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李肇正<一见钟情>
第一章
1
刘方圆感觉到衰老,是在离婚的那一天,而且很明显,是雕刻般的感觉。刘方
圆和妻子,哦,应该说是前妻了,一起从法院里走出来,两人都陷入很深的忧伤。
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地男欢女爱,也曾经你死我活地拼打厮杀,当然,走到离婚这一
步,他们一定对对方充满怨愤,充满仇恨。他们决定离婚时,一刹那都平静了。刘
方圆问她,你在想什么?她说,我想你死!她的依旧很美丽的眼睛闪闪烁烁的,有
金属的质地。刘方圆很阴险地笑了笑。她问,你笑什么?刘方圆说,我也在想你死。
他们从法院的很高的台阶上走下来。他们应该各奔东西了。前妻说,我这辈子
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和你这种人结婚。刘方圆说,我这辈子只做对一件事,就
是和你这种人离婚。刘方圆对前妻向来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男人和女人是平
等的,为什么非得让男人对女人心甘情愿地做出笨拙的样子?假如这种所谓的谦让
是男人的美德和风度,刘方圆宁可不做男人!前妻问,你四十几了?一刹那刘方圆
突然忘了他的年龄。刘方圆忘记年龄是应该的,不是他被前妻气糊涂了。身份证上
把刘方圆的年龄写错了,而身份证刘方圆是天天带在身上的,凡是需要证明年龄的
场合,刘方圆统统使用它,于是它给刘方圆的年龄就改变了妈妈给刘方圆的年龄。
刘方圆非常机智地反问,你现在还有知道我年龄的必要吗?我现在有回答你提问的
义务吗?前妻说,你总是聪明过头。我想告诉你,到了你这种年龄,应该心平气和
了。刘方圆最反对她的这种说法了。现在,什么都是市场。市场告诉人,强大者生,
弱小者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刘方圆说,得得,这话你去对学生说,教师的嘴
脸,就是假惺惺地笑,假惺惺地说道理。前妻是重点中学的校长,刘方圆为了贬低
她,就说她是教师。教师和校长有本质的区别,校长可以住校长楼,基本上是不要
钱;教师可以去买商品房,当然是有钱的话。刘方圆仇恨一切特权,包括前妻的。
心平气和是前妻给刘方圆的临别赠言。那天很热,所以刘方圆马上就从毛孔里
蒸发了它。毛孔里有丝丝的感觉,体内所有的东西都由固体的状态突然升华为气体
状态,在千千万万的毛孔里袅袅娜娜地飘飞,很诗意的,在辽阔的长空舒展广袖,
幽灵似的起舞。刘方圆有着茫然的喜悦,觉得他一直在盼望离婚;但他却无法摆脱
悲哀,刘方圆的身边只有他自己。刘方圆突然觉得,他丢失了一件什么东西,是不
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刘方圆苦苦寻找起来,把口袋一个个翻过来。前妻看着刘方
圆,橐橐地走开去。刘方圆想,我丢失的东西一定在家里。刘方圆骑着自行车疯狂
地赶去寻找。刘方圆翻箱倒柜,移橱挪床,什么都没找到。刘方圆细细地想,我丢
了什么东西。自行车钥匙上的一个小小的挂圈,是卡通式的一只靴子。但刘方圆在
抽屉里很快地发现了;是王小波的一本杂文集,但很快就有邻居来还书了。凡是刘
方圆想到的,都会变魔术似的出现。刘方圆天天想,不停地想,以至使他忘记了一
切不属于他寻找范围的东西。
刘方圆的记性差极了,迅速地衰退,而且不可避免地。
2
刘方圆所从事的职业最需要记性了,就是把事情记下来再写出来的职业。当然
不是记者。记者现在很崇高。舆论是一种了不起的权力。
刘方圆是作家,就是人们脸带微笑说的“坐在家里的人”。社会竞争这么激烈,
“坐在家里”不会是什么好职业。
刘方圆从“校长楼”搬出来,还得有个心理调整的过程。刘方圆原先在城市的
边缘有小两室一厅的公房,现在他从哪儿来又回到哪儿去了。城市的边缘往往是农
村来的打工仔的活动区域,所以卫生和治安都是问题。四周有一种浓郁的臊味,因
为在马路上你经常看得见有人站着小便。天擦黑的时候,居委会的老人家就摇着铃
叫唤:门窗关好,东西收好,提高警惕,火烛小心。在这样的环境里,刘方圆思念
“校长楼”。美好的小区,绿油油的草地,耸立的棕榈树,格调高雅的儿童乐园。
总之,校长是个高贵的有教养的群体,他们看到刘方圆,都笑吟吟地叫,作家,你
好!早晨上班时,小车就嘟嘟地叫成一片。刘方圆的前妻也有小车接去上班。前妻
很有礼貌地问他,有事情吗?一起走!即使他们的关系降到冰点,她还会这么彬彬
有礼地客套一句。刘方圆最恨的就是她的彬彬有礼。这是居高临下!平等待人不需
要这种礼貌。还是卿卿我我时,前妻彬彬有礼,刘方圆就故意说粗话。前妻笑骂,
作家都是流氓。刘方圆说这是表扬,周作人就说,他身上有两个鬼,一个是作家鬼,
一个是流氓鬼,王朔多有名,他就把流氓挂在嘴上。前妻说,你也想做流氓?刘方
圆说,凡是被称作流氓的,都不是一般的作家,我还没到这个份上。前妻说,什么
时候你也成了流氓,我就跟你离婚。现在离婚了,刘方圆会不会已是流氓?
