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文集                 航行与梦想

  
  啊,老船长,时间到了!快起锚!
  我们已倦于此邦,啊,死亡!开船航行!
         ——波德莱尔《旅行》


   


  萧城是一个非常喜欢独自旅行的人,特别是爱去一些偏僻的小镇,在那里和一些只听说过名字没有见过面的陌生朋友交谈,在细雨或者黄昏之中度过一些没有头尾的日子。因此,你会猜测萧城是一个身处许多烦恼之中的人,比如婚姻和爱情。你猜得很对,事实也是这样。现在你或许已经明白了他喜欢独自旅行的意义了,独自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是为了逃避,或者叫逃离。
  在逃避或者逃离的过程中萧城往往把自己看成一只孤独的小舟,无边无际陌生的土地就似茫茫的大海,村庄和树木就似一些海生植物,行走或者劳作的人就似一些游动的鱼类,他们为了生存就那样一边吐着泡沫一边争吃杂草的样子可笑而又滑稽,这使他想起有一年在某个海滨城市去参观海洋馆。后来萧城想,我同那些在巨大的玻璃柜里游动供人观赏的鱼类没什么两样,这使他感到悲哀,产生了一种厌世的情绪。因此,周围的一切在他看来是那样的陈旧,庸俗不堪。因此萧城常常渴望乘车或乘船到陌生的地方去旅行或航行,可奇怪的是,在旅途中萧城往往会想起另外一些他曾经亲身经历过的往事,那些稀奇古怪的有关死亡的往事往往很清晰地切进他的现实之中,使现实和往事混为一团,使他弄不清我在现实中的独旅或者思想中的独旅哪一种更为真实。
   


  现在阳光灿烂,萧城行走在梅溪大道上。十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田野,在春季或者夏季这里长满了绿色的植物,可是现在这里却长满了没有一点生命却呈现出红色或者白色的楼房。楼房不厌其烦地如僵尸一样一日复一日地蹲在用水泥铺成的道路两旁,使城市人失去了对土地的概念。起初萧城自以为是地认为光滑的路面就是土地,可是到后来当他面对无边无际的金黄色的麦浪的时候,他低下了头颅,萧城为他的肤浅而感到无颜面对真正的土地,这使他感到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觉得我已经失去了根。当然,我对城市还有许多自己的看法,比如城市没有月光,比如城市没有宁静的夜晚,等等。你想想,没有月光和宁静的人类将怎样生活?问题是萧城现在已经没有一点想讨论这个问题的兴趣,萧城现在要离开这个使我已经厌倦的城市,乘船到颍河下游的一个名叫颍河镇的地方去。
  两年前萧城就听说过颍河镇,因为他的一个朋友就出生在那里。他的朋友是一位画家,画家在每次提起生他养他的镇子的时候几乎都是用诗的语言去赞美她,用绘画的手法给我讲述镇子的格局和淳厚的民风。在他那充满松节油气息的画室里萧城看到过三张有关颍河镇的油画。在我看到这三张油画的时候萧城的朋友还没有给画命名,萧城面对着这几张具有印象派画风的作品激动不安,最后我给这三幅作品分别起了三个名字:
  
  《秧歌》。
  《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
  《秋雨中的墓园》。

  我曾经在那个寒冷的冬季里和朋友相约在夏季来临的时候一块去颍河镇,遗憾的是我的朋友在夏季来临之前就已经离开了人世。我的朋友名叫蓝村,生前在我们居住的城市里的一所师范学校里任教。麦子就要成熟的时候他带领他的学生到一个名叫鸡公山的地方去写生。蓝村在一个山崖面对一幢古老的哥特式建筑挥笔作画,由于坐的时候太久,在他站起来的时候突然感到头晕,他站立不稳就跌进山崖。发生这件事的时候萧城正在黄河南岸一个名叫开封的城市里的一家小印刷厂里搞校对,冗长而无味的书稿使他心烦意乱,他真想把那些校不完的书稿付之一炬,一走完事。可是没办法,我还得靠这份工作拿工资,用以来养家糊口。但奇怪的是,萧城当时所处的城市阴雨连绵,而我朋友蓝村所在的那片山岗却阳光灿烂,萧城的朋友在一片霞光之中跌进山崖,只给他留下了一幅《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那个女孩的名字叫梅子。
  你说她叫什么名字?梅子?暗淡而寒冷的光线穿窗而过,照在蓝村有些发暗的脸上,而他的眼睛却在闪闪发光。在那个寒冷的冬季里蓝村一边看着萧城手中的《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一边回答我说,是的,她叫梅子,我们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萧城说,你很爱她是吗?
  是的,蓝村说,我曾经以她为模特儿画过好多画,可是总都不能让我满意。
  萧城指了指手中的《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说,那么这一张呢?像不像?
  蓝村沉思了一会儿说,你知道,这样的作品不能用像与不像来评价,我们只能说作品里所孕育的精神。那样吧,夏天来临的时候,我可以带你去看她。
  去看梅子?
  是的,我们乘船去。蓝村说,你乘过船吗?
  我见到过船,但没有乘过。
  蓝村笑了。他提起一支画笔在他面前的一张没有完成的油画上涂了一笔说,乘船航行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儿。
  在那个冬季里我的朋友蓝村给萧城留下了这样一句很有诱惑力的话语就撒手走了,他不再管我,让我在这个世间独享孤独,让萧城独自一人去完成他们两个人的相约,萧城认为这很有意义,他觉得这是对我的朋友蓝村的一个最好的纪念。
  萧城手提一只紫色的手提包要到河边去,他脚下的梅溪路可以通到颍河的岸边。颍河流经我现在居住的城市,这条河把这座城市一劈两半,有几座拱形的桥梁把这座分离的城市连接起来,其中有一座桥梁就在梅溪路上,我们沿着梅溪路能到河边去。一个头戴草帽的三轮车夫从旁边看着萧城微笑,他说,车。萧城朝他举了举手中的紫色提包说,就到了。萧城对劳动者总是充满敬意。那个皮肤肮脏的小伙子却有一嘴白色的牙齿,他看了一下萧城手中的提包说,好运气!
  这个提包是那次萧城去开封校对那本题为《人类灭亡》的书稿时在开封火车站买的,那个紫色的包上印着“好运气”三个字。当时萧城买这个包时有两个因素:一是“好运气”这三个字,另一个因素就是他的“女友”特别喜欢紫色。我在这里把女友两个字用引号引了起来,就说明这个女性还不是萧城的妻子。实际萧城已经有了妻子,住在我现在行走的城市里。我们居住的城市在开封的南方,距离一百五十公里左右。我们都知道开封是一个很古老的城市,在许多年前她繁华似锦,可现在这个城市日渐衰落,你看一下她那狭窄而零乱的街道就知道我用衰落这个词并不过分,开封城在那个细雨霏霏的日子里留给萧城的就是这样的印象。我之所以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提及那个被细雨所朦胧的城市,是因为萧城在那个黄昏里要乘坐4路车到汽车站去赶当天最后一班车。我知道在下午六点钟的时候已经没有开往我所居住的这个城市的客车,但是从开封到我居住的城市里的这段路途中间,有一个名叫江村的村子,在那里住着萧城那个喜欢紫色的女友。可是由于那部《人类灭亡》的书稿的缘故,萧城已经耽误了我们相约的时间。
   


  萧城的女友名叫燕子,她长得小巧玲珑,扎一对细细的辫子,她常常立在村头的大杨树下朝公路上企望,等待着绿色的信使,等待着那个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城市里的来信。这是萧城的想象。燕子只存在于萧城的想象之中,因为我们没有谋过面,我们的交往是靠频繁的书信来往。
  一个春日的下午,萧城接到了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起源是萧城发表在本省一家刊物上的一首小诗。
  
