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陈思兵
给思思的信同时也是给你的,因为我想,即使我不给你,思思收到信后也一定
会给你看的。所以,给思思写信时,我特意用了两层复写纸,于是那封信出现了三
份,其中一份是你的(另有一份是单位要存档的)。你可以先看我给你姐姐的信,
那样你就明白——一开始就会明白,为什么你到今天(谁知道“今天”是何年何月)
才收到我的信。因为,我在信中说的是你父亲的事,尚未解密的事。等待解密的过
程,就同等待我们的命运一样,我们深信“这一天”一定会在未来中,但“这一天”
何时出现,只有天知道。
也许,你看我给思思的信,已经发现,那封信我是在半年前就写好的,为什么
给你的信要到今天才来写?其实,虽然我很知道,你是那么希望我告诉你‘那件事
“——你父亲在遗书中提到的”那件事“,但同时我也很知道,我是绝不可能满足
你的。所以,我一直以为我是不会给你写这封信的,想不到,事情现在出现了我始
料不及的变化。正是这个变化,让你一下拥有了”那件事“的知情权。
事情是这样的。前两天,总部王局长来我们这里视察工作,他会见了我,并跟
我说了很多关于你父亲的我不知道的事,其中就谈到‘那件事“。当时我一下得了,
因为你知道,”那件事“完全是我和你父亲的秘密,老王局长他怎么会知道呢?原
来你父亲头一天给我留了遗书,到第二天,就在他死之前,他又用生命的最后一点
气力把”那件事“如实向组织上”坦白“了。因为事情关系到破译局的秘密,说之
前无一外人在场,所以这事你们是不知道的。当时在场的只有王局长一人,听他说
你父亲说完”那件事“后,像是终于了了人世间的一切,说走就走了,以至你们都
差点没时间跟他告别。
啊,师傅啊师傅,千不该万不该啊,你何苦说它呢?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哦,
师傅,听我说,你想的和说的都不是事实,说了只会叫我难过的。我现在真的很难
过……现在我反倒很想跟你说说“那件事”,因为我想既然你父亲自己已经把事情
说了,给我的遗书也成了废纸一张,何况他说的不是事实,我有必要对它进行更正。
阿兵,看了我给你姐姐的信,想必你已经知道,你父亲是专门破译密码的,这
桩神秘又阴暗的勾当,把人类众多的精英都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相比之下,你父亲
是幸运了又幸运的,在他与密码之间,被折磨死掉的不是他本人,而是密码。他一
生共破掉7 部中级密码产部高级或准高级密码,这在破译界是罕见的。我想,如果
诺贝尔设有破译奖,你父亲将是当然的得主,甚至可以连得两届。
我是1983年夏天到701 的,当时你父亲已经破译了一部准高级密码,6 部中级
密码,因而身上披挂着等级荣誉,但破译“沙漠1 号”密码的新任务又似乎把他压
迫得像个囚徒,每天足不出户的。“沙漠1 号”密码简称火密,是苏联70年代末在
三军高层门启用的一部世界顶尖的高级密码,启用之初国际上众多军事观察家预言,
20年之内世界上将无人能破译此密:破译不了是正常的,破译了反倒是不正常的。
从你父亲破解3 年蛛迹未获的迹象看,这决非危言耸听。我至今记得,你父亲第一
次跟我谈话,说他在破译一部魔鬼密码,我要是害怕跟魔鬼打交道就别跟他干。10
年后,我有点后悔当时没有听信你父亲的话,因为在这10年里我们付出的努力是双
倍的,我们甚至把做梦的时间都用来猜想火密深藏的秘密,但秘密总在秘密中,在
山岭的那一边。有时候我想,毕竟我和你父亲是不一样的,他囊中已揣着足够他一
辈子处在哪里。正是在这种水路看不见、陆路走不通的情况下,你父亲在梦中告诉
我说:乱石的地表下隐藏着一条地下河流,我们应该走水路试试看。我觉得这说法
非常奇特又有价值,尝试一下,哪怕是错误的,也会长我几分在你父亲心中的形象。
所以,第二天,当我证实你父亲对夜里的梦话毫无印象时,我便把他的梦话占为己
有,当作自己的观点提出来,一下子得到了你父亲的高度认可。
请记住,这是以后一系列神奇和复杂的事情的开始,前提是我“剽窃”了你父
亲的思想。
然后,你想不到——谁也想不到,当我们这样去尝试时,简直不敢相信,我们
立足的乱石荒滩底下果然暗藏着一条河流,可以带我们上路去寻觅想像中的那个地
方。于是,我们整装出发了。啊,真是不可思议啊,一个我们用十多年辛劳都无法
企及的东西,最后居然如此阴差阳错地降临!
