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堂文集
最后一个生产队
刘玉堂
一
一九八○年秋后,钓鱼台刚开始时兴分田到户的时候,坚持“毛泽东思想深入
人心,集体的道路地久天长”,硬是顶着不分的有那么十来户。其中有革命老人何
永公、劳动模范刘日庆、公家嫂子李玉芹、摘帽富农王德仁、业余诗人刘玉华、织
布匠子刘来顺。这六位各有一定的历史背景和理论水平,工作组连续开了他们三晚
上的会也没解决问题。开到最后还辩论起来了,辩着带着就红了脸。革命老人何永
公说:“分田到户搞单干?毛主席要是活着,不毁你们这些婊子儿的!咱沂蒙山过
去是革命的根据地,今后就是社会主义的根据地了。这点觉悟也没有?”
劳动模范刘日庆说:“我们钓鱼台可是全省的先进典型,嗯!那年咱到北京开
劳模会,参观动物园,连狗熊都给咱打敬礼,咱也没骄傲自满过。年轻轻的也不注
意个谦虚性儿,什么态度!”
公家嫂子李玉芹说:“当脱产干部几年了?说你呢!五年?五年还不懂唯、唯
物主义啊?一点灵活性也不讲,政策一变你怎么办?耷拉着脑袋写检查啊?写检查
也写不出好哲学!俺家老杨当脱产干部二十多年也没跟你们样的!”她说着说着还
哭了:“你这个死鬼啊,你眼一闭腿一蹬死了利索了,这一搞单干,让俺这孤儿寡
母可怎么办啊!”
摘帽富农王德仁说:“咱不是不听各级领导的话,咱寻思好不容易堂堂正正地
当上社员了,没等稀罕够,就又搞单干,咱确实是舍不得啊!”
业余诗人刘玉华说:“‘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你们懂不懂?一个个的
看着跟有点文化似的,其实没啥水平啊!你是哪庄的?”
织布匠子刘来顺就说:“你甭瞪眼,说你没水平就是没水平。这些年一个个的
工作组,咱见得多了,没一个好东西!还瞪眼呢,熊样儿!”
……
工作组拿他们没办法,经请示上级同意,就保留了他们一个生产队,他们的地
当然也就没分,大队的集体财产也按人头保留了他们应分的一部分。
队长刘玉华为此赋诗一首:社会主义三十年,一夜分了集体日。强制命令一刀
切,全然不顾三中全。集体道路是鹏程,谁来动员也不行。团结友爱发扬光,体现
个社会主义优越性。
他还有注解呢!他说:“‘三中全’就是三中全会,为了押韵我少说了一个字。
后边儿的‘发扬光’也是这个道理,是发扬光大的意思,嗯。”
公家嫂子接着说:“谁还不知道三中全就是三中全会啊!跟积极分子叫积极分
人民日报叫人民日一个意思不是?还‘一手拿着煎饼吃,一手拿着人民日’呢!怎
么编的来。”
王德仁说:“社会还是进步了,搁前几年咱要这么不听各级领导的话,那还不
打你现行反啊!”
何永公就说:“他敢!你要打咱个现行反,不毁他这些婊子儿的来!”
大伙儿就哈哈一阵笑。
门外有几个人看热闹,听见屋里的人笑也咧着嘴笑。刘玉华说:“韩富裕同志,
进来坐呗,生产队的会又不保密。”
韩富裕不好意思地说声“不了”就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囔:“不来不来嘛,
没寻思地又来了。”
别的看热闹的也走了,这个说:“走顺腿儿了这是,人家开会,咱来个什么劲
儿!”
那个说:“这个么儿得两方看,嗯!”
还有的说:“一下子散了伙,有点不习惯不假。”
屋里的刘来顺就说:“这个韩富裕也是邪门儿。过去是有名的红管家,最讲个
集体主义,还喜欢开会什么的,可到了关键时候就顶不住了。看着个子不矮竖插着
跟个汉子似的,原来也是假积极分啊!”
王德仁说:“他也是穷怕了,想发家致富呢!”
刘来顺说:“看他能富到哪里去,还‘富裕’呢,富裕个鸡巴毛啊!”
公家嫂子李玉芹嘻嘻地说:“不文明呢,也不注意个团结性儿,‘团结起来力
量大,唯物主义辩证法’不是?”
刘日庆说:“这话对,玉华的诗后边儿一句最要紧,要体现个社会主义优越性。
往后那些分了地的人家遇到什么困难,咱该怎么帮还怎么帮,那些军烈属五保户,
该怎么照顾还怎么照顾!”
刘来顺说:“大队党支部还能不照顾?”
刘玉华说:“那些人的水平你还不知道?没个觉悟性儿?都当发家致富的带头
人去了,还照顾呢,照顾他们自己好样儿的。”
刘来顺说:“看来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了,明天干什么呢?”
刘玉华说:“拾掇拾掇地吧?修修西山上的地堰,夏天让山洪冲塌了不少。”
二
公家嫂子李玉芹不是钓鱼台人,她是跟着她丈夫杨税务来钓鱼台落户的。杨税
务在公社税务所工作,老家是胶东,因不够农转非的条件,就将她落到钓鱼台了。
李玉芹刚来钓鱼台的时候,刘日庆还当着书记,庄上的人问他:“杨税务怎么把老
婆安到咱庄了,又无亲无故的?”
刘日庆就说:“当然是咱庄县里有名省里有声啦。咱庄是省里的先进典型不是?
杨税务看中咱们庄,主要是咱庄的村风好啊!坐地户外来户一视同仁,宅基地一分
不少,自留地照划不误。要体现个社会主义优越性儿嘛,嗯。”
“人家是脱产干部,你还划给人家自留地!”
“他老婆又没农转非,不划给她自留地吃菜你帮她解决?一个月靠他那干巴巴
的四五十块钱的工资让人家怎么活啊?人家对革命有贡献呢!还会抓中心工作什么
的,民兵训练也能指导。”
“他不就是收个税吗?”
“操,公社一级的干部哪能分工这么细啊,主要是围绕着中心开展工作,什么
都抓。”
“他老婆长得倒是不错,也怪年轻,跟他女儿作的,他俩年龄相差不少吧?”
“你管人家年龄相差多少干吗?杨税务肩膀上有眼儿和小鼻儿什么的,还不该
娶个年轻漂亮的老婆?”
“遇见他俩叫什么?”
“当然是管杨税务叫大哥管他老婆叫嫂子了!”
“咱爷俩都管她叫嫂子?”
刘日庆说:“公家的嫂子哪能跟老百姓一作论啊,叫就是了。”
钓鱼台的男女老少就统统管她叫嫂子,若是在场的还有本庄的嫂子,为了区别
起见,你当面叫公家嫂子她也不嫌。
那个杨税务确实特别能抓中心工作。无论什么样的工作组,诸如学大寨了,抗
旱了,计划生育了,打狗了等等,都少不了他。工作组的工作都是酒席桌上安排的,
喝到一定程度,他就开始安排工作:“打狗很重要,啊,打狗是我党我军的光荣传
统。战争年代,你正要采取个夜间行动。狗叫了,你说咋整?现在呢,又有狂犬病,
你不打,让它一咬,毁了,神经兮兮了。一个庄要有那么三十五十的狂犬病人,还
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呢,屁也建不成!当然喽,抗旱也是很重要的喽!我看你们村
的地都干得跟鳖盖子样的了,那还不抓紧抗旱?还打狗呢,分不出个主语谓语来!”
有时候,正赶上庄里放电影,开演之前他也要拿着话筒罗罗上一会儿。他说:“要
坚决把山羊消灭光,一个山羊就是一个吴化文,不杀山羊怎么封山造林?你造的还
不够它啃的,那还造个屁啊?当然喽,大积农家肥也是很重要的喽!庄稼一支花,
全靠肥当家,你把山羊都杀了,怎么积农家肥?没有肥怎么打粮食?打不出粮食你
吃鸡巴毛啊?还看电影呢,不懂个唯物主义辩证法!”
由此你就能想象到,公家嫂子为什么也经常说个唯物主义什么的。
杨税务这么三罗罗两罗罗就把中心工作给罗罗走了样儿。本来是要打狗,他罗
罗上一会儿就成了抗旱。总之是什么重要什么紧急就先抓什么。时间长了,人们就
有了经验:“他前边说的是上级的指示,那个‘当然喽’后边儿是他自己的精神,
你按‘当然喽’后边儿的精神干没错!”刘日庆对他很崇拜。说他对农村工作熟悉,
工作作风有灵活性,不强制命令,有一定的哲学思想。公社党委却不得意他,说他
是个酒晕子,一天二十四小时八个小时睡着,十六个小时用着,脑瓜儿不清醒,卖
矛又卖盾,拿中心工作当儿戏。加之他的本职业务也不怎么样,税收任务完不成,
还经常受个小贿什么的。有一次就借着一封人民来信停了他的职,让他在家写检查。
杨税务没多少文化。他能罗罗,但不能写。公家嫂子就请刘玉华去替他写,刘
玉华有“初中肄业之文化”(刘玉华语),还会写诗什么的。他对刘玉华写的那首
“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不管你多么有水平”的诗特别感
兴趣,还不时地背上那么一两句。以这们的文采替杨税务写检查那不是小菜儿一碟
吗?刘玉华替杨税务写检查的时候,公家嫂子就在旁边酒肉侍候。他捏着小酒盅说:
“还是冬天好啊!外边儿雪花飘着,屋里火炉生着,猪肉白菜豆腐粉皮儿炖着,小
酒盅这么一捏,小错误那么一犯,小检查这么一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杨大哥
每年要是多犯上它几回就好了。”
杨税务嘿嘿着:“你这个同志,缺乏个严肃性呢!”
公家嫂子就说:“什么思想!不盼着人家进步,还盼着人家犯错误,不懂个唯
物主义辩证法。”
钓鱼台有看望犯错误的人的传统,就像别的村有看望病人的风俗一样。那年何
永公那个南下的儿子,让人家打成了走资派跑回来了,全庄一户不漏地都提着鸡蛋
挂面去看他,送去的东西吃不了,何永公还卖了不少。刘玉华一给杨税务写检查,
庄上的人知道他犯错误了,也不问是犯的什么错误,就都提溜着东西来看他,让他
“好好吃饭把心放宽,千万不要想不开,要是想不开就会窝囊出病来,这可不是闹
着玩儿的”!