  《在心之海或某种宣言》:
  在岁月之海
  等你
  十年
  二十年
  时间算得了什么
  它只能改变我的容颜
  在心之海
  等你
  到铁树开花
  至海枯石烂
  死亡算得了什么
  它挡不住我魂游苍天

  燕子是在看了这首小诗之后按照上面的地址给萧城来的信,燕子的第一封信很简短,她只这样淡淡地说了一句:
  
  读了你的诗,就有一种直觉,你这人一定很重情感而且真诚,我很想给你交个朋友,你乐意吗?
  等待你的回音。

  那个春日的下午萧城把燕子从一个名叫江村的地方的来信平放在桌子上,那封洁白的信纸和清秀的字迹使他感到了春日阳光的温暖。在信的结尾萧城没有看到来信者的名字,那里只有一只来信者随手画上去的飞翔的燕子,在那只燕子的后面还有三个字:于闺房。
  或许是那只飞翔的燕子和那三个字的含意打动了萧城的心,他们从此开始了长达五年的通信,在漫长的五年之中他们书信频繁,他们向对方毫不保留地倾吐自己的苦恼和喜悦,哪怕是自己的隐私,他们都把对方当作自己可以信赖的朋友。他们之间的友情是那样地纯洁,就同五年前萧城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所看到的穿窗而过的春日的阳光。这种情景是我住在开封那家小印刷厂里光线暗淡的客房里想到的。萧城当时的心情烦躁不安,由于书稿的原因他已经错过了在最后一封书信里和燕子相约的日子,他变得像一只困兽在光线暗淡的客房里来回的走动,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就气冲冲地走出客房,穿过一片积满春雨的空地,来到印刷厂的照排室里,他对那个剪一头短发的小高说,怎么回事?还没电?已经耽误我两天了!
  他烦躁而充满凄伤的语气引起照排室里的几位小姐目光的关注,在潮湿的空气里,她们看到了萧城焦虑的神情。萧城说完就不想在那目光里待下去,他走出来,立在三楼的走廊里凭栏去望连绵不停的细雨,他在心里说,燕子,让你苦等了。他看到无限的就要成熟的麦子在燕子期待的眼睛里变得暗淡无光,他看到已经成熟的樱桃在燕子的面前成堆成堆的开始腐烂。在五月里,在麦子就要收割之前的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萧城终于校完了最后一页书稿,他匆匆地收拾自己的行装,与人告别。小高对他说,天晚了,明天再走吧。
  萧城说,不,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都六点了,怕是没车了。
  不,在这里待下去我会发疯的,现在我必须走,哪怕往南走一步。
  在黄昏来临的时候,萧城不顾一切地走进了霏霏的细雨之中,到这座城市的汽车站去赶开往南方的哪怕是路途最近的一班客车,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能尽快地接近江村,去见他不曾谋面而又心心相印的女友。这种情景是萧城行走在梅溪大道的阳光下突然想到的。在夏日的阳光下萧城看到生长在路边花带里的某种南方的宽叶植物已经开出了红色或黄色的花朵。现在他要沿着梅溪大道上的人行道到颍河边去,在那里他将要乘船向东走水路到颍河镇去,去那里看望那个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那个女孩子的名字叫梅子。
   


  在颍河的河道里,萧城看到了几位农人正在各自的木船上忙活。萧城沿着倾斜的码头下到河的底部去,在他接近混沌的流水的时候也同时接近那几只木船。阳光洒在水面上和劳动者的光背上,萧城看到水面和劳动者的皮肤所映射出来的不同含义的光芒。他的脚步声使几位船夫停下手中各自的话,他们一起用目光寻视萧城。萧城朝他们微笑了一下,就径直地朝最东边的一位老人走去,他朝老人打了一下手势说,你好,老人家。
  老人直起腰来,他身下的木船因他的活动而晃动,他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扬。萧城在老人的船舱里看到已经摆满了白色或黑色的封闭形的塑料方桶,接着他又看到在岸边还摆放着没有装上去的塑料桶。他弯腰用手摸了一下桶,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粪便气息。他说,啥货?
  粪。
  老人的话语简短而明了。但桶里的内容出乎了萧城的猜想。起初他以为桶里装的是酱油或者是酒类的液体,但他没有想到塑料桶里装的是人类的粪便。无数的人所排放出来的充满臭气的粪便汇集在一起成为人们搬运的物质,构成人类的某种劳动过程和生存的某种手段,比如在城市的公共厕所边收费的男人或女人,比如制造塑料桶的工人,比如这位运粪的老人。萧城认为自己应该帮老人一把,他丢下手中的提兜抓起塑料桶往老人手里递过去。
  脏。
  老人说着还是从萧城手里接过沉重的粪桶。他说,这活不是你们这样的人干的。
  萧城笑了,他想,那是谁干的呢?燕子来信说,萧城,劳动真快乐,劳动能使人忘掉烦恼。你知道吗?我每天都要到我家厕所里掏一回粪便。你看到我家的厕所了吗?就在院子的西南角,厕所的下面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沼气池。你知道沼气是干什么用的吗?沼气可能用来点灯做饭。许多年前在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修沼气池。在阳光很好的天气里我爹用一把明亮的铁锨挖黄灿灿的黄土,黄土真湿润,成块成块的黄土被爹甩上来映射着太阳的光辉。当时我就搬一个小凳子坐在一边看爹劳动的姿势,爹往上甩土的样子真好看,那个时候他已把坑挖得很深了,他站在里面我只能看到他的头颅,我看到爹的脸上流淌着汗,汗是咸的你知道吗?萧城,所以人出汗多了就渴,爹干累了也会停下来喝一碗水,爹喝完水站在土坑里朝我笑,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墓穴,因为在我们村庄四周的田野里我不止一次见到过大人们挖墓穴,我们村里死了人都要挖这样的墓穴。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里挖每一个墓穴我都在场。爹好像特别喜欢把黄灿灿的黄土从地里挖出来,有时候爹会双手抓着新挖出来的黄土说,咳,这土,不知埋在地下多少年没见天日了,躺在这样鲜和的泥土里一定很得劲!爹说完就扬起头来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在阳光下我看到爹那同黄土一样的黄牙了。有时候我说,爹,看你的牙多黄,爹就说,那会不黄?吃的东西都是黄的,还会不黄?麦子是黄的吧,豆子是黄的吧,玉米是黄的吧,南瓜是黄的吧,红薯是黄的吧,谷子是黄的吧,我的牙还能不黄?别说牙,看看我这皮是啥色?人都是从黄土里扒出来的,给黄土打一辈子交道,到死了还要回黄土里去,这有啥希罕的?不希罕。萧城,我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土地,反正我喜欢,我爹也喜欢,当爹挖沼气池的时候我就想,爹在挖墓穴哩,爹说过躺在鲜和的泥土上很得劲。萧城,后来我爹真的就死在这沼气池里了。沼气池打好后,上面还得封口,封了以后再往池里放屎放尿,放能沤粪的杂物,那些东西就会在一块儿产生出一种气来,那就是沼气,这些沼气再用一个塑料管送出来,就能照明做饭了。可是有一天不知老鼠把皮管咬破了还是别的原因,反正管子里没有气了,爹就下去收拾,结果就没上来,那会儿池里已经没有空气了,没有空气爹就给闷死了。后来我好后悔呀,当时我咋就想起爹是在挖墓穴呢?从那以后我家的沼气池就再也没有用,池里灌满了肮脏的东西,从厕所的尿缸里溢出来,于是我就得不断地把溢出来的屎尿臭水掏出来,送到菜地去,或者送到樱桃园里去。我得掏那粪,我总觉得我爹的魂儿在那池子里闷得难受,于是我得掏粪。每天在黄昏来临的时候我都要掏满一担粪便或臭水往菜地或者樱桃园去,去肥那些菜和树根。燕子来信说,萧城,劳动真快乐,劳动有时能使人忘记痛苦和烦恼。萧城笑了,河面在他的视线里宽阔起来,他听到了阳光走过水面沙沙作响的声音。在搬完最后一只粪桶之后,萧城在水边上蹲下来,他从水边捧起一捧沙子,黄色的沙子因水分而快速地改变着自己的颜色,劳动使我感到快乐。
  萧城在快乐之中望着船上的老人,老人拾起船头上的衣衫,他从兜里掏出一盒低劣的纸烟,从中抽出一根来让萧城。萧城说,谢谢,不会抽。接着他又说,老人家,船往哪儿去?
  颍河镇。
  颍河镇?多巧,我也去颍河镇,能乘一下你的船吗?
  老人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望着萧城说,现在很少有人乘船到下游去了。你要是不嫌臭气那你就上来吧。
  汛期来临的前期,萧城在一个夏日里乘上了驶向颍河镇的木船,他坐在洒满阳光的船头,迎面吹来的河风把粪便的臭气抛在身后。船只顺水而下,他的视线里是一些不停地变换着的陌生而又新鲜的长满绿色树丛的河岸,在河道里他不时看到一些白色的羊群和一些生意萧条的乡间渡口。同时在河道里他还不时地看到一些黑色的燕子压着水面飞翔,他不由得沉下心来。飞翔的燕子在这个晴朗的夏日改变了我的心情,萧城泪水蒙蒙,我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在细雨之中行迹匆忙的萧城了。
   


