝山的甜言蜜语,就自己出去了。

    “谁呀?”田贵老婆走到影壁那里,问道。

    “我!”外面那人含糊地应声。

    田贵老婆听不出那人的语声,想口去报告田贵,却听见北屋田贵跟麻宝山高声
大笑,她怕冲谈他们那热烈的气氛,犹豫了一下,就开了门。

    门外那人矫健地一跳,跳进门槛,然后敏捷地反手插上门闩,田贵老婆吓得要
叫出来,那人把头上的破毡帽一揭,低声命令:“别嚷!我是河西王六。”

    田贵老婆定了定神,心里还扑通扑通地跳,笑着说:“六老板,您怎么深更半
夜赶到这里,吓死人了。”

    “别问了!”王六说着,一直就要奔上房去。

    田贵老婆一把拉住他,压低声音说:“上房有人,你在仓房等一等。”

    田贵老婆一步闯进北屋里,胸脯紧张地一起一落,脸上一红一白,她平静了一
下心情,做出笑脸,玩笑地说:“宝山大哥!半夜了,该回家陪大嫂去了。”

    田贵正把麻宝山说得颇三倒四人了迷,不高兴地转过脸,瞪他老婆,但他一接
触他老婆那报急的眼色,就连忙顺水推舟地说:“哟!都这么晚了?真是酒逢知己
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不知不觉说了小半夜。”

    麻宝山站起身,田贵又一把江住他的手,叮咛道:“兄弟!不要三心二意,不
信社里那些花言巧语,富贵老头子有流眼泪的那一天。咱哥儿俩搭帮,你多积肥,
我手里还有一点儿钱,咱们劳动力又不少,非闹个平地一声雷,吓他们一跳!”

    麻宝山连声答应:“是,是。”

    田贵不放心地嘱咐道:“一言为定!明天我就把我家的那堆粪拉到你家去。”

    “是!是。”

    田贵把麻宝山送出门口,关上门,刚一转身,从仓房跳出个人,手里拿着把字
猪刀子,明闪闪的,站在当院。

    田贵吓了一身白毛汗,走上前,低声下气地问道:“六老板,您刚到?”

    王六老板把尖刀子收起来,也压不住心跳地问道:“刚才那家伙是个什么人?”

    “一个中农,落后的脑袋!”
                                                                       
                                                10

    进了屋,王六老板抢上一步把灯吹灭了,月光斜照进来,青幽幽的。田贵小声
问道:“六老板,您出事了吗?”

    “是啊!我现在是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投靠你来了。”王六老板脱着衣裳,
从身上取下东西。

    外屋有响声,王六老板问道:“谁?”

    “六老板,我在给你做饭。”田贵老婆回答道。

    “不用,我就饿一顿吧!”

    田贵老婆也进来了,田贵胆怯地问道:“六老板,您出了什么事?”

    王六老板饮牛似的连喝了几大碗茶,抹了抹嘴唇,狠狠地说:“他们没收了我
的粮食,我他妈的给他们仓库点了把火,躲进青纱帐里,又劫了几个人,眼下收了
秋,没处躲了。”

    田贵吓得腿都发抖了,哆嗦着说:“六老板,我这里也躲不了啊!山柯村是有
名的鬼门关。”

    “你不用害怕,我决不连累你,眼下我是孤单一个人,等我跟国民党地下的人
接上头,我就远走高飞。”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扔在炕上,说:“这
笔钱给你!我知道你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可是你不要忘思负义,想当年我在市场上
拉把过你,如今我遭了难,你收留我一下,日后忘不了你的好处,你要是告发了我,
我反正豁出这颗脑袋去了!”他把那刀子碰得叮当响。

    田贵不言声,王六老板又逼问道:“你说吧!”

    田贵舌头都麻木了,哪里说得出话?他老婆却是个胆大贪心的人,笑着说:
“六老板,您放心吧!我们是君子,不是小人,一定把您藏得严严实实的,让您平
平安安离开这里!”说着,她把炕上那一叠钞票收在怀里,王六老板又格外掏出几
张给她。

    这时,炕头那孩子醒了,哇哇哭起来,王六老板吓得忙抓起炕上的东西,田贵
老婆扑哧笑了,说道:“六老板,你真是吓得魂出窍了,你也睡吧!”

    “不!我不困。”王六老板收拾起炕上的东西,说道:“我白天就躲在你们藏
粮食的地窖子里,黑夜给你们打更,连你们这个吃奶的孩子也别让知道。”

    田贵跟随王六老板去收拾牲口棚里那地窖子,铺了厚厚的干草,扔了两条被子,
拿了水壶、饭碗、便盆,王六老板又威胁了他一顿,一句话,他是个犯死罪的人,
不定哪一天掉脑袋,反正是豁出命去了,要是田贵敢告密,杀了他全家,烧了他房
子。

    田贵像打摆子似的回到北屋,一头倒在炕上,身子像筛糠似地抖,他老婆摇着
他,说:“别怕,他住不长。”田贵钻到老婆的胳肢窝下,上牙打着下牙,说:
“他豁出死,我还想活呢!咱们山楂村是天罗地网,千层篱笆也得透风,早晚会被
人知道,我得挨枪毙。”

    田贵老婆一把推开他,说:“看你这个熊劲儿!没家贼,引不进外鬼,咱们要
不露了马脚,透出口风,谁也不会知道!”

    田贵身子仍然哆嗦嗦着,嘴里不住哼哼唉哟地叫,第二天,他就吓得不能起炕
了。
                                 八        

    第二天清晨,俞山松在赵明福家吃了早饭,就到刘景桂家来了。

    他故意路过昨晚引起他怀疑的那一家,这是一座蓝生生的半灰半砖的小四合院
儿,枣树的枝桠伸出墙外,门楼跟影壁都措了彩。这时,从院里走出一个三十多岁
的阴沉的女人,一只手提着柳罐斗,一只手牵着一头高大的青骡子,一个三岁的小
男孩,跟在后面扯着她的衣角,到井台去饮牲口。

    那女人望了俞山松一眼,冰冷的眼光一抖动,像是害羞似地低了头,吆喝一下
牲口,赶紧走了。

    俞山松到刘景桂家,春枝已经在那里,他第一句就问道:“你们村西头有一家
姓田边地头的,院里有一棵枣树,那是谁?”

    “富农田贵家!”春枝漫不经心地回答,仍然继续整理党内与社内的文件和材
料。

    刘景桂却听出这突然的问话中有问题,他停了手,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俞山松把昨晚见到的事情说了一遍。刘景桂沉吟了一下,说道:“他一定是到
麻宝山家去了,他正拉拢麻宝山呢!”

    “党支部应该严密注意富农的活动!”俞山松突然转过脸,严厉地对春枝说:
“看你刚才那样子,对这个情况一点不注意,好像天下太平了!”

    春枝羞愧得脸红起来。

    刘景桂问道:“你对赵明福有什么感觉?”

    俞山松皱皱眉头,顿时了顿,说:“他的个人主义根子很扎实,骄傲自满情绪
很浓厚!他犯了错误,只是支委跟他谈一谈话,他口头上认了错就过去了,这是不
行的!应该让全体党员批评他,让党外群众也监督他!”

    刘景桂看看春枝,春枝也正看他。他满面惭愧地说:“我刚才用春技商量了一
下,准备整个党支部搞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清理清理过去,由各支委带头检查。

    “应该的。”俞山松在屋里踱来踱去,“你们俩跟其他同志还不同,你们领导
着党支部,党在农村的战斗堡垒,就更需要敏锐的政治警觉性。”

    “我的思想已经上锈了。”刘景桂沉重地垂下头。

    “我决定在你们这里住一星期,”俞山松坐下来,“我想在最后的一个晚上,
给同志们作一次过渡时期阶级斗争的报告,要用你们村子的阶级斗争事实,说明这
个问题!”

    俞山松在山楂村住下了。白天,他到各家去,到河滩田野上去,到天天坐满老
头闲谈的管船老张的小棚那里去,他走遍了各个角落;夜晚,他跟景桂、春枝研究
党内党外的问题,研究正在连夜激烈进行着的党内批评与自我批评,有时到半夜,
有时到鸡叫,他回去刚刚瞌上眼,东方已经呈现鱼肚白了。

    突然,一天夜晚,俞山松在根旺的陪同下,到田贵家来住了,田贵哼哼唧唧地
开了门,面对着这两个不速之客,吓得一下子胜没了血色,舌头硬了,四肢也僵了。

    田贵老婆压抑住恐怖的心跳,镇静地周旋着,她故意把俞山松安置在背静静小
跨院里,那里很难听出院里的响动。这女人像一只狸猫似的,眼睛闪着磷光,隐藏
着敌意,溜来溜去。

    等俞山松睡下了,她嘱咐田贵警戒小眠跨院的动静,悄悄地拿起一个饭篮,到
牲口棚去了。

    搬开压在洞口的篓子,地窑子里冒出一股恶浊的臭气,王六老板伸出头来,恶
凶凶地喝道:“怎么这么晚才送饭来!这洞里又湿又闷,快憋死了!”

    “低声!旧贵老婆跳进洞里,“共产党的区委书记来了。”

    “啊!”王六老板叫了一声,抓起刀子。

    田贵老婆扑上前,捂住他的嘴。

    “我跟他们不共戴天!”王六老板恶狠狠地吹得牙齿咯咯响,“我去宰了他,
换他这条命!”

    “他有手枪,你是去找死!”田贵老婆嘶哑地小声说,“我们也就让你害了。”

    王六老板的刀子从手里落下来了,手心是冰凉冰凉的汗,绝望和兽性在他的身
体里燃烧起来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三十多岁有着两颗诱惑人的深眼睛的女人,她
的肉体强烈地吸住了他,一股女人热汗的气味从她的小褂儿里散发出来,那隆起的
乳房恐怖地颤动……他像一只饥饿的狼似地扑了过去,把她死死地压在身底,她挣
了几下,却并不叫,用牙齿咬他的脸,没有反抗……

    回到屋里,田贵老婆一头倒在炕上,呻吟起来,田贵怀疑地问道:“你怎么啦?”

    “喝了几口凉茶,肚子疼!”她用被子蒙住头。

    “是不是他欺侮了你?”田贵一腔妒火,身子挪近老婆。

    “我跟他睡了,你管不着!”他老婆用脚踹开他。

    俞山松在小跨院一直没睡,听着院里的响动,这时他听见前屋的声音,便从床
上起来,他轻轻地开了门,刚要踏出脚,猛地看见正当门口有一盆闪闪的泔水,他
敏锐地想到,这是报告他黑夜外出的信号。

    俞山松没有声音地到院里来了,秋夜清冷清冷的,山楂村没有一点动静,他留
心看院里的角角落落,他感到这个富农的家庭是阴森森的,突然,他看见黑咕隆咚
的牲口棚里,飞起一个火星,像是烟头熄灭了,他慢慢走过来。

    那大青骡子,也像它的狡猾的主人,看见俞山松在远处,并不出声,当俞山松
走近槽了,它就像报警似的嘶叫起来。

    “谁?”田贵像鬼叫一样地喊。

    “我起来解手!”俞山松懊恼地回答。

    田贵老婆出来了,不怕羞耻地穿了一件小衣,诌媚地说:“俞同志,外面太冷,
别着了凉,给你个便盆吧!”

    俞山松被这个可耻的女人惊住了,他连看也不看她,冷冷地说:“不用了!”

    那女人仍然半裸体地站在那里不动,俞山松只得回小跨院去了。

    第二天清早,在春技家里,刘景桂问俞山松道:“住了这一夜,你对这个富农
有什么印象?”

    “又阴险又无耻!”俞山松恶心地说。

    他的失眠的苍白的面孔,陡地泛起血红色,他狠狠地向桌上一击,说道:“一
个敌人,一个狡猾的敌人!”

                                   七

    王六老板躺在地窖里,像落进陷井的狼,手里老是攥着他那把雪亮的刀子,上
面,有老鼠跑跳,沙沙作响,一个小蝎虎子从上面落下来,落在了他的身上,他惊
吓得一抖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透过通风的气眼,望见外面是白花花的,枣树上
的麻雀在吱吱喳喳地叫,夜还没有降临。

    渐渐的,太阳落山了,暮色苍茫,夜像薄薄的轻纱,蒙盖了村庄,月亮从东山
升起来了。

    牲口棚的骡子让麻宝山拉走了,王六老板嗖地跳出了地窖,一阵凉风吹进牲口
棚里,他猛吸了两口,打了个冷战。

    北屋里,田贵老婆正收拾饭篮子,田贵抢过来,说道:“我去!”

    田贵老婆恼怒地一甩手,骂道:“你要是不放心,就跟在我屁股后头盯着!”
她抢过饭篮子,到牲口棚去了。

    王六老板一见田贵老婆,问道:“什么饭,炒没炒鸡蛋?”

    “你怎么自个就随便出来!”田贵老婆着急地低声叫,“昨晚夜你一定是露了
头,叫那姓俞的瞄上了,不是我从屋里麻溜儿出来,你就给这走了。”

    “妈的!”王六老板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我想那小于一定睡着了,露出头透
透风,抽口烟,他妈的没想到那小子突然走过来了。”

    “你要加小心!”田贵老婆焦虑地嘱咐,“山楂村处处是眼睛,处处有耳朵。”

    “我想让田贵去打听打听,这个姓俞的小子到底为什么来户王六老板用手遮住
烟头的火光,皱着眉头深深吸了一口。

    “他到哪儿去打听?”田贵老婆沿海敝敝嘴,“在村里奥得让人捂鼻子。”

    “不!你去叫他来。”

    田贵老婆把饭篮子放下,王六老板一步抢上来,说道:“他出去你就来!”田
贵老婆望了他一眼,脸烧到耳根子去了。

    田贵等他老婆前脚进牲口棚去,他后脚就蹑手蹑脚地跟来了,紧靠在外面偷听。
听到王六老板让他老婆去叫他,赶忙三步两步假装没事地奔上房去了。

    “你贼溜溜的干什么呢?”田贵老婆像受污辱似的问道。

    “我问你,”田贵心头一股酸溜溜的,“他跟你说了什么私情话?”

    “他让我叫你去。你把我锁起来吧!不然你跑不了当王八。”田贵老婆咬着牙
噬噬地骂,气哼哼地进上房去了。

    田贵走进牲口棚,王六老板正吧嗒吧嗒地吃着饭,他命令道:“你去找赵明福,
打听打听姓俞的那小子为什么到你家来?”

    “我怎么跟他打听?”田贵发愁望着王六老板。

    “他的锁子骨让我们掐着呢!”王六老板脸上闪过一阵得意的笑影,“共产党
是不许他们的党员贪污、做买卖的,赵明福有一笔资金还押在我手里,只要给他泄
露了,他就得从党里滚出去。怕他不说,哼哼!”

    “我怎么跟他说?”田贵也觉着腰板儿硬了。

    王六老板附在他的耳朵边,眉飞色舞地说着,田贵不住地点头。

    田贵从牲口棚里出来,紧紧裤腰带,兴冲冲地就朝外走,刚出门槛,陡地又拨
回头,进了北屋,对他老婆说:“你先睡吧!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他老婆在黑暗中恶狠狠地瞪着他,鼻孔里哼了呼,等他刚走出院子,这女人就
爬起身,溜进牲口棚去了。

    田贵急急忙忙到赵明福家去,路上,共产党员三三两两的走过去,田贵不敢光
明磊落地露面,就隐在一棵槐树的暗影里,等人走完了,才迅速地间进赵明福家去
了。

    门没有插上,田贵一直走进院里,赵明福老婆在油灯下,哼哼着小曲儿,正在
补一只粉红色的袜子,田贵在窗根下低低叫:“三妹,三妹!”

    赵明福老婆是田贵的远房叔伯妹子。她一抬头,从玻璃窗看见外面那张瘦猴儿
脸,说道:“二哥,你进来。”

    “明福呢?”

    “开他妈的党小组会去了。”赵明福老婆骂骂咧咧地说,“刘景桂跟春校带头,
姓俞的那区委撑腰,正鸡蛋里挑骨头地找他的碴儿呢!”

    “什么时候回来?”

    “得小半夜,”赵明福老婆看田贵一眼,“你找他什么事儿?”

    。“一件重要事。”田贵隐秘地回答。

    “你就等等吧!”赵明福老婆继续哼着小曲儿,补那只粉红色的袜子。

    田边地头贵烦躁地等着,月亮往西一步步挪动,家家都睡了,田贵想他老婆不
知是在北屋里,还是在牲口棚里,很不放心。

    正在这时,外面门楼下的鸡笼翻了,鸡笼里的鸡吱呀吱呀叫起来,一个人瓮着
声骂道:“妈的!你当门口摆个埋伏,安的什么心?”

    “我偷汉子哪!”赵明福老婆扔下粉红色的袜子,迎出来,“你眼睛长在胯骨
上了,看不见那么大的一个鸡笼。”

    赵明福嘟嘟嚷嚷跟他老婆进屋来了,猛地,看见坐在椅子上的田贵,吃了一惊,
拧着眉头子,丧门神似的问道:“深更半夜你跑到我这里干什么?”

    田贵笑嘻嘻地站起来,说道:“王六老板让我问你好。”

    “什么?他妈的王六老板,不认得!”赵明福仰面朝天往炕上一躺,不理田贵。

    “嘿!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呀!”田贵走过来,坐在炕沿上,“你在他手里还存
着十五石粮食呢!”

    “胡说!”赵明福从炕上鲤鱼打挺坐起来。

    田贵诡秘地笑了,“你为什么白白扔了这笔财呢?就是扔掉不要了,还不是也
有这么回事儿。”

    赵明福又颓然地躺下了,他眼前浮起那个有一双黑丛丛浓眉毛跟一对发绿光的
恶眼的矮胖子。

    那是他偷挪了社里的公款,到镇上倒买粮食,因为田贵报告了他的底细,王六
老板不断给赵明福甜头吃,请他到饭棚吃饭,酒馆喝酒,逛破墙头的暗门子,赵明
福害怕出头露面有危险,就暗中加人了王六老板粮行的股。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时,
因为王六老板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破坏政府法令,被没收了一百多石,赵明福的
十五石粮食也连同被没收了,他怕党支部知道,不敢声张,也就放下了。

    “前几天我在河西遇见了王六老板,”田贵扯着瞎话,“他说一定要还你的粮
食,现在他破落了,没脸见你,让我给你捎个口信。”

    赵明福闭着眼,心猛烈地跳着,同志们尖锐批评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脑海里
乱哄哄静不下来,现在,田贵又刺破了他最害怕暴露的隐秘,他更喘不过气来了。

    “我问你,”田贵小声问道,“昨天那个姓俞的区委书记,为什么到我家去,
你知道不知道?”

    赵明福眼也不睁,说道:“我又没钻进他的肚子里,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到你
家去?”

    “你是党支部委员,怎么会不知道?”田贵不相信。

    “他是区委书记,也用不着跟一个小支部委员汇报工作!”

    “这就奇怪了,”田贵自言自语地说,“他为什么到我家去呢?还一夜没睡。”

    “嘿嘿!这有什么奇怪的,”赵明福像哭似的笑了两声,“过渡时期阶级斗争,
要限制、消灭富农,要彻底清除党内资产阶级思想影响,一句话,要消灭你,要清
除我!”

    田贵浑身激起了鸡皮疙瘩,吓得忙问道:“是不是要拿我第一个开刀?”

    赵明福用白眼翻了他一下,鼻孔里轻蔑地笑了笑,说道:“你他妈的别往脸上
贴金了,你脸子长得白,俞山松看上你了?”

    田贵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站起身,说了声“明天见!”就匆匆忙忙回家去了。

    王六老板在院里轻轻地踱着,外面一敲门,他赶紧躲进牲口棚里,田贵老婆打
着哈欠,从北屋出来,开了门,田贵搜寻地上上下下看了看他老婆,问道:“你刚
睡?”

    “是你把我敲醒了!”他老婆遮盖地说。

    王六老板从牲口棚里走出来,斜了田贵老婆一眼,问田贵道:“怎么样?”

    “他说了,没什么,就是要普遍注意注意富农!”田贵轻松地说。

    “赵明福混得怎么样?”

    “很不得意,党支部正整他。”

    “好,那我们就要抓住他!”

    王六老板兴奋地握紧拳头,呲着牙,压抑着,像夜猫子似的咯咯笑了。

                                   八

    古老运河的涛声,惊动了平原寂静的在,浮云掩盖了弯弯的明月,运河上是无
边的银白。从下游返回的船只,逆着运河的急流向前进,河西出蜒的公路上,早行
的汽车已经从城市开来了。擦着运河的河面,像是秋夜流星的尾巴,从上游曳下一
道淡淡的白光,那是新建不久的发电厂的灯火的光辉。

    公路,新建的发电厂,日夜不停的桨声,通向明天。站在运河平原的泥土上,
会听见土地在震动,土地在行进!

    战斗在最前列的,行进在最前列的,是共产党员。

    在运河岸上的树林里,山楂村党支部大会已经开了多半夜,已经接近尾声了。

    “同志们!”

    三盏汽灯挂在低矮的杜梨树枝上,刘景桂站在白亮的灯光下,他的脸非常严甫
峻,像一面浮雕。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开会呢?这是为了让同志们回想一下过去,你们看!就是
在那棵大白杨树下,1947年8月15深夜,我们有五个同志,被国民党还乡团用铁丝捆
绑了,扔到运河的漩涡里,今天.我们开会的同志里,有他们的妻子,也有他们的
儿女!过去我们流血牺牲,是阶级斗争,今天农业社会主义改造,限制。消灭富农,
也是阶级斗争啊!为什么我们麻木了呢?为什么我们没有战斗力了呢?”