有的就说:“现在的中心工作确实也是不好抓,神仙也得犯错误!”
还有的就愤愤不平:“这么好的一个同志,怎么能随便让人写检查!是公社书
记搞的鬼吧?操,他那个熊样儿!长得跟蒜臼子样的,还让人写检查呢,胀得他不
轻!”
就把杨税务两口子安慰得热泪盈眶。
刘日庆还照常找他请教:“去公社开了个会,要咱割资本主义尾巴呢!”
杨税务说:“资本主义尾巴那得割,这是当前的中心工作嘛!”
“两只鸡可以喂,三只鸡不能喂,工作量还怪大哩!”
“三只鸡不能喂,那就喂四只!”
“恐怕够呛!”
“留两只顶什么用?秤了盐打不了油,缴了学费买不了书,要是生个病啦,来
了客人啦,吃鸡巴毛啊?”
“那你说这尾巴怎么割?”
“杀狗!杀狗是我党我军的光荣传统,战争年代……”
“杀狗行!庄上跟资本主义尾巴沾点边儿的我寻思别的也没什么了,就是刘来
顺那台织布机可能有点问题!”
杨税务说:“有什么问题?现在还穿家织布的你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还不都是
家庭困难的?把他那个织布机给割了,让那些家庭困难的穿什么啊?”
公家嫂子在旁边儿说:“刘来顺还是手工业者呢,跟工人阶级差不高儿呢!”
杨税务说:“我和支书研究中心工作,娘们儿家别插嘴当私人秘书,毛主席都
不让自己的老婆当私人秘书!”
李玉芹就脸红了一阵儿。
支书说:“行,就这么办!”
杨税务说:“以后抓中心工作要注意个灵活性儿,嗯!那年我带着工作组到玉
芹她娘家那个庄上抓以粮为纲,上边儿有人提出要把枣树全砍了,退林还田种粮食,
我让他们砍了几棵意思意思算了。转年怎么样?又提封山造林了吧?又让杀山羊了
吧?所以一定要讲个唯物主义辩证法。这样做对个人有什么坏处呢?无非就是写个
小检查,检个查也比一天一个样儿地瞎折腾强啊!把老百姓折腾烦了,他不罗罗你
了,你还领导个屁呀?”
刘日庆佩服得五体投地,说。“那是,领导个屁不假,嗯!”
刘玉华那个小检查写得不错,公社党委比较满意,非但没给杨税务什么处分,
还让他改行当了民政助理,他就又继续参加各种各样的工作组去了。杨税务那个家
也很快成了庄上一个玩场儿。不管他在不在家,你都可以在那里扯闲篇儿、喝茶水、
打扑克、随地吐痰,李玉芹也不嫌乱得慌,她说:“咱们钓鱼台多好啊,有点事儿
谁都往前凑,俺那个庄就不,没事儿他还巴不得你出点事儿,出了事儿都躲得远远
的,根本不懂个团结起来力量大,唯物主义辩证法,要不是俺们老杨,那些枣树早
砍个屌的了,还吃大红枣儿呢,屁也吃不成!”
这一对儿老夫少妻关系很不错,每天不管多晚,杨税务总要骑着自行车从某个
工作组赶回来。一到家,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公家嫂子给掀到床上,忙活上小半天。
有一回何永公去他家扯闲篇儿,刚进院就听见屋里的声音不对头,老家伙乃是过来
之人,经验丰富,听其声即辨其事儿,遂让他听了个全过程。过后他跟刘玉华说:
“这个杨税务,也不知哪来的劲儿,年纪也不小了!”
刘玉华说:“你也是个老不着调啊,还听这个!”
“他两个长不了,早晚得出事儿!”
“为啥?”
“好过头儿了!所谓亲极则疏,酒极则乱,乐极生悲,故乐不可极,极乐成哀,
欲不可纵,纵欲成灾,这才叫唯、唯物主义,嗯。”
何永公的嘴真臭,可也真准!转年夏天,沂蒙山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山洪暴
发,沂河暴涨,杨税务去沂河那边儿开会来着,让大雨给堵住了。他在那里住了一
夜,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傍晚的时候,他喝了个小酒就急着往回走,别人劝他不要
走。“离开一天就撑不住了?”他不听,说是雷鸣电闪的娘们儿家害怕,“武装泅
渡咱都泅过,阴沟里还能翻了船?”结果过沂河的时候就让大水给冲走了,三天之
后才在下游的水库里打捞上尸体来,谁都不寻思的。
刘玉华为此赋诗一首:杨税务死亡非正常,天地为之久低昂。他本脱产一干部,
卖矛卖盾怎久长?若是让我来评价,三七开你看怎么样?玉芹大嫂实哀伤,小女嗷
嗷待成长。尽管有点小抚恤,生活还是够她呛。鱼台本是好村庄,团结互助发扬光。
关心体贴多照顾,寡妇跟不寡一个样儿。
刘玉华当时当着团支部书记,他组织一帮小青年就把她家的活儿给包了。你稍
微一怠慢,他就不高兴了:“刘来顺,没看见玉芹嫂子的菜园该浇了吗?当初要不
是杨税务,早把你那台织布机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个屌的,不知道个所以然。”
刘来顺颠儿颠儿地就去给李玉芹浇菜园了。
在这种形势下,公家嫂子李玉芹坚持走集体的道路那还不倍加坚定?
三
生产队的章程还是老章程,敲钟出工,吹哨放工,地头儿评分儿,会计记分儿。
只是比先前自由了些,只要不是农忙季节,假很好请,想不出工就不出工。刘玉华
说:“广播上说大锅饭有什么毛病,咱就注意克服什么毛病。他们说吃大锅饭不自
由不是?那咱们就自由一点儿,别管得那么死,你赶集上店走亲串门儿,打个招呼
就行,当然喽,还是要讲个自觉性的喽!”
刘玉华早晨敲钟敲得格外响,把那些分了地的单干户们也敲醒了。那些人听见
钟声一骨碌爬起来,寻思寻思又躺下了。韩富裕爬起来之后没有再躺下,他想看看
生产队的人干什么一尔后再参照着去干自己的活儿。韩富裕是放羊出身,当了几年
兵回来也还放。他对农时农活儿一套不怎么懂,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心中无数。他见
生产队的人扛着镬头去西山修地堰了,就觉得自己的地堰也应该修,过一会儿就也
扛着镬头到自己的地里去了。
天很冷,生产队里干活儿的人不多,但很活跃,有说有笑。刘玉华在一处豁口
垒地堰的时候,李玉芹给他打下手,两人一递一垒一递一句地打哈哈。刘玉华说:
“玉芹嫂子你怎么长的来,越来越年轻似的!”
李玉芹嘻嘻地说:“小嘴甜的你,还年轻呢,哪有小调妮儿年轻啊!”
小调妮儿是刘玉华的老婆,整天跟生气似的,特别能骂人。刘玉华说:“她年
轻是年轻,可是不如你温、温暖哩,好像天越冷你就越温暖!”
李玉芹笑得格格的:“净胡罗罗儿!再不老实,‘以脚踢其腿’让你站好个×
养的,怎么寻思的来!”
刘玉华说:“操,不会说个话,哪壶不开单提哪一壶。”
“以脚踢其腿”是刘玉华写的一篇日记中的话。若干年后,他就略事修改换成
第三人称,寄给了他的一个在某刊物负点小责的叔伯兄弟,让他“发表一下,赚个
小酒喝喝”。那篇文章的题目叫《修锁者说》,文笔不错,估计是学了柳宗元。全
文如下:
刘某玉华,初中肄业也。其对代数甚反感,言道:“中国之数学公式不用中国
之数码,而用外国之字母,真乃国贼也。还a加b括号外之平方等于a方加b方再加2a
b呢!如此之复杂,焉能记得住?神仙亦白搭!”又道:“科学与技术乃两回事儿也,
有技术即可混饭吃,懂一点科学则暂时不能。”遂下学焉。
玉华有初中肄业之文化,不甘务农,遂与人修锁修手电筒给猪打针也。其无师
自通,一知半解,所修之锁用一根铁丝即可打开。然农村之锁只挡君子不挡小人,
真若有那训练有素之贼子,再结实的锁亦无用。玉华深知此理,虽公开言明,仍可
挣得油盐之资也。玉华即自我感觉良好,公家人儿一般,声称:“吾乃手工业者也,
属工人阶级。”
钓鱼台信贷员,乃一患胃溃疡之退休干部代理也。因膝下有七女,人称“玉皇
大帝”。其所管钱款即用玉华所修之锁锁于三屉桌内。信贷员之胃痛属阵发性,痛
时口吐酸水冷汗满面,不痛时又与好人一般诸事不碍。秋收大忙时节,家人皆出工
矣,信贷员独自在家甚无聊,遂将钱款连数几遍,共两千有余。此时,突院内秫秸
团中有异声,信贷员即悄声近前察看监听,稍顷,自语道:“乃老鼠也,吓吾一跳。”
复返屋内,将钱款锁于原处。又无事可干,看看一对儿尿罐已满,即挑起往村外菜
园去也。路遇玉华,玉华道:“太阳正毒,不宜以尿浇菜也,须掺入水中浇。”
信贷员道:“尔不说吾还忘矣。”
“先用水浇一遍,而后再浇尿即无事。”
“尔为何未出工耶?”
“吾在家修锁也,锁之主人要得甚急。”
信贷员于菜园担水浇尿,费时不少,待回到家即大惊失色:其抽屉洞开,两千
余款不翼而飞,遂报公安局焉。当晚,警车鸣笛而至,村人皆惊,方知信贷员失盗
也。
次日,公安人员即于队部传讯玉华。其一到,一公安即让其“站好,尔站好”。
边说边以脚踢其腿,要其保持立正姿势。玉华顿觉斯文扫地,复又浑身筛糠也。
公安人问道:“尔姓什么?”
玉华哆嗦道:“吾不姓、姓什么。”
“尔可叫刘玉华?”
“正是本、本人。”
“信贷员之锁乃尔所修耶?”
“是,是吾修的。”
“那锁之性能尔当然知道!”
“那还用、用说。”
“尔亦知信贷员至村外浇尿耶?”
“知、知!”
“且提醒其浇一遍水再浇尿?”
“对,对!”
“此可多费些时间。”
“那是自、自然。”
“尔有作案条件及时间也!”