刘方圆习惯于白天的家。刘方圆一个人的家。晚上,妻子回家了,或者双休日,
只要妻子在,刘方圆的思维就凋谢,就枯竭。妻子总会给刘方圆安排一些写作任务。
妻子让刘方圆写她的学校的三年规划,写校长的工作计划,写热情洋溢的发言稿,
写写不完的公文式的东西。刘方圆一看见妻子回家,脑袋里就会奏响接近于哀乐的
旋律。刘方圆学会了标语口号的写作,学会了程式化的语言表述,学会了言不由衷,
学会了深刻地侵犯了他的小说语言的语言。妻子做教师时以擅长写作公文著称,其
实都是刘方圆的杰作。妻子做了校长办公室主任,她就要求刘方圆为她的校长写了
许多许多这种文字。妻子做了校长,刘方圆不再需要以她的名义操笔,直截了当地
为她而写。现在,刘方圆的内心充满恶毒:你再要找个像我这样的不为名利埋头苦
干的好枪手,没门!看谁来帮你完成文字游戏?
刘方圆从校长楼里搬出来许多书。刘方圆把书跺在地上,发现都生了霉点,黄
透了。刘方圆没有把书橱搬出来。书和书橱都是他们的共有财产,刘方圆得了书,
书橱归前妻。前妻喜欢书橱,刘方圆喜欢书。前妻说,书橱是很纯粹的丹麦式样,
刘方圆说,这些书也是进口的,都是翻译名著。刘方圆原本想,离了婚一个人很清
净,但刘方圆想错了。校长楼的白天,这才是刘方圆的真正的清净,无忧无虑,是
接近于本色的生活。现在刘方圆的思想很混乱,刘方圆不断地想,有什么了不起,
不就是中学校长吗?昨天一家著名的文学杂志社给刘方圆打电话,还说,现在的教
师,充其量只能算是中下等。刘方圆的脑子陷入这样的泥潭难于自拔。刘方圆觉得,
他今后的生活只是为了证明三点:1 、从职业上证明作家比中学校长重要;2 、从
收入上证明刘方圆能买得起比校长楼更好的房子;3 、从配偶上证明刘方圆能娶到
比前妻更好的妻子。
刘方圆就这么很长时间地糊里糊涂,家和刘方圆的脑袋一样乱七八糟。作家是
一种边缘化的职业,要表达一种大众化的情绪。刘方圆什么都想起来了,却什么都
忘记了,记忆和忘记真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兄弟。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刘方圆一
律地把窗帷低低地垂挂。刘方圆努力地消除昼与夜的区别。刘方圆不需要点灯。刘
方圆静静地窝在沙发里。整个家里,只有一个烟头的亮光。刘方圆在聆听丝丝的烧
灼的声音,也观看鼻子底下的隐约泯灭的红色。刘方圆感受到灼烫和炙热。刘方圆
什么都不需要,只希望有这么一点热烈和艳红。
3
刘方圆本来想杜门谢客,闭门思过。离婚表现出刘方圆曾经作出了糟糕透顶的
选择。刘方圆经常喜欢使用的哲学语言是:人生就是不断自我判断、自我选择、自
我更新的过程。可是轮上他自己了,却知道这些什么判断选择更新都是巨大的痛苦,
巨大的失落,巨大的讽刺。人只能成功。
肖朝元这家伙,刘方圆随便躲在哪儿,他总能找到。刘方圆讨厌手机。手机使
人无处藏匿。刘方圆自己的家还没安装电话。这些都是刘方圆受了前妻影响的结果。
前妻最讨厌家里的电话。她一踏进家门,就把手机关了,然后安排刘方圆做她的接
线员。电话铃骤然而响,刘方圆拿起电话,彬彬有礼地报上自己的姓名,说,你好,
请讲。根据事情的重要程度,刘方圆或者说,秦校长不在,事情我会转告她的;或