    这高吭的声音,在树林里回响。耸立在运河高岸上的大白杨,在夜风里像急雨
似的哗啦啦响,大白杨树下的漩涡,呼啸着,拍打着河岸。

    “刚才俞山松同志作的报告说得对,我们的小农自私思想使我们麻木了,使我
们没有了战斗力。我们不用社会主义思想把它消灭掉,我们就简直不配称为共产党
员了!赵明福同志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几天来,同志们批评得他掩盖不住了,作了
个躲躲闪闪的检查,那是不深刻的,不真心的!刚才俞山松同志把他的思想挖了根
儿,刨了底儿,赵明福同志要细细想想,你已经走到瞎道上去了!”

    刘景桂的声音激动得发颤了,同志们的眼睛,都集中在这个意志坚强的人的身
上,只有赵明福低垂着头。

    “同志们给我提了不少意见,我谢谢同志们!但是还不够多,也不够严厉。过
去党支委会里,对同志们的批评没有支持,对赵明福同志的错误容忍了,这责任得
由我担当!对山楂村里的阶级斗争,我没有分析过,俞山松同志只住了七天,却发
现了这么多问题,我这个党支部书记,却什么也没看出来,我是对不起党的!”

    刘景桂哽咽了,流下了泪,他迅速地把脸问到暗影里,抹掉了。

    “同志们!从今天起,我们要提高政治警觉性,时刻清醒着,不打吨儿,那么
敌人不但破坏不了我们,反倒会一个不剩地被我们消灭掉!”

    刘景桂讲完了。运河高岸上的大白杨,急雨似的山响,高岸下的漩涡,呼啸着,
拍打着河岸。

    散会了,每个共产党员的心里,都充满沉重的战斗感,他们默默无言地离开树
林,从染过同志们鲜血的大白杨树下慢慢走过,回村去了。

    “老赵同志,你在前边等等我!”俞山松热烈地、友情地喊。

    “我想再到赵明福家住一夜,推心置腹地跟他再谈谈。”俞山松望着刘景桂,
征求他的意见。

    “不!”春枝噘起嘴,瞪他一眼,意思是让俞山松住在她家里。

    刘景桂沉吟了一下,说:“你让他多想想吧!你说破嘴皮子,他的思想不作斗
争,只不过是空话。”

    俞山松想了想,点了点头,“明天清早临走时再嘱咐他几句吧!”

    赵明福拖着沉重的腿,走进村口,在一棵酸枣树下,站着他的老婆。那妖冶的
女人,梳着个香蕉头,一身淡色的裤褂儿紧贴着身,在朦胧的月光下像一条蛇6

    “你们的会要开一辈子呀!”那女人抱怨着,“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多害怕。”

    “你小点声!”赵明福软软地说。

    “我不是党员,他们可给我戴不了紧箍圈!走!”她动手拉赵明福的胳臂。

    赵明福不动,说:“区委书记还要跟我谈话呢!”

    “就是那个姓俞的吧?我可不让他到咱家住去了,让他到春枝家去睡,那个假
道姑,跟他眉来眼去的,我比谁都看得透!”那女人喷着唾沫星子咒骂。

    赵明福又急又怕,央求道:一低点声儿,别说了!”

    那女人还要骂,猛地看见俞山松他们走近了,她赶忙缩了舌头。俞山松喊道:
“老赵!你回去睡吧,我明天清早临走时去找你!”

    “走!”那女人架着赵明福,嘴里低声骂着肮脏话,回家去了。

    俞山松跟春枝回到家,门楼下的鸡叫了第二遍了。

    春技问道:“你还睡吗?”

    俞山松笑道:“天快亮了,不睡了。”

    靠着窗台,春枝坐在俞山松身边,望着外面,星星一个个消失了,月亮也西斜
了,但是天色突然浓暗起来,这正是黎明前。

    春枝沉醉在幸福里,这些日子,她没有在自己的爱人身边坐一会儿,现在,一
切都是静静的,她轻轻地呼吸着,说不出话。

    突然,她感到肩头沉重了,俞山松的头垂在她的肩上,呼呼地睡着了。

    望着爱人清瘦的面孔,她的心疼痛起来了,她轻轻地吻着他,一动不动地支持
着爱人的身子,直到东山的树林被太阳染红,俞山松才醒来,她已经浑身酸痛酸痛
地直不起腰了。

    吃过春枝做的丰美的早饭,俞山松到赵明福家去了,赵明福胆怯地望着他,赵
明福老婆的眼睛里,充满敌意,但又不敢明显地流露出来。

    俞山松让赵明福送他,他们走出山楂村。运河里,一只只运货船从上游下来,
船夫们唱着高亢粗扩的歌。

    猛地,俞山松激动地抓住赵明福的手,低沉地说:“老赵同志,要仔细考虑党
支委会跟同志们对你的批评,从错误的道上转回身来,跟同志们迈一个脚步。”

    赵明福低头不语,他们陷人闷人的沉默中去了。

    一群大雁,哇哇地叫,从运河高高的天空,像大进军似的飞过去了。

    俞山松抬头望望远去的雁群,他的心,也像跟着这群季候鸟在蓝天下飞翔。

    失了魂似的赵明福,脚步重重地踏着地面,俞山松把心收回来,望望这个僵硬
的人,一股难过和急躁冲上心头。

    “老赵,你是老党员,不要辜负了党的长期培养啊!”

    这样深沉诚挚的声音,仍然没有打动赵明福的心,他还是麻木不仁地不说话,
脸是死灰灰的。

    俞山松感到无可奈何了,到渡口,他站下来,说道:“赵明福同志,我们是共
产党员,我的话,句句都是真诚坦白的,都是为了党的,希望你多想想!”说完,
他一转身,大踏步走了。

    赵明福望着那远去的年青区委书记的背影,像是从枷锁中解脱出来,他想长长
出一口气,但是却吐不出来,心里像放上了一块铅。

                                   九

    俞山松走后,山楂村农业社社务委员会改选了,党支部委员会酝酿的名单,完
全当选了。

    当晚,召开了第一次社务会议。

    赵明福那妖里妖气的老婆扭着屁股到社办公室来了,隔着窗对里边说:“主任
哪!他病啦,不来了。”

    “什么病啊?”春校在屋里问道。

    “还没请大夫呢!”赵明福老婆走远了。

    春宝一腔愤怒燃起来,峻地追了出去。

    “喂!你站住!”春宝迫在后面叫。

    赵明福老婆站住了,叉着腰,望着这奔跑来的青年人。

    “老赵到底什么病,你要说个明白啊!”

    春宝是个又漂亮又有才华的青年,山楂村人人喜爱他,赵明福老婆白瞪他一眼,
哧地笑了,说:“看你这么不放心,没多大的病。”’

    “没多大的病,为什么不开会来?”

    “让他歇歇吧!这几天他够苦的了,”赵明福老婆轻怫地用指头点点春宝的鼻
子,“哼!我知道,就数你对他厉害,是不是?”

    春宝一巴掌拨开她的手,“别废话!回去叫他赶快来。”

    刁刻的赵明福老婆恼羞成怒,她失着嗓子喊:“我该你打啦!我该你打啦!”
坐在地上,踢蹬着两条腿,干嚎起来。

    春宝气得束手无策了,喊:“走I别跟我耍赖皮!”

    “你骂人!”赵明福老婆扑向春宝。

    春宝一闪,躲了开去,赵明福老婆一骨碌爬起来,还在撒疯泼野,这时,春枝
赶来了,远远就喊道:“狼嚎鬼叫的,怎么啦?”

    赵明福老婆却是最怕春枝的,顿时全身就泄气了,装得受委屈似的站在一旁呜
呜咽咽哭起来。

    “怎么回事?”春技走到跟前,问道。

    “春宝兄弟,别生我的气了,我就是那种一阵雷的脾气。快开会去吧!”赵明
福老婆说着软话,狡猾地溜了。

    春宝气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狠狠地吐了口唾沫,骂道:“臭娘儿们!累折了
腰的破鞋!”

    “不要骂这些脏话了!”春枝阻止他。沉默了一会儿,她对春宝说:“这女人
是有阶级立场的,她是毛坑里的蛆,使赵明福蜕化了!那时候我们斗争赵明福乱搞
男女关系,却又允许他跟这个地主破鞋结婚,咳!”

    会议没有赵明福参加,非常顺利地开完了,大家走出门来,山楂村刚人睡。

    春宝回到家,银杏正在灯光下给他缝棉衣,他娘偎依着银杏,雀盲眼眨巴眨巴
地。

    灯花一爆,银杏抬起头,春宝进来了,他笑嘻嘻地对银杏说:“喂,要送你到
县里去学习呢!”

    “是吗?”银杏惊喜地停了手。

    “后天就动身。”

    “那可好了,我早就想当技术员呢!”银杏抱着婆婆的肩膀,摇晃着,婆婆疼
爱地抚摸她。

    春宝送她回家,银杏问道:“除了我,还有谁?”

    “你爹,还有……”

    “有他?”银杏睁大眼睛,“他去我不去!”

    春宝装得面孔冷冷地,拉长声音说:“你不去,就另外找个人吧!只是你爹一
定得去。”

    银杏用受了委屈的眼色望着他,说:“他为什么这么贵重呢?哼!”

    “他是老把式,再学了新技术,就是了不起的技术员呢!”

    银杏无可奈何地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说:“他不去。”

    “你劝劝他。”

    “我跟他搭不上话!”

    “往后你跟他都在油脂作物区,还要受他领导呢!”

    银杏突然生气了,一摔手,气急地说:“我真两头作难!想到新农具组,又偏
偏有你,想学技术,又跟这个顽固爹在一块儿。”

    春宝生气地喊道:“我怎么又招你厌烦啦!”

    银杏忙抓住他的手,说:“你误会了,不是我不愿意跟你在一块儿,我是想,
你会的我不会,也要我会的你不会呀!”

    春宝叹了口气,“你呀!有时候像个不懂事的孩子,有时候心眼子又那么重。”

    银杏捂住他的嘴,央求道:“别说了,别说了!我让我姐姐去动员他,我爹听
她话。哼!还不是我姐姐结了婚,不沾他了。”

    过了两天,银杏跟那三个学习去的年轻人走了,富贵老头却没走,银杏从家里
出来,脸气得像白菜叶子,睫毛上挂着泪珠儿,咬紧嘴唇儿没让哭出来,人们断定,
富贵老头一定是不去了。

    送银杏他们到渡口去的时候,福海一直非常沉默,他的脸蜡黄蜡黄的,他感到,
别人像是都不愿意理他了。

    富贵老头一直没露脸儿。

    福海从渡口回来,远远就见村中老古槐下聚了很多人,到了近前,他的眼睛没
有胆量投向那里,就急急奔家去了。

    刚进院里,就听见外面爱说怪话的张顺那大嗓子喊道:“干脆请他出社,有他
不多,没他不少!”

    福海站住脚听,一个漫沉沉的声音说道:“犯不上跟他求爷爷告奶奶,他妈的
我去!你们看看我够格不够格?”这是大个子虎兴。

    大家哗哗地笑了。

    “走!找景桂去!”张顺高喊,“我们不讲这个团结!”

    “走!”大家呼喊着。

    福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踉踉跄跄地回屋去了。

    黄昏,富贵老头家里,福海跟他爹低低地吼了几声,富贵老头暴躁地跳着脚,
却不叫出来,不一会儿,红英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地来了,过了不久,刘景桂跟春枝
也来了,一切都非常神秘。

    第二天黎明,山楂村还没醒来,富贵老头就动身到汽车站去了,送行的有红英
和福海,还有景桂和春枝。

                                   十

    立冬,银杏跟富贵老头他们到县里去学习,已经一个多月了,他们不断写信来,
当然得信最多的是春宝。

    春宝多么想念银杏啊!这个山楂村最美丽的姑娘,吸引着多少年青人,但是严
肃而又有些骄傲性格的春宝,却没有追求过她,并且对她很冷淡,春宝是团支部书
记,银杏是团员,她很怕他。

    但是,突然在一个六月的夜晚,银杏独自从姐姐家玩回来,碰见了夜晚巡逻的
春宝,他们遇在一起,站在杜梨树下,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说话,长久长久,银杏
抬起头,突然感到春宝的眼色冷得透骨,她哭了。

    “你怎么啦?”春宝慌忙拉住她的手。

    “你看不起我户银杏哭得更凶了。

    “不是,”春宝结结巴巴地说,“我爱你,只是我不愿意向你献殷勤。”

    从那天起,银杏这个姑娘,成了一个懂得深思的人了,她爱着春宝,顺从春宝,
她越发美丽了。

    到县里去学习的临别之夜,银杏在灯下给春宝赶完冬衣,困倦得瞌睡了,针刺
破了她的手指,她便吮吸一下,直到做完最后一针。

    春宝思念银杏,几次想找个借口到县里去,都被自己的责任感给压下去了。

    这天,他正修理马拉播种机,张顺家的小儿子跑来,喊道:“春宝叔叔,春枝
姑姑叫你赶忙到办公室去呢!”

    春宝心跳了,他想春枝是不是要让他到县里去,抱着这个希望,他像飞似的跑
向社办公室去了。

    春校正写介绍信,一见春宝跑来,便把正在写着的信掩盖住了。

    “我知道你给俞山松同志写信,我不偷看人家的秘密。”春宝笑嘻嘻地说。

    “哼!你假鬼头,我给他写信会到办公室来写?”春校对他就像大姐姐似的,
一点也不害臊。

    春宝笑了,“你真是老经验,警惕性真高啊!”

    春枝眨眨眼,问道:“我要到县农场去参加老农代表座谈会,你有什么事情吗?”

    一瓢冷水泼在头上,春宝完全失望了,他难过地舐舐嘴唇,从口袋里掏出一封
信,低声地说:“这是给银杏的信,还没寄出去,你给带去吧。”

    春校接过信,放在手上掂了掂,沉甸甸的,她咯咯地笑了,说道:“你写了这
么长的信,算是白费了,也有你去呢!”

    春宝一听,惊喜得脸上泛起光彩,忙抢过春枝手里的信,跑去了。
   “明天就动身!”春枝在后面喊。

    第二天,春宝跟春枝,还有老农代表长寿老头,一同坐绿色大汽车到县城去了,
春宝一下车,跟春枝说了一下,就急着去看银杏。

    这是城北一个大四合院,门前有一条小河,河两岸是杏林,河上有一座小桥。

    春宝跑过小桥,进了门口,走近收发室的小窗口,敲着玻璃,说道:“同志,
我找山楂村的银杏!”

    那收发员是个死闷死闷的人,他眼也不看春宝,拉长声音说:“三点以前不会
客,现在是十一点十分!”

    这时,电话铃响了,便不再搭理春宝。

    春宝想要等四五个钟头,又想起春枝一定会到县委会去,他怕农场有事,使沿
着那条小河,走了四五里,回到农场了。

    晚饭,春宝匆忙扒了几口,便急急忙忙赶到油脂作物技术训练班,又向小窗口
说要找山楂村的银杏。收发室的值班同志说:“他们看电影去了,刚走一会儿!”

    春宝气恼地喊:“那上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同志受了委屈地说:“上午不是我值班呀!”

    春宝也不答话,就朝外走,已经走过了小桥;这个同志却是个好心肠的人,他
从院里追出来,喊道:“同志!明天你也不要来,他们去参观发电厂跟农业机械厂!”

    春宝垂头丧气地回来,长寿老头逗他道:“‘忍忍吧!七月七不远了,早去喜
鹊也不给你搭这座桥。”

    春宝心里正烦,长寿老头这一打趣他,暴躁起来,刚要发火,忽然想起春枝嘱
咐的话,一腔火顿时灭了,正经地说:“我是有公事呢!”

    长寿老头不相信,撇撇嘴,“除了看媳妇儿,谁这么急火流星的。”

    “谁还蒙您!我是去找银杏爹,他们这两天就结业了,也让他参加这个座谈会。”

    “什么,谁让他参加的?”长寿老头瞪起眼。

    “景桂跟春枝。”

    “那为什么还让我来?”长寿老头沉下脸来了。

    春宝温和地解释道:“俩人参加不是交流经验更多吗?”

    长寿老头赌气地往后一躺,说:“他发言我不发言!”

    春宝笑着说:“您还说自己是老社员觉悟高呢!难道就这么不讲团结,再说又
是出门在外,闹得不和气让人笑话。”

    长寿老头不吭气。春宝继续说:“您老哥儿俩又不是因为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说
话,景桂跟春枝嘱咐我说,要是闹不团结,先批评您,您是老社员吗!”

    长寿老头一听景桂跟随春枝这么看重他,心里感到非常舒服,翻了个身,坐起
来,说:“不是我闹不团结,实在是富贵那老头子……’”

    春宝知道他气消了,抢过来说:“反正都应该检讨检讨自己。”

    长寿老头不高兴了,说道:“春宝,你看着吧!开会的时候我一定报官贵老头
子和和气气,春枝才是公正人。”

    第二天是星期日,春宝却忙碌起来了,因为他是著名的山楂村农业社的代表,
所以被选为一个小组的组长。

    晚上,天色已经很黑了,他从场长办公室出来,路过收发室,就听里面很高的
拌嘴声音,他站住脚。

    收发室那小鬼扯着嗓子喊:“现在过了会客时间,就不能给你找人,更不能让
你进去!”

    “哟!好话跟你说了六车,你却这么凶,没跟你一再说吗?这是特殊情况,你
就不能通融一次吗?”

    是一个姑娘急躁地、哀求的声音。

    “这是制度!”那收发员小鬼叫道。

    春宝听这声音好熟,他向前走了几步,正在这时,收发室的门忽地开了,一个
姑娘气呼呼地出来,朝门外走了,从这苗条的身影,春宝一眼看出是银杏,他追出
去。

    “银杏!银杏!”

    那姑娘站住了,春宝跑上前来,摄住她的手,问道:“你怎么这么晚还找我来?”
银杏的怨气全没了,她劳累地长出一口气,说:“我们天黑才从发电厂跟农业机械
厂回来,我们那收发员告诉我,说你昨天找我两趟都扑了空,我怕你生气,没敢喘
气就来了。你们那收发员真不懂情理,好话说尽了也不让进去,一点儿也不如我们
那收发员!”春宝笑道:“算了吧!你们那收发员也不让我进去。”

    他们沿着那条小河走,天空中洒下雪花来了,银杏一点也不怕,让冰凉冰凉的
雪花落在她那灼热的脸上,心里是那么愉快,她。紧紧地靠着春宝,慢慢地走。

    春宝在她耳边小声问道:“住了这一个多月的训练班,学习了好多东西吧?”

    “太多了,太多了!”银杏激动地说,“又是技术又是政治,装得满满的。有
一口还请来一位大学教授给讲课,可是听不懂,笔记也记不下来,讨论了四五次,
才弄明白了,原来那是科学理论,从前听也没听说过呀!”

    春宝感到银杏已经不是那个简简单单的女孩子了,他轻轻地说:“这回真实现
你的愿望了,你会的我也不会了。”

    银杏激动地捏着他的手,说不出话……

    过了很久,春宝问道:“你爹呢,还闹情绪吗?”

    “不啦!”银杏兴奋地说,“住了不到两三天,他就爱上这个训练班了,我不
骗你,他的思想开通多了。”

    “那就好了。”春宝点点头,“你告诉他,你们结业后让他留下,到农场来开
座谈会。”

    到杏林那里了,银杏恋恋不舍地看着春宝,春宝是小组负责人,不能违反农场
规定的作息制度,便对银杏说:“我不送你了,明天记住给春枝打电话。”

    “临回村前,我还再看你一回吗?”银杏望着春宝。

    春宝笑了,说道:“不用了,我们的座谈会只开五天。”

    第二天清晨,电话铃响了,收发员小鬼喊春枝去接电话。春枝拿起听筒,就听
银杏焦躁地说:“我爹因为有长寿老头,不肯参加,我说破了嘴皮,他就是不答应,
在训练班里我又不能跟他吵嘴,你看怎么办?”

    春枝皱皱眉头,沉吟了一下,说:“让你爹来接电话,我跟他说说。”

    过了一会儿,春枝听出那边的声音,便问道:“喂!你是富贵大爷吗?”

    “是啊!”富贵老头那苍老的声音。

    “景桂问您好!”春枝亲切地喊。

    “谢谢!”富贵老头很受感动地说。

    “银杏告诉您了吧?社里让您留下参加农场座谈会。”

    “我不参加!”富贵老头闷闷地说。

    “为什么?”春技装得很吃惊的声音,“家里一切都很好,您不用惦记。”

    “不是。”富贵老头回答,“有长寿老头子,我就不用去了。”

    “不能这样,”春枝严肃地说,“您参加了训练班学习,心胸一定开阔多了,
不能再计较这些小事,怎么会……。”春枝故意没说下去。

    许久,富贵老头不答话,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让春校对自己失望,银杏在他背
后盯着他。

    “您明天就结业了,用不用我去接您?”春枝估计他考虑成熟了,问道。

    “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电话里传出富贵老头的不平静的声音。

                                  十一

    天色灰沉沉的,像是渐渐地迫近地面,雪一团团飘落下来,慢悠悠地,没有声
音。

    风嚎着。

    大雪封了路,富贵老头在过膝的雪里,弓着腰,吃力地行走,头脑被风雪吹打
和被寒冷冻僵得像是失去知觉了,两腿只是机械地迈步。

    农场的座谈会今天刚开完了,富贵老头便一定要走,春枝跟春宝劝他不住,于
是他就独自回来了。

    风不住,雪不停,他心里真窝火。

    突然,从远处森林里升起一股狼烟,横扫着一抹平的旷野,疾驰而来。越来越
大了,越来越近了,啊!是狂暴的风卷雪。

    富贵老头忙蹲下身,严严实实地蒙住了嘴脸,合着眼,紧紧地蜷曲着。一霎间,
暴风雪扑过来,把富贵老头掀动了,滚了几个骨碌,他四面扑,挣扎着,反抗着,
好容易才在一个松林的古坟旁停住了,他靠住老古松喘气。

    大风雪过去,雪花细碎了,富贵老头站起来,头昏了,迷失了方向,天黑下来。

    富贵老头烦躁地走着,奇怪,却不见一个村子,天完全黑了,再也看不清前面
的路,他麻木了许久,才在绝望中发现一个微弱得难以置信的灯火。

    富贵老头摸着瞎走,渐渐的,模进了一个村庄,村庄寂静无声,那道灯光,是
从一个高台上的小屋里射出的。

    “屋里的乡亲!”富贵老头冷得直哆嚏,向小屋招呼。

    屋里灯火跳了一下,“谁呀?”一个豁朗的声音问道。

    “过路人。请问这是什么村子?”