  江村作为一个乡间的村镇在那个细雨霏霏的傍晚仍旧存在于萧城的想象之中,他坐在行驶的客车里,两边不断闪过的陈旧或新鲜的建筑与行人都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他望着那个脸形瘦削的乘务员说,这车就到通许吗?
  就到通许。
  再不往前走了?
  不走了,通许是终点站。
  那么通许到江村还有多远呢?
  就在通许的南边吧,多远我不清楚。俺的车往南没跑过。脸形瘦削的乘务员转过身,扭着她肥大的屁股走到前面去了,最后在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她留给萧城的印象就是她的脸与屁股所形成的鲜明的对比。
  你到江村吗?
  萧城听到一个低弱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他的右邻。萧城侧过脸来,他再次看到那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老人的面容这次使他想起了千年古柏的树皮。
  是的,萧城说,我到江村。
  通许到江村还有十里路。老人说,江村不在通许南边,在通许东边。
  你说往南去的客车并不路过江村?
  是的,那里不通客车,那里只有成片成片的果林和庄稼。
  那怎样才能到江村去呢?
  坐三轮,或者骑车。老人的声音仿佛来自车外的雨水里,经过洗涤的声音在萧城听来没有一丝尘埃,萧城仿佛看到一片被雨水冲洗过在春季里生长着的翠绿的桑林。这使萧城感到她不同寻常。萧城再度打量坐在他右侧的老人。老人的白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下陷的嘴轮随着车身的颤动而颤动,她的头颅嵌在车窗里如同一尊象征着时间或岁月的石像,这使萧城产生了一种想和老人谈话的渴望。
  老人家到过江村?
  你说我吗?老人侧过脸来,萧城感觉到老人的目光如一只手在他的脸上拂来拂去。她说,我已经在那里住了很多年了。
  萧城这时想起了燕子,他很想和这位老人谈谈燕子。但萧城又忍住了,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想,今天或者明天我就可以到达相思已久的江村了,在那里我会看到燕子在书信里对他描述的一切和燕子本人。当我出现在燕子面前的时候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萧城在这之前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他和燕子相见的场景,但这些充满诗意和浪漫情调的会面都将被即将到来的事实所冲淡,这使萧城不由得从心头生出几分惋惜之情,但他正在慢慢地接近江村这一事实又使他激动不安,在行驶的客车中萧城又一次和那位白发老人谈论起那个名叫江村的镇子来。
  在江村附近真的有一条江吗?
  没有。老人说,连一条河也没有。
  可为什么叫江村呢?
  不知道。在我记事的时候这里的人们就那样叫,或许在很多年前这里有一条江吧。老人说完不再言语,她颤抖的老手扶着前排的座背,表情萧然,她仿佛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可是为什么叫江村呢?萧城想,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燕子来信说,我也说不清。江一般在南方才有,北方把流水的地方大都称为河,比如黄河、淮河、还有你给我来信说过的颍河,等等。而在南方的河流都称为江,或者水,是不是这样?萧城?实话告诉你萧城,我的祖籍就在南方。你听说过一条名叫贺江的河流吗?贺江是西江的支流,西江的水都流到南海里去了。在贺江的上游有一个名叫富阳的地方,那里就是我的老家。我的祖父出生在距富阳城十二里一个名叫石角的村子里,祖父十八岁的时候跟随家住富阳城里的一个表哥南下去了广州,那是一九二五年的时候。到了第二年我的祖父参加了国民革命军,随着北伐军到了湖南湖北一带。在湖北麻城我的祖父认识了一个名叫林媚的女子,他们一见钟情,在部队继续北上的时候,林媚就偷偷地跟上了我的祖父。可是部队到了河南境内连连失利,在一次激战中我的祖父就带着林媚逃离了部队,最后在一个名叫江村的地方落了户,林媚后来当然也就成了我的奶奶。我奶奶是一位大家闺秀,诗琴书画无所不精,她的禀赋直接影响了我们孙家的后代。可是使我始终弄不明白的是我那才华横溢的奶奶为啥会喜欢上北方的一个黄土遍地的小村子,或许是这个村子名叫江村的缘故吧。可惜的是我的奶奶并没有活多大岁数,她死于黄水过后的一个夏季。那个夏季在我们这一带流行霍乱,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的奶奶染上了那种又吐又屙的病,到了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的奶奶已经瘦得没个人形,她死在我祖父的怀抱里,奶奶断气的时候太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当然这是我爹给我讲的,我爹是听我爷爷讲的,那个时候爷爷真想随着奶奶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可是在他的身边还站着他的三个孩子,大姑二姑和我爹。爷爷咬咬牙就忍下来了,他把奶奶埋在了黄土里,爷爷曾经发誓要把奶奶的尸骨在合适的时候起出来路过麻城再带回富阳老家,因为奶奶没有去过爷爷的家。可是从河南到广西真是路途迢迢,在爷爷最念念不忘这件事的时候,我们江村这一带正在发黄水,那个时候在这个地方正发黄水。蒋介石把黄河扒开了,那个时候这里正在闹老日。黄河水一年一年地来结果把奶奶的坟头也冲平了,爷爷连奶奶的坟头也见不到了,还怎样提起回老家富阳的事呢?但是在一九六七年我们这里在翻淤压沙的时候,我的爷爷又一次和我奶奶的尸骨相遇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这事我以后再给你讲,好不好?萧城,但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自从我奶奶来到这里,她就开始在这里种植樱桃树,这成了我们这里的习惯,许多年来一直延续到现在,在我们村子的四周你随便走走都可以看到成片成片的樱桃树,萧城,你来吧,在麦子黄梢的时候,我领着你好好地看一看。萧城在那个麦子成熟的季节的前夕,坐在在细雨中行驶的客车上,想起了燕子在一封来信中的最后一句,他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他朝那位老人说,江村真的有很多的樱桃树吗?
  是呀,有很多很多的樱桃树。老人用手拍了拍萧城的腿说,你看。萧城看到老人把靠车厢的那个长形的竹篮往外移了移,抽掉盖在上面的毛巾,萧城感觉到眼前晃过一片水灵灵的红光,他看到了竹篮里满是拥挤而成熟的樱桃,他不由得脱口叫道,樱桃!
  对,樱桃,这就是江村的樱桃。
  呀,萧城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他说,樱桃成熟的季节江村一定很美。
  这个时节你到樱桃园里去,抬头都是挂着樱桃的树丛。这个时候也是我们江村最热闹的日子,匆匆忙忙的小贩昼夜不停地在村子里奔走,走了一群又来一群。
  你㧟这樱桃干啥?去卖?
  不,送亲戚。
  送亲戚?咋没送?
  他出远门去了。
  出远门去了?
  是呀,出远门去了,可又没有人知道他到哪儿去了。老人似乎有些伤感,说完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窗外仍是缠绵不断的雨,雨把世界和人的心境都浸得湿漉漉的,这个时候萧城突然想起了蓝村,这真是奇怪的事,萧城想,蓝村,这个时候我咋会突然想起了你呢?是眼前的这种情景呢还是你说过的那句话:你看,萧城,雨把世界和人的心境都打湿了。那是蓝村即将启程前往鸡公山去画写生他和萧城一块坐在他那仍旧充满着松节油气息的画室里说的话,那张《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又一次悬挂在他们的视线里,蓝村说,你看这雨,这雨使我想起了很多事情。在我给梅子画上这幅写生画的当天夜里,天就下起了雨,第二天早起我看到了一地的残花,我和梅子一块坐在樱桃园的棚子里看着那些残花,默默无语。由于夜里我们瞌睡,我们谁也没有听到雨水打落樱桃花儿的声音。萧城,雨水打落樱桃花时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
  我不知道,我连樱桃树都没有见过,咋会知道雨水打落樱桃花是一种啥声音呢?我没有那种感觉。
  蓝村望着门外的细雨沉默无语,他的思想沉溺在春季的某种植物的花儿盛开的时光里,萧城猜准了这一点。
  他说,樱桃花为什么会是那样一种颜色呢?
  不知道。
  樱桃花几月里开放呢?
  不知道。蓝村说完看了萧城一眼,说,有机会你去颍河镇问梅子吧。
  那还要等到夏季。
  夏季正是航行的好日子,我会陪你到颍河镇去的,见到梅子,她会为你解答有关樱桃树的一切问题的。现在我最渴望的是乘船去航行,可惜的是夏季还没有来临,夏季才是在颍河里航行的最好时机。等我从鸡公山回来吧,我会陪你的,你看,萧城,你看到颍河两岸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林了吗?
   