“吾有条、条件及时间可未作、作案也。”
“尔可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乎?”
“这个还能不、不知。”
“既知为何不坦白?”
“吾未作案让吾如何坦白、坦白?”
“尔还狡辩?”遂将其拘留,让其慢慢交待矣。
玉华有口难辩,没咒可念也。乃汪然出涕,连连掌嘴道:“吾活该,吾活该,
谁让吾与人修锁糊弄人耶?”
拘留数日,传讯若干,少不得又是“以脚踢其腿,让其站好”之类,然玉华皆
矢口否认。后多亏真贼子东窗事发,遂将其释放也。
你道真贼子何许人也?乃信贷员之女婿矣。尔可记得信贷员数款之时,突闻院
中秫秸团内有异声夺?此即其女婿埋伏其中也。那锁之性能那贼子早已清楚不过,
待其岳父去菜园浇尿之时,即窜将出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偷之到手。溜之乎也。那
贼子用所偷之款大方购物大肆吃喝,村人察得,乃告发,不及三审,遂交待焉。
玉华大戚,发誓道:“吾再不修锁也,技术性的东西不好研究。”就爱上了集
体劳动,尤喜修水库或修大寨田之会战,人越多越积极参加。其与人一起干活儿时,
常提醒旁人:“某月某日某时,吾与你一起锄地也。”
“这不假。”
“如有人问起,尔可与吾作证乎?”
“操,尔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有人问起了,吾与尔作证即是,只怕
到时记不住也。”
玉华遂将每日所做之事,记于小本儿上,新闻三五个“W”皆有之,特别标明与
何人在一起。其赋五言绝句一首,道:“集体劳动好,有人来作证。若再把盗失,
找咱可不行。”
后玉华与信贷员三女小调妮儿于集体劳动中自由恋爱,那信贷员亦有愧疚及补
偿之意,就应允。玉华又赋诗一首: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
不管你多么有水平。
李玉芹说“以脚踢其腿让你站好个×养的”,就这么个以脚踢其腿。由此也可
以看出刘玉华为何对集体劳动津津有味坚持留在生产队里。
他两个这么嘻嘻哩哩地穷磨叽的时候,韩富裕在不远处的责任田里不时地往这
瞅。刘玉华见了,说笑的声音就更大:“这个天儿要是猪肉白菜豆腐粉皮儿的那么
炖着,小酒盅那么一捏,小错误那么一犯,小检查那么一写,那就更恣了。”
不想李玉芹一下子不吭声了,表情也黯黯的。刘玉华自知失了嘴,小声说:
“刚才是我的错误,我不该提这事儿,但你要高兴一点儿,韩富裕看着咱们呢,咱
们馋馋这个单干户!”
一会儿,刘玉华吆喝一声:“同志们哪,咱们歇一会儿吧,抽袋烟!”
十来个干活儿的就凑成堆儿了。
刘来顺说:“操,干活儿的不多呀!”
王德仁说:“是不多。”
刘来顺说:“一个个的耍嘴皮子好样儿的,干起活儿来就白搭屌。讲社会主义
优越性,光从享受的角度讲啊?”
李玉芹说:“看看,又不注意个团结起来力量大唯物主义辩证法了不是?”
刘来顺说:“你拉倒吧,还唯物主义辩证法呢。过两天我也请假,去东北俺大
哥那里呆两天!”
刘玉华说:“行,农闲季节雨这么认真,有点活儿干就比抄着个手在街上闲逛
强,三逛两逛出事儿来。”
韩富裕从他的责任田里凑过来,腆着个脸说:“还是这里热闹,天怪冷,是吧?”
刘来顺说:“当然冷了,还能不冷?”
韩富裕说:“这个天儿排练个节目不错。今年不成立个宣传队宣传宣传‘三中
全’呀?”
刘玉华说:“还没研究哩,抽空儿研究研究!”
韩富裕说:“要是成立宣传队,需要我干什么说一声!”
王德仁说:“五十多了还闹这玩艺儿,小孩一样!”
韩富裕嘿嘿着:“农村嘛,也就是敲个锣打个鼓什么的还热闹点儿,再说庄上
还有这么多小光棍儿,不成立宣传队怎么把爱情来产生?”
刘玉华说:“这是经验之谈,值得重视。”
韩富裕脸上就红了一下。
农闲季节,钓鱼台向来都是一天吃两顿饭干半天活儿的。生产队的人歇完了,
又干一会儿就放工了。
四
李玉芹还在家为姑娘的时候刘来顺就认识她了,他去她家剧布时认识的。
刘来顺也上过初中,他小时候对刘玉华特别崇拜。刘玉华能将手电筒的小灯泡
卸下来安到房梁上,把干电池放到枕头底下,中间拿铜丝儿那么一连,让它亮它就
亮,不让它亮它就不亮。刘玉华管这玩艺儿叫共产主义生活的一部分,说:“看看,
嗯,共产主义生活的一部分就这么提前过上了。”刘玉华说的“科学与技术乃两回
事儿也,有技术即可混饭吃,懂一点科学则暂时不能”的话对他影响也特别大,加
之班主任老师对他没好印象,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看着怪聪明,实际一脑
子浆糊”,就也“下学焉”,他下学回来跟他爹学织布。他爹对此还来了个理解万
岁,说是吃饭穿衣是最重要的两件事。要吃饭须种田,要穿衣须织布,无论什么时
候种田和织布这两件事都是失不了业的。官至七品,不如一艺在身。
织布这件事,刘来顺从小耳濡目染不学自会,可刷布他不会,待再有人预约织
布的时候,他爹就带他去刷了。这就认识了李玉芹。
那个庄叫枣树行,三三两两地坐落在一处处绿树掩映的山坳里,满山遍野的全
是枣树。正是枣花飘香时节,到处蜂飞蝶舞,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会碰一家伙,连
空气都甜丝丝的。他爷俩到李玉芹家去的时候,少女模样的李玉芹就端出一盆放了
蜂蜜和石榴枝的水给他们喝,又甘甜又清凉。刘来顺认为那是全世界最好喝的水之
一,那姑娘长得如此俊美,眼睛特别大,酒窝特别甜,皮肤还怪细,身材也不错,
肯定就与经常喝这玩艺儿有关。
所谓刷布实际上就是刷线。将做经的线先放到浆糊里用手揣,尔后将线的一头
儿缠到羊角状的木拐子上,再慢慢地拽开,用刷于刷。这就须好天气,有好太阳。
这样边刷边晒边缠,得寸进尺地就将做经的线刷好了。他爷俩儿在离她家不远的打
麦场上拉开架势刷布的时候,那个漂亮得要命的姑娘就在场边儿的树荫里纺城。她
纺线的姿势很好看,演节目似的,纺线的声音也好听,小蜜蜂似的。刘来顺的爹将
关键工序弄弄好,在旁边儿指导了一会儿,就跟那女孩的爹喝茶啦派去了,他自己
刷。
太阳很好,但很晒人,而且他觉得旁边儿还有个比太阳更热的东西在时时炙烤
着他的脊背,让人一阵阵拔火罐儿似地麻热。他手中的刷子也不好使唤了,接连刷
断了好几根线,他的汗下来了。他悄悄从草帽底下看一眼那女孩,发现人家并未注
意他,仍在很稔熟地纺线。小手一牵出来一条银线,亮光闪闪;小手一松,那线又
没了,留下一道光弧,既神奇又好看。他很快就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刷起来,并
充满着独立工作的自豪感。这实际是一件工作的两道工序呢,你纺线来我织布,我
挑水来你浇园,他想唱上两口,但没好意思。没好意思是没好意思,心里可是怪恣
来。他想到七仙女也是个手工业者呢,她那六个姐姐全是。天上一批手工业者,地
下一批贫下中农,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操,不押韵了,让刘玉华来刷布,
肯定就会说得很押韵。“崩!”又断了一根线,他忙不迭地又接上了。刷着刷着,
他开始觉得这手工业者的工作原来这么枯燥,没有多少新道道儿。太阳火辣辣地当
头照,那个纺车哼嘤哼嘤的很单调。他想跟那姑娘啦啦呱儿,一时还找不着由头。
他就拼命地喝水,如果把那个小瓷盆儿里的水喝完,那姑娘就会来添水了,这样就
可以顺便跟她说说话,谈谈一件工作两道工序的问题,七仙女也是个手工业者的问
题。问题是水喝得太多撑得要命老想撒尿,而撒一次还不行不一会儿又要去撒。待
他再一次撒完尿回来,那姑娘说话了:“懒驴上磨屎尿多,没把你个鳖肚子撑破啊!”
刘来顺一下子让她骂愣了,你想不到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还会开口骂人!待回过神
儿来,赶紧颠儿颠儿地刷布去了,那点手工业者的自豪和想跟她说说话的野心全让
她打击没了。待把所有的线刷完,他再也没喝一口水。那姑娘来送水的时候还盯着
他刷过的线看来看去呢,满脸不信任的表情,唯恐不合格似的。操她的!骂人太狠
了!没有文化啊,缺少教养啊!
刘来顺开始织布的时候,那个女孩不断地来送做纬用的线穗子,刘巧儿似的提
着篮子,蹦蹦跶跶很活泼。她第一次来送线穗子的时候,还给他家捎来一小罐儿蜂
蜜。刘来顺他娘过意不去,留她吃饭,她说行,吃就吃。问她吃羊肉吗?她说她什
么也能吃,狗屎头子不能吃,狗屎头子能吃她也吃。刘来顺就不计前嫌了,这人说
话原来就这么个说法,上回她不一定是有意骂他。
这样的三来两往,两人就熟了。刘来顺就给她讲纺线和织布是两道工序的问题,
七仙女也是手工业者的问题:“《天仙配》你看过吗?”
她说:“没有,光听说过,俺那个庄又小又偏僻,谁屑去那里放啊!”
“以后俺庄要再放,我去叫你!”
“那敢情好!长了这么大,就看了一回《红日》,还跑了二十多里地,把我吓
得了不得,死那么多人!”
刘来顺说:“那不是真死,全是假装的!”
她说:“跟真的一样哩,怎么演的来!”
他知道这女孩叫李玉芹,他则告诉她自己叫刘来顺,“因为排行老二,小名乃
叫二顺子,你知道‘乃’是什么意思吗?”
李玉芹胸脯缩了缩:“这个还能不知道啊?小孩子家说这个不好!”