    “不老松!”

    “不老松!”富贵老头惊叫起来,不老松距离山楂村二十里路。

    无奈何,富贵老头敲着窗子,问道:“乡亲,我是一个远路出门的老头子,天
黑了,不能走,能不能让我歇一宿?”

    门开了,一个小个子的人走出来,热情地说:“您先进来暖暖!”

    富贵老头僵硬地走进了屋子,眼睛被照花了。

    “富贵大爷!”

    从灯影里跳出一个人,富贵老头紧眨巴眼,原来是俞山松,他迷惘了,俞山松
哈哈大笑起来。

    “我去叫饭,你们坐吧!”

    那小个子推门出去了。

    富贵老头清醒过来,惊问道:“俞区委,你怎么在这里?”

    俞山松笑道:“我一直住在不老松。”

    一会儿,那小个子端进一碗热气腾腾的挂面汤,还有两块烤热的枣年糕,笑嘻
嘻地说:“大爷,压压饥吧!”

    富贵老头感激得说不出话。俞山松站起来,说道:“我给介绍介绍,这是不老
松农业社主任关山茂,这是山楂村农业社的富贵老大爷,一家人。”

    他们坐在热炕上,谈起话。关山茂听富贵老头走迷了路,大笑道:“我们村子
跟您有缘,叫大风雪把您接来了,多住一天吧!等明天天晴我们要看电影,放映队
已经来了。”

    “这回是什么片子?”俞山松问道。

    “被开垦的处女地。”

    富贵老头摇摇头:“农场今晚放这个电影,我没看。”

    “看一看,可开眼界呢!”关山茂劝道。

    俞山松想要富贵老头看看不老松,脑筋动一动,于是也怂恿说:“看看吧,后
天我跟您一起回山楂村。”

    富贵老头心一动,猛地想起这是不老松,他们社的土地已经不分红了,便顺水
推舟地说:“看就看吧!”

    第二天,是个晴朗朗的天气,富贵老头睡醒,已经遍地阳光,他昨天一路走累
了,所以起得晚。

    洗了脸,走到街上,扑面是冷飕飕的雪后寒风,村庄静寂寂的,路上有许多脚
印,夜里却没听见脚步声,他好生奇怪。

    他走着,却不见一个人,忽然,他看见一棵枣树上钉着个牌子:“技术研究组”,
便摸着进去了。

    这是一个小院,朝阳一溜五间矮棚子,他推门进去,一个戴花镜的老头儿,正
在收拾屋子。

    “老哥,你早啊!”富贵老头呼。

    那老头儿从老花镜下看他,说:“早啊!老哥你从哪儿来?”

    “我是山楂村农业社的……”

    “坐坐!别笑话,屋子太脏了,我正打扫呢!昨晚是学习会,学习完了,那几
个姑娘跟小伙子打扑克,剥花生,也不打扫就走了。”那戴花镜老头不等富贵老头
说完,就打断他的话,手忙脚乱地从泥砌的炉灶上给富贵老头倒了一满碗开水。

    富贵老头在炉灶旁坐下,仰着脸问道:“老哥,西边那三间棚子做什么?”

    “那是温室,试验新品种的。”

    富贵老头站起来,奇异地说:“‘老哥,领我看看去吧!”

    温室黑洞洞的,温度很高,那戴花镜老头点起挂在墙壁上的汽灯,屋里亮了,
啊!这屋里是青色的夏天,密密茂茂的就像青纱帐似的,玉米吐缨了,谷子打苞了,
像是丰收的秋天就要到来,然而,外面却是严寒的风雪天。

    “老哥,庄稼快熟了!”富贵老头惊异地大声喊叫。

    那戴花镜的老头儿微笑着,说道:“春耕前就熟了,我们好决定播哪些品种。”

    “不见太阳行吗?”

    “天暖的时候,到晌午把外面的厚草帘子搬开,让阳光照进来。”

    他们从绿色的温室里出来,富贵老头喷喷不住声地赞叹,他们又重回到炉灶旁
坐下,那戴花镜的老头给他点了烟。

    突然,谈话转了一个大拐弯儿,富贵老头小声问道:“听说你们社的土地不分
红了?”-

    “对了,今年完秋决定的。”

    “大家乐意吗?”

    那戴花镜老头乐呵呵笑道:“不乐意谁还呆在社里?”

    “就没一个人不乐意吗?”

    “有几户三心二意的中农出社了,”那戴花镜老头讥消地回答,“明年他们会
回来的,中农啊!……”

    富贵老头睑发烧了,怕他再说下去,忙打断他的话,问道:“你们不老松的人
呢?”

    那戴花镜老头哈哈笑起来:“都下地堆雪去了。”

    富贵老头又一惊奇,一堆雪?”

    “把雪往地里堆,免得明年春旱啊!”

    “怎么没一点儿响动?”

    “社主任昨夜一见出星星了,怕天亮化雪,连忙喊醒大家起五更就去维,你看!”
那戴花镜老头甩手一指旷野,“他们口来了!”

    富贵老头望去,原野上,男女老幼,扛着铁锨,搭着抬筐回来了,他看见俞山
松也在人群里。

    这天夜里,富贵老头看了电影,第二天黎明,他和俞山松起身到山楂村去。

    坐在冰排子上,俞山松笑着问富贵老头:“大爷,您有什么印象啊?”

    富贵老头蜷曲在老羊皮袄里,低声说:“人家是走在我们前面哩片

    冰排子像脱弓的箭头,迎着金色的朝阳,在镜子似的运河河面上飞奔。

                                   十二

    冰排子在山楂村渡口停下来了,俞山松跟富贵老头跳上岸,刘景桂正在运河岸
上的雪地里行走,一眼看见他们,连忙跑过来。

    太阳高高升起了,运河滩是一片银白世界,闪射着刺眼的金光。

    “唉呀!雪要化了,我们得赶快堆雪。”富贵老头喊道。

    俞山松跟刘景桂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俩会意地笑了,俞山松说:“富贵大爷,
咱们从不老松学来的经验,得让全社都信服了,才能动手。”

    富贵老头焦躁地说:“那雪也化净了!”

    刘景桂笑着说:“整个冬天又不是光下这一场雪。”

    果然,到中午太阳又不见了,天空阴沉沉的,雪片像撕碎的棉花团子似的降下
来。

    富贵老头回到家,红英特意给买来一壶接风酒,坐在热炕上,富贵老头喝着酒,
正跟大家谈着城里的见闻,突然,他一眼看见窗外又下起雪,就放下酒盅,说道:
“我得去找景桂,回来再吃饭。”

    他下炕就穿鞋,富贵奶奶一把拉住他的胳臂,嚷道:“‘你着魔了!大冷的天
往外跑,风一呛,刚喝的几口热酒都得吐出来。”

    “我有要紧事!”富贵老头摆脱开他的老伴儿,往外就走,一低头,钻进大风
雪里去了。

    富贵奶奶摸不着头脑,全家也都愣住了,半天,大家忘了吃饭,富贵奶奶长叹
口气,“着魔了!”

    外面,雪下得正紧,。富贵老头赶到景桂家里,景桂老婆告诉他,刚一飞雪花,
景桂就到办公室去了。

    富贵老头折口头再到办公室,远远地,就听见办公室里人声嘈杂,他推开门,
撩起棉门帘子,屋里的热气迷了他的眼,他站了站,仔细一看,角角落落坐满各生
产队的队长跟小组长。富贵老头明白了,当他想到堆雪的时候,景桂已经想到过了。

    “这是哪儿来的洋办法呀!”在浓重的烟雾里,张顺挥动着胳臂喊叫,“地皮
本来就冻得硬棒棒的,再加上堆雪,我看到过年开春绝对化不了,要是耽误了春种,
赚的反倒够不上赔的了!”

    “大冷的天气……”赵明福低低地应声。

    他没说完,突然接触到景桂那严厉的眼色,赶忙垂下眼皮去了。

    “张顺、你说的不对!”富贵老头大叫道:“这不是洋办法,这是人家不老松
的先进经验,我跟俞区委从那里学来的。瑞雪兆丰年,多堆雪,明年就不怕春旱,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咱运河滩年年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开化,要是误了春种,你砍
我的脑袋!”

    刘景桂站起来了,说道:“富贵大叔的话满正确,现在我们就动手”

    “不过那颗脑袋我可赌不起!”张顺俏皮地冒出这一句,大家哗地笑了。

    虎兴跳起来,怒冲冲地嚷道:“愿去的马上就动手,不愿去的回家躺在热炕头
上,搂着老婆,盖三床大被子睡觉去!”

    张顺火了,指着虎兴:“你别指桑骂愧的,我说不去了吗?”

    虎兴怕张顺,嘟嚷着说:“我没说你,我说那些怕冷的原蛋包呢!”

    “别打架啦!赶快去喊人。”景桂大喊道。他听了虎兴最后的话,望了赵明福
一眼。

    大家蜂拥着出了办公室,分头喊人去了,赵明福却溜回家,插上门,没去堆雪。

    富贵老头匆匆忙忙回到家,一进屋,就命令道:“走!堆雪去。”大家都惊住
了,富贵老头抓起桌上的酒壶,一仰脖儿,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扭回头又跑出门
去了。

    第一个跟出去的是银杏,第二个是红英……

    一会儿,山楂村堆雪大队组织成了,风停了,雪却没住,大家踏着大雪,到原
野上去了。

    正在这时,从渡口那里,长寿老头气急败坏地跑来了。前天因为大雪封路,昨
天又因为农学院那个教授跟他们举行了一次小型座谈会,所以没能回来,今天一清
早,雪虽然停了,但汽车要等雪化了才开车,他们等不得,就步行回来了。

    远远地,长寿老头就看见他们秋麦似的黑压压一片人,走近了,看清是富贵老
头指手划脚地,指挥大家在倒雪,一股怒气轰地冲上头,也不理身后的春枝跟春宝,
就大着步赶来了。

    长寿老头一步抢上前,抓住富贵老头老羊皮袄的前胸,声嘶力竭地喊:“你要
破坏我的秋麦地,你要把它冻死!”他用力摇晃着富贵老头的身子。

    富贵老头挣扎着,喊道:“放手!你管不着,这是社里的命令!”

    “胡说!”长寿老头跳着脚,向大家高声叫,“都给我住手!你们是在破坏丰
收,这是犯法!”

    正在紧张堆雪的人们都吓住了,看着这两个怒吼的老人。刘景桂扔下自己的挑
子,跑过来,喊道:“怎么啦?怎么啦?住手!”

    长寿老头并没松手,他的手抓得过紧,死死地,还在哆嚷着,他红着眼睛叫道:
“这是谁下的命令?这是破坏!”

    景桂平静地说:“长寿大爷,您定定神,消消气。这是从不老松学习到的经验,
堆雪为了防备春旱。”

    长寿老头回不出话,大口地喘气。

    春枝跟春宝也急忙赶来,到了跟前,问了原因,景桂简单地告诉了他们,春枝
笑道:“长寿爷爷,您的忘性可真大,那个老教授不是告诉咱们,堆雪还能消灭病
虫害吗?”

    长寿老头脸陡地红了,手松软地放下来。富贵老头蔑视地挤着眼,报复地说:
“别假冒行家啦!这先进经验是我跟俞区委从不老松学习来的。”

    长寿老头又羞又恼,大喊道:“别不嫌害臊吹牛皮啦!你埋界碑是不是从不老
松学习来的先进经验?”

    “你埋过!我跟你学的!”富贵老头被揭了疮疤,气恼了。

    大家看着这个笑话,哗哗笑了。

    看他们又旧事重提,景桂跟春枝连忙劝住这两个老人,把长寿老头安慰着送回
家去了。

    富贵老头心里一阵子懊恼,问了一会儿,这股懊恼消失了,充满了胜利者的骄
傲,向旷野上高声喊叫:“快堆啊!又防备春旱,又能消灭病虫害啊!”

                                   十三

    运河的春天到来了。

    晌午,春枝从办公室出来,身子非常疲倦,而且感到很困盹。突然,青色天空
中一声清亮的触动心弦的啼叫,她仰起头,啊!第一只布谷鸟已经到运河滩了。

    她像从瞌睡中被惊醒似的,仰脸望着天空,布谷鸟已经飞过去了,她低下头,
猛然看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毛蓝褂子,她气恼地笑了,这褂子是她娘的,清
晨景桂喊她,就匆忙穿上了,她苦恼地感到,自己在同年的姊妹中,好像苍老了,
这念头刺痛了她。

    但这念头一瞬间就消失了,因为油脂作物实验地的问题还没解决,她吃完饭还
要去找根旺。穿过一片小枣林,根旺迎面来了,她正要叫,根旺已经看见了她,但
却仰着脖子爆发出一阵大笑。

    “春枝,看你这打扮,就像拉扯着几个孩子似的。”

    春枝懊恼地望了望他,笑道:“别说笑话了,你们那实验地选定了没有?”

    根旺随随便便地回答:“选定了。”

    “哪儿?”

    “银杏家的园子。”

    春枝惊诧地问道:“那是他家的自留地,富贵老头同意了吗?”

    “老头子学习日来,脑瓜子开了冻了,不会不同意。”

    春枝皱起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还没问过他,怎么就敢肯定了?这
园子是他的宝贝心尖子,你跟他婉转商量一下,不行就算了,不许动火。”

    根旺瞪起眼,赌气地一甩胳臂,说道:“你看着吧!”就走了。

    根旺家吃的是糖豆包,他端了满满一碗,给富贵老头送到园里去,富贵老头过
晌请了假,忙自家的园子。

    这园子有三亩,四周是很高的篱笆,篱墙外满是护墙的杨柳,中间一眼青砖井,
一头叫驴拉着水车叮当响,富贵老头拿着把雪亮的瓜铲,跑到这里跑到那里,弄得
满身是泥。

    “您尝尝这新鲜东西!”根旺走进园子,笑嘻嘻地喊。

    富贵老头看见姑爷送来吃食,乐了,连忙跑到水眼那里洗了手,接过来。他晌
午饭是囫囵吃的,现在肚里已经咕咕叫了,于是狼吞虎咽风卷荷叶似地吃起来。

    根旺探问道:“这园子撒了菜籽儿没有呢?”

    富贵老头笑道:“你是外行,节气还没到。”

    根旺吆喝了一下偷懒的叫驴,慢吞吞地说:“可也不早了!”

    “是啊!”富贵老头急躁地一点头,“可是咱们的实验地还没选定,要紧着催
景桂跟春枝,不然会误事。”

    根旺用树枝划着地皮,沉默了一会儿,用商量的口气问道:“您看,就用这个
园子行不行?”

    “什么?”富贵老头瞪了眼,刚吞进嘴里的半个豆包,骨碌咽了下去,“这园
子不行,再说,菜籽儿我已经预备好了。”

    根旺试图再劝劝,说道:“这园子地又肥,又有水车,能行,菜籽儿就由社里
折价收下来。”

    富贵老头的脸刷地阴沉下来了,重重地说道:“这块地没入社啊!”豆包也不
愿再吃了。

    根旺看出老头子根本就不愿意,心头起火,但勉强压抑住了,假装笑脸说道:
“我这是一时想起,跟您随便一提。”

    “得赶紧催景桂跟春枝,不然会误事!”富贵老头拉长声音说。

    根旺走出园子,心里非常气闷,真想回头去跟富贵老头发一通脾气,但他终于
压下了那爆竹性子,因为春校对他的脾气一点也不迁就,批评起来又失又硬,他不
满意春枝,但是他怕她,佩服她。

    正低头生气,迎面,福海挟着个算盘,匆匆忙忙地来了,根旺又升起一股希望,
喊道:“福海!你到哪儿去?”

    福海站住脚,笑道:“到办公室去拨算盘!”他把算盘举起来一摇,算盘珠子
哗啦一阵响,他装得凄苦地摇摇头:“算啊算啊没个头儿,咱们景桂跟春枝主任真
厉害,他们要把地皮榨出油,铜钱攥出绿水!总要挖潜力,脑瓜子不肯歇一歇,睡
梦里还听见算盘响!”虽是这么说,他脸上流露出对景桂跟春枝深挚的敬佩。

    “你们社务委员会只顾着拨算盘,可是我们的实验地还没选定,你们也不管!”

    福海作为一个社务委员,关心地问道:“还没有个影子?”

    “影子是有了,”根旺走过来,小声说:“我想用你们的园子,你看呢?”

    “啊!”福海眼里的亮光熄了,慢声地说:“这园子是我爹的心头肉,不能动。”

    根旺热烈地说:“你劝劝他。”

    福海摇摇头:“我们爷儿俩为社里的事不知吵多少回了,我看,还是你去跟他
说吧!”说罢,急急地走了。

    根旺望着福海的背影,气恨地低声说:“原来你也是个假积极!”

    这一天,根旺整天都非常气忿,脸像黑锅底,连红英也不理。晚夜睡觉,红英
小心地问他:“你怎么了?阴沉着脸,谁是跟谁吵嘴了,是不是?”

    根旺干硬地叫道:“还不是你那自私的娘家,一窝子小气鬼!”他一腔怒气全
发泄在红英身上了。

    “你说明白。”红英轻轻摇着他。

    于是根旺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越说越火,最后气哼哼地说:“你看,你哥哥原
来也是个假积极!”

    红英贴近他,央求地说:“别生气了,我明天去说说。你一定是急赤白脸没说
明白,我哥是社务委员,还能为自己的利益,不顾社吗?你总要跟我爹搞好关系啊!
我终究是他们家门槛出来的人,女婿也是半个儿子。”

    根旺转过脸,不去听。

    第二天清早,红英没洗脸,也没梳头,就到娘家去了,路过春枝家,春枝正跟
她娘拾授她家门口那小园子。

    “‘早啊,春枝!”红英招呼。

    春枝仰起脸,笑着说:“看你大清早就满处跑,什么事?”

    红英走近她,低声说:“我去找我哥去,为油脂作物实验地的事。你知道,他
又生我爹的气呢!”

    “你不用去了。”春枝拦她。

    “为什么?”红英迷惑地望着春枝。

    春枝低低地笑道:“他要同意,早就自动拿出来了。”

    当天,太阳落了的时候,村中老槐树下,农业社敲钟的地方,那里离富贵老头
的园子很近,长寿老头挥动着胳臂,大嚷大叫“我不怕吃亏,我愿意拿出我那二亩
园子做实验地,一心为社么!”

    其实,他是算计了两天两夜,才去找春枝的。

    渐渐的,老槐树下聚拢了很多人,他的声音越发响亮,像个大喇叭。正在园里
忙碌的富贵老头,从苍茫的暮色中,看见长寿老头那得意忘形的神气,胸膛冒烟,
想跑过去跟他扭打,但他自知欠理,又不敢去,气闷得也无心收拾园子了。

    “我挑战,把园子入社,谁应战!”长寿老头怪声叫着。

    富贵老头再也忍不住了,他拿起瓜铲,红着眼奔过来。正在这时,他听到一个
清脆地声音喊道:“长寿爷爷,回家吃饭去吧!您这是做什么宣传呢?”

    富贵老头听出这是春枝的声音,登时,长寿老头的大喇叭哑了,人们也一声轰
笑走散了。

    富贵老头望着摇摇摆摆的长寿老头的后影,狠狠地把瓜铲插入地里,吐口唾沫,
骂道:“老狗日的!你表功,压下我,走着瞧吧!”

                                   十四

    清明节,运河上游的山谷水库放下水来了,太阳光下,白茫茫的,但却是安静
地向下流,几只水鸟飞上飞下,捕捉水里的鱼儿。

    运河岸上青郁郁的杨柳,被河风吹得轻轻摇摆,鸟雀更加嘻闹地歌唱。

    像婴儿吮吸母亲的乳头,一道道银流,从运河的身体流向干渴的土地里。

    一条曲曲折折的水沟分两股岔儿,东边流到油脂作物区,西边流到张顺那一队
的玉米地。富贵老头跟张顺都管水沟,俩人隔着一道小水岔儿,对脸儿站着。

    不远处,就是富贵老头的园子,小叫驴儿拉着水车,叮叮当当地转井台,富贵
老头拆了根柳枝儿拿在手里,吆喝着牲口。

    富贵老头一会儿低头看看小水岔里淙淙的流水,一会儿望望不远处自己那响着
水车声的园子,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气。张顺看他这个样子,就觉着喉咙痒痒,想
说几句讽刺话。

    张顺正要张嘴,突然,听到富贵老头园子里的水车,“扑!”地一声响,小叫
驴儿站住了,富贵老头知道水车出了毛病。

    “受累!你替我看一会儿。”富贵老头对张顺匆忙说了一声,就开腿奔自家那
园子跑去了。

    “我不管!”

    富贵老头猛地站住脚,又慢慢地走回来,心中冒火。

    张顺用铁锹把顶着下巴,幸灾乐祸地望着富贵老头。富贵老头这下子可给引火
了,隔着水岔儿,指点张顺,“你三十几岁的人,怎么连乡亲的情面都不讲?”

    “算了吧!”张顺冷笑道,“全社为了丰产实验地,请你让出园子,你都不赏
脸,还让我跟你讲什么情面。”

    富贵老头红了脸,大叫道:“让不让是自愿的,景桂跟春枝都说过!”