者把话筒交给前妻。每年夏天招生的时候,前妻什么电话都不接,统统由刘方圆打
发。刘方圆做接线员时,觉得他的主体性迅速地丧失,他只是前妻手中的木偶。要
知道作家最强调的就是人的主体性,尽管十个作家有九个是不具备主体性的。
肖朝元真的是家伙。肖朝元也和刘方圆一样,是作家。他什么都写,最早是写
诗,后来写小说,再后来写散文。现在,他一门心思想搞电视剧。肖朝元碰到刘方
圆就会说,王小波这家伙了不起,肯定会写进文学史。刘方圆要是说鲁迅,他立即
会背诵林语堂的一句话:这家伙,狗头煮熟,饮酒烂醉,乃独坐灯下而兴叹,俄而
额筋浮胀,睚眦欲裂,须发尽竖,灵感至,筋更浮,眦更裂,须更竖,乃磨砚濡毫,
呵地一声狂笑,复持宝剑,以刺世人。刘方圆叫肖朝元“这家伙”,就是因为这家
伙开口就是“这家伙”。
肖朝元通过公用电话“钓”到了刘方圆。肖朝元一张嘴就说,我想为你庆祝解
放。肖朝元想喊刘方圆去开笔会。肖朝元说,哥,散散心去。肖朝元很亲热地把刘
方圆喊成哥。肖朝元以前也是校长楼的常客。肖朝元每次喊出一声“哥”的时候,
前妻就说,称兄道弟,是江湖习气。肖朝元看见刘方圆的前妻,立马规规矩矩。肖
朝元私下里对刘方圆说,哥,我服你!在女校长的亲自领导下,能活过四十岁。
现在,这一声具有狐朋狗友味道的“哥”,像赭红的赤潮,在刘方圆的心头蔓
延开来,热热的,涩涩的,剿灭着刘方圆的大片的哀思的细胞。刘方圆冲着他喊,
这家伙!
开笔会是天底下最轻松愉快的事情,大家坐着说说笑笑,发发牢骚,叹叹苦经,
然后吃一餐饭,发一点东西。开笔会的底蕴是约稿,约稿就说明杂志社还没忘记你,
你的作品还有销路。刘方圆知道他的离婚已经众所周知了,那么笔会让刘方圆难堪
的就是刘方圆把一个离婚的男人提供给大家展览。现在大家对离婚这种事都是很热
衷的。
但是刘方圆欣然赴约。刘方圆实在是不甘寂寞。
是一次影视创作座谈会。和肖朝元以及其他的朋友们好久不见,亲热握手问好,
他们都很知趣地避开刘方圆离婚的事情。但大家看刘方圆的眼睛有问题,暧昧。肖
朝元说,哥,过日子别太认真,混得开心就行了。刘方圆大声说,我现在是快乐的
单身汉,希望各位莅临寒舍。对这帮家伙,把话挑明了,说死了,可以省下许多古
怪的审视和盘问。肖朝元立即说,有许多事情是不能勉强的,顺其自然,好!好!
刘方圆的朋友大都是写小说的。大家问,你最近在写什么?差不多每个人都被出版
社逼着在写长篇。但都是他们自己说的。他们这么说都很自豪,好像出版社的门面
都是让他们给撑起来的。刘方圆说我什么东西都写不了。他们说,你马上就会洋洋
万言的,离婚对写作绝对是好事情。写作需要痛苦的家庭。鲁迅有个朱夫人,托尔
斯泰的秘密日记里把妻子骂得狗血喷头。大家就津津有味地说起了文人的风流韵事。
刘方圆去拿果盘里的香蕉,结果把果盘打翻了。肖朝元说,哥,向李白学习,
宰相的女儿都看不上,抽几支烟,啜几口茶,骂几声娘,写几行字,行了!大家知
道说离婚挫伤了刘方圆的自尊心,就转了话题,交流起来稿费的情况,五十元千字
的,八十元千字的,一百元千字的,文学杂志基本上是这个价。大家都琢磨百元千
字的杂志。有人说,南方的一家报纸,发小说三百元千字。肖朝元在一本家庭杂志
上发了篇千元的千字文。肖朝元气壮山河地说,我的文章,一个字一元钱,为什么
要写小说,挣不到稿费写什么?