  老人说,前面就是颍河镇了。萧城在老人的话语里看到前面河道里的树丛浓郁起来,在那里隐隐地走动着一些灰红色的雾气。由于老人的小船不停地在水面上航行,太阳已经西坠,漫天的红光铺在水面上,使水和岸的树木失去了本来的面目,老人所说的镇子也隐秘在一片灰红色的霞光之中,几只鸟儿在漫无边际的颍河镇的上空无声地飞翔,这使诗人萧城看到一片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景象。
  老人的船慢慢地靠在岸边,在一条通向岸上去的小径边老人抛下了锚。老人说,我只能到这了,我就要在这里卸粪。
  我怎样才能到镇子里去呢?
  你沿着这条小路上去,再路过岸上的那片樱桃园就看到镇子了。
  樱桃园,这上面有一片樱桃园?
  是呀,这上面就是在这一带有名气的樱桃园了,这个园子已经有很多年头了。
  萧城回头立定重新看着老人,老人立在船头,由于他背后的霞光太强烈的缘故,他只看到了老人立在水面上的一个灰色的剪影。萧城作为一个诗人,却很少见到过这样的情景,他想,他已经分不清这位老人的年龄和面目了,他的真实面目已被自然所改变。他想,孤独而陌生的旅行往往能使人想到或见到一些在熟悉的环境里看不到的东西。萧城说,谢谢您了,老人家。萧城说完转身沿着铺满霞光的小径往岸上去。
  萧城穿过一两片灰红色的柳丛,当他把那条曲弯的小径抛到他身后的时候,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立足于夏季里的樱桃园。夏季里的樱桃树已经过了收获的季节,许多绿色的叶子在许多天前被收获果子的人们敲打而后如时间一样飘落在地,如今已经被潮湿的泥土所腐烂并改变其颜色,许多叶子的骨骼被往日路过的雨水钉在地面上在萧城的脚下发出凄泣的叫声,这使萧城感到意外。尽管萧城心里很清楚樱桃已经过了收获的季节,可是他没有想到失去果子的樱桃园已经被人们所遗忘,他在残破的樱桃园里行走,就想到了画家蓝村和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
  这时萧城在樱桃园的某一处看到了一所茅棚,这所茅棚一准是看守樱桃园的人白天休息的地方,萧城想。他在棚子里看到了一张光秃秃的兜床,由于兜床的出现萧城突然感到了劳累。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提兜放在床边,在床上躺下来。萧城感到有凉爽的风从棚子里穿越而过,轻抚着他的头发和面孔。萧城睁眼望去,目光穿过棚边看到了一片已经变得灰红的天,他知道那片灰红的天空下就是开阔的河道。在那片空旷的天空里萧城看到了有两条电线横空而过,在电线上垂挂着两只千疮百孔的风筝。萧城想,那就是春天的骨骸了。春天已经死亡,但他的骨骸却被悬挂在夏日的天空中,在夏季的热风里叙说着自己辉煌的故事。萧城在接近颍河镇的那个夏日里在残破的春天的话语里躺在被人遗忘的樱桃园里慢慢地入睡,而后进入梦境。
  在阳光明媚的三月里萧城和蓝村乘上了一条木船,木船高高的桅杆上挂着一幅白色的风帆,而后在晨曦或者黄昏里航行。两岸迷人的风光使萧城一次又一次想起柯罗的《蒙特芳坦的回忆》,想起柯罗在那幅画里表现出的温柔的感情和含有诗意的美。萧城对蓝村说,柯罗更应该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他是那么喜欢清晨和夜幕降临时的诗意,他太喜爱轻淡的大自然色彩所显现的神妙、幻想和沉思的情绪了,就像我们现在面对我们眼前的风光。
  蓝村说,柯罗不喜欢闪耀的强烈的阳光是吗?
  萧城说,是的。
  蓝村说,那为什么呢?
  萧城说,因为太亮的光照不能使他感到诗一般的意境。
  所以他只能是一个画家,而不像你,成为一个诗人。蓝村由此讲到他所崇尚的印象派大师们对阳光的感受。有谁像他们那样去注意和研究日光了?没有,我们每天接受阳光的恩惠,阳光使我们得以生存,可是又有谁像他们那样热爱阳光了?他们对阳光下的河流、村庄、天空作了多么具体的分析呀!你感受到他们笔下的日光、雾气和水色的微微的颤动了吗?你感受到在那里空气是怎样流动的吗?阳光就是生命,可是我们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在我们中国画里你能感受到阳光吗?他们没有注意到阳光照在樱桃上和少女的面孔上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说着,蓝村向萧城又一次展开他那幅《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蓝村说,这个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就是梅子,你想梅子坐在阳光下的樱桃花前该是多么的美丽呀!萧城,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爱她吗?我们曾经在那片著名的樱桃园里终日厮守,在那段日子里,她怀上了我的孩子。
  萧城听了蓝村的话沉默不语,萧城对梅子怀上蓝村的孩子感到意外。他坐在船头任凭两岸的风景不辞而去,在整个春季到夏季的航行中他们就这样不停地讨论着绘画和诗歌,白色的帆篷终日在他们的身后张满河风,在白天或者黑夜里航行。在夏季来临的时候,他们的船只终于到达了颍河镇。
  他们在铺满红石条的码头边抛锚,船帆如鸟的翅膀一样已经合拢,船如同一只水鸟一样不安地卧在水边,长久地航行已经使它感到劳累。萧城和蓝村在岸上用目光安抚他们多日以来朝夕相依的伙伴,而后在黄昏降临的时候进入他们渴望已久的颍河镇。
  颍河镇的格局在萧城的眼睛里还是和蓝村的描述有些出人,一些古旧房屋正在被镇子里的人扒去,改建成一些新的建筑,古老房屋的建筑材料堆放在街道上,使颍河镇的街道凌乱不堪,他们得小心翼翼地越过那些胡乱堆放的瓦块才能进入镇子的腹部,这使蓝村很为恼火。这些鸟人。蓝村骂道,蓝村站住指着路边的一些还没有来得及扒去的古房屋说,这些建筑多么古朴,它们应该不停地出现在我的绘画里和你的诗歌里,因为这就是历史!可这些鼠目寸光的小商人什么也不懂,有俩小钱就不是他们了,他们竟要毁掉历史。我们一边走着蓝村一边对萧城发着他的感慨。我曾经向这里的镇长建议,要好好地保护这条古老的街道,到时我负责给他们拉来几家电视台或者电视剧组,在这里拍拍记录片或者电视剧什么的,到那时才能显示出这条街道的价值,可现在全完了。他们一边在颍河镇的街道上行走一边逐渐接近他们这次航行的目的地。萧城在行走中看到一些面目不清的人从他们的身边匆匆而过,他们行走时所带动的风被黄昏的光亮所熏染,变成一丝又一丝的雾气,雾气逐渐繁多,以至使得他看不清远处街道上树木的轮廓。这时蓝村在一所院子前停住了,他敲了敲那扇被漆成蓝色的门。门在雾气中慢慢地启开,蓝村和萧城同时看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护士出现在他们的眼前,这很使他们感到意外。蓝村说,你是谁?
  那位白衣天使却白了他一眼说,我是谁?你看不出来?你是谁,为啥来这里敲门?
  我是这房子的主人,为何不能敲门?
  就因为你是房子的主人,才不能胡乱地敲门,你难道不知道这里正在给一个孕妇作流产手术?
  给一个孕妇作流产手术:她是谁?
  你不知道谁还会知道?你的太太!护士说完不再理他,转身走回屋去,把他们如两片影子一样晾在门口。他们立在那里,同时听到一个女子痛苦的呻吟声从屋里传出来,蓝村叫一声,梅子!就朝屋里奔去。萧城看到蓝村奔走的身影有些扭曲,他同时听出那是梅子的呻吟,这很使他感到奇怪,他从来没有见过梅子,可是他怎么会知道那是梅子在呻吟?他沿着蓝村所走过的路来到了屋里,屋里被一块白色布幕所隔离,强烈的灯光把布幕的里侧照得雪亮,可是萧城只能看到几个活动的影子,在梅子的呻吟声中萧城听到金属器械的撞击声。萧城看到蓝村被一个大夫拦在白色布幕的另一侧,大夫说,你现在不能进去,等手术完了才能见她。
  蓝村像一头不安的雄狮,对着大夫说,为什么要流掉我的孩子?
  不是我们要流掉你的孩子,而是你不应该让一个有身孕的女人去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像她这个样子怎还能去挑粪桶去浇什么樱桃树,结果累小产了。所以我们只有给她做流产手术,在做手术的过程中我们才发现她怀的是葡萄胎,什么叫葡萄胎你懂吗?你见到过一串串的葡萄吗?就是那个样子,在她的子宫里怀的孩子就像葡萄串那样多,可是没有一个能成活的,因为他们统统没有骨骼,就是你的太太不流产,这个手术也要做,而且不止一次,我们要一次又一次地给她清宫,才可能刮净,这要一直到秋季的时候才能完成。
  我的天哪!蓝村痛苦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他的头颅,梅子痛苦的呻吟声如凌厉的寒风割着他的心。在以后等待梅子完成流产手术的日子里,蓝村都是这种痛苦的样子。在秋季来临的日子里萧城曾经陪伴着蓝村来到了那座樱桃园里,樱桃园里的景象已经十分的萧条,他们在那所茅棚里坐下来。蓝村拍了拍那个兜床说,萧城,这是一张可以使人做梦的床,你躺在上面就可以梦见你所熟悉的人和你想到的人。萧城按照蓝村的话去做了,他在那张兜床上躺了下来,在那个秋风瑟瑟的下午,萧城果然在梦中重温了他在春季里所经历过的一段往事。在梦里他回到了那场春雨里,回到了那次似乎没有尽头的旅行里。在行驶的客车中,他和那位白发老人同时看到了客车驶进了他们在前面提到过的那座小城里。
   