    “是啊!”张顺拉长声音,“我替不替你看水岔子,也得是自愿的才行。”

    富贵老头旺起眼,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水岔边,喊道:“你为什么跟我找碴儿
打架?”

    张顺也圆睁两眼,挽起袖子,暴雷似地嚷道:“你说得对!就是要找碴儿跟你
碰一碰。社里有困难,你是一个社员,却自私打小算盘,不肯帮忙,你算什么东西!
我跟你说明白了,你要再这么自私自利,就干脆出去,我们社里有你不多,没你不
少!”

    张顺这一番冰雹似的话,引起虎兴的怪叫:“对!”

    “着哇!”长寿老头也兴高采烈地叫。

    在井台上急得团团转的富贵奶奶,见老伴一动不动,正想要骂他,但一听张顺
跟老伴儿的吵架,吓得舌头都直了,连小川驴偷吃井台上的豆角秧她都没管。

    银杏也在这块地里,听到吵的是园子问题,不好插一嘴,同时也对她爹不满,
索性就低着头装没听见。

    富贵老头感觉出自己处在孤立的被嘲弄的地位,气得身体打哆嗦,他嘶哑地叫
道:“你们都欺侮我,你们都欺侮人哪!”抱着头,疯子似地奔村里跑去了。

    富贵奶奶也叫喊着,拐着小脚追老伴儿去了。

    在河拐弯的地方,田贵跟麻宝山坐在地界的柳丛旁喝茶,欣赏着这场吵架。

    等富贵老头跑得没影儿了,田贵瞥了麻宝山一眼,冷笑道:“你看出来没有?
这是刘景桂跟春枝使的鬼儿,借张顺的嘴骂富贵老头子,他们这明明是故意排挤中
农!”

    麻宝山喝着茶,默默不语。

    “你难道不信吗?”田贵盯着麻宝山。

    听田贵这一问,他抬起头说道:“福海不是当着社务委员,还不是刘景桂跟春
枝支持的?”

    “你真糊涂!”田贵用白眼斜了他一下,“刘景桂跟春枝是拿福海当傀儡,好
迷惑中农,他们的心我都看透了。”

    麻宝山不言语了,低着头,用手指捏碎着土疙瘩。

    “喂!”田贵靠近他耳边,压低声音,“趁这个时机你去劝劝富贵老头,让他
干脆退社,参加咱们这互助组,他家有好几个劳动力呢!”

    麻宝山摇摇头,“这怕不行,就算富贵老头愿意,福海跟银杏也不会答应。”

    “你去试一试,不行就拉倒,咱们也不抱太大的希望。”田贵怂恿着。

    等到吃完晌午饭,麻宝山知道富贵老头不放心水车,一定在园子里,于是他就
直奔富贵老头的园子去了。

    果然,富贵老头爬在井台上,吭哧吭哧地修理水车。麻宝山叫道:“富贵叔!”
富贵老头一心扑在水车上,没听见。

    “富贵叔!”麻宝山又叫。

    这回富贵老头听见了,但是因为憋着一肚子气,没搭理。

    麻宝山走到跟前,笑嘻嘻地说:“您的气还没消呢!”便脱下褂子,帮助富贵
老头检查水车。

    一会儿,水车修理完了,富贵老头就请麻宝山吸烟,麻宝山跟他坐在井台上,
闷闷地坐了好久也不出声。

    “富贵叔,我看张顺那小子那么蛮横不讲理,肺都要气炸了。”还是麻宝山先
开了腔。

    富贵老头闷闷不语,但已经被麻宝山挑拨得又燃起愤怒来了,他的肩肿骨气得
一扇一动的。

    “得亏我没入社,受不着这种肮脏气。”麻宝山带着幸运的口气说。

    “他们要再这么骑人脖子上拉屎,我他妈的就退社!”

    突然,富贵老头像闷雷似地吐出了心头怨恨的话。

    “这可真是骑人脖子上拉屎!”麻宝山愤愤不平地一边帮腔,一边拨火,“景
桂和春枝跟贫农是亲骨肉,口头上跟咱们中农甜言蜜语,内心却是假的。”

    富贵老头抱着头,难过地透着气。麻宝山靠近他,亲切地说:“大叔,我劝您
还是退社,参加我们的互助组。您看见没有?我们也买了新式犁杖,大家又一团和
气,谁也不欺侮谁,您要肯加人,我们才欢迎呢!”

    富贵老头像昏昏睡去似的,不说话。麻宝山说:“您想想吧!前前后后想一想。”
就站起身,悄悄离开了。

    当富贵老头抬起头。睁开眼,麻宝山已经不见了,他像做了一场梦,浑身酸痛
地站起来,就像着了魔似的到办公室去了。

    刘景桂、春枝、春宝以及其他社务委员,连福海也在内,正在开碰头会,研究
今天浇地的情况。富贵老头一脚闯进来,昏头昏脑地喊道:“我退社!”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刘景桂镇静地说:“大叔,您坐下,出
了什么事?”

    “我退社!”富贵老头出溜在门槛上坐下了。

    福海也摸不着头脑,但脸陡地红了,他吆喝道:“爹!您这是怎么回事?”

    “我退社!”富贵老头头也不抬。

    刘景桂搬过一把椅子,扶富贵老头坐下,问道:“大叔,您跟谁拌嘴了吧?”

    “让我退社吧!”富贵老头像是哀求地小声说。

    福海皱起了眉头,说道:“爹!您要是退社得全家同意了呀!”

    “我退出自己那一份儿。”

    突然,窗外有人喊道:“退让你就赶紧退,有你不多,没你不少!”是张顺那
粗暴的声音。

    “你欺侮人,你欺侮人!”富贵老头跳起脚,就要冲出屋子,福海一把拉住了
他。

    张顺敞着褂子,露着胸膛,一脚踏进屋子来了。

    “都不要吵。”刘景桂严肃地说,“春枝你去陪富贵大叔回家去。春宝跟福海
兄弟你们到地里去照管放水,张顺兄弟留下。”

    会立刻散了。

    刘景桂想了想,又追出去,喊回春宝,叮咛道:“到河滩时,跟大家把情况了
解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人挑拨。”

    张顺面对着刘景桂,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低着头。

    “你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一说。”刘景桂给张顺倒了碗水。

    张顺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抹了抹嘴,便气愤愤地说起来,嘴里直溅唾沫星子。
最后,发泄完了,噘着嘴说道:“我知道你会批评我是破坏团结!”

    “检查得对!”刘景桂笑着说,“那你怎么还跟富贵老头吵呢?”

    “我忍不住气了!”张顺直冲冲地说。

    刘景桂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和蔼地说:“兄弟,这是你的不对。富贵老头让
不让园子,就得看人家自愿不自愿,不能强迫人家,因为这园子是社务委员会允许
他自留的。你知道你这一喊叫,不光是打击了富贵老头的情绪,还给破坏分子造成
挑拨离间的借口,你难道看不出来,富贵老头背后一定有人挑拨他。这一来,中农
不安心了,那些有自留地的人家也不安心了,你看影响多大?”

    张顺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汗珠子从脑袋上一滴一滴往下掉。

    “走!给富贵老头认个错去,我陪着你。”

    张顺不情愿地站起来。刘景桂笑了,于是两个一前一后相跟着到富贵老头家来
了。

    富贵老头一向最相信春枝,回到家,对春枝连鼻涕带眼泪地诉起委屈,呜呜地
哭起来了。

    春枝给他端了盆水,拧了把手巾,让他擦了擦脸,安慰他说:“这是张顺的不
对。他是个直肠的人,是个老煤油桶点火就着的脾气,我们一定让他检讨。您千万
不能听信坏蛋分子挑拨离间的话,咱们全社都是亲骨肉,走的是一条道儿,坏蛋分
子恨社会主义,看见咱们的胜利红了眼,所以想破坏咱们的团结,您不能上这个当!”

    富贵老头不吱声了。

    春枝问道:“大爷,告诉我,是谁背后说了坏话?”

    富贵老头想张嘴,但中途又咽回去了,掩饰地说:“闺女,没谁挑拨,是大爷
一时没想开,你这一点拨,心里就豁亮了。”

    正在这时,院里刘景桂大声喊道:“富贵叔,张顺藤摸瓜给您认错来了!”

    隔着玻璃看见,张顺低着脑袋跟在刘景桂后边来了,春枝拉着富贵老头赶紧迎
出来。

    刘景桂一闪身,张顺向前跨了一步,低声说:“大叔,您别生气了,是我的错
误。”

    富贵老头惭愧得脸热了,说:“也是因为我的老脑筋,想不通。我不生你的气,
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跟你爹一样是爆竹脾气。”

    张顺点头应着:“是是。”春枝看他那尴尬样子,托嘴笑了,说道:“张顺哥,
你下地去吧!”

    张顺巴不得离开富贵老头家,春枝的话解脱了他,他走出院外,一阵春风迎面
吹来,真清爽啊!吹醒了混沌沌的头脑。

    到河滩,就见那美丽的姑娘银杏,站在水岔边,手叉着腰,像是对着远远的河
拐弯地方,大声叫:“谁想挑拨我们社内的团结,我们跟他进行坚决的斗争!”

    张顺愉快地笑了,心里说:“这个小姑娘多坦白多泼辣啊!”

    银杏看见张顺跑来了,她喊道:“张顺哥,我爹有自私思想,我向你道歉!”

    张顺又兴奋又激动地回答:“银杏妹子,我已经给富贵叔认错了。我们全社要
团结得像大碾盘似的,气死狗日的坏蛋挑拨分子!”

    “对!”银杏清脆地高喊。

    这声音,在空旷的平原上,传得远远的,远远的。

                        十五

    夜晚,田贵的孩子睡了,他也已经躺下。

    王六老板从牲口棚的地窖里爬出来,他用暗号敲敲田贵的窗棂,然后就在窗根
下等候回声。他的头发和胡子又硬又长,站在那里毛森森的像个怪物。

    田贵知道又是让他黑夜去跑腿,便做出鼾声,装做睡得死死的,不回答。

    王六老板又敲了几下,同时烦躁地低声步喝:“起!”

    “啊!”田贵像是在睡梦中似的。

    “出来!”王六老板命令。

    田贵硬着头皮,披上衣裳出来了。王六老板拉长脸,不高兴地说:“睡得太死
啦!”田贵小心陪着,假笑道:“白天在地里累乏了。”

    “你连夜赶个路,到那几处朋友家走一趟,告诉他们四月初四晚上,在运河青
燕湾见面,风雨无阻!”王六老板皱着眉头,非常简短地命令着。

    田贵很怕去冒险,推委说:“明天我还得跟麻宝山插种呢!突然出门了,人家
会疑心。”

    “没关系!”王六老板固执地一摇头,“麻宝山来,让你老婆回他话,就说你
丈母娘得了暴病,你小舅子连夜把你叫走了。”

    田贵还想摆脱,便问道:“事情是不是很急,很重要?”

    “现在不用打听,到时候就知道了!”王六老板威严地一挥手,“你马上就动
身吧!从渡口坐船过河,免得刘景桂他们调查出你是趟过河的,穷追起来。”

    田贵口到屋里,嘱咐他老婆几句话,恐怖地说:“这个病魔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咱们这里呢?我真怕被调查出来,要掉脑袋。”

    他老婆安慰他说:“咱们藏得很严密,没人会知道。我想这趟让你去招集他那
些朋友,一定是准备远走高飞了。”

    田贵突然爬在他老婆身上,用手掌拢住她的嘴,微细地、发颤地说:“我想这
次他再不走,就把他告了吧!免得吃他的挂累。”

    “不行!”他老婆推开他,摇摇头,“他给咱们好多财物,要是告下来,不用
说财物全没收了,你也难免要跟着蹲监狱。再说他的朋友很多,要替他报仇,把你
暗害了呢?”

    田贵打了个冷颤,让老婆这番话说个透心凉,无可奈何,只得遵照王六老板的
命令出发了。

    田贵前脚刚出门槛,王六老板便狠狠地插上门,蹑手蹑脚地进屋来了,田贵老
婆在炕上吃吃地笑,他饥渴地扑上去,田贵老婆闪躲着,抓他,咬他……

    “你该剃头了。”田贵老婆说。

    “嗯!”王六老板枕着她的胳臂,疲倦得要睡了。

    田贵老婆贴近他耳朵,小声问道:一告诉我,你让他找那些人有什么事?”

    “我要让山楂村不能这么安安静静!”王六老板在昏迷中咬牙切齿地说。

    “你为什么不这么老老实实地躲着,这多危险哪!”

    “我能老老实实的么!”王六老板睁开眼,射出绿色恶毒的光,“我躲到哪一
天才能见天日呢?我跟共产党有着深仇大恨,我豁出这条命去了。可是只要我有一
口气,我就不能让他们安静?”

    “你不能死!”田贵老婆扎进他的怀里。

    许久许久,王六老板在昏迷中,他像是说梦话似地问道:“告诉我,田贵想出
卖我吗?”

    田贵老婆的身体哆嗦了一下,颤抖地说:“没有。你为什么问这话?”

    “我宰了他!”在黑暗中,闪着王六老板的白牙。

    炕头的孩子哭了,王六老板陡地被惊醒,身上出一阵冷汗,连忙坐起来,摇摇
晃晃像喝醉酒似地回地窑去了。

    这天后半夜,落了一场小小的春雨,鸡叫时候就住了。地皮温湿的,正得播种,
麻宝山天不亮就起来了,带着儿子到田贵家来,想披星戴月去抢种。

    麻宝山在墙外喊了几声,田贵老婆揉着眼出来了,答道:“孩子他爹让他舅舅
连夜叫走了,俺娘的病重。”

    麻宝山吃了一惊,问道:“那播种怎么办呢?”

    田贵老婆眼珠子一转,心想田贵不在,让他们爷儿俩去播种不见得靠得住,便
说:“再等一天吧!”

    “唉!刚下过雨,要抢种,不然地皮就干了,不能等。”

    麻宝山想了想,说道:“那么我们先给自家的地播种吧,您去照看一下,我们
套车来拉粪。”

    田贵老婆一想,自家没种上,也不能让麻宝山播种,说道:“我不知道粪应该
怎么分配。”

    “这没什么,您只要记着数目就可以,田贵兄弟回来再对证。”

    “他不在家,我做不了主。”

    ‘’您放心,一切我负责任。”

    “我不管!”田贵老婆索性关了门。

    麻宝山气得身子晃了两晃,低低骂了声:“臭娘儿们!”

    麻宝山在田贵家院外徘徊着,这时,农业社的社员一队队下地去了,刘景桂特
意走过来,玩笑中带着讽刺地说:“你真是真心保主啊!天不亮就在门口伺候着。”

    麻宝山哭丧着脸,说道:“他老丈母娘得了急病,让他小舅子叫走了。”

    “那赶快给自家地里播种吧!”

    “他老婆不让拉粪。”麻宝山怯懦地说。

    刘景桂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说道:“你真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你去找
福海,先借社里两车粪,不然地皮干了,再错过节气,你哭都哭不出调儿来。”

    麻宝山像得了圣旨似的,立刻开腿奔社里的粪场跑去了,刘景桂望着他的后影,
又可怜地叹了口气。

    农业社调配管理肥料的是福海,麻宝山自以为有刘景桂的命令,便很大气地说:
“福海兄弟!景桂让我从这里借两车粪,你给调配一下。”

    福海因为昨天他爹喊叫要出社,很是扫面子,下晚悄悄埋怨了他爹一顿,并且
问出是麻宝山的鼓动,肚里憋着一股闷气,现在麻宝山大模大样地找上前来,正得
发泄。他眼一瞪,冷冷地说道:“你别这么哈三喝口的,把主任的条子拿过来!”

    麻宝山一看不对头,马上软了,赔笑道:“兄弟,我不是说瞎话,真是景桂答
应下的。”

    福海见他硬的吃不开又使软的,更是憎恶,喊道:“你给富农当肉头,却让农
业社帮你的忙,就是有主任的条子,我也不借!”

    麻宝山忍住火,连声说道:“好,好!我去找景桂来。”

    他跑到河滩,把刘景桂找来了。福海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板起脸,说道:
“社里的粪是有计划的,不能随便外借!”刘景桂很熟悉福海的脾气,便笑道:
“他眼巴巴不能从富农朋友手里要出粪来,咱们就先救救他的急吧!”

    “行吧!”福海顺水推船,但是却威严得像是他批准了似的。

    “等田贵回来,马上就还,马上就还。”麻宝山弯着腰,低声下气地对福海说。

    吃晌午饭的时候,田贵疲惫地回来了,他一头倒在炕上,一直睡到太阳落了山,
就赶紧到麻宝山家去了。

    麻宝山刚从地里回来。田贵笑嘻嘻地说:“今天让你受累了。丈母娘又犯了心
口疼,他舅舅连夜跑了来,说得好蝎虎,就像马上要咽气似的,把我拉走了,其实
是老病重犯,死不了。”

    麻宝山脸灰溜溜的,不高兴地说:“这倒没关系,可是你老婆不让我拉粪,幸
亏社里借了两车,不然就眼巴巴不能播种。”

    田贵吃了一惊,他老婆不让拉粪倒没意见,可是招惹来社里的帮助却非常可怕,
他赶忙想笼络住麻宝山,装得气愤愤地骂道:“你别生气,我非揭这臭娘儿的皮!”
说着,拔腿就往外走。

    麻宝山一把拉住他,说道:“算了,我不跟娘儿们家一般见识。现在就得还社
里的粪,不然福海该不答应了。”

    “好!我去装车。”田贵很积极地走了。

    麻宝山到田贵家里,田贵已经装了半车,麻宝山一看,都是最次的土肥,他忙
制止道:“不能还这种次粪,人家不要!”

    田贵一翻白眼儿,说道:“他们社里的粪顶次了,还给他们这种粪咱们还吃亏
呢!”

    麻宝山也想把好粪留下,也就不再坚持。等装得快满了,田贵却铲了几铁锨圈
肥,说道:“给他们出点儿利息,便宜他们了!”

    大车拉到社里,福海提着盏罩灯,拿着把小铲子,上了车,三翻五铲,就露出
了土疙瘩,福海气恼地跳下来,压住火,一挥手,“拉回去,换好粪来!”

    “这是好粪呀!跟你们的粪一样成色。”麻宝山狡辩着。

    “混蛋!你忘思负义!”福海一把手抓住麻宝山的前胸,摇了几摇,咬着牙狠
狠地说:“社里的货都是上等成色,你要是再狡赖,我把你的脑袋打碎了!乖乖地
给我换去。”

    没奈何,麻宝山耷拉着脑袋又把车赶回去了。

                                   十六

    清明节过后,一个春雨的夜里,春枝开完党支部委员会回来,急急忙往家跑,
密密的细雨,落在枣树鲜嫩鲜嫩的叶片儿上,满村发出簌簌的响声。

    猛地,她想起每到这个季节,刘景桂都要到村庄四周巡逻,现在刘景桂到县里
开人民代表大会去了,看这阴黑的夜,她预感到可能出事,而她正在例假里,腰很
酸疼,不能激烈地行动,她急转身去叫春宝,春宝却已经回家去了。

    她在春雨中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要巡逻去,便回家拿起枪,披上油布,穿
上胶鞋,到村外去了。

    她在已经生出嫩叶的树丛中悄悄行走,突然,看见有人在田野上走动。她隐在
树丛中看,见他们贼溜溜地奔跑,但是看不清有几个人,春枝弯着腰,尾随着他们。

    这些家伙到了水坝那里,一个个跳了下去,另外的巡风,春枝知道他们要挖堤,
让运河水淹没田野,于是她瞄准一个巡风的大腿,“啦!”地一枪,那家伙倒下了。

    春枝匍匐追上前,迎面来了冰雹似的一阵青石子,春枝见他们跑上河堤,忙急
起直追,却不防被一颗青石子打在肚子上,倒了下来,那些家伙跳下河去了。

    她忍受着撕裂般的疼痛,爬到河堤那里,在那里警戒着蹲了一夜。

    黎明她回来,看到村边的几个实验园子被践踏得稀巴烂了,气愤极啦,又因为
跟着大家挑灯连夜抢种,受了寒,过后就下不了炕了。

    这天,大夫给她扎了针,正躺着静静地休息,隐约听见外屋有人说话。

    “……她刚睡着……”是她娘。

    “那我就过一会儿再来吧。”

    春枝恍惚觉出是俞山松的声音,于是她微弱地叫:“你进来!”

    果然是俞山松进来了,春枝问道:“你刚来么?”

    “嗯,刚到。”

    “你坐过来!”春枝拍着炕沿。

    俞山松靠近她坐下,俯下身,柔声问道:“不碍事么?”

    春枝蜡黄的脸上泛起两朵红晕,低声说道:“大夫说,坐不下症候。”

    “大家都太麻痹了!”俞山松沉重地说。

    “要是景桂哥在,不会这样的。”春枝眼皮儿红了。

    “这不能怪你,”俞山松安慰她说,“区委会议上,表扬了你,说你总还保持
着警惕性呢。”

    “可是这件事不简单啊!”春枝盯着俞山松的脸。

    “昨天乡里开了会,决定加强民兵巡逻哨,”俞山松压低声音,机密地说,
“区委决定,对地主富农分子跟被管制的反革命分子,加强活动记录调查。”

    春枝怜爱地望着他,眼里燃着火,她小声问道:“你能多住两天吗?”

    “住三天,”俞山松长长地亲吻了她一下,“我到四处走走去。”

    俞山松走到办公室,福海正给各队分配追肥数目,一边拨着算盘子儿,俞山松
在外面站住听。

    “完了!”福海叮咛道,“各自拿着自己的条子,到老郑头那里去领豆饼跟酱
渣子,别光哄他高抬秤,不然社里又得补买,预算上没这笔钱。”

    等人走了,俞山松进了屋,笑道:“你真像个大管家,干剥响脆,有条有理。”

    “啊!俞区委,”福海笑着站起来,“你说哪里话。”

    俞山松坐下,问道:“出了这件事,大家的信心没动摇吗?”