这是破译火密最关键的一步,有了这一步,事情等于成功了一半。接下来,还
有二道重要的关卡是不能避免的:一是选择哪里上岸的问题,二是上岸后是选择在
室外找还是室内找的问题。当然,我现在说的这些都是打比方说的。所有的比方都
是不真切的、蹩脚的,但除了这样说,我又能怎么说呢?老实说,如果不打比方,
如实道来,不但你看来不知所云,而且你将永远无缘一睹。我是说,如果我把我们
破译火密的具体过程如实说了,这封信恐怕难以在你的有生之年内解密。
话说回来,如果上面说的“两个问题”一旦解决掉了,那么我们无疑可以极大
地加快破译进程,也许转眼间就会破译。可如何来解决那两个问题呢?我又寄望于
你父亲的梦话,很荒唐是不?荒唐也只有任其荒唐了,因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
的渠道。于是,从那以后我一直很注意收集你父亲的梦吃,凡是听得懂的,不管跟
火密有关无关,都做了笔记,反复推敲,仔细琢磨其中可能有的灵感。但说真的,
我从内心里已不相信还会发生这种事,因为事情太神奇,出现一次已经奢侈得令人
匪夷所思,哪还敢再三求之?连幻想都不敢了,就是这样的。但事情似乎下定决心
要对我神奇到底,每次到需要我们作关键抉择的时刻,你父亲总是适时以梦吃的形
式恰到好处地指点我,给我思路,给我灵感,给我以出奇制胜的力量和法宝,让我
神奇又神奇地逼近火密的终极。冥冥中,我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变成你父亲,话语
少了,感情怪了,有时候一只从食堂里跟回来的苍蝇,在我面前飞舞着,忽然会让
我觉得无比亲切,嗡嗡的声音似乎也在跟我诉说着天外的秘密。就这样,两年后的
一天,我们终于如梦如幻地破开了火密,在人类破译史上创下了惊世骇俗的一页。
我现在想,如果一开始就让我与你父亲同居一室,随时倾听他的梦话,那我们也许
会更早地破译火密;如果能让我听懂你父亲的所有梦吃,那么破译的时间无疑还要
提前。我甚至想,虽然破译火密是世上最难的事,但如果谁能破译你父亲的梦吧,
这也许又会变得很容易。干我们这行的都知道,世上的密码都不是在正常情况下破
译的,而是在人们有心无意间,在冥冥的阴差阳错间,莫名其妙地破译的。破译家
的悲哀在于此,破译家的神奇也在于此。但是,像我们这样鬼使神差破译火密的,
恐怕在神秘的破译界又是创了神秘的纪录的。
凯旋也是落难。刚刚摆脱火密的纠缠,一种新的纠缠又缠上了我和你父亲,这
就是:美丽的皇冠该戴在谁的头上?这个事情说起来并不比火密简单,首先制造复
杂的是我和你父亲的诚实和良心,我们彼此都向组织上强调是对方立了头功,真诚
地替对方邀功访赏。这就是说在我和你父亲之间,我们谁也没有抢功劳,没有损人
利己,没有做违心缺德的事。这我绝对相信你父亲,我也相信自己。我说过,当你
父亲第一次托梦给我灵感时,我没有如实向他道明事实,是出于一种虚荣心,但后
来几次不仅仅是这样,后来我还有这样的忧虑:我怕如实一说,会影响你父亲一如
既往地托梦给我。这完全是可能的,他本来是“无心插柳”,可一旦被我道破,
“无心‘就会变成”有心“,”无意“就会”刻意“。有些事情是不能苛求的,苛
求了反而会变卦。正是这种担心,我一直不敢跟你父亲道破他梦吃的秘密。不过我
早想过,如果有一天我们破译了火密,我是一定要告诉他真相的。所以,火密被破
译后,当你父亲热烈地向我祝贺时,我一五一十全都跟他如实说了。我这么说,目
的就是为了让你父亲幸福地来接受这一胜利果实,这也足以证明我刚才说的话——
当初不说,不是我想抢功。
然而,你父亲根本不相信我说的,包括我拿记录托梦的笔记给他看,他也不相
信,说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总之,不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总以为我这是在安