刘来顺说:“这说明你就是不知道,乃就是‘就’,乃叫二顺子,就是就叫二
顺子。”
“你懂得还怪多哩,你多大?”
“快十七了!”
“十七就懂这么多呀?俺十九了,还什么都不懂,潮一样!”
“关键是要有文化,啊!”
李玉芹家的布织完了,还没有来放电影的,越盼越不来。后来他听说离钓鱼台
八里地的大泉庄放,他就约她去了。不想那个杨税务也在那里,放电影之前他就拿
着话筒在那里罗罗杀山羊的问题,引得大伙儿一阵阵笑。刘来顺说:“这个人我认
识,特别能罗罗儿!”
李玉芹说:“这个人我也认识,讲话挺有意思!”
“你怎么认识的?”
“他到俺庄搞过民兵训练呢,打出来的信号弹都好几种颜色,特别好看!”
刘来顺的心里竟然还有点小不悦。
电影放的是《龙江颂》。正放着下起小雨来了。刘来顺将上衣脱下来两人一起
顶着继续看,三顶两顶两人就偎成堆儿了,刘来顺就闻到了一种很温暖的甜稀稀的
气息。雨水漏下来,流到他俩的脸上,就将两张脸给粘住了。稍微动一下就“哧”
的一声,揭膏药似的,很舒服。过一会儿就再粘再揭。李玉芹说了一句形容这种情
况的歇后语,刘来顺没听清,问她怎么个事儿,她脸红红地说:“没听清算了,好
话不重两遍!”刘来顺的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揽着揽着就企图往某个地方努力,
她拧他一下说:“以为我不知道!”他就说:“长得跟江水英样的哩!”她则说:
“年轻轻的,不学个好。”
电影放完了,雨也就不下了,好像老天故意给他个亲近她的机会似的。回来的
路上,李玉芹说:“还江水英样的呢,人家江水英是干部家属呢!”
“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见她家门口挂着军属牌子吗?”
“看得还怪仔细哩!”
她就说她们庄上有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姑娘,到县城当了干部家属,可胀饱了,
还让我到她家看孩子呢!每次回来还坐在自行车前边的大梁上让她男的带着呢!”
“是怪胀饱的!”
李玉芹气哼哼地说:“什么时候咱也弄个干部家属当当,把那个小×妮子给比
下去!”
刘来顺就再也没吭声。
他两个先前就这么点事儿。
不想没过两年李玉芹竟然嫁给了杨税务,而且还来钓又台安了家。干部家属就
这么当上了,她肯定也坐到自行车的大梁上让杨税务带过了。刘来顺后来就想:女
同志要实现个理想到底是容易一些。李玉芹见着他当然也不自然了一会儿,可很快
就客气起来,让他以后多关照,“团结起来力量大,唯物主义辩证法不是?”瞧,
还唯物主义辩证法呢!学得还怪快哩:这个女人原来也如此而已呀,漂亮是漂亮,
酒窝儿也怪甜,胸脯也丰满,可思想平庸啊,找了个整天胡罗罗的酒晕子,而且比
她大十几岁不少,说是爷俩还差不多,眼高手低很了了。
此后她家成了玩场儿,他从来也没去过;杨税务犯小错误,他还觉得怪畅快;
人家管她叫公家嫂子,他还往公共意义上寻思,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早晚他听说
杨税务夫妇保护了他的织布机,他见了李玉芹才说话。后来杨税务让大水给冲走了,
他就默默地帮着她干活儿。有一回他正给李玉芹浇菜园,李玉芹远远地看见,眼泪
就掉下来了。
刘来顺那台织布机割资本主义尾也没割了他的,却让那些涤纶涤卡涤鸡巴毛什
么的冲毁了堆。刘来顺尽管对此早有预感,可当那些名字很好听的化学的东西铺天
盖地地涌进了沂蒙山,整个冬天真格的就没有一家来预约织布了的时候,他还是感
到了说不出的悲凉。随后他爹去世了,他娘让东北他大哥接了去,他一个人在家守
着空荡荡的一个大院子确实也是怪冷清。他要把那台织布机拆了烧火个屌的,让刘
玉华给拦住了。刘玉华说:“化学的东西不好,植物的东西好,早晚有一天植物性
质的棉布还会吃香,这一点定了。毛主席不早就说过,‘社会要走S型。有时候说不
定还要走O型。’又不是没传达,不好好寻思寻思。”他就把那台织布机拆开撮到了
猪圈的房梁上。刘玉华还说他:“个人问题至今没解决?盖由于长期不参加集体劳
动。我说‘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个体劳动则不行,不管你多么有水平’不
是随便说的,这是真理,嗯!”于是,他就到生产队里挣工分去了。他长期室内作
业,小脸儿挺白,手指头挺长,肩膀很窄,水蛇腰还有点弯曲,干地里的活儿不怎
么行,队长就把他安排到果园去了。李玉芹正好也在那里。这么劳动了一段,哎,
还真不错,他跟李玉芹的事情就有所进展,逐渐地就把感情来产生。在这种情况下,
搞分田到户要散集体的伙,刘来顺怎么能千?况且李玉芹也留在生产队里!
过两天,刘来顺分别跟刘玉华和李玉芹打了个招呼,就去东北接他娘了。李玉
芹说:“快回来呀!”
刘来顺说:“还能不快?”
五
一进腊月,刘玉华放了生产队的假。韩富裕撮弄着他成立个宣传队热闹热闹,
他跟刘日庆何永公等人一商量就同意了。但没人挑头组织,韩富裕对这玩艺儿热是
热,但也只能跑个腿烧个水眼个务什么的,让他挑头他挑不了。而村里的团支部呢?
这时候正乱着,形同虚设没人罗罗儿。韩富裕就显出很难过的样子说:“可惜玉洁
二姑早出嫁了,我寻思了一圈儿,还真找不出这么个人来,要不还是你来干,除了
你谁也玩儿不转。”
刘玉华唉了一声说:“那就我干吧!”
韩富裕说:“敲锣吧?”
“八字还没有一撇儿敲什么敲?成立了宣传队演什么?”
“当然是重点宣传‘三中全’了!”
“本子呢?”
“你自己不能编?平时编得一套套的,关键时候就不行了?我看把那个《老两
口学毛选》改成三中全就怪合适!”他说着说着唱起来了:“老头子,哎,老婆子,
哎,咱们两个学三中全哎咱们俩学三中全,哎,还怪顺口哩!”
刘玉华让他气乐了:“简直是胡罗罗儿!这么严肃的事怎么能搞成庸俗化?让
上级知道了,不毁你个婊子儿的来!”
“操,业余性的农村宣传队还能要求多么高!庸俗不庸俗关键看你认真不认真。
要不咱就再演《小姑贤》、《小借年》?那年玉洁二姑教的那个《妈妈娘你好湖涂》
和拿着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我看也能演。”
“可谁来演呢?”
韩富裕说:“你看着谁能演,列一个名单给我,生产队的人你说了算,单干户
们我去作动员!”
刘玉华说:“那你就动员动员看吧!”他随便说了几个小青年的名字,韩富裕
颠儿颠儿地就动员去了。
韩富裕对钩鱼台的业余宣传队有着特殊的感情,与刘玉华的“集体劳动好,把
爱情来产生”的看法相类似,他认为农村青年只有参加个宣传队才能把个人问题来
解决。他自己的个人问题就是连续参加了三次宣传队才勉强解决的。他对那年冬天
排节目的情景记忆犹新、印象美好。
那年冬天,县文化馆培训农村业余文艺骨干,钩鱼台就派团支部宣传委员刘玉
洁去了。她在那里学会了吕剧《小姑贤》和《小借年》,还学会了《妈妈娘你好糊
涂》的表演唱和拿着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她一回来,韩富裕就把她给盯上了。
韩富裕个子很高,牙很大,个人问题解决起来比较困难。他见头年演节目的好几对
青年男女都自由恋爱成了功,就磨磨叽叽地想参加。他问刘玉洁:“你那些节目里
有没有坏家伙?咱演不上好人,演个坏家伙也行啊!”头年他在一个活报剧里演过
汉奸,他把满嘴的大牙用锡纸那么一包,在台上舞舞扎扎,惹得下边儿哈哈笑。
刘玉洁说:“宣传性的节目能有什么坏家伙?”
“没有坏家伙的节目可就,般化了。”
“一般化就一般化呗,它就是没有,我有啥办法?”
韩富裕就说:“编节目的人没水平,没有坏家伙怎么热闹?”
支部书记刘日庆给他说情:“演不上坏家伙就让他干点服务工作吧,管个汽灯
烧个水啦,敲个锣鼓跑个腿啦,还得有这么个人。”
刘玉洁就同意了。
刘日庆对从县上学来的节目特别重视,成立宣传队的时候亲自作动员,说:
“节目里演的,就是上级提倡的,得好好领会精神,不能一般演演就算完,那个节
目说谁糊涂?”
“说妈妈娘你好糊涂。”
“嗯,上了年纪是容易犯糊涂不假,具体怎么个精神来着?”
刘玉洁把词儿给他念一遍,他就说:“原来是反对包办婚姻的,以后谁再搞包
办,就上她家门口唱去,县上学来的节目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农村排节目的意义不在于将来演得怎么样,而在于排的本身,在于排节目时的
那种气氛。经常有这种情况,你这里节目刚开始排,庄上几乎所有的人就都知道是
怎么个精神了,有时候演员在台上慌了神儿,台下某个小学生说不定还给你提词儿
呢!大人们就会安慰上你两句:“别慌,忘了词儿不要紧,咱又不是专门儿干这个
的。”冬天的傍晚里,锣鼓那么一响,家家户户就会发生点小骚动,韩富裕服务工
作干得特别积极,你这里刚端起饭碗,他那里锣鼓敲上了,敲得你心里麻麻痒痒的,
根本吃不下饭,胡乱扒几口就往街上窜。
韩富裕敲一会儿锣鼓就去点汽灯,点完了汽灯生火炉,这里那里的拾掇一通儿,
等演员们陆续到齐了,他就咋呼一声:“别敲了,别影响了演员背台词儿!刘乃厚,
不让你敲嘛你还敲,没有个自觉性,年纪也不小了。”负责同志似的。
演员们背台词的时候,韩富裕就蹲在旁边儿浇水冲胖大海,吓唬吓唬趴在窗台
上往里瞅的孩子们:“去去去。别看了,早看了演的时候就不新鲜了。”
女演员们跟他嘻嘻哩哩:“老韩同志的服务工作做得真是不错,这胖大海冲的!