    “多少是有点儿丧气,”福海眉头锁个疙瘩,“现在春宝正跟大家开会呢!”

    “不能泄气,咱们泄气就是敌人胜利了。”

    “是啊!”福海激动地说,“想到春枝那么一心为社,感到自己差得远,我们
家郑园子,咳……”

    俞山松从山楂村党支部给区委的报告里知道这个故事,他锐利地看了福海一眼,
他看出,福海的心里隐伏着矛盾与苦恼。

    他跟福海一起出来,想到田野上走走,刚巧,一出门就碰见了富贵老头子,他
穿着油巴老棉套裤,上身是露了膀子的破夹袄,拐地走来了。

    “大爷,您好!”俞山松笑着招呼。

    “俞区委,你来了!”富贵老头亲热地走过来,拉住俞山松的手。

    福海一旁不好搭话,便说道:“俞区委,过响我再陪你。”俞山松点点头,福
海走了。

    俞山松跟富贵老头在一个篱笆根旁坐下,他端详着富贵老头,富贵老头腼腆地
笑了。

    “大爷,工作上有困难吗?”

    “怎么会没有呢?”富贵老头嘿嘿地笑了,“不过痛快!”

    “咱们的油脂作物区一定要丰收呢!”

    “大家的心气儿就像点着火似的,没问题!”

    “大家对油脂作物的初步技术,都能掌握吗?”

    富贵老头答不上来了,他莫名其妙地望望俞山松,说道:“反正大家拼命干呗!”

    俞山松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又问道:“丰产实验地出了这件事,争取最高产
量的信心冷没冷?”

    富贵老头皱了皱眉头,沉默了很多,低沉地说:“这是意想不到的事!刚才开
了会,春宝给大家鼓了气,不过根旺要增加化学肥料,他不给,吵起来了。”

    “我去看看,”俞山松站起身,攥住富贵老头的手,“大爷,我们一定要完成
丰产,敌人想破坏我们的丰产,我们决不能让他们达到目的!”

    “决不能让敌人达到目的!”富贵老头硬骨节的手发颤,低哑地说,“我们要
对得住春枝。春枝是个好姑娘,她是知人心的,年纪轻轻的得了这么重的病,我不
放心!”老头子干巴巴的眼角,掉下两颗泪。

    俞山松离开富贵老头,他感到这个老头的身上,新的东西已经萌芽了,已经不
完全是去年深秋夜里他碰见的那个孤独固执的老人了。

    到技术组,他扑了个空,门上了锁,没有一个人,这里靠近村口,他想在村庄
四周遛遛,然后到春枝家去吃饭。

    他正要穿过一个密茂的小丛林,忽然听见里面有激烈的争吵声,他赶忙在一棵
白杨下止了步,看出争吵的人是春宝和银杏。

    “你为什么不答应增加化学肥料?”银杏气势汹汹地质问。

    “根旺从前跟春校要求过,碰了钉子,眼下趁着春枝在病里,想讹我一下子,
不行!”

    显然,春宝对根旺的余怒还没消失。

    “社里又不是没钱!”

    “钱!一个嘣子儿也不能乱花,景桂哥跟春校都这么主张,不能在我代理这几
天破坏了原则!”春宝激怒得面孔都苍白了,孩子气完全消失了,他指着银杏,
“你是根旺的尾巴,你们光顾自己,不管全社,你们!”

    银杏看着春宝气得疯狂了似的样子,心疼了,她的口气赶紧变了,央求着说:
“你别生气了,你别生气了!”

    春宝呼呼喘气,不理她。

    银杏拉过他的手,放在胸前,哺哺地说:“我意你生气了是不是?我再不让你
着急了,看你铁青着脸,别气出病来。”

    春宝气怒地摔开她的手,银杏一阵伤心充满胸膛,她倒在春宝怀里,哀痛地哭
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你不能对我这样!”她的清秀的身子,可怜地抖动。

    俞山松赶紧从丛林里退出来,他的心里充满一股说不出的激动。

    运河平原上,一片新生的绿色的萌芽,沐浴在初春金色的阳光里!

                                   十七

    春宝跟银杏从小丛林里走出来,走到河堤那里,河堤上下,坏蛋的脚印还清晰
地留在地面上。

    “我要请求处分”,春宝沉痛地说,“为什么我在春雨里不去巡逻,这是可耻
的逃兵!”

    银杏默默地望着他,他的脸严峻得多了,谁会相信他是刚刚二十岁的青年呢!

    春宝突然问道:“你们离田贵家近,他们有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银杏淡漠地说,“他们那家是蒺藜狗子,沾不得!”

    从上游来的一只船上,发散着午饭炊烟的香气,一个调皮的小伙子,朝着河堤
上的春宝跟银杏,“呜!”地打了个长长的口哨,银杏低低骂了一声,春宝脸红了。

    这一来,他想起春枝嘱咐他,要把社里的拖拉账目清理了,因为在春枝病倒以
前,刘景桂对赵明福工作上的拖泥带水就怀疑过,她这一病倒,就更难说了。

    “我去查赵明福的帐,你回家去吧!”

    “对!赵明福的帐不许别人打听,我们也疑心。你要想调查田贵,问问他,一
定会知道。他老婆常到田贵家去。”银杏沿着田间的小道跑走了。

    突然,她在田野的小道上站住脚,用手卷个喇叭口,喊道:“我养那几只鸡,
下二十几个蛋了,一会儿给你送去!”

    春宝甜蜜地笑了,他感到非常疲倦,想睡。

    到办公室,赵明福已经提前一个钟头下班了。春宝只得硬着头皮到他家去。

    赵明福跟他老婆包饺子,他老婆一边搭皮儿,一边咦叨着:“他二舅妈送来这
鲜嫩鲜嫩的肉,正得包饺子吃,我这两天受了夜寒,腰像刀割似的疼,你却不想早
点儿回家帮个手,只知道吃现成的,懒骨头!”

    赵明福对他这个又懒又刁的老婆,怕到骨头里,不回嘴,只是闷着头包饺子。

    春宝憎恶赵明福老婆,便在他家门外站下,问道:“明福哥在家吗?”

    “没在家!”赵明福老婆母夜叉似的回答。

    春宝知道这女人是说瞎话,追问道:“他刚从社里回来,怎么不在家呢?”

    赵明福想他老婆的话会把春宝堵回去,没想到春宝却不甘心,只得亲自搭腔:
“你嫂子跟你闹着玩呢!我在家,你进来吧。”

    “你出来吧!咱俩到办公室把账目清理一下。”

    赵明福着了急,支晤道:“吃完饭再清理吧!”

    “不去!”他老婆挑起稀溜溜的淡黄眉毛,“不理他。”

    春宝见赵明福磨磨蹭蹭不出来,他气汹汹一直走进院里,说道:“还没到下班
时间,你不能随便扔下工作回来!”

    赵明福红着脸,强词夺理地说:“我上午的工作全完了,难道就不许提前一会
儿回家?”

    “我要检查检查!”春宝固执地喊。

    “你检查吧!”赵明福恼羞成怒,跳下炕,跟春宝到办公室来了。

    办公室里,坐着福海,手里拿着几张收据等候报账,他以为赵明福出去小便了,
所以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

    一见赵明福进来了,福海忙站起身,“我报帐来了。”

    “你等一等!”赵明福连看也不看他。

    福海很奇怪,他看了一下春宝,春宝脸上像盖上一层霜:“把帐拿出来!”他
催赵明福。

    赵明福的手哆嗦着,啼哩哗啦开了锁,拿出账簿,打开了一页,递给春宝,他
的脸突然涨红,渐渐又白了。

    春宝咬着嘴唇,一页一页地掀着,陡地眉头拧起来了,生气地把账簿放在桌上。

    “怎么上月还没结账?”春宝控制着情感,把声音放平静。

    赵明福在这一刹那间低下了头,突然一个念头冲了上来,春宝是个党龄比他短
得多的青年,他不能容忍这种污辱,于是他猛地抬起头,眼里充满骄傲和蔑视。

    “我今天就把它完全清理出来!”

    春宝愤怒地喊道:“你这叫什么工作态度!每天完不成任务,却领的是满分。”

    “不许你对我这么没礼貌!”赵明福蛮横不讲理拍着桌子,“你算什么官儿,
你管得着我!”

    春宝气得抖了,“我代理春枝工作。我对党负责,对全社负责,我就管得着你!”

    “你管我,嘿嘿!”赵明福骄横地冷笑,“连春校都算上,你们不配!我的党
龄,我的革命历史比你们长得多,现在你们得了势,就要骑在我的脖子上,我不受
这个!”

    福海是个老好人,忙打圆场说道:“明福,不能这么说话,春宝虽说年轻,可
是他现在是领导人。”

    “你少插嘴,这是党内事!”赵明福凶恶地瞪起两只眼,“我知道你会拍马屁
溜沟子,自以为是社务委员,有头有脸,我把你看得一钱不值!”

    福海气得出不来气,脸憋得焦黄。春宝嘴唇都失去血色了,喊道:“赵明福,
你就是这样破坏党,党不饶你!”

    “你不用拿党支部吓唬我,顶多不过是开除党籍,也没有死罪!”赵明福一扭
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春宝气得要昏过去,他从办公室跑出来,一直跑向春技家。

    春枝跟俞山松正在吃饭,俞山松把他在村外小树林中遇见春宝跟银杏的事说给
春枝听,春枝笑个不停,她第一次感到,俞山松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正在这时,春宝闯进来了,进了门就喊了一声“春枝!”便呜呜哭起来,说不
出话。

    “怎么啦?怎么啦?”春校放下筷子,拉着春宝的手,问道。

    “怎么啦?”俞山松把春宝按坐在炕沿上,问。

    春宝像个小孩子似的,伏在炕上哭个不住。春枝像个姐姐,摇着他的肩膀,问
道:“是不是跟谁吵嘴了?别咧着大嘴哭,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儿?”

    “赵明福……”春宝噎得胸膛发胀,坐起来,哭哭泣泣把这件事情的过程说了。

    春校越听越恼,苍白的脸气得像白茶叶子,“不能再容忍他了,他这么一而再,
再而三,一点儿共产党员的气味也没有了!”她捧着胸口,激烈地咳嗽起来。

    “冷静!”俞山松想了想,“我到他家去看看。”

    俞山松到赵明福家里,赵明福老婆迎了出来,拉长脸说道:“同志!您明天再
来吧,他气得胸口疼,不能说话。”

    “不!我要跟他谈谈。”俞山松接住火,口气很婉转地说。

    “不行!”赵明福老婆张开胳臂,挡住俞山松,恶狠狠地说,“杀人不过头点
地,你们不能把他逼死。”

    俞山松动火了,他咬了咬嘴唇,站定了盯着这个女人:“大嫂!你躲开。现在
赵明福还是我们党的党员,我是区委的负责人,我有权力跟他谈话。对于他,党要
比你的权力大!”说着,就一直冲进屋里去了。

    赵明福老婆软软地放下胳臂,吓得不敢动了。

    俞山松进了屋,赵明福躺在炕脚,严严实实地压着两床厚棉被。俞山松揭开被
子,赵明福眼死死地闭着。俞山松连声叫道:“老赵,老赵!赵明福同志,赵明福
同志!”可是他眼也不睁,口也不应。

    俞山松也就不再管他,便严厉地批评他目中无人,对党不满的情绪;打击群众,
破坏党的威信的言论行为;并且指出,这是党的纪律不能容许的。

    赵明福一直闭着眼,俞山松的喉咙说干了,他也不出声。俞山松最后说道:
“赵明福同志,摆在你面前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你还想不想做一个共产党
员。”说罢,他又等了一会儿,但赵明福仍然没有动静,于是失望地走了。

    一直坐在窗根下偷听的赵明福老婆,等俞山松出了院里,她望着那远去的身影,
吐了一口唾沫,跺了一脚,“眼嘟”一声把门插上了。

                                   十八

    俞山松走后,赵明福恐怖地哭起来了,他的身体发冷,在热炕头上瑟瑟地发抖。

    天不黑,赵明福老婆就上炕睡了,这一晚,她第一次对赵明福低声下气,特别
的温存。赵明福已经一天没吃饭了,她怜惜地轻声问道:“不饿吗?我给你做点吃
吧。”

    赵明福像是处在昏迷状态中,也没回答饿不饿,他老婆却也没去做饭,脱衣躺
在他身边。

    “不怕他们!谁还敢拿刀杀了你?”赵明福老婆搂住他,安慰他。

    赵明福像死尸似的,手脚冰冷冰冷的,一动不动。

    “依我说,”赵明福老婆灼热的身体贴紧他,“干脆退党退了社,做个自由人,
自个儿干自个儿的。他二舅不是跟麻宝山搭伙,咱们也加人进去。”

    赵明福还是不吭声。

    “当个党员,就像戴了笼头的牲口,听着吆喝走,有什么当头?想想你,土改
的时候,起五更爬半夜,风里雨里,斗地主搞农会,也是个红人。眼下过了时候,
人家像伤风的鼻涕把你甩了,为什么还揪着他们的尾巴,有什么贪恋的?退出!”

    赵明福战栗地哆嗦了一下。

    他老婆越说越气,声音也大了,“一定退出!他们是做出圈套欺侮你。昨天他
二舅跟我说,春校还疑心是你把丰产实验园子破坏的呢!你看看,这不是硬给你栽
脏,一心想害死你!”

    “田贵他胡说!”赵明福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前天党支部会上春校还说
过,这个破坏事件一定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干的,让全体党员黑夜要秘密巡逻,
一点也没疑心我。”

    他老婆一声冷笑,“春枝疑心你还能对你说!人家他二舅是一片好心,让你防
备有人暗算你。我跟你说,不许你拿他的话当礼物,到党支部说了,好给你免罪。”

    赵明福侧过身,背朝着他老婆,这一夜,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昏昏迷迷做
了许多恶梦。有时是一只狼追他,跑到悬崖,走投无路,跌了下去;有时是一个魔
鬼似的人扯着他的腿,扯进一个黑漆漆的深穴里。……

    他出着冷汗,有时失声喊出来,心砰砰地跳。窗户外渐渐白了,他的神智清了,
想到自己是山楂村党龄最长的党员之一,也曾经过风霜雨雪,出生人死。自从跟他
这个老婆,当时的地主女儿发生不正当的关系怀了孕以后,便消沉下去了。自己耕
种着自己那一块土地,还经营个小买卖,日子像火盆似的旺起来了,买了几亩河滩
地,又在河西偷偷放了几处高利贷。一九五二年冬天整党,他也作了一次严格的思
想检查,像是从浓雾中走出来,加人了刘景桂领导的农业社。但是不久,自私自利
的思想又萌芽了,挪动公款去贩粮食,跟田贵发生了暧昧的关系,远离了党和同志,
渐渐地发霉,一直烂到根儿了。

    想到这里,他带着悔恨、委屈、患得患失的心情哭了。

    就在这时候,后院小矮墙‘扑通”跳下一个人,爬到他们富根下,轻轻敲着窗
棂,低低叫道:“明福,明福!”

    “谁?”赵明福老婆被惊醒。

    “妹子,是我。”

    赵明福老婆拖着鞋开了门,田贵像一阵旋风问进来,一直进屋,踏洒了尿盆子。

    田贵坐在炕沿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明福,党支部要整你是不是,你为什
么不给我送个信?”

    赵明福霍地坐起来,瞅着牙,骂道;“要把我清洗出去了,你他妈的!”

    田贵嘿嘿一阵冷笑,说道:“你定定神,对春宝说几句软话,向春枝低头认错,
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就混过去了。”

    “混过去?”赵明福绝望地冷笑,“我的账目不清,逃不出他们的眼睛,贪污
的事一定会被检查出来。”

    “我就为这事找你来的!”田贵阴森森地说道,“你只承认最近星星点点的贪
污,决不能说出过去的挪用公款,跟王六老板倒卖粮食。你要说出来,我们就会蹲
监狱,你还得退赃,闹个倾家荡产,共产党也要把你清洗出去。不说呢!神不知鬼
不觉,谁也不会知道。”

    赵明福就像被一根腐朽的绳悬在万丈深渊上,失去知觉了。

    “好,我走了。”田贵又一阵旋风似的闪出去,跳过那后院小矮墙,在树丛中
匍匐爬行,口到家。

    清晨,刘景桂从县里赶回来,他先到河堤那里,寻找着已经模糊的脚印,他发
现敌人跳到河里,又从远远的地方爬上岸来,在田野上又找到几个零零落落的脚印,
显然是分散着逃向山楂村或山楂村附近的村庄去了。

    他见到俞山松,俞山松已经到那里调查过,也是这么判断。俞山松传达了区委
的决定,就离开山楂村了。

    党支部委员会,在刘景桂主持下,再一次慎重地研究了赵明福问题,会后,刘
景桂领导着几个青年会计,查对账簿,彻底清理完了,发现许多可疑处,他连夜跟
赵明福谈了话。;

    第二天夜晚,党支部大会举行了。

    开会前两个钟头,景桂跟春枝想找赵明福再谈一次话,赵明福自己却主动来了。
他哭丧着脸,在靠近春枝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春枝抑制不住愤怒,厉声地问道:“你好好反省没有?”

    “反省了……”赵明福的声音小得听不见。

    “你怎样认识自己的错误呢?”

    赵明福不言语了,他显得那么可怜、渺小,春枝直直地盯着他,他不敢抬头。

    “景桂,会不会开除我的党籍?”过了很久,他终于恐怖地问了这句话。

    “这就要看你是不是真心悔过。”

    大会开始了,春枝家小院里,坐得黑压压的,但是没有说话声,没有咳嗽,没
有低低地耳语,偶尔在角落里跳起烟锅的火亮,照见了一张严肃的脸。北房台阶下,
摆着一张长条桌子,放着一盏煤油灯,春枝包着头,穿着她娘厚厚的棉袄,坐在一
把垫软的椅子上,她瞥了一下旁边的春宝,记录已经准备好了。

    “同志们!现在开会。”春枝铁青着脸宣布。

    春枝简要地叙述了赵明福的错误事实与发展过程。

    “我们山楂村全体共产党员,全体拥护党关心党的群众同志们,必须跟他的错
误思想行为进行无情的斗争!”

    赵明福慢慢地到灯前来了,连夜的失眠,他的脸腮塌了下去,脸灰白。

    “同志们,”他泥像似地站了很久,终于微弱地开口了,“这几年来,我的思
想变质了,一天天地没有共产党员气味了。自私自利,自高自大,躲避着同志,跟
党离远了,党以前对我的教育批评,我都是口头认错,混了过去,思想上一点儿没
动,行动上一点没改,发展到不服从领导,打击别人,还偷用了公款,一天天陷进
臭泥坑里去了。……”最后,他声音颤抖地说:“同志们,我错了,请党给我处分,
但我请求党不要开除我的党籍,给我一个侮过自新的机会。”他坐下来,抱紧头,
哼哼卿卿地哭了。

    “现在请同志们发表意见!”春校很镇静地说。

    小院里没有一点声音,几点烟锅的火亮也熄灭了。

    运河上,夜晚行驶的船,在山楂村边慢下来。船上的姑娘小伙子嘻闹着,唱着
粗扩高亢的歌,不让运河平原沉睡。

    “我发表意见!”根旺在人群中站起来。“赵明福的检讨没挖根子,我不信他
只贪污了这么星星点点儿。我提议开除他出党,我们党内不能留这个不于净的人!”

    “对!”像暴雷似的一声轰起。

    根旺说完,坐在前排的银杏激动地站了起来,说道:“我们青年团员,正在学
习党员标准的八项条件,按照这八条检查赵明福,他都不够格儿,他不配做我们的
榜样!”

    “银杏是代表我们说话的!”青年们同声喊道。

    跟着,一个个共产党员发言了,有的揭露出赵明福更多的错误事实和可疑问题,
有的帮他挖思想根子,也有的检查了自己。但对赵明福的处分问题上,意见却分歧
了,有的主张开除出党,有的主张留党察看。

    “书记同志,我说几句话!”在背静的角落,一个苍老的低沉的声音说。

    刘景桂举起灯,大家看出是山楂村的第一个共产党员段老大,他已经六十多岁
了,在护地斗争中,被地主匪徒用石灰揉瞎了两只眼,但是仍然担任社里的养猪员。

    “同志们,我是山楂村第一个共产党员,我这不是摆老资格。由我介绍人党的
有两个人,那就是刘景桂和赵明福。他们从前都是一般勇敢坚强,可是现在呢?景
桂同志是我们大家热爱的领导者,赵明福却成了人人看不起的小人,这是为什么呢?”
他的苍老的声音高昂地喊道,“这是因为赵明福的阶级骨头变颜色了,他站到资产
阶级那边去了!”

    他难过地喘着气,大家都体会到这个老共产党员的心情。过了一会儿,他平静
下来了,“我的意见是给他留党察看二年的处分,给他一个侮过自新的机会。不过
要是像根旺同志怀疑的,他还在隐瞒欺骗,调查出来,就坚决清洗出去!”

    赵明福浑身剧烈地一震,把嘴唇都咬破了,但是他狠了心了,没说出跟田贵的
密约。

    夜深了,天很凉,景桂看了看小座钟,已经后半夜两点了,他站起来,说道:
“同志们!天很晚了,现在我代表党支部委员会发言。”

    大家屏住气,听候党组织的意见。

    “刚才我们敬爱的段老大同志的意见,是跟党支部委员会的意见完全相同的。
支部委员认为,赵明福”的错误是农村资产阶级的富农思想在党内的反映,发展下
去,必将反党叛党,成为党和劳动人民的敌人。但是由于赵明福向党起誓保证悔过,
党为了挽救他,建议给他留党察看二年的处分,请同志们考虑;同时建议社务委员
会撤换他的会计股长职务!”