有个他们都不认识的“娱记”哑哑地一笑,自言自语地说,写足球,还有三块
一个字的。
他们这些作家都装作没听见,但他们都沉默了。肖朝元对刘方圆说,有一个朋
友最近出了部长篇,挺火的,被一家影视机构以二十万的价格购下改编权。还有,
一个青年作家的一个中篇被著名新潮导演看上,卖了二十几万。刘方圆知道他的这
话是冲着那个“娱记”说的。刘方圆却被他说得心里挺冤。去年有影视机构买了刘
方圆的三个中篇,一共给了他六万。刘方圆本来还想以此炫耀一下,现在他瘪了。
这个问题像鱼钩一样,把刘方圆的思想从离婚的阴影中钓出来。刘方圆悬挂在半空,
却有了一种作家的满足感。
座谈会开始了。主持人也是他的朋友。因为都是朋友,或者是朋友的朋友,大
家都很随便。有人说了王安忆发表在影视杂志上的系列短文,是论表演和人物造型
的;有人预言入关以后,影视受冲击的惨况;有人感叹观众的口味和情趣,是捉摸
不透的六月天气;肖朝元引用王小波的杂文,说观众的口味和情趣是导演培养出来
的,现在的影视条条框框太多。肖朝元最崇拜王小波了,在公开的场合发言,都要
拿王小波当作旗帜挥舞。
“娱记”不慌不忙地说话了,石破天惊。“娱记”说,写一百篇小说,也抵不
上一部电视剧。现在,有千千万万的人看电视剧,只有五种人看小说。一种是杂志
社和出版社的编辑,这是他们的工作;一种是影视机构的导演,他们要找脚本;一
种是大学生和中学生,他们是为了考试;一种是解放军战士,他们有时间;一种是
劳改犯,他们是为了接受思想教育。
他们这些写小说的一言不发。他们都沉浸在痛苦而又甜蜜的回忆之中。他们都
有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就拿刘方圆来说,八十年代,发表了一个中篇,就弄得轰
轰烈烈。刘方圆的前妻那时是个文学青年,她仰慕刘方圆这个青年作家,说刘方圆
是她心中的太阳。前妻担任校长的时候,刘方圆已创作了一百万字的文学作品,而
且还在以每年十几万字的速度递增。可是前妻说,你不如做我的私人秘书。前妻对
刘方圆的小说不屑一顾,她说,你那小说,都是吃饱了没事干的。现在谁能吃饱了
没事干?下岗工人,或者跟下岗工人一样的没出息的人。在她的眼里,刘方圆就是
这种货色。
为了反击“娱记”的公然挑衅,他们这些写小说的再次说起影视机构的大采购。
说到后来他们自行收声。他们都觉得,他们像影视机构的小妾在搔首弄姿呢!