真胖啊!”
“没什么,这点小活儿不值得一干!”
“还怪谦虚呢!一谦虚就进步了。”
“这点小谦虚算不了什么,咱在部队立三等功两次从来没说过才是大谦虚呢!”
“是吗?那可是不简单,把你那军功章拿来咱瞧瞧!”
他颠儿颠儿就去拿了。
韩富裕做服务工作真是不容易,只要是宣传队的人,谁都能支使他,这个让他
借服装,那个让他借道具,支使得他这里那里的团团转,他则自我感觉良好,乐此
不疲,有人问他:“今年的节目是啥内容啊?怎么光见演员背,不见演员排呀?”
他就说:“主要精神是让你别糊涂,词儿全是新的,不好背,嗯!”
刘玉洁组织宣传队以貌取人,看着不顺眼的她不要,安排角色则跟做媒似的,
讲究个容貌相当,脾气相投,特别还要考虑到亲戚理道姓氏辈分。你不能将堂兄妹
或姑侄俩安排成两口子,也不能将姑侄俩或爷俩儿安排成兄妹或哥俩,这就很麻烦,
也很危险,三排两排就会把爱情来产生,因此上,钓鱼台的小青年到了一定的年龄
就会格外盼着冬天来临。到了冬天就可以组织宣传队了,组织了宣传队就容易把爱
情来产生了。
果不其然,待节目排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宣传队里一下子成了好几对。那时候
青年男女谈恋爱兴互相提缺点,而且主要是女的给男的提。你看见那个女的给某个
男的提缺点了,那就是基本上定下来了。有天晚上排完了节目,在《小借年》里演
妹妹的姑娘,突然当着好几个人的面儿,给演穷秀才的青年提了三条缺点,情绪很
激动,措词很刻薄,那青年有点招架不了。韩富裕问他:“怪幸福是吧?”
那青年悄声嘟囔道:“这哪是谈恋爱,纯是糟践人啊!”
韩富裕就说:“瞎驴拴到槽上,为(喂)你不知道为你,缺点提的这么具体还
能不幸福?得了便宜卖乖呢!”
韩富裕的对象问题却仍然没有着落。刘日庆找到刘玉洁说:“韩富裕表现怎么
样?”
刘玉洁说:“表现挺好,挺能干,还怪感动人哩!”
刘日庆说:“他接连参加了好几年宣传队了,这个对象问题老落不了实还是个
事儿来。他可是复员军人啊,还立过三等功两次什么的。他依靠组织解决个人问题,
咱老给他解决不了,也说不过去呀!”
刘玉洁说:“是不好解决,我要是没对象,我就嫁给他。”
“你是军婚那怎么行?你看我家大娘子乃英怎么样?”
刘玉洁很吃惊,说:“那怎么行,这么俊的闺女嫁给他怪可惜的!”
“这事儿就托付给你了,你去做做大娘子的工作,让她好好跟韩富裕谈。”
刘玉洁很感动,找刘乃英连谈了三晚上,刘乃英终于给韩富裕提缺点了:“一
是不怎么会过日子,去年在石炕子峪分地瓜你嫌远不去拿,烂到那里去了;二是吹
吹唬唬,还假装谦虚,动不动就立三等功两次,你立三等功两次有什么了不起?三
是舞舞扎扎不稳重,负责同志似的爱显能,你算干什么的?嗯!”
别的姑娘也帮着刘乃英给他提缺点:“你放羊放得一身游击习气,整天悠悠逛
逛,还串门子什么的,这么大的个子尽往娘们儿堆儿里串个什么劲儿?”
“你复员回来的时候还撇腔呢,还坐碗(昨晚)回来的呢,还坐盆儿哩,酸得
你不轻!”
“你那两个门牙也不小,怎么长的来,獠牙似的,啃西瓜好货,以后跟乃英亲
近你得小心点儿,别没轻没重的逮着不上税的了。”
“你还散布封建迷信呢,你说鼻子破了要是把鼻血抹到笤帚上,过了七七四十
九天,那笤帚晚上就会在院子里跳,吓得人不轻,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嗯?”
……
提得韩富裕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连刘乃英也有点小动摇眼看不罗罗他了。
最后韩富裕的眼泪也下来了,连说:“我改还不行吗?我改还不行吗?”
后来他两个当然就成了功。不想他两个结婚之后,刘乃英跟那些当初帮着她给
韩富裕提缺点的小姐儿们就记了仇,说:“你们的男人就好了?一个个跟蒜日子样
的,还笑话人家的男人呢,熊样儿!”
韩富裕吃水不忘掘井人,结婚不忘好媒介,从此对宣传队的感情日趋深厚经久
不衰。刘乃英有时说他:“年纪也不小了,还疯疯癫癫地跟小孩一样。”他就说:
“我又不抽烟,也不喝酒,连这点嗜好也不让有?”
韩富裕按着刘玉华提供的名单,挨家挨户地动员了一圈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没人罗罗儿。人们宁愿花钱买票去一个姓曹的个体户家看电视,也不愿排节目了。
他们说都什么年代了,还鼓捣那玩艺儿!生产队的人鼓捣还能挣工分,咱去鼓捣谁
给咱工钱?
刘玉华说:“看看,没人罗罗儿吧?我估计就没人罗罗儿!”
韩富裕说:“操他们的娘的,什么觉悟!这个单干就是有问题,把人心都搞散
了。”
刘玉华说:“我看也别演什么节目了,咱们就成立个高跷队吧,自愿参加,到
时候锣鼓那么一敲,会踩高跷的人脚还不痒痒?庄里庄外地走上两圈儿热闹热闹算
了。”
郭富裕仍然有点不甘心地说:“看来情况也就这么个情况了。”
韩富裕的儿子经常从家里拿鸡蛋去那个姓曹的家换票看电视。韩富裕见了说:
“昨天晚上看了的怎么今天还看?翻来覆去地看个什么劲儿?不会过个日子!”
他儿子说:“你以为电视跟电影一样老放一个片子啊?今天放的跟昨天的不一
样呢!”
韩富裕不信,说:“他哪有那么多片子!”
“又不是他自己放的,是电视台放了,他这里收的呢!”
韩富裕经不住诱惑,也去看了一回。看完了,他说:“效果不佳,净下雨点子,
这么个熊玩艺儿还卖票,庄里庄亲的怎么好意思的来!”
他又去跟刘玉华商量:“这个宣传队还非成立不可哩,生产队就不能跟那个姓
曹的竞、竞争一下,把群众团结在生产队的周围?那个姓曹的有历史问题呢,还参
加过还乡团什么的,我看见他就恶心!”
刘玉华说:“现代化的东西怎么能竞争得过?刘来顺那个织布机不就让些化学
的东西冲毁了堆?”
韩富裕说:“操他的,什么形势!”
刘玉华就感慨地说:“老韩哪,我看咱俩都犯了一样的毛病,我留恋集体劳动
的气氛,你迷恋宣传队的热闹,老想恢复过去的时光,留住印象中的好东西,这可
能吗?你就是把宜传队成立起来,制造一点人为的热闹又有什么意思?总觉得有点
虚假,断不是原来的那种味道了是不是?”
韩富裕神情黯然了一会儿死了心,再也不提成立宣传队的事了。
年三十那天,刘玉华召集生产队的小学生,敲锣打破地去给烈军属贴对联送蜡
烛挂纱灯。韩富裕听见了,从家里跑出来,远远地看着敲锣打鼓的孩子们,眼眶就
有点湿润。
春节之后,生产队的十来个小青年踩着高跷在村里转了一圈儿。队伍很短,场
面有点冷清,韩富裕就觉得确实不是原来的那种味道了。
六
刘来顺去东北接他娘,让他大哥一顿好训。那个大顺子一听他还留在生产队里
就火了。大顺子说:“沂蒙山那疙瘩的人我还不了解呀?沂蒙山人是惯于饿着肚子
为饿肚子的原因辩护的。看,我饿得多么有道理,多么有水平,多么光荣!又是革
命传统,又是老解放区什么的。你要想办法让他吃饱呢,他就怀疑你的办法,这不
对,那不对,甚至骂娘。连人要吃饭进而要吃饱吃好的道理都不懂,还毛泽东思想
深入人心,集体的道路地久天长哩,你以后少给我装腔作势,三十多了,连个老婆
都找不上,还担心这忧虑那哩,你忧虑忧虑你自己吧!”
刘来顺说:“找不上老婆怨我吗?集体劳动才能产生爱情,我长期单独室内作
业,谁对咱了解呀?”
“你拉倒吧,整个一个半吊子还室内作业呢,你这些词儿是从哪里学来的?顶
吃还是顶穿?就你这个熊样儿,谁屑找你呀?找着你把脖子扎起来听你瞎罗罗呀?
整天神经兮兮的还自我感觉良好哩:你跟那个老花子能学出什么好来!”
说得刘来顺脸红脖子粗的眼泪几乎流下来了。
他娘就说大顺子:一说得这么难听干吗?你不会好好说呀?就跟你不是沂蒙山
人样的,他又不是来求你买木料!”
大顺子就说:“我要不说得难听一点儿,他还会自我感觉良好!”
他娘说。“好啦!好啦!”完了就要大顺子去买火车票,她要二顺子立马回去,
“你这疙瘩的水土我不服!”
大顺子好说歹说才将他娘俩留住,待春节过后,刘来顺和他娘就回来了。
刘来顺一回来就要求退队。他寻思了一路,大哥的话难听是难听些,可是对呀。
你不能饿着肚子为饿肚子的原因辩护,也不能扎起脖子来罗罗集体的道路地久天长。
这个大顺子在家里的时候八脚踢不出个屁来,一出去还人五人六的成了气候,到底
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长白山比沂蒙山大啊。
刘来顺找着刘玉华介绍了一番东北的情况,学说了大顺子说的一些道理,之后
说:“你看看留在生产队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个的老弱残疾,全是些耍着嘴皮
子等着享受社会主义优越性的,那还有个好?”
刘玉华说:“你这次出去长了不少见识,看来形势就这么个形势了,你大哥的
话对呀,你愿意退就退吧!”
“那你干吗还留在生产队里?你又不是没有手艺!”