    刘景桂发言完了,春技宣布表决,全体共产党员完全赞成党支部的建议。

    “现在散会!”春技宣布。

    “中国共产党万岁!”银杏那银铃般的嗓子,激动地领着大家高呼。

    “永远跟着共产党走!”福海心头默默对自己说的话,脱口而出地喊出来了。

    这声音像奔腾呼啸的河流,像千军万马向前挺进的脚步声,大家高唱起“没有
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这支歌。

    山楂村响起第一声鸡叫,天快亮了。

                                   十九

    当春枝的病好了,已经是夏天。

    整整一个月,春校关在屋里,透过玻璃窗,她看见天井里的葫芦架,已经开放
白茸茸的小花,影壁后面的石榴树,长出了小青疙瘩似的果子。

    尽管在她的屋里开党支部委员会,开社务委员会议,但是她仍然感到自己像是
被封锁着,感到自己是个残废的人,想着想着,一股辛酸就涌上心头。田野上,飘
送来清亮的笑声和歌声,她的心急得撕裂了似的疼痛!

    终于大夫允许她可以出外走动了,她刚出门,就被初夏明澈的光线弄得目眩眼
花了,她走到村外,田野是浓重的天青色,闪动着人影,她真想跑过去。

    但是她已经感到累了,病后的身子非常虚弱,喘着气,肩肿骨鼓动着,她在一
棵杜梨树下坐下来,闭着眼歇息。

    “唉呀!春枝你好啦!”一个女人喳喳喊叫,奔跑来。

    春枝睁开眼,是红英。

    红英捧起春枝的脸,用她那妇人的眼光端洋着,春枝羞得脸红了。

    “你瘦了,可更漂亮了,什么病也不能折磨你!”

    春枝轻轻地摆脱开红英,问道:“你怎么蹲在家里,难道也病了?”

    红英摇摇头,轻声说道:“不是,我身上又有了。”

    春枝扑哧笑了,指着红英的鼻子,“你虽然蹲在家里,比别人生产更积极呢!”

    红英狡黠地眨眨眼,说道:“哼!你们结了婚,那真是一根蔓儿两个瓜,年年
丰产。”

    “别胡说!”

    红英用指头羞她,:“还瞒着盖着,你们瞒得够长的了。”

    春枝不愿把玩笑开得过火了,她看见红英手里拿着一本讲玉米人工授粉的小册
子,想起俞山松临走时指示,要在各生产队普遍展开技术学习,社里已经开始了,
但她在病中,从没听过一次,便问红英:“你们今晚讲技术课吗?”

    “我们队是昨晚讲的,今晚上他们油脂作物队讲课。”

    “你们昨晚上是谁讲的,讲的是什么?”

    “长寿老头跟春宝合作讲的,讲的是玉米人工授粉,我正复习呢!”

    晚夜,春枝穿上厚厚的棉裤棉袄,到小学教室去听课,她悄悄地坐在一个背灯
影的角落里,谁也没看见她。

    没想到,走上讲台的是银杏,她羞怯地咬着嘴皮儿,眼睛看着脚面,下面有人
嗤嗤地笑了。

    “不许笑!”很旺扭过脖子,粗暴地喊。

    银杏仰起头,这一霎间,她像一枝春雨过后的海棠花,声音发颤地说道:“我
今天讲怎样保护芝麻荚儿,说不周到的,根旺同志给补充。我有点害怕……。”

    下面哄堂大笑起来,春技把嘴对着袖子,也咯咯地笑了,她望望台上的银杏,
脸白了。

    “银杏!沉住气,别怕!”坐在最前排的根旺高喊,像是个导演似的。

    银杏结结巴巴地讲起来了,前言不搭后语,慢慢地,她镇静下来,说话也清脆
了,人们都惊奇地注视这个美丽的小姑娘。

    讲课完了,春枝跟在大家后边走,大家都称赞银杏。这时,她看见在井台上,
一个粗大的影子正对银杏说:“讲得好,可事先你爹还看不起你呢!”

    春枝听出是根旺的声音,她走过去。

    “谁?”根旺问道。

    “我!”

    “春枝!”根旺走过来,瞪起眼睛,“谁让你出来的?”

    “大夫。”

    “可是黑夜出来走动要受寒!”

    春枝拍拍身上,笑着说:“你看!”

    “应该慎重,过两天再出来!”根旺急躁地说,“病再重复了,得给社里带来
多大损失?社里需要你工作。”

    “我明天就开始工作!不,现在就开始,”春枝说,“我问你,富贵老头讲过
课没有?”

    根旺不耐烦地一摇头,“没有!他不想讲。”

    “为什么?”

    “他说讲不了。”

    “嘿!这是笑话,富贵大爷多少年老经验,又到县里学习过,农场还请他去座
谈,怎么会讲不了?”

    “他就是死不愿意,有什么办法?”

    “一定是你没好好动员他。”

    “你别冤枉人!”根旺发起脾气,“银杏可以作证,我跟他把嘴皮子都磨破了。”

    春核问道:“你跟他谈了几回?”

    “两回。”

    “一回多大工夫?”

    “……”根旺语塞了。

    春枝讽刺他:“我看你的嘴皮子不是磨破的,一定是你上火烧破的!”

    第二天,春枝见过刘景桂,就到富贵老头的园子去了,富贵老头已经请了几天
假,蹲在自己园子里。

    “大爷!”

    富贵老头正在井台上,扔下瓜铲,就跑过来:“我的好闺女,你可好了,大爷
真为你日夜牵肠挂肚地不放心。”

    春枝感动地拉着富贵老头的手,说道:“我知道您惦念我,大家都惦念我。”

    富贵奶奶眨巴着小眼睛,也拐拐地从园子角来了,“瞧!春枝子,你瘦了,可
越发秀气了。”

    “春枝,要结婚了是不是?”富贵老头笑呵呵地问道。

    “完秋。”春校对红英隐瞒的秘密,这时候像初汛的春水,在心里流动,脱口
说出了。

    “娶走不娶走?”富贵老头不放心地问道。

    “娶到哪儿去呀?”春枝响亮地笑了:“他没爹没娘,四海为家。”

    富贵奶奶急忙问富贵老头:“我们送点什么礼物呢?”

    “越说越远了!”春枝笑着喊叫,“我是找富贵大爷谈工作的。”

    富贵老头呵呵笑了,“我知道你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春枝问道:“昨晚上银杏讲课,您怎么没去听?”

    “我困得厉害,睡了。”

    “您对她讲的有什么意见?”

    “我没听,怎么会知道她讲的什么?”富贵老头露出一副尴尬的神气。

    “组里没讨论过?”

    “没有,”富贵老头淡漠地说:“雌讲,谁就跟根旺商量,别人不管。”

    “这不好!”春枝发了火,“为什么不听听大家的意见,为什么不跟您研究研
究呢?”

    “我这个老头子懂什么!”富贵老头装得冷淡地说,“自己不能看书,组里技
术学习,得让别人念给自己听。”

    “您有顶贵重的经验!”

    富贵老头“咳!”了一声,低着头不言语了。

    “大爷,”春枝温和地说,“您应该讲一回。”

    富贵老头像货郎鼓似地摇头,“不行,不行!嘴笨舌头沉,肚里又没货。”

    “别假客气了,”春枝半玩笑半郑重地说,“大爷,您要不讲,大家都会说您
藏私,我也要说您技术保守了,人家长寿爷爷已经讲过了。”

    “长寿那老家伙油嘴滑去,你大爷是个闷葫芦。”

    “没关系,”春枝笑着说,“咱爷俩儿瞎子背瘸子,就像说相声似的,我给您
打下手儿!”

    富贵老头也笑了,用他那硬骨节的指头点点春枝的鼻子:“你丫头真会发明,
天下的聪明都让你占去了,可是咱们爷儿俩怎么说到一块儿呢?”

    春枝说道:“这不是我发明的,人家春宝跟长寿爷爷已经表演过了,咱们就请
春宝当导演。”

    富贵老头长出一口气,笑道:“大爷就是个榆木疙瘩,也会让你点化了,就听
你摆布吧!”

    “大爷,一言为定!”春技站起身,“往后您有什么意见,就跟我或是景桂说,
我们有意见,也对您说,不许憋在肚里,您得赶快把园子整出来呀!不然在社里的
工分就少挣多啦!”

    “对!对!”富贵老头心眼地连连应声。

    她出了园子,跑上高高的河堤,河堤下的田野,像是无边绿色的海洋。她望见
那两个老人又弯下腰,匍匐在地,孤独地蠕动着,小叫驴儿困吨地打着响界儿,水
车沉闷地叮当响。

                                  二十

    夏天,是运河滩最美丽的季节。

    青色的天空,白茫茫的大河,一望无边的青纱帐,掩盖了村庄。

    天空,苍鹰在盘旋;河上,行驶着白帆运货船,青纱帐里,有劳动的欢笑声;
茂密高耸的树林中,布谷鸟不疲倦地在歌唱。

    夏天,是生命力最饱满的季节,是充满强烈希望的季节!

    富贵老头家,正在葫芦架下吃饭,银杏风卷荷叶似地吃着,一口饭还没咽下去,
就站了起来。

    “银杏,咱们组过晌没事啦。”富贵老头说。

    “我有事!”

    银杏在房檐下洗脸。她要去看春宝,他那儿有很多俞山松借给他的文艺小说,
她想靠着河边的大白杨,一边做鞋,一边看书。

    “什么事?”

    “您就别打听了!”银杏白瞪她爹一眼。

    富贵老头慢悠悠地说:“福海,你们社务委员会过晌要开会是不是?”

    福海慢吞吞地用筷子往嘴里拨饭,点着头,不抬眼。

    富贵老头对银杏说:“你看!”

    “哼!反正我不跟您卖菜去。”

    “不卖,就烂在地里了!”富贵老头急得像要哭出来。

    “谁让您种的?”银杏圆瞪着黑溜溜的眼睛,“院墙后种个小园,就够全家吃
不了的。”

    “银杏,”福海用哀求的口气说,“过晌你没事,就去帮帮爹,这块园子怎么
处理,秋后全家再核计。”

    银杏平日跟哥哥不多说话,很客气,拘着情面,不得不答应,说道:“那我只
管摘,让我挑着担子,东村西店的去吆喝,撒谎做买卖,我可不去!”

    “好吧!依你。”富贵老头压住了火气说。

    等银杏跑出院子,富贵老头忧愁地对福海说:“你看,咱们的园子怎么办?豆
角跟黄瓜都快老了,不赶紧卖就算白扔了。”

    “过晌您不是去卖吗?”福海闷闷地说。

    “那大的园子,我一个人怎么能卖得过来?”

    富贵奶奶看老伴儿火燎似的着急,自报奋勇说道:“我去卖!”

    “你懂什么,连秤都认不准!”富贵老头斜瞪她一眼,冷硬地说。

    富贵奶奶被顶得干咽唾沫。

    “让银杏她嫂去卖,怎么样?”富贵老头看看福海。

    福海老婆正在屋里扔孩子,听见公公的话,拉长声音口答:“我不去!”

    福海赶忙进到屋里,“你就卖一回吧!”

    “我不去,”福海老婆阴沉着脸,“下地挣分是自己的,卖菜得归家里。”

    福海拉着她的胳臂,央求道:“去吧!篮子不用装得太满了,太阳不落就能回
来。”

    “我就不去!”福海老婆一甩胳臂,扣着怀走出来,“银杏怕难看,我的脸皮
也不是铁打的!”

    富贵老头气得揪揪胡子,到土棚里挑起担子,气哼哼地到园子去了。

    银杏在园里,靠着爬满豆角蔓儿的篱笆,听着树上的知了叫,眼皮儿发涩,渐
渐睡着了。

    突然,鼻孔里一阵钻心的痒痒,她打了个喷嚏,猛地醒了,背后,一个小孩子
咯咯笑起来。

    银杏回头一看,是张顺那刚五岁的小儿子,光溜溜的身子,一丝儿不挂,胳臂
上挎着个小篮儿,站在那里盯着她,顽皮地嘻嘻笑。

    银杏看他那抹得像小花睑似的脸儿,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睛,忍不住要扑哧笑了,
但马上又装出冷冰冰的面孔,说道:“你跟我捣蛋,我让你爸爸揍你屁股!”

    那孩子紧眨着眼皮,眼泪像房檐雨似地落下来,“银杏姑姑,不是我捣蛋,是
那几个叔叔逗春宝叔叔,叫我这样干的、”

    银杏笑了,连忙抱起他,“别哭,别哭,姑姑逗你玩呢!你干什么来了?”

    “给我妈买黄瓜,我妈又发疟子了,想吃拌黄瓜。”说着,从竹篮里拿出两个
鸡蛋。

    银杏钻进黄瓜架里,挑了几条鲜嫩的大黄瓜摘下来,给那孩子,说:“拿去给
你妈,你们不要在家里乱闹,让你妈静静地养病。”

    “姑姑,给您这两个鸡蛋。”

    银杏摆摆手,“拿回去,留给你妈吃吧。”

    “不!我不拿回去。”那孩子把鸡蛋放在地面上。

    银杏疼爱地望着那孩子,一阵南风吹来,瓜地里冒出一股浓香,银杏跑去摘了
两个圆溜溜的甜瓜,放在他的竹篮里,叮咛说:“一个你吃,一个给你妈吃。”

    富贵老头气哼哼地挑着空担子来了,正碰上那孩子挎着沉甸甸的竹篮,跑出圈
子。

    “那一篮黄瓜跟甜瓜卖多少钱?”富贵老头板着脸,问银杏。

    银杏知道她爹一定不高兴,忙解释说:“张顺嫂子病了,想吃拌黄瓜,让孩子
拿着鸡蛋来买,我想同在一个社里,她病着,也吃不多,就白给了她,又顺手摘了
两个甜瓜,那孩子偏把两个鸡蛋扔下了。”

    富贵老头一听,把空担子一摔,骂道:“他妈的!你倒会施舍。”

    银杏也变了脸,喊道:“您为什么骂我,难道乡里乡亲一点情分也没有?”

    “我不懂什么情分!现钱交易,我的园子不是为救济别人种的!”富贵老头大
嚷大叫。

    银杏也跳起脚:“我是随便乱扔了吗?我是为了尽一份人情。”

    富贵老头拍着胸脯叫:“你懂得人情,我是老混蛋!”

    “您就自我检讨吧!”银杏讥消地说。

    “你们爷儿俩劈雷暴闪地吵什么呀?”

    青纱帐里,走出春枝,站在篱笆外问道。

    银杏叨叨地说开了。春枝摆手止住她,笑着说:“你去追那孩子,把鸡蛋还给
他,要回那篮子黄瓜跟甜瓜。”

    银杏起初愣住了,但一接触到春枝那眼光,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拔腿便跑。

    “你回来!”富贵老头急赤白脸地吆喝。

    “银杏!”春枝叫道,“你别乱跑了,赶快到河滩玉米地,帮助第一生产队去
人工授粉,春宝也在那里。”

    “好咧户银杏应声着,跑走了。

    “你看,多急死人,满园子就这么晒着。”富贵老头愁苦地对春枝说。

    春枝笑着说:“富贵大爷,您也别挑着担子满世界转去了,还是帮一帮他们,
落雨季就要到了,玉米人工授粉要赶时候,他们队有了几个病号儿,缺人手。”

    “我的园子也不能扔啊!”

    “明天社里的船进城,您花个脚钱,把园子里的出产全装了去,社里写封信,
县供销社会留下。”

    “一准?”富贵老头喜得不相信。

    “一准!”春枝静静地说,“可是这个瘰疡疙瘩也得割了,这园子分您多少心,
少挣多少分啊!”

                                 二十一

    七月,是运河平原的落雨季节。

    天放晴,碧蓝碧蓝的像大海,太阳又出来了。

    林间的小道,常常被雨后的小溪割断了,银杏挽着裤腿儿,赤着脚,一只手提
着鞋,一只手拄着青林棒,蹚着林间的小溪流走。

    雨刚刚住了,她就跑到地里去检查芝麻花落了多少,在青纱帐里钻了很久,衣
裳被玉米叶子上的雨水弄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现在她回家去。

    雨后的树林太诱人了,宽大的白杨叶子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布谷鸟饮着树
叶上的存水,然后仰起脖儿,悠长地清脆地叫,黄鹏儿、山鸽子、花胡不拉鸟也从
避雨的浓密枝叶中钻出来,抖动抖动翅膀,又尽情地歌唱。

    银杏是一个还有些顽皮气的姑娘,她望见不远的树叶下,有一个长尾巴的花胡
不拉乌正在饮小溪流的水,便想悄悄地走过去捉住它。但当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近前,
猛地扑过去时,花胡不拉鸟“秃!”地飞上树了,她的脚却深深陷进泥里。

    她吃力地从这腐叶混合着泥土的粘糊中拔出腿,已经累得“呼断呼味”大口地
喘气。忽然,她发现树林的广大空地,在太阳的蒸发下,冒着浓浓的白气,就像飘
浮在地面上的炊烟。而且,更令她惊奇的是,在白烟里有一棵高大的玉米,长着三
个肥大沉重的玉米棒子,这引起她强烈的好奇心。

    “这是谁种的呢?”

    “是哪个淘气的孩子吧?”

    “恐怕不是。平时孩子们不到这里来呀!”

    银杏反复地推测着,但想不出线索。

    “哇!哇!”大白杨树上的乌鸦叫起来。

    银杏刚一抬头,老乌鸦拉的屎落下来了,银杏赶忙躲闪,但是却正巧落在玉米
叶子上了。银杏恍然大悟,“啊!一定是老乌鸦嘴里落下来的玉米粒儿!”

    跟着,她想这棵老玉米没人照管,却长得比丰产地的玉米还茁壮,这是为什么
呢?一定是这里的土质肥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猛烈地跳起来了。

    这两天,社务委员会正为追肥问题激烈地争论,刘景桂、春枝和春宝,反对不
顾供销社的供应计划去硬买肥料,因为这样一来,供销社为了照顾旗帜社,就可能
减少其他小社的肥料供应,同时社里也要花费一大笔钱,不如多用压的绿肥。但大
多数社务委员却不管别人有没有肥料,山楂村农业社一定要买,至于多花一些钱,
反正收获多了会补回来的。关于这个问题,今晚社务委员会议上就要表决了,银杏
是支持景桂他们的意见的,可惜她不是社务委员。

    现在发现了这个富厚的腐植土,是不是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呢?

    她赤着脚往办公室跑,穿过树林,钻出漫长浓密的柳子地。这时一个声音喊住
了她:“喂!你怎么啦?”她站住脚,一看,是春宝。

    ‘哦在树林里看见一棵老玉米!”她喘着气,大声叫着。

    “什么?”春宝摸不着头脑,望着她。

    银杏不回答他,拉着他就往大树林跑,树林里,太阳穿过层层的树叶的空隙,
射在地面上,烟雾似的热气更浓了。

    银杏指给春宝,‘你看!那棵老玉米!”

    “哪儿?啊!看见了,真奇怪!”春宝惊讶地喊出来。

    “你说,为什么这块地长出这么壮的庄稼呢?”银杏脸上是庄重的探讨研究的
神气。

    春宝严肃起来了,他脱了鞋,走过去,两腿立刻被陷在粘糊里,他并没拔出,
两脚却在里边踩着。然后,他抓起一把粘稠的、有一股刺鼻的恶臭气的泥浆,放在
鼻子下闻着,沉思着。

    半天,银杏不放心了,喊道:“你快出来吧!”

    春宝拔出腿来,皱着眉头,想了想,又闻了闻腐烂的粘泥,然后问银杏道:
“你还记得不记得,农学院那个老教授讲的天然肥料腐植质?”

    “这种粘泥恐怕就是。”春宝又闻了闻。

    “这下子就不用买肥料啦!”银杏兴奋得跳起来,“咱们赶快去告诉景桂哥。”

    “别忙,咱们把它的面积量一量。”春宝沉着地说。

    他们走遍整个树林,凡是冒白烟的地方,都是这样的粘泥,春宝默默地记在心
里。他们在小溪里洗了脚,穿上鞋,就一直到办公室去了。

    刘景桂跟春枝正在办公室里,他俩研究怎样在今晚的会上说服大多数委员。春
宝推门进来,他压抑不住过度的激动,声音发抖地说:“这个问题解决了!银杏在
树林里发现了大片腐植质!”

    “腐败植质!”银杏也忍不住喊了一声。

    景桂跟春技惊讶地互相望了一眼,问道:“腐植质?”

    “咱们到树林里去看吧。”春宝提议。

    他们走进树林里,围着那棵老玉米。

    “这树林,自从1951年冬天政府提出育林护林号召以后,又出了一只狼,咬伤
长寿家老四,此后就没人再进这树林子了。三年的树叶、鸟粪、死鸟落在地上,又
混合着雨水跟泥土,就完全烂在地里,现在已经成了最好的肥料,这棵老玉米就是
证明!”

    春宝根据他听老教授的报告里,以及他自己钻研通俗农业科学书籍得到的知识,
详细地分析着。

    “你分析得对!我们今晚在社务委员会上就提出来。”刘景桂果断地决定了。

    “这是一笔多大的收人啊!”春宝用手指着这宽广的大树林。银杏愉快地望着
他那兴奋得放出光彩的脸。

    夜晚,在社务委员会议上,春宝非常生动地讲述了这个发现,刘景桂跟春校热
烈地支持他,许多主张购买肥料的社务委员动摇了。

    “我们不应该不顾兄弟社提高产量,硬要抢买肥料。现在发现了腐植质,就完
全解决这个问题了。”刘景桂说。

    “我不信春宝的科学知识靠得住,我也不想得这笔意外之财。”新被补选参加
社务委员会的、坚决主张购买肥料的根旺,激烈地坚持自己原来的意见,“只有购
买肥料,才能确实保证再增产一成!”