刘方圆暗暗下着决心:弄影视去!北方有些作家,弄影视赚了钱,再衣食无忧
地写小说去。刘方圆下决心的时候,习惯把手握成拳。刘方圆看见写小说的朋友们
都有一个和他一样的拳头。刘方圆知道了,大家的心里都在流传这样的美谈,写电
视剧,高的一集可以弄到两万,最不济,一集也要五六千。
心里忐忑着,自己说什么不知道,别人说什么也不知道,一会儿,主持人就说
吃饭。吃饭时,影视公司的一个女编辑坐在刘方圆的边上。她以前也是写小说的,
后来去做电视了。以前他们也脸熟。她在刘方圆边上坐下后就在手袋里找名片,抱
歉地对刘方圆说,她忘记带名片了。她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来,写了电话号码,
说,以后多联系。他们开始喝酒吃菜。女编辑的一双眼睛有些斗鸡,但看了让刘方
圆心动。她不像在看你的时候其实在看你,像在看你的时候其实不在看你。跟她眼
对眼时感觉很奇特。女编辑叫刘方圆刘老师,刘方圆叫她金小姐。刘方圆说,金小
姐,跟漂亮的小姐在一起,我就抑制不住喝酒的欲望。金小姐高兴地说,跟风度翩
翩的先生在一起,我想烂醉如泥。他们好像有了某种默契,刘方圆想他的眼睛里一
定有了糖水一样的粘稠。对于刘方圆的这个缺点,前妻老是讽刺,一针见血地说刘
方圆跟女人在一起比女人还要女人。说得多拗口!关注异性是男人的本分,不像刘
方圆的前妻,在学校里对异性指手划脚惯了,跟异性在一起就跟女皇一样。刘方圆
和她干了两杯红酒。她的脸跟酒一样红了。刘方圆知道她是海量,脸红是为了麻痹
人。刘方圆就故意地说头晕,装出不胜杯酌的样子,怕醉了酒难受。前妻经常有
“外事活动”,学校的或者家族的。她把刘方圆带上她的酒席。刘方圆一喝酒就故
作姿态,前妻嗔怪刘方圆缺少大家的风度,骨子里是小市民的气质。前妻出身于名
门望族,举手投足都是原汁原味的淑女。他们都微醉了,是装的。他们的身体非常
接近,一再摩擦。女编辑说,你有什么好的小说?我以前读过你的一个中篇,一直
想做电视剧,但没找到投资商。就像写小说的投靠影视,影视也要投靠商人。刘方
圆说了他的这个想法。她表情丰富地说,市场经济嘛!他们有了共同点,所以他们
的摩擦是有基础的。
4
刘方圆本来还想过一段隐居的生活。遭受了离婚,心灵就像块蜂窝煤,洞穿了
一个个眼子,又整个地漆黑。但刘方圆觉得隐居的不妥。不是你隐居不隐居、而是
别人记得不记得你的问题。别人忘记你,那你就是永久的隐居。享受过热闹的人最
喜欢说隐居,说隐居是为了更好地热闹。
刘方圆安装了电话,又立即购买手机。刘方圆想成为媒介人物,因为他曾经被
女校长的光环笼罩。女校长经常上电视和报纸。刘方圆要加强和外界的联系,抓住
一切可以再度窜红的机会。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是新时期的宣言。
肖朝元在刘方圆家进进出出了。肖朝元一来就上厕所。刘方圆说朝元你什么毛
病。肖朝元说哥,你家这四周尽是臊气,我条件反射。家里本来就乱糟糟的,肖朝
元一来,就跟杂货铺一样了。肖朝元建议刘方圆找一个钟点工,很便宜的,一天做
一两个钟头,十块钱。刘方圆说好的。刘方圆习惯于说好的,也习惯于光说好。肖
朝元都挺热情的,帮刘方圆张罗起来。肖朝元来电话说,明天,钟点工要来试工。
刘方圆说,好的。刘方圆正在想电视剧的事,那个女编辑和刘方圆联系上了,说要
把他的中篇改成二十集的,内容不够,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小说。那个中篇是中学题
材的,刘方圆把类似内容的小说找了几篇。刘方圆故意冷淡她。刘方圆想他假如热
情,就显得迫不及待了,最关键的钱还没谈呢!