  大娘,来,我帮你提篮子。
  萧城从老人的腿边提起那只盖着一条毛巾的篮子,在竹篮子里散发着我渴望已久的某种水果的清甜气息,这一点萧城很清楚。萧城立在长久的运行之后的停顿里,看着白发老人从她的身下又拉出一只小提包,由于车内顶灯光线暗淡,萧城没有看清那只提包本有的颜色。老人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萧城感到他身后的旅人已经散失在车外的夜色里。那个屁股与脸不能协调的乘务员在前面的座位上醒来,她在伸懒腰时弄出的声响在静止的车厢里摇荡,但萧城只看到了她从座位靠背的上端伸出来的两只模糊不清的胳膊,那两只胳膊在颤动。后来在某种时刻,萧城突然想起了那个乘务员在伸懒腰时所展现出来的姿态,与妻子躺在他的身下时很有些相似,她说,你咋了?用劲呀用劲……萧城在思想里看清了她那伸直双腿渴望运动的姿态,尽管旅途很疲劳,萧城身上还是涌过一阵热燥的气浪,在那个细雨霏霏的夜晚,萧城站在那个白发老人的面前,又一次想起了燕子。
  快下车快下车。司机在座位上转过他粗黑的脸,在整个旅途中,萧城这才第一次看清载他旅行的具有船长或者舵手意义的领导者的面孔。领导者的面孔粗糙而黑暗,这是他所没有想到的。他跟在老人的身后走下客车,他们身后的车门就关闭了,萧城没有弄清用一个什么样的拟声词来形容车门关闭时所弄出来的声响。在萧城以往的许多次的乘车过程中,他曾经无数次听到过车门在关闭时所发出的声响,可是那种声音往往被他所忽略,就像那些在车门关闭之前上上下下的他的同类。在许多年里,他真正的很少记清哪一个人的面孔,当他一个人在异乡异地或者悠闲地躺在床上时真的很少能清楚地记起某一个人的面孔,这包括他的好友蓝村或者他想象中的燕子或者那个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以及世上他最亲近的人比如自己的爹娘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有些时候他连自己的面孔也记不清。你能记清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吗?有一次他问蓝村。蓝村沉思了一会儿说,不能。于是他们一块来到了一面大镜子前,立在镜子里的萧城和蓝村竟然和他们实际立着的方位相反,这就是说你站在镜子前抬起你的右胳膊而镜子里的你抬起的恰恰是左胳膊,尽管你的意识一个劲地在对你说那是右胳膊那是右胳膊而实际情况是你的那只右胳膊在镜子里却长在左边,也就是说镜子里站的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他对你呈现出来的是一种假象,人们总是把自己的这种假象信以为真,并且很真诚地持着这种假象在白天或者黑夜里在世界上某个极小的空间里走来走去,所以人本身永远不能真正地认识自己。以此类推,人类也不能真正地认识自己,起码眼下或目前是这样,这就是人类的可悲之处。你想你就那短短几十年的生命,放在时间之流里你只不过是一滴水,活的时候你是那样的渺小,借着太阳的光芒而又不可一世,可你死后连水滴都不是,你见过或者听说过烈日下的沙漠吗?你想想把一滴水放在那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沙漠就是所有水滴的最后归宿。无论你生前怎样的流淌。蓝村对萧城说,让我们的生命充满忧郁吧,让我们离开沙漠去寻找大海吧,大海才是我们不死的精神!可是呢,大海又是那样地充满着苦涩。人谁也逃脱不了这种苦涩的海水对其肉体和精神的浸泡,这当然包括萧城,这一点我很清楚。在那个细雨霏霏的夜晚萧城立在已经接近江村的那个名叫通许的小城的马路边时,就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站在那里望着那个老人的身影渐失在陌生的黑暗里,几处或近或远的昏黄的灯光被披戴着某种色彩的雨丝所切割,在夜空里呈现出一种缤纷的景象。这就是小城留给萧城最初的印象。在萧城和老人分手的时候他们之间又进行了如下几句简短的对话:
  现在到江村有没有车?
  车?要是晴天或许有,可现在下着雨。
  那么明天一早会有车吗?
  说不太清楚,你是那样迫切地想到江村去吗?
  是的。
  如果那样,车一定会有的。那样今天你只有住在这里了,我告诉你,在前面的路口边有一家旅社,你可以在那里住下来,明天一早那里或许就有开往江村去的三轮车。
  老人说完提着她的篮子和提包踽踽而去,萧城望着老人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这位老人与众不同,这种想法起源于老人在谈话时所使用的语言和语气。萧城想,或许明天我在江村还能再次见到她。
  萧城按照老人的说法沿着街道往前走,他在小贩的叫卖声里逐次穿过路边的一家又一家亮着灯光的小饭铺,飘落的雨水和上升的水蒸气在那里相反而行,雨水跌落得刚烈而真率,在光亮里闪着近似蓝色的光,雾气飘飞得卑怯而伪善,在光亮里发出如同灰色的光。而萧城对这些现象却视而不见,他只看到一片又一片雨水积存在街面上映射着远处或近处的灯光,他想,如果要是在白天,这些雨水一定是另一种样子。萧城按照老人的指点,果然来到了一个十字街口,在十字街的西南角他看到了一座两层拐角建筑,在正对着街心的拐角上有一个亮着灯光的门口,门口内是一条似乎很深的门洞,这是萧城在路的另一侧的雨水里看到的,他同时看到的还有挂在门头上端的那块白底红字的招牌,招牌上的汉字呈一种近似仿宋的字体,上书:交通旅社。这就是她所说的旅社了,萧城想,只是这旅社的名字太一般化,我们在很多城市最脏最乱流动人口最复杂的地方都能看到这样的旅社,在挂着这样牌子的附近我们准能很快地接近汽车站或者火车站,而现在萧城想到的却是怎样能一出门就能乘上开往江村去的三轮车。萧城朝东门的街道上看一眼,江村在他的思想里遥遥在望,而后他穿过马路来到旅社里。旅社里负责接待登记的是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妇女。萧城说,从这里一出门就是往江村去的路吗?
  对。你要到江村去吗?现在已经没有车了。要是在晴天我可以租给你一辆自行车,骑快了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可现在下着雨,你还是明天再去吧。
  明天能租给我车子吗?
  那当然可以。你是来收购樱桃的吧?现在正是时候,再过几天怕就要晚了。你知道有很多人都来这里购买樱桃,而后又乘车把这些樱桃运到外边去。
  中年妇女一边照着萧城的身份证在一张表格上写写划划,她把萧城当成了一个做樱桃生意的小贩安排在二楼的一间两人房间里。房间里空荡而潮湿,在墙壁上看到许多前任的客人留下的杂七杂八的汉字,那些汉字分别代表着那些人的想法和心境,他不知道那些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想,这些不关紧要,要紧的是他在这里能得到一张床,然后把他的身体放上去,给明天去江村养出些精神来。现在他在房间里没有看到第二个人,那张可以属于他也可以属于别人的床上眼下显然还没有旅人住下的痕迹,萧城望着推门进来送茶水的女孩说,这里没有人吗?
  没有,现在还没有。
  萧城看到她掂着一只红色的茶瓶。萧城一边看着那个陌生的女孩放下茶瓶往外走一边脱下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搭在椅背上,他洗了一把脸,他听到窗外杂乱的声音穿过雨水的空间涌进房间里来。他来到窗前,他看到那些被黑色所笼罩的饭铺错落有致地排到街道边的空地上,萧城站在二楼之上俯视着它们,突然感到有些饥饿,他好像已经记不起来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吃饭了。他想,我现在应该重新回到街面上,到那些饭铺里坐下来。可是实际的情况是,在萧城还没有离开窗子之前,他又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手提一只竹篮和一只破旧的小提包,是那位白发老人。这使萧城感到亲切。萧城看到老人在细雨中横穿街道,可是她却没有看清从北边疾驶过来的两个骑车的年轻人,两个年轻人从北边的街道上飞一样骑过来,他们在十字路口那儿突然拐向西行,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想到雨中还有一个横穿街道的老人,他们其中的一个躲闪不及就撞在了老人的身上,几乎是在一瞬之间,老人就翻倒在地,她手中的篮子被撞飞了,无数颗樱桃在空中四处飞溅,而后散落在满是泥泞的街面上,灯光从两侧叠照过去,那些珍珠似的樱桃在雨水中映射着一片红色的光芒。萧城立在窗前,目睹了那篮樱桃散落的过程并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那个过程只在他的思想里一闪而过,而后被跌倒在街道上的老人所代替,那个樱桃散落在空中的瞬间只留在了他后来的想象里。
  在那个雨夜里,萧城没做任何思考,几乎是奔跑着来到街道上,可是他已经看不到那两个年轻人的影子,他看到老人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萧城奔跑过去,一边把老人扶起来,一边叫着,大娘,大娘,摔着了吗?萧城没有听到老人言语,她只是急忙从地上拾起那只小提包护在胸前,萧城一手扶着她一手提着那只竹篮往对面的旅社里去,他们把那些成熟之后的樱桃丢弃在泥泞里了。
  那个面目温和的妇女也一脸惊慌地从旅社里跑过来扶着老人,一边送声地问道,碍事吗?碰得碍事吗?
  老人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双手仍旧护着她怀中的小包,她说,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就好,你这么大的年纪,看看弄了一身的泥水,是谁这么没良心,把人撞倒了,连管都不管就跑了?
  老人说,跑了算了,反正我没事,这下雨天。
  萧城说,看来你今天也回不到江村了。
  中年妇女说,那你也住下吧,住下明天走。说完她就吩咐身边的那个女孩说,去,去把你奶奶扶到楼上去,住206房间。萧城协助那个女孩把老人在206房间安顿下来,给她打来一盆水。萧城看着老人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她的小包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望着他,老人说,你到江村干啥?去那里买樱桃?
  萧城感到老人的话语有些颤抖,他说,不,我去找人,找一个名叫燕子的姑娘,你认识她吗?
  燕子?
  萧城看到老人的手哆嗦了一下,说,是的,燕子,她是个女孩。
  记不起来了,年纪大了,眼花,总认不清年轻人。
  萧城说,大娘,你把湿衣服脱下来吧,要不会着凉的。萧城知道自己不宜在那里作过多的逗留,便退出来。回到房间里,他这才发现他和老人住的房间只一墙之隔。萧城立在窗前,饥饿又一次回到了他的意识里,萧城只得重新回到街道上,然后再到那些饭铺里去选一个座位坐下来。在他穿过街道的时候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些散落在路面上的樱桃,有些樱桃已经被过往的车辆所轧破,露出白色的骨核。这种情景使萧城想起了成熟的樱桃园,成熟的樱桃园里有许多来不及摘收的果子被风吹落在土地上,慢慢地腐烂。萧城,你想,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燕子来信说,樱桃成熟的时候我们总是很忙。我们全家人终日都在樱桃园里收摘樱桃,我和姐姐在那个时候就成了我们家最棒的劳力,我们帮助前来购买樱桃的客贩收拾物什,给他们过秤,而后打发他们提着一篮篮或一筐筐的像玛瑙一样的果实离开樱桃园,你知道那个时候我们是多么的快乐吗?我和姐姐总像小鸟一样一边劳动一边唱着歌儿,阳光从空中照下来,穿过树冠把整个樱桃园打扮得如一片鲜花盛开的草原,风儿不知从哪里吹过来,慢声慢气地抚摸着我们的面孔,整个世界里都飘荡着一种有些发红的芳香气息。萧城,真的,你闻到樱桃成熟后那种红色的芳香了吗?萧城,你来吧,樱桃成熟的季节你来吧!如果你实在走不开,其它时候也可以,比如夏天,或者秋天,那个时候你来我虽然没有新鲜的樱桃招待你,可是我有酒,那酒可以使你闻到那种红色的芳香。萧城,你知道那酒是用什么制成的吗?是用樱桃!你或许喝过葡萄酒,可我敢说,你没有喝过樱桃酒。每年我们都会用成熟的樱桃酿制酒,我们家招待客人从来不用其它的酒。这酒酿制的方法很特别,最初是我奶奶传下来的,我奶奶是湖北麻城人,我不知道我奶奶怎么会酿制这种酒,她可是位大家闺秀,她是个非常有学问的人,或许她是从某本古书上得到了这种酿制酒的方法。后来是我爷爷,我爷爷是广西富阳人,这你知道,我爷爷后来又把这种酿酒的方法传给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呢,又把这种酿制樱桃酒的方法传给了我姐姐,可惜的是还没等我姐姐把这种酿酒的方法传给我,就死在了樱桃园里。那是一个突然而至的雨天,那天我姐姐身上来月经,你知道月经是怎么回事吗?长成人的女孩子都要来月经,每月一次,可我姐与别人有些不同,她每次月经来临的时候肚子都要疼,而且流得又特别多,所以每次她月经来都要在家里歇着。那天她正在家里歇着,本来天还是好好的,可是天突然阴了下来,而且有雷声从空中传过来,春天里在我们这儿打雷是很少见的现象,是吗萧城?或许这是某种暗示或者是天意或者说是命吧。我姐听到雷声当然在家里躺不住,你想一园子樱桃都成熟了而且还在收摘,她起身就往樱桃园里跑,可是没等她跑出去多远天就下起了雨,那雨来得很骤,我姐就那样在雨中跑到樱桃园里,我在棚子里看到姐姐被雨水打得很不真实的身体,我就喊,姐,谁叫你来了?姐没有说话,我把姐迎到棚子里,可是俺姐在棚子里一停下来就瘫倒在地上,身子软软地靠在我身上。我高声喊叫着,姐,姐,可是姐再也没有同我说一句话,我看到有血从她的体下流出来,慢慢地渗红了她身下的土地。萧城,我姐就这样走了,她还没有来得及把酿制樱桃酒的方法传授给我。可是没关系,萧城,我会摸索着学会酿制樱桃酒的。萧城,你看到我家那排靠墙根放着的带釉的赭色的条缸了吗?那就是酿酒用的,你来吧,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都会使你闻到那种红色的芳香的。燕子,我就要来了,萧城想,燕子,现在我已经离你很近很近了,我就要到达江村了,就要到达你的身边了!
  由于对燕子来信的回忆,萧城只草草地吃了一顿饭,他总有一种心神不定的感觉,他在这种感觉里回到了旅社。当他又重新立在窗前的时候,那些散落在泥泞里的樱桃已经没有一颗能映射雨中的灯光了。这时他想起了隔壁的白发老人,就悄悄地来到走廊里,在206房的门口停下来,他轻轻地叩了一下门,可是里面没有一点声音。或许老人已经入睡了吧,或许老人下车后就去饭铺里吃过饭了。萧城这样想着又回到客房。由于劳累的缘故他很快就入睡了,他没有听见夜间从隔壁客房里传来的老人那连绵不断的梦语,即使一夜萧萧的春雨击打世界的声音也没能把他叫醒。
   