刘玉华“唉”了一声,说:“我是队长啊!再说我太贪恋一种精神生活了!”
“精神生活?你那种精神生活不就是大伙儿一块儿干活儿的时候热闹一点儿吗?
顶吃还是顶穿?你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想把爱情来产生啊?”
刘玉华苦笑一下,说:“‘人多好干活儿,人少好吃馍’当然也是一方面;另
一方面我觉得咱这个村多少年来一向风气不错,一家有难,众邻相帮。可一搞单干,
人心确实是散了。今年春节孩子们去给烈军属贴对联送蜡烛,每家的东西不值两块
钱,可那些烈军属们全哭了。要是一个个的都跟老曹家样的,去他家看个熊电视也
要买票,没有钱就拿鸡蛋换,这么下去行吗?”
刘来顺说:“那不还是因为穷吗?要是家家都有电视了,谁还去他家看?”
刘玉华说:“最近我一直琢磨这个事儿,是保留生产队还是搞单干,其实只是
个形式问题,一切都要看内容,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弊端。只要不是一刀切
就对了。”
刘来顺坚持要退队,刘玉华就同意了。刘来顺一退,李玉芹也退了。而韩富裕
和另外两家烈军属反而入了队。让人想起一句类似的名言,生产队里边的人想出来,
生产队外边的人想进去,很微妙的。
李玉芹真是个温柔而又果断的女人。她跟刘来顺一起退队,就等于向全村公开
了他俩的事,她很乐意有这么个效果。
刘来顺从东北一回来,她就来看他娘俩了。她脸红红的,穿得利索索的,仿佛
比先前丰满漂亮了许多。待说过一些亲热的寒暄的话之后,刘来顺他娘看出点小情
况,就到院子里拾掇这拾掇那去了。
他娘一走,李玉芹竟害冷似地一下颤抖起来,眼泪也下来了,他问她:“怎么
了?”她压抑地流着眼泪,大滴大滴的泪珠从她那美丽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带着响
声似的。半天,她气呼呼地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刘来顺确实就不明白,莫非女人们爱起来都像发疟疾一样吗?但嘴上却说:
“还能装糊涂!关键是你要跟了我,就当不成干部家属了。”
“你这个死疙瘩呀,我恨不得咬你两口!”
“你咬吧,咬吧,喃,喃!”他就蹲到她跟前让她咬了。
她发疯似地在他脸上到处亲,喃呐着:“把人熬煎的,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哩!”
“还能不回来!”
刘来顺他娘在门外咳嗽了一声,进屋送水。两人重新坐好,刘来顺就罗罗东北
的情况,他大哥讲的道理,尔后就把准备退出生产队的打算跟她说了。不想她跟他
不谋而合,说:“我也有这个打算,只是不好意思提出来。”说完,又问他:“东
北的花椒多少钱一斤?”
刘来顺说:“我还不大了解哩!”
他娘说:“两块来钱儿吧!”
李玉芹说:“看看,咱这里的花椒皮儿五毛钱一斤没人要,气得刘乃厚他们都
烧了火,烧火还麻眼。咱俩搞一个代销点怎么样?往外推销花椒苹果大红枣,往里
进烟酒糖茶日用百货,一家伙就弄大了。我寻思你有文化,千农活儿又白搭,搞个
推销啦站个门头啦当个会计啦,说不定好货,怎么样?干不千?”
刘来顺一听挺激动,说:“行是行,可咱没本钱哪!”
李玉芹说:“你这个人不就是本钱哪?”她把那个人字格外强调了一下,“再
说还可以贷款哪!搞代销点还三年免税呢!咱这里是贫困地区不是?有政策!”
刘来顺心里想,到底是给杨税务当过老婆,业务还怪懂:“可建在哪里呢?”
“你家那座老宅子就怪合适,又挨着公路,装装卸卸什么的捷方便!”
“那是我大哥的呢!”
他娘说:“你大哥的就是你的,他还能再回来呀?你们用就是,不用白不用!”
李玉芹说:“那可就太好了。”
李玉芹发挥她年轻漂亮的特长,利用杨税务先前的关系,跑执照跑贷款跑进货
渠道;刘来顺则发挥他有文化腿长的特长,记帐算帐搞推销,钓鱼台第一个个体代
销店就成立起来了。李玉芹任经理,刘来顺任办事兼会计。
开业的那一天,庄上的人都来凑热闹。刘玉华说:“干脆来它个双喜临门,弄
成个名符其实的夫妻店算了。”
刘来顺嘿嘿着不吭声,李玉芹就说:“不懂个形式和内容的唯物主义辩证法!”
刘玉华嘱咐他俩:“以后需要个人手什么的可说一声,别不好意思。”
韩富裕问刘玉华:“敲锣打鼓吧?”
刘玉华说:“敲!”
敲得刘来顺热泪盈眶了。
李玉芹原来还包了一小片果园。当初分田到户招标承包果园的时候,村上没人
敢包,村干部们说是生产队的人也可以包,李玉芹就承包了一小片。这次两人从生
产队退出来又按人头带出来了十几棵,连在一起就是很可观的一片了。他两个先前
又都在果园干过,果树管理上的一套懂一些,两人形影不离地要么小卖部,要么苹
果园,就这么干起来了。李玉芹的那个上小学的小女孩儿由刘来顺他娘管着,两家
又一块儿开伙,就跟一家人似的很红火。
他两个一块儿出去联系业务的时候,小卖部的门当然就关着。刘来顺眼李玉芹
商量:“招个女孩子怎么样?帮着站站门头!”
李玉芹不同意,说:“坚决不要女的!”
“为什么?”
她瞪一眼刘来顺:“女的毛病多,再说咱也不指望那个门头,那只是招牌,咱
们主要做门头上看不见的买卖!”
刘来顺就不知道什么是门头上看不见的买卖。他开始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神秘,
不可等闲视之。那次他两个去县城联系业务,如果抓紧,当天就能赶回来。但她故
意磨磨蹭蹭,这里转转那里逛逛,待把事儿办完,就非在那里住一宿不可了。她还
会喝酒呢,他喝起酒来脸色红润醉眼朦胧,格外迷人。她像换了个人似的说说笑笑
很活跃。两人的房间当然是分着开的,但喝完了酒他把她送回房间去的时候她不让
他走了,她要他陪她说话。他说:“生意上的一套你还怪懂哩,你怎么懂的来着?
过去好像没发现你有这方面的天才呀!”
她笑笑:“你没发现的多哩!我过去卖过大红枣儿还卖过细麻绳什么的,你没
发现吧?我还会抽烟呢,来,给我一根儿。”他递给她一根儿,她就人五人六地抽
起来了,还挺像回事儿,那烟确实就是从她鼻孔里出来的。他问她:“跟杨税务学
的?”
她说一句“不会说个话”之后就说起了杨税务。她说她当初认识他就是因为卖
红枣儿。你知道卖东西的特别害怕搞税务的,但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好说话。
他还经常让她到税务所里喝水呢,就让她很感动。后来他到枣树行抓中心工作搞民
兵训练,能打出那么好看的信号弹又让她很崇拜。他到她家吃派饭的时候,喝完了
酒,就拿出一叠人民币在桌上摔,他管人民币叫“国务院发的东西”,之后抽出一
张大团结递给她爹说:“李大哥,小意思,你收下!”就把她爹震得一愣愣的。他
在她家管她爹叫大哥,待她打着灯笼,送他到大队部休息的时候,半路上他就管她
叫小妹了。他把手揽到她的腰上说:“玉芹小妹很美丽呀!不要紧张,哎!城里人
大白天在街上走就这样呢,很大方的。没有人的时候就这样——”他扳着她的脸到
处啃,咂咂有声。尔后他说:“在公园里谈恋爱的时候还这样呢——”他的手就探
到她的胸脯上了。她一只手打着灯笼,另一只手根本抵挡不住,她让他揉搓得吁吁
气喘浑身酥软。那只灯笼就在夜幕中的山路上摇曳着,一晃一晃……
刘来顺听了心里竟然很不是味儿:“真不是个东西啊!”
李玉芹故意气他似的说:“你是东西呀?我愿意,你算干什么的?”
刘来顺气呼呼地说:“你愿意你嫁给他就是了。”“我就嫁了,怎么着?还吃
人家丈夫的醋呢,不要脸。”
他仍然气鼓鼓地嘟囔:“你要脸呀?你多要脸!怪不得你那时候特别羡慕干部
家属呢,敢情是早有目标了。”
她“噗哧”一下乐了:“小心眼儿的你,谁让你当初那么小呢,你要早占下不
就是你的了吗?”
刘来顺简直让她撩拨得够呛!他嘟嚷着“我现在可是大了”就扑上去将她抱住
了。她深深地喘一口气,说:“你大了我可老了。”他又嘟嚷着:“你根本不老!”
“你不嫌呀?”
“不嫌不嫌不嫌呀!咱们结婚吧,正儿八经地结个婚。”
她却沉着起来了:“着什么急呀,这不跟结了婚一样吗?”
“你还怪解、解放哩,不等结婚就有了事儿。”
“在外边儿可以解放一下,回去就不能有事儿。”
“整天呆成堆儿,没事儿人家也以为有事儿。”
“咱们就来它个有事儿也跟没事儿似的。”
“搞得这么复杂干吗呀!”
“工作需要!”