刘方圆一脑子都是电视剧。刘方圆把演员也想好了。刘方圆觉得小说和电视是
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小说语言是一个个黑蚂蚁爬出方阵,让人家去猜想蚂蚁会怎
样去爬,电视语言这玩意儿是绸布商店,花花绿绿的,是一些人为了让别人快乐而
故弄玄虚。刘方圆以为最经典的影视镜头是《菊豆》里的那个染坊,每时每刻都悬
挂着大红大绿。用这样的布做尿片,撒尿会跟下彩色的雨一样。刘方圆常常有一种
黑色幽默。刘方圆黑色幽默的时候,前妻说刘方圆是跳梁小丑,真窝囊。前妻随便
走到哪儿都是清清爽爽精精神神的,从来没有黑色幽默。刘方圆在心智被堵塞时就
会情不自禁地黑色幽默。刘方圆的创作灵感越来越迟缓而又呆滞了。刘方圆把心灵
比作鼓,刘方圆的心灵是一面有了破洞的擂不响的鼓。根据刘方圆的实际情况,去
玩电视剧是最妥切不过的了。诗歌是吟出来的,小说是写出来的,电视剧是玩出来
的。一个北京的大导演对刘方圆说过,他们搞中国第一部室内剧时,几个人窝在屋
子里神聊,一个人唰唰地记,记出了一部轰动全国的电视剧。
晚上刘方圆失眠。和前妻分居后到离婚的这段时间,刘方圆天天这样。刘方圆
从来不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之类的酸话。前妻看着刘方圆的黑眼袋说,打起男人的精
神,把事情做漂亮了。刘方圆说,我不离。我还想陪你玩玩呢!事后刘方圆很后悔。
这话说给不愿做妻子的女人听,接近于无耻了。失眠时,刘方圆听滴自来水,听手
表的滴答声,数数字,深呼吸。刘方圆还是失眠。刘方圆不能抵抗的东西太多了,
只能缴械投降。不过想着电视剧失眠,心里有金色的光芒。刘方圆的视网膜上有灼
痛感。
凡是晚上睡不着,白天都会有腾云驾雾的感觉。刘方圆的脑袋很沉,要从脖颈
上坠下来。敲门的声音告诉刘方圆,肖朝元张罗的钟点工来了。钟点工要做几户人
家,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之间来刘方圆家干活。
刘方圆和所有的城市人一样,在大门外装了防盗铁门。门铃叮咚地响了一声。
刘方圆像是从棉花跺里走下来的。刘方圆说,来了。刘方圆开了大门。防盗铁门上
有一层铁纱。铁纱的外面,站着一个老大娘似的乡下女人。过道里总是光线晦暗的,
所有公共部位的灯和玻璃都是残破不堪的。但刘方圆还是看清了这个不是老大娘的
老大娘。非常非常的熟悉,熟悉到刘方圆都不敢认她的地步。
刘方圆呆呆的。
她拿出身份证,熟练而又小心地从门缝里塞进来。城市人提防乡下人,就跟地
球人提防火星人一样。
在三十年以前,她应该叫胡道瑾。身份证告诉刘方圆,现在她还叫胡道瑾。
道瑾说,刘先生,是肖先生介绍我来的。她已经把刘方圆忘记得很彻底了。
过道里穿行着乡野的风,强劲而又柔漫,忽忽的,涌动起黄土地的烟雨和云日。
乡村总是粗线条大色块的,偃卧或者耸立,抚摸或者摔打,奔流或者凝固,豪歌或
者悲吟,都是从松软的黄土地上生发,从潮湿的泥土的腥味里一丝丝地凝聚而成。
刘方圆记得,太阳的朗照和农民的深耕细作,乡野的土地松软得像发酵的面团,一
双赤裸的脚踏下去,感觉是非凡的,深深的陷入,土壤的颗粒飞花碎玉般地从脚趾
缝里喷射出来。这泥土的粉末温热而又细腻,蓄积了这么多的光和热,迸射出饱绽
的生命。城市是水泥做的,纵横着锋利的切割的线条,到处都是符合规则的方的或
者圆的或者不方不圆的建筑物,裸露出大片的灰色,坚冷的,暗淡的。人们善于用
装饰材料把这种坚冷和暗淡遮掩起来,但是大家还是察觉到坚冷和暗淡的包裹。
三十年前,刘方圆在她的故乡插队落户。刘方圆那时奇怪她的道家似的名字。
道是她的辈份,瑾才是她的名字。瑾,词典上说,是美玉。
道瑾小心翼翼地说,刘先生……。她跟所有的农村到城市的人一样,对城市有
着莫名其妙的敬畏。
她口口声声地叫刘先生。
刘方圆知道因为失眠的缘故,思想像石头一样沉重,像胶水一样粘稠。刘方圆
开门时,觉得他的肘关节像门轴一样吱扭吱扭地响个不停。
道瑾用泥土一样的声音说,收拾房间,洗衣服,假如要买菜烧饭,工资十块是
不够的。
泥土会发出声音,真的。夏天,太阳烈烈地晒,泥土会丝丝地呻吟;冬天,冰
冻的泥土会咯蹦咯蹦地裂缝。泥土的声音是深厚的,天然的。
刘方圆说,好的,好的。
她说,好什么?
刘方圆说,你在这里,什么都是好的。
真的,她不认得刘方圆,刘方圆认得她。刘方圆可以一个人孤独地回忆。刘方
圆不知道,为什么世人要这么讨厌孤独。其实孤独是天底下最美好的感情。试想,
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或者睡着,只想着他的解不开的心事,多美!他所想的,不是别
人要他想的!这才是孤独的精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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