慰他,是我对他尊敬的谦让。当然,这事情说来确实难以相信,它真得比假的还要
假,若以常理看没人会相信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后悔当初没有把他的梦话
录下音,有了录音,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录个音本是举手之劳的事,而你父亲恰恰
就是这样想的,认为如果真有那种情况,我一定会做录音的。可我就是没有。事情
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的,当时谁知道有一天我们还要为荣誉你推我让的?不过你推我
让,总比你抢我夺要好,你说是不?
不,事情远不这么简单。
事情到了机关,到了领导那里,到了上报的材料上面,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第一次审阅上报材料,你父亲看关键之处没我的名字,当即作了修改,把自己名字
圈掉了,同时加上我的名宇。然后轮到我看,我又划了你父亲画的圈圈,同时把自
己的名字涂掉了。第二次审稿,你父亲把材料上我俩名字的顺序做了个调整,把自
己的大名挂在了我之后,我看了毫不犹豫地划掉了自己的名字。也许上面的同志正
是从我这个坚决的举动中,更加坚信你父亲所以这么抬举我,纯属是出于友情和对
徒弟的关爱。换句话说,虽然我和你父亲同样在为对方请功,但上面的同志有充分
的理由相信:我的“请”是真的,而你父亲是假的,是在设法施恩于我。可崇高而
光辉的荣誉岂能彻私?徇了私,“上面的同志”岂不要怀疑有人在玩忽职守?所以,
材料虽经几番改动,但最后又回到原样:关键之处没有我的名宇。这是组织纪律的
需要,也是合情合理的。确实,我一个无名小辈哪有能耐上天揽月?顶多是替师傅
打了个不错的下手而已,即便有些功劳一并记在师傅荣誉上也属理所当然,岂能与
师傅平分秋色?这大抵就是当时上面同志的心理,基本上也是我的态度。说真的,
事情最后这么落场,我绝无不平不满之念,更无冤屈之言。我觉得事情本该如此,
心里由衷地替你父亲高兴。
然而,你父亲却由此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总觉得是窃取了我的功劳,对我
不起。开始,他还努力想改变局面,连找几位领导说,要求重新颁发嘉奖今,与我
分享荣誉。但这又谈何容易?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上面同志认定嘉奖令有错,至
此也只能将错就错,何况他们从不认为有错。我不出怨言,就是嘉奖令无错的最好
证明。这种思路无疑是正确的。正确的事情就该执行,就该宣传,就该发扬光大。
就这样,各种荣誉就像潮水一样,一浪盖过一浪地朝你父亲扑来,英雄的名声像狂
风一样在上下席卷,并且远播到每一个可以播到的角落。殊不知,越是这样,你父
亲心里越是惶惶不安。可以这样说,开始他的不安更多是出于对我的同情,所以他
极力想为我鸣不平,但后来的不安似乎已有质的变化,变得沉重,变得有难言之隐,
好像他有什么不光彩的把柄捏在我手上,惟恐我心里不平衡,把事情的原委捅出去。
不用说,我真要向他发难,他和众多上面同志岂不要贻笑天下?事情到后来确实弄
巧成拙,弄得你父亲两头做不成人,对我他总觉得亏欠了我,对上面他总担心有天
事发,弄得大家狼狈不堪。尽管我做了很多努力,包括把记录着他托梦给我的笔记
本都当他面烧了(这无疑是我要向他发难的最有力武器),但我的努力似乎很难彻
底治愈他的不安。当然,从理论上讲,烧掉原件并不排除还有复印件秘密存在的可
能,而我一口口声声的保证又能保证什么呢?这不是说你父亲有多么不信任我,而
是你父亲认定这事情欺人太甚!既是欺人太甚,我的感情就可能发生裂变,甚至跟