七
天大旱。一冬无雪,开春之后又滴雨未下。这种情况在别的地区也许算不上大
旱,但在沂蒙山的北部地区那就是大旱。沂蒙山有“涝不死的北、水、南,旱不死
的临、苍、郊”之说,意思是沂河上游的沂北、沂水、沂南三县再涝也不怕,而下
游的临沂、苍山、郯城三个县则越旱越丰收。特别是沂河发源地的沂北县,地势太
高,河床落差太大,有点雨刷地就流下去了,根本存不住水。所以一样的情况在别
的地方不怎么旱,这地方就格外旱。
这时候,小麦刚刚灌浆,春播即将开始,正是用水的时候可就是不下雨。分田
到户的时候,大部分水利设施都破坏了,没法用。生产队的水利设施,虽然没破坏,
但也不配套了,麦田浇了一半儿也甩不上了。刘玉华让人在机井旁边儿挖了个水池
子,把水抽上来之后,靠肩挑手提地浇麦播种。单干户们也来挑水,他们说这机井
是村里的,不单单是你们生产队的,你们用我们也能用。生产队的人说,这水是我
们花钱买柴油用抽水泵抽上来的,你们不能白挑。单干户们说“我们缴钱还能不缴”,
可过后谁去挨家挨户地收那三毛两毛的钱呢?一个庄上住着整天碰头搭脸的。尽管
如此,单干户们浇上的地仍然不如生产队多,他们老婆孩子一起上阵哭天喊地也还
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而机井里的水还不能全抽光,你这里抽得厉害了,村里的那
口井就没水了,全村的人畜用水也要成问题。大伙儿又都到五里地以外的沂河去挑
水。挑着挑着沂河也没水了,季节眼看也要过了。生产队的麦田勉强浇了一遍,春
播基本上搞完了,单干户们的地却大部分没种上。最后不管地干不干了,坝上种子
就算完,完了就等着下雨。这时候,人们就觉得浇地这件事还是集体着方便些。
在这种情况下,李玉芹的那一亩麦田却全部浇上了。是生产队帮她浇的。倒是
有人说过“不罗罗她了”的,可刘玉华说:“她孤儿寡母的你让她怎么弄?还讲不
讲个‘团结互助发扬光’?”
“她不是跟刘来顺合居了吗?刘来顺不会浇?”
“你听谁说他俩合居了?领证了吗?你看着像合其实还没合,等他俩正式成了
一家人再不罗罗她就是了。”
刘来顺的地就没人给他浇。他自己吭哧吭哧地挑水浇了一点儿,李玉芹疼得慌,
不让他浇了,说:“我的就是你的,够吃的算完。最费力的是种地,最不值钱的是
粮食,有功夫多做一笔买卖就有了。我还想把咱俩的地再回包给生产队呢。”
刘来顺就体会到她为什么不急于和他结婚了。她还在品尝着集体道路的优越性,
享受着干部家属的殊荣。
天老不下雨,大伙儿都怪急得慌。单干户李守阳说:“这么干靠着还是事儿来,
咱们得敬天祈雨啊!那年敬了一回不就挺管用,头天敬了第二天就下了。”
大伙儿都说行。
可谁来挑头张罗呢?单干户们愿意凑份子出钱,可不愿意挑头,个别愿意挑头
的也觉得没有权威性,于是就想到了刘玉华,觉得还是生产队组织有号召力,刘玉
华还不罗罗儿,说。“我是共产党员,怎么能罗罗儿这个?”
李守阳说:“你看天早得这个样儿,群众也有这么个要求,你就出出面组织组
织吧!嗯?党员也不能脱离群众不足?”
大伙儿也都说是呀是呀,这个么儿还就得你来弄。
说得刘玉华也有了点小同情,就说:“你们问问韩富裕干不干吧,也只有他能
张罗!”
不想韩富裕也不干。韩富裕说:“头年生产队让你们挑个节目热闹热闹,你们
一个个牛皮烘烘,请了一圈儿没人罗罗儿,现在想起生产队了,没门儿!”
大伙儿没办法,最后公推何永公领衔挑头。李守阳说:“那年就是他挑头的呀,
怎么把这个破儿给忘了呢!”
革命老人何永公是叫革命老人,其实他本人并没具体地参加过什么革命,只不
过他儿子参军较早,后来又南下当了大干部罢了。他外号叫何大能耐,上过几天私
塾,懂一点阴阳五行,看过几本初刻或二刻的东西,满脑子的伪科学。韩富裕当年
谈恋爱姑娘们给他提缺点的时候,说他散布封建迷信的话,韩富裕就是听他说的。
他喜欢在人家的白公事上当司仪,人家办红公事的时候去掌勺当大师傅。他炒莱的
水平一般化,且一边炒一边尝,但你若不请他,他会对你的酒席评头论足,评得一
塌糊涂,又是“不上讲究”,“一锅猪食”什么的。他很看重刘来顺织布这件事,
说是还是自己织的布穿着放心,宁愿光着腚也不能穿南方人卖的那种旧衣服。“有
一年,余以十五斤小米换九成新之棉大氅儿一件,白天穿着,晚上盖着。可盖着盖
着,三不知的那大氅儿就滚落地上了。一日睡至半夜,余被冻醒,见大氅儿又滚落
地上,余即拾起来,复盖好,不一会儿又滚下去了。余拾之它坠之,拾之坠之,如
是者三。后余拾之摁之不撒手,它竟与余拔河般地相持不下,余没拽过它,竟将余
亦拽至床下了。余大吃一惊:莫非床下有人与余戏闹乎?一看,没有。余即恍然大
悟:此大氅儿乃是扒窑子的从死尸身上扒下来的定了。余当即向其三叩首,将其小
心放至床上,它即安然不动了。第二日,余以火焚之,那大氅儿竟劈啪作响飘然而
去。”
有一年何永公确实就领着祈了一回雨。全村男女老幼满当当地跪了半里地,把
交通也堵塞了。有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脱产干部模样的人打此路过,站在旁边儿看热
闹,何永公就过去将他摁到地上跪下了。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县长,县长也没怪罪他,
只是作报告讲到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时经常提到这事。
这次大伙儿推选他挑头祈雨,他就又精神抖擞地领着大伙儿杀猪宰羊,买纸备
香。游行祭祀过后,又是铺天盖地跪倒了一片,宣誓般地哭天喊地,呼风唤雨,很
有气势的。
完了,众人感慨不已,都说像这类群众自觉自愿的事情,还是有组织地进行好
一些。
八
李玉芹和刘来顺收购了一宗去年各家卖不出去的花椒,托运到东北大顺子那里
去了。尔后李玉芹打发刘来顺去一趟,看看销得如何,顺便再让他大哥批些木材回
来,说是拿苹果换他的。刘来顺去了之后,他大哥还挺高兴,说:“你也开窍了?
不,‘毛泽东思想深入人心,集体的道路地久天长’了?那花椒是按两块钱一斤批
出去的,你们收购的价格是多少?”
“一块一!”
“这三吨就赚五千多,这点子出得还行来。你们要我批木材,那个李玉芹能给
我多少回扣啊?”
“回扣?什么回扣?”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我还真不知道哩!”
“你个土掉了渣儿的傻老帽儿!还做买卖哩。我这里给你平价木材,她那里议
价卖,这中间的油水儿有多大你知道不?她不给我回扣,谁罗罗她呀?你以为我批
木材就那么容易?就算我打着支援老区的名义批了条子,从买出来到运回去,需要
打通多少关节你知道不?哪一个关节不打点一下行吗?销那些花椒也是我四处打点
了的,别心里没数。”
“我们不是给我平价苹果吗?”
“你拉倒吧,你那个苹果根本不存在平价议价的问题,全是市场价格,那里便
宜这里贵,不是因为平价议价,而是由于地区差儿,懂吗?”
刘来顺说:“那你按人家给的回扣数拿就是了。”
大顺子就批给了他们三十方木材,按较低的一个比例拿了他们的回扣,并嘱咐
他:“以后搞商品流通要注意建立一种感情联系,互惠互利,别放进不放出。”
刘来顺回来跟李玉芹一讲,李玉芹说:“我寻思他不好意思拿哩,还真拿了,
外边儿的人就是狡猾。”
这花椒一倒,木材一销,生意一家伙做大了。这时候刘来顺就知道什么是门头
上看不见的买卖了,他对李玉芹很服。
李玉芹越发自豪、丰满和漂亮了。她像刚刚成熟的大红枣儿,脸儿红润,身体
饱满,透着一股迷人的魅力。她当然就不时地慰劳他一番,说:“怎么样?幸福吧?
脱产干部的生活就这么过上了。”这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重新获得爱情之后,怀
着唯恐再失去的心理,仔仔细细地品尝着享受着。刘来顺呢?因为刚知道点滋味,
而且这爱情来得晚了些,也拼命地补偿着,乐此不疲地跟她耳鬓厮磨。
生意做大了,影响出去了。那些穿制服戴大盖帽儿分不清是工商还是税务方面
的人来检查指导的多了。刘来顺分不清,李玉芹分得清。来人当然就酒席侍候,她
作陪。酒喝到一定程度,那些人就对她动手动脚,她也不恼。她还跟人家称兄道弟
呢!她把人家送走的时候,一个眼的眼皮还节奏很快地抖动呢!他怎么也不能像她
那样节奏很快地抖动一只眼的眼皮,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他当然不悦:“你干
吗这么贱哪?”
她还装糊涂:“怎么了?”
“你以为我没看见?”
她不在乎地笑笑:“又吃醋了不是?你懂个屁呀!”
“我是不懂,永远不懂!”
她一下将他抱住:“我就喜欢你吃醋。”
他将她拨拉开:“算了算了,你拉倒吧!”
她锲而不舍地拥着他:“还认了真呢!这些人哪个能得罪呀?不把这些人笼……
团结住,咱干啥能干成呀?你以为钱挣得那么容易呀?那些木材是国家统配物资不
准倒买倒卖呢!人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没事儿,认起真来就够咱呛呢!”
刘来顺的心就软了。他笨拙地学着她抖动眼皮的样子:“就这么个睁一只眼闭
一只眼呀?”
她嗔怒地打他一下:“去你的!”
“可你是我的!”
“所以我不急着跟你结婚呀!”
“就为了这个?”
她嘻嘻地说:“小心眼儿的你,你的终归是你的,还能跑了?还生气呢?俺向
你赔不是还不行?”说着就把晴纶羊毛衫和衬衣一起脱了。昏暗中她将羊毛衫和衬
衣拽开的时候,就劈啪作响闪着火花,这是化学的东西。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何永
公以十五斤小米换来的那个棉大氅儿。那种细微的劈啪作响的声音真是难听得要命,
那火星也像鬼火一样,鬼鬼祟祟挺格寒人。她一点情绪也没有了。她问他:“怎么
了?”
“你穿的什么狗屁衣裳啊!劈啪作响还冒火光,简真是死人穿的东西,什么好
心情也让它弄坏了。”
她有点气恼地说:“没见过你这样的,睡不着了怨床歪,不怨自己本事不济还
怪这怪那哩,毛病不少!”
他气呼呼地说:“拉倒吧,反正咱是没本事。”
她又抚慰他:“谁说你没本事啦,还能每回都行啊?”