  在那个细雨霏霏的雨夜里萧城又一次想起了燕子在来信中给他描述过的江村,他在对江村的想象之中沉沉入睡。一直到天色微微发亮。我也不知道萧城为什么会那个时候醒来,陌生的异地的凌晨十分的清静,他站在窗前,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一两个面目不清的行人匆匆而过。他擦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衣服就开门下楼了。一楼的房门还关闭着,灰红的光线从门缝里挤出来,使萧城看到客店的过道与昨天有些异样。他敲了敲登记室的窗子,里面传出一个女人暗哑的声音,接着,灯光亮了。萧城看到那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妇人纷乱的头从蚊帐里探出来,她拉开窗子说,走吗?
  不,我想租辆车子到江村去,咱们昨天说好的。
  哦,是你呀,中年妇女下床坐在桌前对萧城说,那你交押金吧。
  多少?
  二百。
  萧城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钱来交给他。那中年妇女打了一个哈欠说,你夜里睡着了吗?
  睡着了。
  睡着了?妇女吃惊地打量了他一下说,那老太太一夜都在不停地说梦话,你一句也没听见?
  没有,我一句也没听见。
  呀,她说话的声音我在楼下都听得清清楚楚,起初我还以为她是在和你说话,我上去看看她是自己不停地说梦话,叫都叫不醒。
  我咋会一句都没有听到呢?
  这真是奇怪,她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
  叫我的名字?萧城很吃惊,那老太太叫我的名字?
  是呀,她老是萧城萧城地叫,起初我还不知道是叫你,可是我总觉得我在哪儿见到过这个名字,后来我就想起了你,我一看登记册,呀,果然是你,她真是一直在梦中喊着你的名字。
  她现在怎么不叫了?那我得去看看她。
  中,我陪你一块,我也总是有点不放心。
  说完,他们一道上了楼,在服务员那里拿了钥匙,来到206房间的门口,他们没有听到屋里有什么动静。萧城听到钥匙在中年妇女手中哗哗作响的声音,他上去接过中年妇女手中的钥匙说,我来吧,我开。
  走廊里很静,灰红的光线从走廊尽头的窗子里涌过来,使走廊显得朦胧而漫长。萧城把钥匙串举到眼前,在朦胧的光线里小心地辨认着钥匙上的号码,最后他终于找到了206房间的钥匙,当他确认了206房间的钥匙的时候,他的手有些颤抖,在灰暗的光线里他插了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眼里,他用了一下力,门锁的走动声从房子的内部响了一下,接着门开了。由于房间窗子上的窗帘还拉着,屋里的光线还很淡,萧城先看到老人躺在床上曲蜷着的身体,然后他看到了从床上散落在地板上的一片信封,那些信封像水一样四处流散,萧城在那些书信前蹲下来,从地上拾起一封,他感到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接着他在那个信封上看到了自己那流畅的字迹。他一下子惊得张大了嘴巴,在惊愕之中他一封又一封地看那些书信,在那些书信上他看到了同一个名字:燕子。
  萧城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绕过那片书信走到床前,轻声地叫了一下,燕子,你是燕子吗?
  萧城没有听到回声。
  她睡着了吗?中年妇女在身后说。
  萧城把手伸过去,抚摸了一下老人的白发,他颤抖的手一点一点地滑向她那苍老的脸庞,他感到老人的肌肤有些异样,他的手在老人的鼻孔前停住了,那里已经没有了呼吸,他的腿一软就慢慢地靠着床头滑下去。
  她睡着了吗?中年妇女又说。
  她睡着了,萧城感到自己的声音走了样,他说,她真的睡着了,她就是燕子,我的天……
   