他反目成仇,来个鱼死网破什么的。所以,后来他一边用各种方式对我进行各种可
能的补偿的同时,一边又念念不忘地宽慰我,提醒我,甚至恳求我咽下“那件事”,
让它永远烂在我肚子里,包括在临死前还在这样忠告我。
啊,还有什么好说的?是我们朴实的良心在起坏作用。在我们各自良心的作用
下,一切都开始变得复杂,变得乱套了。我真后悔起初没把他的梦话录下音,再退
一步说,如果早知这样,当初在荣誉面前我又何必推来让去的?但我说过,事情是
此一时彼一时的,当时我那样做完全是出于对事实的尊重,也是出于对你父亲的敬
和爱。我又何尝不想要荣誉?只因为我太敬爱他,觉得去抢他的荣誉,我于心不忍,
谁想得到事情最后会弄成那样,那同样令我于心不忍!然而,这一切,所有的一切,
我要说,不是我和你父亲自己制造的,而是上面的那些被世俗弄坏了心机的人造成
的。有时候,我觉得对你父亲来说密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密码之外的东西,就如
走出红墙他无法正常又健康地生活一样,让他走出破译室去破译外面的世界,破译
外面人思的、想的、做的,那对他才是折磨,是困难,是不安,而至于真正的密码,
我看没有哪部会叫他犯难而不安的。你知道,你父亲后来又返回红墙了,其实是又
去破译密码了。这次他破的是一部叫“沙漠2 才‘的密码,又称炎密,是火密的备
用密码。
炎密作为火密的备用密码,在火密已经被使用快20年后,它基本上可以说是被
彻底废弃了,哪怕对方知道我们已经破译火密也不会启用。这是因为,当时对方已
经即将研制出“阳光111 ”密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即使知道我们已破译火密,决
定更换新密码,也不会换用炎密,因为炎密和火密是同代密码,既然老大都已被破
译,又怎能指望老二幸免于难?这就是说,当时对方启用炎密的可能性几乎已经不
存在,所以破译它的价值几乎也等于零。可又为什么还叫你父亲去破呢?用王局长
的话说,就是想给他找个事做,当时你父亲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如果长此下去,病
情势必愈演愈烈,结果必将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时。老王局长告诉我,他正是担心你
父亲出现这种病发不愈的情况,所以才出此下策,安排他去破译炎密,目的就是想
让他沉浸在密码中而不被病魔击垮。换句话说,组织上是想用密码把他养着,把他
病发的可能性掐掉,让他无恙地安度晚年。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想得到破译炎密
的巨大喜悦居然引发了他的心脏病,可恶地夺走了他的生命。从重新走进红墙,到
破译炎密,你父亲仅用了一百多天时间,这一方面当然是得益于破译火密已有的经
验,另一方面也足以说明你父亲确实是个破译高手!
啊,为密码而生,为密码而死,这对你父亲来说也许是最贴切不过的,贴切得
近乎完美,美中不足的是,他至死也未能破译自己的密码:“那件事”的密码。这
密码的密底其实就是我说的,可他总不相信。
所以,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希望你父亲在天有灵,看到我给你写的这封信,那
样他也许就会相信我说的,那样,他在天之灵也许就不会再被无中生有的愧疚纠缠。
但是,无论如何,你不能让思思看到这封信,因为那样的话,她就会看见你父亲的
“又一个悲哀”,从而给她造成更多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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