像这样的只图新鲜而又缺乏责任感的夫妻般的生活,很容易发生些不愉快,慢
慢地就会产生小隔阂。而当她妥协一下,不穿那些又响又冒火光的东西的时候,他
就又行了。这时他又觉得她根本不好好地顾借他,像是人家的东西不用白不用似的,
很铺张。他又跟她商量结婚的事情,她说:“不急着结婚是因为死鬼老杨的关系还
可以用,人家还能格外高看咱一眼,结了婚,人家认识咱是干什么的呀?”
刘来顺说:“原来如此!结了婚人家就不认识咱是干什么的了,不认识咱是干
什么的了是因为跟我结了婚,那就趁早拉鸡巴倒吧,你让人家认识你高看你去吧!”
她又软缠硬磨:“看看,又使小性儿了不是?小男人什么都好,就是爱使小性
儿不好。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咱好哇!等咱成了当当响的人物不是咱求人家而是人
家求咱的时候,再大鸣大放的当你的老婆不好吗?”
刘来顺就又软下来了。他猜想正常的长久的夫妻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这年的年景不错。春天大旱的时候,何永公领头祈了那么一下雨,此后就基本
上风调雨顺。秋后粮食丰收、苹果丰收,家家户户吃的问题基本解决,那些承包了
果园的则连花钱的问题也解决了。刘玉华说:“关键是今年公粮和统购粮卖得少了。”
细算起来,生产队的人收入不如单干户们多,原因当然就在于那个大锅饭。韩
富裕有点小后悔,说:“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进来哩!”摘帽富农王德仁也有点小
动摇:“看样子政策不会变了,这个分田到户还行来。”
李玉芹又收购了大宗苹果,连同她承包的那些一块儿运到东北,又卖了个好价
钱。春天她低价收购花椒赚了一家伙的事,刘来顺有一次无意中说漏了嘴给传出去
了,加之他两个明铺暗盖婚又不结却形同夫妻,庄上的人就对他俩议论纷纷,说:
“这个女人属母狗×的,放进不放出,大伙儿对她那么好,她赚当庄人的钱还这么
狠!”
“那片果园根本就不该包给外来户,她走起路来仰着个脸,熊样儿!”
“这个刘来顺也不是什么好衙役,成她的面首了。”
李玉芹听见了一句半句的就一肚子委屈,说:“一个个没良心的东西,那些花
椒他们烧了火不疼得慌,你费劲巴力地给他销出去了,他又嫌吃了亏。我承包果园
是签了合同的呢,想欺负我个外来户呀?没门儿。”
李玉芹也买了个大彩电,她要跟那个姓曹的竟争一下,也要卖票来着,刘来顺
坚决不同意,李玉芹听了他的。可后来即使不卖票也没有谁愿意去她家看了,刘来
顺觉得很尴尬。
九
李玉芹问刘来顺:“你有个大叔在省城当作家是不是?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他呢?”
刘来顺说:“他从小就在外边儿上学,你上哪里见去?又不是亲叔。”
“不是亲叔也不要紧哪,他总该有点家乡观念吧?他要是给咱来上一篇儿,报
纸电台的一宣传,那名气可就大了,以后要跟他加强联系,嗯!”
“他又不是记者光写好听的,你要犯了错误嘛,他说不定能给你来一篇儿。”
“那就更不能得罪呀,更要加强联系呀,我让你联系你去联系好了,就这么定
了。”
刘来顺去省城他那位作家大叔家加强联系的时候,就发现了一样他非常熟悉的
东西:带格子的家织布。沙发的靠背上扶手上全是,他大婶穿的旗袍儿和墙上挂着
的小挎包也是那种家织布做的。在一圈儿很洋气的摆设中间显出一种朴素的美。他
问他大叔:“您还有这种东西呀?”
他大叔说:“是你大婶娘家送来的,好看吗?”
“好看!”
“这就叫织锦,也叫鲁锦。实际咱们沂蒙山织的这个才最正宗啊,我看见这些
东西就会想起沂蒙山,它在时时提醒我是沂蒙山人,可惜现在失传了。”
刘来顺的眼睛一亮:“我就会织呀!”
他大婶就说:“你织啊!现在这些东西又开始时兴了。”
刘来顺说:“会不会过段时间又过时了?”
他大叔说:“民族的东西永远不会过时,偶尔过时一下也是暂时的,过段时间
还会时兴,顶多形式上变变罢了,东西还是那些东西。”
他大婶说:“你们织了,我帮你们联系推销,你看这个!”她指指墙上挂的一
幅孔子画像,“就是在一般的白家织布上印的,还出口呢!”
刘来顺就激动得要命,当即表示回去马上办个织锦厂。
他大叔就说:“好啊,这个想法好的、好的,我全力支持!”
回家的路上,刘来顺就把建织锦厂的细节想好了。他还决定此事暂不告诉李玉
芹,先悄悄地准备着,待一切就绪之后再跟她摊牌。她若同意,就让她突然高兴一
下,她若不同意,就跟她拉鸡巴倒。作为一个男子汉,你一点后手也不留,把底全
交给这个女人,仅仅做她的助手……哎,庄上的人怎么说我是面首呢?是助手吧?
老百姓没文化,净说错别字。
可一回到家,他就听他娘说,韩富裕、刘玉华和另外三个单干户让公安局给提
溜走了。他问娘:“为了什么?”他娘说:“你去问问李大经理就知道了。”
他去小卖郭找李玉芹,就见李玉芹正在陪几位戴大盖帽的人喝酒,歌颂当前改
革的大好形势,感谢有关部门的大力支持,那些人就说她是“女强人,企业家”。
她一只眼的眼皮就又节奏很快地抖动起来,作和蔼可亲状。刘来顺在黑影里瞅了半
天没惊动她,待那帮人走了才露面。她见了他就趔趄着站起来要跟他干杯,说:
“怪恣来,庆祝庆祝!”
“庆祝什么?”
“嘿嘿,老娘我是女强人,企业家!”
她醉了。他把她扶到床上,她就哇哇地吐了,吐完了就哭,哭够了又笑,把刘
来顺折腾得不轻。他没敢离开,他要侍候着她继续吐或喝水什么的。她睡了一小觉
醒来,见他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就把他的脑袋紧紧抱住了,她嘟囔着:“小亲亲咱
们结婚马上结婚!”
他一下醒了:“你不是说醉话吧?”
她幽幽地看着他:“不是不是不是啊!”
“韩富裕——”
“别说话!”她一下用湿润的唇将他的嘴堵住了。这时候也确实不宜说别的话
的。
完了,她说:“跟你说的事儿你还没表态呢!”
“什么事儿?”
“结婚呀!”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韩富裕——”
“不嘛不嘛,你先回答我嘛!”
“我的态度你还不知道吗?”
“没变化?”
“除非你变了。”
“那好!”她就说起韩富裕他们为啥让公安局给提溜走了,因为果园的事,你
知道那些人议论栽的不如包的,包的不如卖的已经好长时间了,凭心而论,当初承
包额是偏低了些不假。可当时他们为什么不包?人家包了就害红眼病,韩富裕这个
私孩子借着喝醉了酒就领着一帮人去刨果树,一下刨倒了二十多棵,多疼人啊!那
些人一边刨还一边骂呢,‘地是我们开,树是我们栽,为何让个外来户子破鞋发大
财?’骂得还怪顺口哩!这不纯粹破坏改革吗?也不看看老娘我是谁!老娘一个电
话打过去,公安局就来人把他们抓走了。你没见公安同志一来吓得韩富裕那个熊样
儿啊,公安同志问他姓什么,他哆嗦了半天还说不出姓什么呢!”
“跟刘玉华有什么关系?”
“韩富裕梗梗着脖子去刨树,就是他在旁边儿激起来的,一块儿喝个熊地瓜干
子酒还胡罗罗儿呢!说是‘苹果树大家栽,一人发财不应该。虽说承包有合同,不
合理的应该改。公家嫂子实可爱,近年变得有点坏。作风问题还在其次,关键是钻
进钱眼儿里出不来’,韩富裕一听,就说‘给她刨个屌的!’他说‘你不敢!’韩
富裕说‘你看我敢不敢!’说完真格地就刨去了。”
“就为了这个?”
“嗯,情况就这么个情况!”
刘来顺就不吭声了。这时候他发现躺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安静的时候是漂亮的,
可发起狼来就不怎么好看了,也不显年轻了。她感觉出他的冷淡,又以女人的方式
感化他:“把刘玉华提溜走你疼得慌了?他也怪流氓呢,还管我这里叫‘全世界最
温暖的地方’!”
他忽然坐起来:“你温暖个屌呀!”
她也恼了:“你干吗跟我这么说话?人家欺负我你也欺负我?我哪点对不起你
了?”
他说:“你没对不起我,只有钓鱼台对不起你,而你没对不起钓鱼台!”说完,
走了。
第二天,刘来顺以自己不适合做买卖为由从那个小卖部里退出来了,结婚的事
自然也就告吹了。李玉芹冷笑了一下,算了。
三天之后,刘玉华跟参与刨树的那三个单干户回来了。四个人还挺乐观,一路
有说有笑,有人问刘玉华:“以脚踢其腿让你站好香?”
他笑笑:“哪能呢!”
韩富裕就留在那里了,拘留十五天,罚款四百元。刘玉华安排生产队的人轮流
给他送饭,罚款则由刘来顺主动给垫上了。
刘来顺又进到生产队了。他跟刘玉华商量办织锦厂的事,刘玉华很高兴,说:
“我早就想搞点企业,就是想不起上什么项目来,这下可太好了。”
钓鱼台第一个队办企业织锦厂很快就建起来了,生产队的所有闲散劳力都有了
活儿千,刘来顺的那台织布机也安了起来。刘玉华说:“怎么样?植物性质的棉皮
又吃香了吧?还是毛主席说得对呀,社会要走S型,有时候说不定还要走0型!”
后来,一位当过电影演员也当过作家的很有名气的人拍电视系列片《中国一绝》,
生产队的织锦厂就上了电视,作为《中国一绝》的一集,叫《沂蒙织锦》。刘来顺
的那位作家大叔就答应给他来一篇,叫《最后一个生产队》。
这年,那三个参与刨果树的单干户也进到生产队了,此时同时摘帽富农王德仁
和另外两户则退出了生产队。
现在这个生产队仍然存在着,不少人还是单干的时候想集体,集体的时候想单
干,这么出来进去进去出来地循环着,看样子还要这么无休止地循环下去,怪有意
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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