  萧城,你醒醒。
  萧城睁开眼睛,他看到蓝村探身伏在他的面前用手推着他,蓝村说,说睡就睡了?咋,还流泪了?快起来吧,你看天就要下雨了。
  萧城折身起来,果然看到天色比他和蓝村来的时候暗淡了许多。他们一块在深秋的时光里离开了那片樱桃园,半黄半绿的树叶被风吹打下来满地地飞走。在傍晚的时候他们穿越了颍河镇里那条三里长街,最后回到了蓝村的住所。在蓝村的住所里那些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正在给梅子作最后一次的清宫手术,可是由于失血过多,多灾多难的梅子最终还是死在了手术台上。那个时候的蓝村已经没有了泪水可流,他仿佛一个木头人蹲在院子里,秋天的雨水在他的四周飘落下来,一片萧荒的景象。
  梅子的尸体是在第二天安葬的,墓园里的某一处黄土被掘开,收殓梅子的棺材被放进去,那个坟头在漫无边际的秋雨中慢慢地隆起。蓝村用铁锨把一棵又一棵黄色的野花移至梅子的坟头,整个墓园都被如泪的秋雨所弥漫。
  这就是那幅《秋雨中的墓园》的最原始的生活吗?萧城朝蓝村问道。
  是这样。蓝村望着他身边的那幅潮湿的画面说。
  你应该告诉我,提前就把这些事告诉我,要是如你现在所说那我还来颍河镇干什么?
  我能告诉你吗?我怎样对你说呢?我揭开我那流血的伤疤告诉你吗?你还是自己走一趟吧,在夏天来临的时候,你乘船去颍河镇,你会在河边碰到一位用船运粪的老人,那位老人会带你去的,在那里你会见到那片你渴望已久的樱桃园,在樱桃园里有一张床,在那张床上你会见到梅子,到时你可以向她问一些你所关心的问题。
  萧城感到有一只手在拍打他的身体,他睁眼醒来,见天色仍在黄昏之中,他再次看到那个送他来颍河镇的老人,那个老人把船上的粪桶都已经卸了下来,一对又一对地挑上了岸,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离他们不远的樱桃树下。老人说,你不是到镇上去吗?咋在这儿睡着了?
  我看这园子挺熟悉,就在这里躺下来,本想只歇一会儿,没想倒睡着了。
  这樱桃园你来过吗?
  没有。
  那你咋说熟悉哩?
  我是听一个朋友讲的,他是个画家,老家就是这颍河镇的。他还常常给我提起他的朋友,一个叫梅子的女孩。
  他是这样给你说的吗?他说他认识梅子?
  那当然,他说梅子就是这个樱桃园的主人。
  他叫蓝村吧?
  是呀,你认识他?萧城说,那你当然也认识梅子了。
  老人说,对,我认识梅子。
  她在家吗?
  现在不在,不过她会回来的。老人说着指了一下他身边的樱桃园说,你看,这片樱桃园就是她家的。老人停顿了一下又说,你既然来找梅子,那就不是外人,走吧,跟我一块到家里去吧。
  他们一块走过那排整齐的粪桶。老人说,每年我都要帮梅子运一些粪便过来,给这些樱桃树施肥,好使它们一年又一年地结出新鲜的果子。
  萧城跟在老人的身后,穿过一棵又一棵樱桃树,那些樱桃树下长满了绿色的苔藓,一棵一棵地排过去,好像没有尽头,最后在樱桃园的东侧萧城又一次看到了河道,在河岸边有两间破旧的房屋,房屋的四周被枯干的树枝围扎起来,堆放得没有一点规则。老人推开柴门说,过来吧。萧城跟着老人进得院来,看到四周的天都被更多的杂树的树冠所笼罩,但我看到有一条小径从房屋的左边伸到河边去,从那里一准就能走到河边,萧城这样想着,就感到有习习的凉风从河道里吹过来。萧城再次抬头看天,黄昏已渐渐退去,周围只有一些树影,天色也渐渐混沌起来。
  萧城再次环顾堆放着许多杂物的小院,在靠通往河边去的小径边他看到了一张桌子和几只凳子,萧城走向前去,探下头仔细看,原来那桌子和凳子都是用石条做的。他把提包放在桌边,在石凳上坐了下来,他感觉到了从石头上散发出来的温热的气息。随着,他听到老人在屋子里弄出一些声响来,不大一会儿他从屋子里端出了几个小菜,还有一个封口的坛子。老人在萧城的身边坐下来,他说,没弄别的,几个现成的小菜,我们喝点酒,解解乏。
  老人把两个白色的瓷碗摆在桌子上,摆在桌子上的瓷碗的形状很清晰地呈现在萧城的面前,这使他感到很奇怪,他抬头看天,天上不知何时挂上去半个月亮,月亮的清辉使得刚刚混沌的天色又变得逐渐清净起来,在清净的月光里萧城看到老人把那只赭色的坛子搬上石桌,老人一边解着封口上的绳子一边对萧城说,菜没好菜,但这酒可不赖,你知道这是啥酒吗?这是用樱桃酿制的酒。
  用樱桃?
  对,这是樱桃酒。老人站起身来把酒泻在碗里,萧城闻到了一股红色的芳香,那种红色的酒的清香开始在月光朦胧的夜色里四处漫延。
  老人端起酒碗对萧城说,来,喝!喝了一口老人又说,就是梅子在家她也只有拿这酒来招待你了。
  萧城把酒端起来,他真切地闻到了那酒的气味。他喝了一口,才感到了那酒的热烈,酒仿佛一股热气慢慢地滑向他的腹部。
  老人说,喝吧,放心地喝吧,这酒不会醉人,你只有喝得多了,才能品尝出它真正的味道。
  这酒是你亲手酿制的吧?
  不,是梅子。
  梅子啥时候才能回来呢?
  很快,她很快就会回来的。来,咱们喝。老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他说,你想听听梅子的故事吗?
  当然想。
  那好吧,我来给你讲讲吧。
  夜渐深起来,月光也渐亮起来,月光把周围的世界都覆盖了一层银灰色的光芒,有船夫的号子从河道里传过来,那样的悠远。老人的酒意一层深过一层,他有关梅子的话题如同河道里吹过来的凉风,如树叶在风中摆动的声响一样稠密。
   