    春枝用眼瞟源春宝,鼓励他再发言。

    春宝沉静地站起来,红着脸说:“你不信没关系,我明天可以到县农场去找那
位老教授,请他化验化验,他正带着农学院的学生在那里实习。”

    会议没有表决就散了。

    第二天黎明,春宝背着一桶封严的粘泥出发了。刘景桂跟春枝送他到渡口,嘱
咐他:“快去快口来,追肥的季节就要到了。”

    银杏随他一直到汽车站,银杏深情地说:“替我问老教授好,他教给咱们多少
知识啊!”

    春宝带着争取胜利的信心上了汽车,绿色的汽车开动了,沿着曲曲折折的公路,
朝运河上游的县城驶去。

                                 二十二

    黄昏,银杏就跑到渡口去了,她坐在管船老张的葫芦架下,眼巴巴地望着运河
上游的公路。一个黑点点出现了,渐渐听见震动的马达声,然后大汽车近了,但是
汽车在对岸只站一站,有时连站也不站就走了。

    太阳下山了,晚霞消散了,运河滩一片月色,长长的公路完全模糊了。

    管船老张劝银杏道:“傻闺女,别等了,回家去吧!”

    “大爷,您知道最后一趟车什么时候到吗?”

    “就在这个时候。”

    “您摆我过去吧!不,我自己摆。”银杏跳上船,拿起篙头。

    “不行!我来。”管船老张不放心跑来拦挡。

    但是小船已经离岸了。

    运河在即将到来的落雨季前,就开始微微涨水了,河面比从前宽,银杏镇静地
撑着小船,有时篙头打不着河底,她也不害怕。等她在对岸挂了桩,背已经湿透了,
夜风一吹,好凉爽啊!

    远方一个灯光驶来了,她赶紧跑,但这个光亮像天空曳过的流星似地过去了。

    “他今晚一定不回来了。”银杏想,“再等一辆吧!”

    但是又一辆汽车过去了,还是没站。

    “再等一回就不等了!”银杏坐在公路下的一块石头上,自言自语地说。

    好久好久,银杏瞌睡了,突然一阵隆隆响,她跳起来,站下的汽车又开走了,
她揉揉眼,发现前面有一个黑影。

    “喂!你是春宝吗?”她莽撞地喊。

    那黑影站住了。银杏跑过去,喊道:“化验了吗?成不成啊?”

    春宝跑过来,他一把抱住银杏,摇晃着她,“成功啦!成功啦!”

    银杏像是疲倦了似的扒着他的肩膀,说不出话。春宝喘了一口气,说:“老教
授一化验,说这种腐植质可宝贵啦!什么碳、氮。硫、磷、钾……唉呀呀!写满了
一篇纸。然后又到县委会,县委书记马上就批准了。老教授说不止咱们山楂村有,
可能运河滩各个村庄都有,县委指示各乡要系统调查。”

    “快拿那张纸给我看看!”银杏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喊道。

    “月亮下看不见。”

    “你打起手电。”

    “不!得赶快告诉景桂哥,别让他挂念了。”

    他俩手拉手跑着,跳上小船,银杏拼命地撑,不多一会儿就拢了岸,也顾不得
告诉正在睡觉的管船老张一声,就一直往山楂村跑。

    深夜,召开了社务委员会议,春宝朗读了老教授的科学分析材料,刘景桂念了
春宝带回的县委指示信。县委指示,不仅要开发使用,而且要注意保护养育。

    第二天,山楂村就开始大量地追肥了。

    一清早,人们就都奔这个多年寂静的树林里来了,贪睡的鸟儿被惊醒,吓得昏
头巴脑地从窝里挤出来,纷乱地飞上天空,笨重的喜鹊盘旋了几遭,又落在白杨枝
头,不安地咬喳叫。

    美丽的银杏,手提着鞋,挽起裤脚,露出饱满的小腿,跑在前头,带领着大家
穿过一簇簇的柳丛,衣服湿了,跑得喘了,她的脸泛起红霞,处女的坚实的胸脯,
激烈地起伏。

    太阳还没照进树林,树林里很昏暗,银杏高喊道:“你们看!就在那里!”

    大家的眼睛,都顺着她的指头去寻找那奇迹,“哪儿?哪儿?”

    “就在那里!”银杏像一只布谷鸟,跑向大白杨树下。

    突然,她的头像挨了重重的一击,身子摇了摇,带着哭音说道;“怎么没有啦?”

    大家也全愣住了,说不出话。

    “你是不是真看见过那棵老玉米?”有人怀疑地问道。

    “当然看见过!”银杏又羞愧又着急地哭了,“不知道哪个断子绝孙的给砍走
了。”

    大家徘徊着,叹息着。这时,春宝跟根旺气喘喘地跑来了,大喊道:“大家别
怀疑,偷这棵老玉米的贼捉住了!”

    “谁呀?”大家同声问道。

    “告诉我,是哪个该死的,我去跟他算帐!”银杏气恨地喊。

    春宝说道:“现在大家先干活儿,一会儿景桂哥就会把他带来。”

    在社办公室里,屋角落放着那棵高大的老玉米,刘景桂跟春枝坐在椅子上,正
叮问那个耷拉着脑袋的田贵。

    “不要躲躲闪闪,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为什么要砍这棵老玉米!”春枝厉声地
问道。

    “春枝妹子,”田贵抬起头,装出受委屈的面孔,但遇到春枝那犀利的目光,
又垂下头。“‘我起誓,真是清早拾粪经过树林子,看见这棵老玉米,想给孩子砍
去烧吃,没想到社里会有用。我要是说一句瞎话,你掏出我的眼珠子当泡儿踩!”

    刘景桂冷冷地问道:“真是这样吗?”

    田贵可怜地说:“景桂兄弟,你的眼能看透人心,我敢在你面前说瞎话吗?”

    “好吧!”刘景桂那似箭的眼光,停留在田贵那油光的脸上,“就算你无心。
不过这影响很坏,因为没了这棵老玉米,大家就会对腐植质起怀疑,你得当众说明
一下。”

    田贵急于摆脱这种穷追,站起身,虚伪地干笑道:一好,好,我检讨,我检讨。”

    “我们到树林去吧!”

    田贵在刘景桂和春枝的中间,低着头走。

    树林里,正在遍地挖着腐植质,忙着装车,根旺一眼看见景桂他们,喊道:
“大家都住手,景桂哥来啦!”

    大家的眼光都投向从柳丛进入树林的小道上,刘景桂跟春技带着田贵来了,大
家拥上前来,挤在一起。

    刘景桂只得站在小道上,拿着那棵不幸的老玉米,说道:“这棵老玉米,是非
常重要的,它证明树林里的腐植质是上等肥料。田贵把它砍走了,不管他是无心,
还是有意,都起了破坏腐植质威信的作用,现在就让他出面说明白!”

    田贵的脑袋耷拉得快要钻进裤裆里,嘟囔着说:“是我偷砍了的,我倒不是想
破坏,我是想拿回家给孩子烧吃。”

    “吃了得噎嗝!”银杏狠狠地骂道。

    刘景桂又说话了:“咱们大家都要提高警惕性,注意破坏活动,不管他是无心,
还是有意,反正都是破坏,都对人民不利!”

    “你走吧!”春枝对田贵说。

    田贵的脸委黄,腿像面条儿一样软,一步三挪地回家去了。

    于是,刘景桂跟春校也都脱了鞋,挽起裤腿,跟大家一起投进开发腐植质的战
斗中去了。

    银杏悄悄问春宝:“田贵是谁逮住的?”

    “景桂哥,”春宝耳语道,“他每天夜里都要各处巡逻。”

    “他的警惕性真高啊!”银杏深受感动地叹了口气,含着敬爱地望着刘景桂那
高大的身影。

    晚上,支部委员会在刘景桂家召开了,刘景桂目光炯炯的,严峻地说:“我们
不能被田贵蒙哄了,他是有意破坏,只是我们还没抓住真赃实据。今后我们要注意,
有的支部委员黑夜不巡逻,这是要不得的麻痹作风!落雨季到了,秋收也不远了,
地主、反动富农以及一切反革命分子的活动也会加多,一不小心,让敌人钻了空子,
我们就会吃大亏,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劳动,就会被淹个净光,烧个净光,留下的
是一把灰,一把泪!”

                                 二十三

    八月,运河平原的落雨季,到了最后也是最凶恶的阶段了。

    有时,夜晚瓢泼大雨,天明,太阳升起,平原上泛着金光,冒着清香的湿气,
新洗过的青纱帐绿油油的像要滴下绿滴来。

    有时,暴雨在白天突然扑天盖地急袭来了,一时天昏地暗,整个运河滩都被淹
没在呼啸着的暴雨里,但是不久,暴雨过去了,又露出一抹无云青色的天空,野花
吐着浓烈醉人的香气。

    刘景桂和春技带领着山楂村的青壮年男女,日夜住在河堤的窝棚里,时刻监督
着咆哮的运河,巡视着这保卫运河滩居民的生命与丰收的河堤,警戒着破坏分子的
活动。

    一连三天没下雨了,这是一个喘息机会,但也是一个更危险更严重的战斗前夜,
因为最后也是最凶恶的一次山洪就要到来了。

    这是一场决斗!

    但是必须抓紧利用这短短的喘息时间,排除窝存在青纱帐里的雨水,农业社的
小水渠,哗哗地溅着水花,流进运河的支流和山楂村的大水池里。

    麻宝山像昏头虫似的,在屋里跳来跳去,他的地是出名的蛤蟆坑。

    “怎么有脸去求人家农业社,您那种过河拆桥的行为,把人家得罪透了!”他
那窝囊儿子,也急得跟他喊叫起来了。

    麻宝山暴躁地一摆手:“你住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

    晚上,麻宝山找回贵去了,田野上,青纱帐里蛤蟆像大合唱似地喧叫,麻宝山
听得出,这是从分那蛤蟆里发出的声音,他的心就像被热油煎着。

    到了田贵家,院里没有乘凉人的说话声,想是都已经睡了,麻宝山只得烦恼地
回去,但刚走几步,又转身回来,狠命地敲门。

    这急骤的敲门声,吓坏了正在北屋里悄悄商量破坏活动的田贵和王六老板,王
六老板像一只耗子似的,慌慌张张钻回牲口棚,跳进那潮湿发霉的地窖里,心还不
住狂跳,手里握紧那把尖刀子,望着黑洞洞的马棚外面。

    田贵装得刚从睡梦中醒来的神气,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问道:“谁呀?这么
晚还串门来,我都睡了。”

    “你倒无忧无虑,我也得睡得着啊!”麻宝山在外面嚷叫。

    田贵踏下心来了,他开了门,麻宝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瞪着眼睛喊:“我
的地里像水洼子了,你倒想办法帮助我排水啊!”

    “我有什么办法?咱们讲下的互助条件,只有种地,没有排水这一项。”田贵
沉下脸来了。

    麻宝山气疯了,叫道:“你过河拆桥,我们爷儿俩给你做了多少工啊!”

    “我也没白支使你们,”田贵骨碌着三角眼,“我买了肥料跟新式农具,你们
做的工我给工钱!”

    麻宝山一把抓住田贵,狠狠地说:“白眼狼!你给我们工钱。”

    “明天算账,我欠不了你多少!”田贵掰开麻宝山的手,“砰!”地一声关了
门。

    麻宝山气得头蒙了,腿也软了,他照田贵的门上阵了几口唾沫,一步一挪地往
家走了。

    “宝山!”背后一个开阔的声音。

    麻宝山回过头,见是刘景桂,他站住脚,默默地垂下了头。

    “怎么样,需要帮助吧?”刘景桂真诚地问道。

    “需要。”麻宝山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似的。

    “宝山,”刘景桂拍了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说,“你跟田贵搭伙,就是跟白眼
狼交朋友,你能斗得过他的鬼点子?眼下不是明明白白,庄稼快熟了,用不着你了,
就翻了脸。”

    麻宝山跄跄踉踉回到家,躺在炕上,心里很乱,反反复复睡不着。

    麻宝山走后,王六老板又从地窖里出来了,他一听田贵说到刚才跟麻宝山吵嘴,
就点着田贵骂道:“你他妈的就会坏事!丢了麻宝山,不光是没人死牛似的给你干
活,还少了一个掩护。明天给麻宝山赔礼去!”

    田贵被骂得说不出话。

    跟着他们又继续讨论破坏活动的问题。

    “现在河堤看守得像天罗地网,要去执堤就是去找死,等完秋给他们放把火就
是了。”田贵说。

    “你胆小怕死!”王六老板鄙视地说,“好吧!就不去执河堤,你去把村东的
大水池子扒个缺口,虽说淹不了多少地,村子得让水泡了。”

    田贵吭吭哧哧地说:“这怕也不行,水池子的堤上堤下也埋伏着民兵,不容易
找到漏洞,我看还是别冒这个危险。”

    “你试试看看去嘛!”王六老板暴怒地一跺脚。

    田贵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他怕这个魔鬼似的王六老板,他后悔留下了他。

    第二天傍晌,他等麻宝山给排水队员回家烧水喝,追到他的家里,麻宝山一见
他,脸耷拉了下来,像盖上一层霜。

    田贵做赔罪的笑脸,低声下气地说:“昨晚上我刚睡醒,昏头巴脑说了那些没
心肝的话,我知道你生气了。你走后,清醒过来,感到真对不住你,现在我给你认
错赔罪来了。”

    麻宝山眼也不看他,说道:“你不用说这些甜言蜜语了,我看透了你,你是个
过河拆桥的人。”

    “宝山哥!我跟你发誓,”田贵受屈地叫,“我要是那种黑心的人,你挖出我
的心喂狗!”

    麻宝山摇摇手,说道:“你也不用多说了,咱们现在就算账。”

    “宝山哥,咱们等完秋再结账,”田贵委婉地说,“我已经看出苗头,咱们的
庄稼比社里的强得多,不能因为我这几句狗屁话伤了和气,破坏了咱们的互助组。”

    这一番话,打动了麻宝山的心,他脸上的态度变了。

    田贵溜溜回外,然后弯下腰,诡秘地说:“有一天我悄悄听见根旺跟张顺说,
他们要提高公积金,减低土地分红,这明明是刘景桂跟春枝怂恿他们,拿他们当传
声筒。我知道他们在劝你入社;我也不是阻拦你向前发展,我是提醒你,看清脚步
再下脚。”

    麻宝山心猛地一跳。他看了看田贵。田贵亲热地说:“你跟农业社的换工,问
他们能不能折钱,我给你出一半吧!”

    这一来,麻宝山对田贵的气恨完全消散了。

    晚夜,月亮藏在薄云里,山楂村沉浸在的朦朦胧胧月色中,田贵拿着把小铁锹,
贼溜溜地往村东水池去了。

    他的心,咚咚跳得山响,就像要不紧闭着嘴,就会跳出喉咙来。他隐在水池旁
边树林的大白杨背后,剧烈地大口喘气。他望望水池子,水池子在月光下闪着白光,
堤上静静的,没人走动。

    田贵刚要往堤上去,突然,他背靠着的白杨树哗啦啦一阵乱响,就听附近树丛
中一个青年厉声喊道:“谁!”田贵吓得死死地抱住白杨,躲在黑影里。

    “你他妈的喊叫什么!两个山喜鹊打架。妈的!有破坏分子也让你喊跑了!”
也是在不远的一个树丛里,一个人吆喝。

    田贵胆子都要吓破了,他身体哆嗦着,死命才镇静下来,又顺着原路,蹑手蹑
脚地隐在黑影里跑出树林,像夹尾巴狗似的跑回家去了。

    王六老板正跟田贵老婆鬼混,田贵刚进院子,他一步抢出来,问道:“怎么样?
顺手不顺手?”

    田贵已经神智不清了,断断续续地说:“天罗地网,天罗地网!”就跌跌撞撞
地进屋去了。

    王六老板望着田贵的后影,恶狠狠地低声骂道:“妈的!(外尸内从)蛋包。”

                                 二十四

    运河滩的落雨季过去了,平原安然地度过与运河泛滥斗争的考验。

    看!金色的运河滩,谷子在秋风里摇摆着凤尾似的穗儿,扑籁籁响着的鲜红的
高粱,感到疼痛似地甩掉了爬上尖端的小螃蟹;像孪生兄弟似的大玉米棒子,长在
一棵秆子上,饱满得鼓着肚的豆荚儿,躲在毛茸茸的豆叶下。

    那黑绿黑绿的花生叶子,紧紧地掩藏着地底下的累累的果实;爬得满满的芝麻
荚儿,裂开了嘴儿;黄金色的向日葵,发散着浓郁的香气。

    谁看见谁不眼红,谁看见谁不流涎水啊!

    秋风吹来,原野上的芳香飘进村庄,送进每个门户,人们呼吸着这种香气,带
着微笑香甜地人睡了。

    乡政府组织各村民兵,开始联合严密地护秋了。富贵老头不放心,夜晚他也拿
着红缨枪,到田野上巡逻。

    月亮在浮云里移动.运河滩忽明忽暗,富贵老头坐在窝棚口像是瞌睡了似的.
忽然.他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他睁开眼,见一个人张皇地弯腰走来,他刚要喊,
那个人摇摇手,走到近前,是麻宝山。

    “大叔,让我进窝棚里去。”

    麻宝山钻进窝棚深处,富贵老头听见他大口喘气,上下牙咯咯磕打着。

    富贵老头往里爬爬,问道:“深更半夜,你到外边来干什么?”

    麻宝山口舌不清地说:“我掰了你们社里几个老玉米,揪了几个谷穗儿,让民
兵盯上了。”富贵老头勃然变了脸,说道:“你怎么也于这个见不起人的事!”

    “大叔,不是。”麻宝山赶忙解释,“我们那孩子眼下又闹着要入社了,所以
我夜晚掰几个拿回去比比。”

    富贵老头骄傲地呵呵笑了,有兴致地说:“要是你的庄稼比不过社里,入社不
入社?”

    “不一定。

    “为什么呢?”

    “我不能上了圈套……”麻宝山吞吞吐吐地说。

    富贵老头气忿地喊:“你这叫什么话!”

    “您听着,”麻宝山紧眨巴着眼,“社里是不是要改为三七分红?”

    “谁说的?”富贵老头的心“咯噔!”一跳。

    “您听着,”麻宝山说,“社里是不是要提高公积金?”

    “谁说的?”

    麻宝山不回答,只顾说下去:“这么七折八扣,还能落下什么?羊肉是肥,只
能闻味儿到不了嘴!”

    “我问你,你这是听谁说的!”富贵老头用威吓的口气,但掩饰不了他的焦急。

    “您真不知道么?”麻宝山干笑着:“入了社的人,对社外的人事事都保密。”

    “我真不知道!”富贵老头急着表白。

    麻宝山小声说:“根旺跟张顺他们商量好了,社务委员会不通过,就提到社员
代表大会上去,我看这是要动手整治中农了。”

    富贵老头叹口气,“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你听谁说的呢?”

    “田贵!”麻宝山机密地压低声音,“我跟张顺探口气,他嘴很严,可也能听
出一点儿意思。”

    富贵老头颓然地垂下头,说道:“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是社里的人,我就
随大流了。”

    “大叔,我走了!”麻宝山说着,掩紧怀,爬到窝棚口,朝四外望望,就急急
地走了。

    夜很凉,他打着冷颤,脚步很急很碎。

    “宝山哥!你站住。”

    “啊!”麻宝山后脊骨嗖地一股冷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恐怖地站住了。

    从茂密的防风林里,闪出春宝。

    “啊!”麻宝山嘴唇麻痹了,动了动,再也说不出。

    春宝笑嘻嘻地走上前来,递过几个老玉米,说道:“给你带回去比吧。”

    麻宝山害怕地望着春宝,不敢接,月光下,他的脸非常苍白。

    春宝温和地笑道:“你在富贵大爷窝棚里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麻宝山颤抖地伸出手,老玉米很沉,落在了地上。

    “宝山哥,”春宝问道:“你在窝棚里说,好像田贵偷听了什么?”

    麻宝山哺哺地说不清。

    ‘“宝山哥,”春宝挨近他,“在你背后跟着个人,你看见没有?”

    麻宝山惊慌了,摇着头,说道:“我没看见,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们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人,”春宝说,“你回去吧。”

    麻宝山连惊带吓,跌跌撞撞地走了。

    这时,树林中,田野里,走出一伙人,很快集合一起。

    “他看见了没有?”银杏急着问道。

    “没有。”

    “他心里有鬼,说瞎话!”虎兴喊道。

    “我看这家伙深更半夜出来,一定是有人指使!”张顺就要去追。

    春宝一把拉住张顺,冷静地摇摇头,说道:“麻宝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不会。
他正考虑入社不入社,黑夜跑到咱地里掰几个老玉米拿回家比。坏蛋是有的,咱们
得多加注意!”

    春宝他们,又分头隐蔽在田野里、树林里、坟圈里。

    在清冷的初秋之夜,平原的村庄静静地沉睡着,但是有人终夜不眠,保卫着劳
动果实,保卫着一年的心血。

                                 二十五

    像是一只被烧焦尾巴的老鼠,田贵从青纱帐里钻出来。运菏高岸上的大白杨,
在夜风里像急流瀑布似的哗啦啦一阵山响,吓得田贵一个筋斗摔在了酸枣丛上,衣
裳撕扯了,脸皮刮破了,两手扎满葛针。

    他匍匐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捧着胸口,害怕剧烈的心跳声音,会把他暴露
出来。半晌,并没有追赶的脚步声,他才颤抖着爬了起来,突然,在不远处,夜猫
子咯咯咯阴森地笑了,田贵吓得汗毛眼儿都张开了,尿撒在了裤裆里。

    他咬了咬牙,挣扎着跑回家去了。

    田贵家牲口棚里,王六老板蹲在一个角落正在吸烟,他的眼睛像鬼火似的闪着。
田贵已经不止十次地催他走了,他也害怕田贵会不顾他的威胁利诱告了密,趁着青
纱帐还没倒,他准备今晚就动身,田贵便是去踩道的。

    现在,他在烦恼地沉思,他又要去流浪了,但是,哪里是他安身立命的地方呢?

    昏昏沉沉的,王六老板睡着了,他的眼角挂着两颗泪,烟头落在了地上,闪着
奄奄一息的光。

    这时,田贵气急败坏地跑进来,王六老板像猎狗一样机警,立刻醒了,他睁开
眼,瞪着呼哧呼哧喘气的田贵。田贵一脚踩灭了烟火头,说道:“抽完烟不想踩灭
了,烧着了棚子,就要了我的命!”

    王六老板压住怒火,问道:“怎么样,能走吗?”

    “你小声点儿,隔墙有耳!”田贵低声吆喝。

    “到底能走不能走?”

    “天罗地网!”田贵说到这里,想到那阴森恐怖的树林,又一股透心凉。

    “那就不走啦!”王六老板轻松地仰在墙上。

    “你害苦了我!这十一个月,我吃不甘味,睡不踏实,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落雨季前让你走,你死赖着不动,现在可让我怎么办?”田贵抱着头,跳着脚。

    “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王六老板一步抢上来,抓住田贵的前胸,恶狠狠地
瞪着他,“想当年我王六在粮食市场上翻江倒海的时候,你给我溜沟子拍马,恨不
得把你的娘儿们给我睡,你说,你从我手指缝儿里得了多少钱?如今我有家难奔,
有国难投,你却不肯帮搭一下,你个没良心的黑心贼!”

    王六老板越说越气恼,声音也高了。正在上房奶孩子的田贵老婆,慌忙跑了出
来,那孩子却像炸窝蜂似的哭了。

    “小点儿声,提防墙外有人!”

    看出田贵跟王六老板中间的恐怖局面,她假笑了笑,婉转地说:“六老板,您
放宽心,我保您平平安安离开这里。不用跟他一般见识!他是个掉下树叶儿也怕砸
破脑袋的人。”

    王六老板也就顺台阶下,他松了手,说道:“弟妹!你是个有义气的人,我姓
王的知恩必报。吃饭给饭钱,住店给店钱,拿着!”说着,从他那破捎马子里,掏
出一叠票子,但是他犹豫了一下,抽出了半叠儿。

    贪财的田贵老婆,赶忙伸出手来。

    王六老板拿出一枝烟,点着了,用手遮住火光,深深吸了一口,然后长叹口气,
说道:“我不想连累你们,收完秋我就走,远走高飞!”

    牲口棚里,死静死静的,上房的小崽儿还在哭。

    “六老板,您歇着吧。”田贵老婆柔声地劝他。

    “我走,我走到哪儿去呢?哪儿去找安身的地方,监狱!”王六老板前南地说,
他着了魔似的阴森一笑。

    “六老板,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保佑您。”田贵老婆安慰他。

    “我要烧!烧他个一千二净!”王六老板恶毒地笑了,“等收了秋,从山楂村
起,我要走遍运河滩的村村庄庄,一连放他几十把火,然后我去报案。撕了龙袍也
是死,打了太子也是死,反正是跑不了一个死,我为什么不闹个天翻地覆!”

    田贵像触了电似的哆嗦起来。

    “你别怕!只要你不告密,我至死也不会说出你来。咱姓王的是不惜生死的好
汉,要是出卖朋友,是驴打种的!”

    他说得过于兴奋,完全疲倦了,他跳下地窖去,倒头便睡了。

    田贵的话的确不错,果真是隔墙有耳。刘景桂这个最有警觉的人,当田贵从树
林里跑出,刘景桂就已经盯准了他,但是相距太远,没有追上,看着他进家了。

    他靠着田贵的院墙,屏住气静听,牲口棚里似乎有人谈话,但声音很小,听不
清,他想听个水落石出,于是便轻轻攀缘着爬上田贵家的墙头。

    正在这时,他看见一个轻灵的身影,躲躲闪闪地走过来,他赶忙隐蔽在枣树枝
下,那人走近了,却是春枝。春枝警戒地望望四外,也站在刘景桂站过的地方,听
着院里的动静。

    在墙头上,牲口棚里的说话声仍然听不清楚,也不知是谁跟谁说话。一会儿,
田贵跟他老婆从牲口棚里出来了,走进了北屋,刘景桂便又轻轻下来。

    刘景桂落了地,吓了春枝一跳,她一摸枪,看出是刘景桂,相对点了点头,无
声地笑了。

    一路上,他们沉默着,很快就回到了办公室,刘景桂点着灯,说道:“我们要
立刻组织一批党团员,加强对田贵家的监视。”

    “嗯。”春枝心情沉重地点点头,“怕就在他的身上,隐藏着一个大阴谋呢!”

    “我们要打主动仗!”刘景桂握紧拳头,激动地一击桌子,“快收秋了,今年
又是五谷丰登满堂红,敌人早恨得眼红了,一定要放火烧场。马上召开支部委员会!
现在我们就去分头找支部委员。”

    他们走出门,月色正浓,平原上吹着初秋清凉的夜风,发于巴的叶子,“唰啦
啦!唰啦啦!”响。

    “呜哩哩!”夜鸟啼叫着。

    运河滩村村庄庄,狗沉闷地吠着,驴也在叫。

    运河上没有船。……

    斗争的夜!

                                 二十六

    山楂村里,处处是金色的小山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谷香气,跟蒙蒙的水雾混
合在一起。

    经过几天连明带夜的战斗,庄稼已经进场了,然而,这虽然是一年劳动的尾声,
但却是最紧要的关头,只有把粮食送进囤里,送到国家的粮库中,才能喘一口气。

    每天夜里,村里村外的各个角落,树影后,墙拐角,静静地站着岗哨,但却并
不走动。大场里,金色的小丘下,搭了窝棚,住着人,但也不出声音。

    刘景桂是那么精力充沛,他每夜很少睡,总是避在暗影里,在村庄内外游动,
谁也不知道他。

    夜很黑,没有月亮。在村南大场里,东边窝棚住的是富贵老头,西边窝棚住的
是长寿老头,他们各自守卫着本队的粮食垛,谁也不理谁。

    富贵老头靠窝棚口坐着,他望望西边那窝棚,那窝棚口的火亮一跳一跳的,他
知道,长寿老头子这几天的熬夜,已经熬乏了,收割的时候,他吆喝喊叫,骂这个
骂那个,结果他们生产队提前完成了任务。富贵老头从前恨他,现在恨不起来了,
但是却产生了嫉妒,他认定长寿老头肚里有鬼点子,他斗不过他。

    西窝棚口,火亮一明一灭,富贵老头知道,老头子支持不住了,用吸烟刺激困
吨的头脑,他想,应该劝老头子回家歇息。但突然想到,老头子一定是在表现自己,
好被选为模范工作者,领社里的一笔奖金,于是他又嫉妒起来了。

    他想到不久的分红,金色的粮食,像河水似的,流进他们的门槛,流进他们的
囤里。

    他又想起,银杏要嫁出去了,她的粮食是要带走的,他查过账,银杏的工分比
他多,他的心疼了。……

    渐渐的,他的眼睛模糊了,脑海里也像烟雾似的,眼前,好像还跳动着长寿老
头烟窝里的火星。

    突然,一声尖利的嚎叫:“着火喽!”

    富贵老头跳起来,揉揉眼,西边窝棚那里,冒起一股浓烟,跟着蹿出一道血红
色的火,呛人的喉咙,刺人的嗓子。

    他看见长寿老头在火里跳来跳去,一面带着哭声地叫:“着火喽!快来救火呀!”

    富贵老头提着窝棚旁边救急的水,跑过去,往火里直倒下来,火焰猛地暗了,
冒了一股黑烟,但跟着又凶恶地蹿出来,他也发狂地喊:“快救火来呀!”

    村里的狗咬起来,家家都乱了,突然,就听十字路口刘景桂那坚强嘹亮的声音
喊道:“各家各户不要害怕,也不要出门,咱们的救火队出动了!”

    果然,春枝跟根旺率领几十个青年人,各个挑着水桶来了,于是水像瀑布似的
倾泻下来,火焰登时像受了致命伤的恶兽似的,微弱了,熄灭了,场里散布着焦糊
的气味,谷垛的一个小角,被烧秃了。

    长寿老头的胡子烧得蜷曲了,他抱着头呜呜地喊叫:“都怪我,打了个盹儿,
给社里造下这个损失!”他疯狂地抓着自己的胸膛。

    刘景桂一把拉住他,说道:“大爷,别难过,狗日的没烧多少,他太不合算了!”

    “啊!”富贵老头猛醒了似地叫道,一大家还愣着干什么,快追放火的呀!”

    “大叔,放火的已经抓住了!”刘景桂冷冷地笑着说,“狗日的点着火,刚出
场门口,就让春宝一枪托子把他按倒了。”

    “谁呀!?”大家惊讶地问道。

    正在这时,村西头一股黑烟直起,小猪子在圈里吱呀呀乱叫,就听一个女人鬼
似的尖叫:“乡亲们!快来搭救我们呀!”

    大家又乱了,忙跑到井台,挑着水朝村西头跑去,刘景桂冷笑一声,也跟着大
家去了。

    村西头,田贵家的场里冒着火焰,田贵老婆披散着头发,一只奶头露在没扣怀
的褂子外面跳动着,她拍打着手,“瞎眼的老天爷,你是要饿死我们家!”

    “别哭了!”刘景桂厉声地命令,一不是老天爷放的火,放火的人我们抓住了。”

    “抓住了!”田贵老婆陡地止住了干哭,失声惊叫。

    春校应道:“是啊!你去看看吧。”

    “啊!”田贵老婆身子摇了两摇,无奈何,只得心惊肉跳地跟着大家走去。

    村政府点着灯,外面站着拿枪的人,田贵老婆一推门,“啊!你

    ……”她浑身发抖,但立刻镇静下来,骂道:“你黑夜游逛什么!家里着火了,
你要让全家烧死!”

    田贵垂头丧气地吸着烟,疲倦地挑起眼皮,从牙缝里哼哼着说道:“别他妈的
作假了,你放火放晚了!”

    “胡说!你疯了!”田贵老婆逼进一步,尖厉地喊。

    田贵猛地站起来,抡圆巴掌,“啪!”地一声,揍了他老婆一个响亮的嘴巴,
凶狠地骂道:“臭娘儿们!是你害了我!”说着,又用脚踹。

    刘景桂一把揪住他,说道:“田贵!一人有罪一人当,你犯不着打老婆,还是
坦白了吧!”

    田贵浑身像筛糠似地颤抖,他怯懦地跪下来,说道:“景桂兄弟,我坦白,我
是个混蛋哪!我让一个坏蛋给骗了,我后悔也晚啦!”

    “是什么人?”刘景桂把他从地上拉起,问道。

    田贵哭道:“你们跟我去抓吧!”

    “在哪儿?”

    “在我们家牲口棚的地窖里。”

    “有枪没有?”刘景桂盯紧问道。

    “没有,只有一把宰猪刀子。”

    大家拥着田贵,奔他家去,田贵老婆昏倒了。

    田贵掌着灯,来到牲口棚里,照见牲口棚角落的一个黑窟窿,田贵哆哆嗦嗦地
把油灯端到洞口,火苗儿跳着,变绿了,田贵低低叫:“六老板,六老板!”

    “顺手么?”里边一个沉闷的声音。

    “顺……你出来!”田贵上牙磕打着下牙。

    一个毛团团的东西爬上来,根旺一拉枪栓,“不许动!”

    那家伙一愣,跟着猛地击了田贵一拳,“妈的……你出卖了我!”

    油灯落在了地上,摔碎了,牲口棚里一团漆黑,但立刻几道手电光射出来,张
顺跟虎兴早把那家伙摔在了地上。

    手电光照下,这家伙满脸毛扎扎的络腮胡子,两只眼睛发绿,闪着贼光,一身
衣服沤得发霉了,发出令人恶心的臭气。

    “带走!”刘景桂命令。

    村政府里,俞山松和区乡公安工作人员全来了,大家退了出来,只留下景桂和
春枝。

    俞山松问道:“田贵!你怎么跟他勾结在一起的?”

    田贵半边脸浮肿起来,嘴角和耳根凝着血,他捂着脸,呜咽着说:“他早先是
还乡团里一个队长,解放后押了他三年,放他出来,他做投机生意,囤积粮食,就
跟我认识了。粮食统购统销时,他破坏政府法令,被没收了一百多石粮,他恨死了
人民政府了,去年完秋,他在他们那一带作贼放火,捉拿得紧,就跑到我这里躲避
来了。”

    “你为什么收留他?”

    “我不想收留他,他拿起把宰猪刀子跟我拼命,又花言巧语哄骗我老婆,我老
婆财迷了心,我又怕他,就留他住下来了。”

    “那么春天破坏丰产实验地,一定是你们干的了。”

    “是他逼我干的!”田贵哭丧着脸。

    “那几个人呢?”

    “有枪茶棚的富农王三,松子铺的粮食贩子刁麻子,还有一个人,我不认识,
住在王三家里。如田贵说完,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俞山松转过脸,眼光正碰上那家伙的一双恶眼,那家伙坚持了一会儿,低下了
眼皮。

    “你说!”

    那家伙眼里闪着恶毒的光,他冷笑几声,说道:“您别信他的话,都是我们俩
干的,他是主谋,写信叫我来的。”

    “你胡说!你胡说!”田贵捧着腮帮子,跳着脚。

    “你别蒙人了,”春枝走上前来,“那次我跟着你们,看见有好几个人。”

    那家伙笑了笑,说道:“您没记错吧!那天夜里下雨,天很黑,恐怕您看差了。”

    春枝气得涨红了脸,“你狡猾!”

    “他狡猾,是还有三个人呢!”田贵诌媚地作证。

    俞山松一挥手,“带到区里去!”

    第二天,是晴得蓝盈盈的天,山楂村昨夜那紧张的空气消失了,农业社在太阳
光下打场,远远就听见扇车的嗡嗡声,风干了的金色的小米,像急流似地流泻下来。

    刘景桂和春枝从区上回来了,离山楂村不远,他们看见野地里的一个秆秸垛后
面,坐着躺着许多人,他俩非常奇怪,便加快了脚步。

    快走近了,一个人站起身,迎着走过来,是麻宝山。

    “景桂,你们回来了,”麻宝山声音低得听不见,“我们都受了田贵的骗。”

    刘景桂看秆秸垛后面,都是那些曾经表示过要入社的中农。他温和友爱地说:
“是啊!以后只听党的话,万不能信富农的谣言了。”

    “一定记住!”麻宝山叹息着,“我想问你,社里是不是要把公积金提高到百
分之十?”他眼睛盯着刘景桂。

    “今晚上社务委员会讨论这个问题。”

    “按照党的指示呢?”麻宝山仰脸问道。

    “党的指示是,必须坚持根据社员自愿,根据逐年生产发展的结果,并在确实
保证社员的实际收人有一定增加的前提下,采取由少到多的方针。”

    麻宝山不放心地追问道:“你的意见呢?”

    刘景桂笑了,“我完全按照党的指示办事。”

    这时,那群中农完全围上来了,他们个个都露出喜色,像干渴喝了口清泉水,
听着刘景桂的话。

    “还有一件事要问你,”麻宝山高兴地咽了口唾沫,“明年劳股地股是不是要
改为三七分红?”

    刘景桂说:“也是今晚上讨论。”

    “按照党的指示呢?”一个在圈外伸着脖子的中农抢着问道。

    “党的指示,要在全体社员自觉自愿的同意下,逐渐降低土地分红的比例。”

    “你的意见呢?”

    “我跟党的意见一样。”

    大家长出一口气,“这回我们就放心了,谢谢你,景桂!”

    等刘景桂和春技进了村口,他们又跑回林秸垛后面,开起小会来。

                                 二十七

    又是一个中秋节!

    金色的秋天,运河平原的田野是望不到边的,原野伸展着,伸展着,一直跟碧
蓝碧蓝的天空连在一起了,平原上的村落。一个个像是奔跑着似的,远了,小了。

    运河静静地流着,河水是透明的、清凉的,无数只运粮的帆船和小渔船行驶着,
像是飘浮在河面上的白云。

    瓦蓝瓦蓝的天空,高高的,高高的,一群群发肥的季候鸟,向运河告别,划过
运河的河面,像一道紫色的闪电,飞向南方去了。

    中午,区委会突然把刘景桂叫去了,春枝感到非常突然,她在办公室一直等到
深夜,但刘景桂仍然没有口来,她只得回家了。

    春枝刚刚躺下,就听见院外有脚步声跟说话声。

    “你就住在春枝家吧!明天清早咱们三人就赶紧开会。”

    “恐怕春枝难免要闹情绪哩!”

    春枝听出说话的像是俞山松跟刘景桂,便赶紧穿上衣裳走出来,从渐渐远去的
脚步声她知道刘景桂已经走了,她拔开门闩,俞山松正要敲门,一见春枝,他吃了
一惊,问道:“你怎么没睡!”

    “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俞山松扑哧笑了:“好伶俐的耳朵!”

    春枝插上门,转过身,问道:“区委会找景桂哥有什么事呀?”

    “一件重大的事。”

    “啊!”春枝吸了口冷气,“快告诉我。”

    “你思想上要做战斗准备。”

    春枝想到一定是跟破坏分子做斗争的问题了,她立刻沉静下来,点点头。

    俞山松沉了沉,说道:“我们决定让景桂同志到地委党校去学习。”

    “什么?”春枝完全出乎意料,她惊讶地望着俞山松。

    “造景桂去学习!”俞山松又重复了一次。

    春枝不平地喊道:“为什么让他去,我更需要学习呢!”

    “最需要的不是你,是景桂。”

    “不!不是这样。”春枝急赤白脸地说,“景桂哥党龄长,斗争经验多,比我
胜过十倍呢!”

    俞山松摇摇头,“往后斗争一天比一天更尖锐更复杂,他是领导人,不赶快学
习,怎么能摆布得开?所以必须让他到地委党校去学习一年。”

    春枝焦急地问道:“他走了,社里怎么办?”

    俞山松紧紧攥住她的手,“沉重的担子,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

    春枝几乎惊叫起来,“我怎么行啊!”但她刚要出声,就意识到不能这么说,
便赶紧捂住了嘴。

    俞山松爱抚地、责备地说道:“害怕了吗?”

    春枝望着他,那眼光是严厉的,她轻轻摇摇头,低低地说:“我知道自己比景
桂哥差得多,可是我知道,有党……”

    俞山松贴近她身边,抚摸着她,轻声说:“别害怕,不锻炼不行啊!明天景桂
交代工作的时候,咱们要好好研究研究社内外跟党内外的问题。你们社里中农成份
增多了,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就会更隐蔽更阴险,这就是说今后的斗争一天天更尖
锐更复杂了。”

    春枝低声哺哺地说:“我知道,我不怕!”但是她哭了。

    俞山松激情地捧起她的脸,那美丽的面孔混合着痛苦和期待,她闭上眼,俞山
松低下头,吻着她,他感到,春枝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栗。

    第二天晚上,刘景桂就要启程了,因为山楂村的十几只大船要连夜顺流而下,
把粮食运到县城,刘景桂随同坐船走。

    临行之前,刘景桂留恋不舍地到办公室去了,办公室里,点着一盏小煤油灯,
春枝正静静地研究刚刚送到的一份通知,是县委会发下的工作总结提纲。

    刘景桂无声地站在她的背后,默默地望着她,许久,春技才发觉背后有一个影
子,忙回过头,看见是刘景桂,她凄苦地笑了笑。

    “安下心去了吗?”刘景桂笑着问道。

    “心是安下去了。”春枝忧愁地说,“只是害怕自己太年轻,没经验,担不起
这份沉重的责任。”

    “不!要有信心,党把责任放在你的肩膀上,就是信任你。”刘景桂激动地说,
“春枝!你是我介绍人党的,几年来,你在党性上跟工作上进步得很快啊!只要按
照县委区委的指示,按照党支部委员会的决定,依靠群众去做,就不会出错。”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跟春枝亲切地谈起来。

    突然,远远地许多人呼唤:“景桂哥,快走吧!要开船啦!”

    在渡口,月光下站满送行的人,俞山松跟刘景桂同大家-一握手,走上了船。
春枝鼻头酸了,但是她强力压抑住胸膛内的激动,轻轻地对景桂说:“景桂哥,你
要常来信啊!”

    “我一定不会忘!你也别忘了,把通过的明年生产计划寄给我一份。”

    他们默默地、坚定地握了手。

    春宝跳上船,景桂拉住他的手,嘱咐道:“你的责任重了,要好好帮助春技工
作。”

    春宝低下头,小声说:“我怕不行……”

    “怕困难?”

    春宝一抬头,望着他那严厉的但很慈爱的眼光,低低地,却是非常坚定地回答:
“景桂哥,我知道自己工作能力差得多,但是我不怕,有党,有春枝做出的榜样让
我学习,我不怕!你放心。”

    刘景桂握住他的手,小弟弟的幼嫩的一双手,紧紧地,紧紧地。

    起锚了,船动了,春枝跟春宝跳下船。

    十几只大船的桅灯一齐亮了,俞山松跟刘景桂站在桅杆下,雪白的桅灯照亮了
运河滩,照见了运河的远方。运河里,响起一片行船的桨声。

    这是运河平原前进的脚步声!

    这是运河平原向社会主义前进的脚步声!

                            1954年6月夏夜到1955年5月初夏清晨
                              潞河中学--儒林村--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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