  那是一个冬天,冬天你知道吗?冬天里天很冷,但你要真的看到冬天的来到不光光是人们都穿了厚厚的棉衣,是不是?只有下了雪才有个冬天的样子,厚厚的白雪盖在大地之上,一切都变白了,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儿,这是梅子这样说的,我把那些雪都当成了叶子,白色的叶子,可梅子却说那是花,龙祥也说那是花。龙祥你认识吗?你当然不认识。龙祥比我还大一岁,我们是一块光着屁股长大的,还有梅子。我们春天在一块放风筝,你见过放风筝吗?那可有意思了。什么样的风筝都有,蜈蚣的,蝴蝶的,老鹰的,蝙蝠的,我们用长长的细线把风筝放飞到空中去,再在风筝的身上加上一个竹哨子,那哨子就满天的响,我们在草地上一点一点地退着走,风筝也在天上跟着我们走,那是多么的有意思呀!可是每年的风筝龙祥都比我扎的好,放的也比我的高,竹哨也比我的响亮,那个时候梅子就常常跟在他的身后跑,左一个右一个祥哥地叫,有些时候龙祥就把风筝交给梅子,梅子一边叫着一边往我这边看,她说,看看俺的飞多高,看看俺的飞多高。梅子她总是这样说,说得我心里不好受,可又有啥办法?我的风筝就是没有龙祥的风筝飞的高吗!这我服气。这是春天的事儿。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常常一块下河去拦鱼。你知道,夏天河道里的水特别浑,那个时候就有很多小鱼在浑水里瞎闯,当然还有大个的,还有蚂虾,还有鳖,还有黄鳝,黄鳝你见过吗?黄鳝身上都是黄色的,我和龙祥用一条长长的拦网在河边的水里一网网地拦,网是龙祥织的,龙祥就是能,样样活儿他都会。比如这织网吧,他在邦宾爷那儿看一会儿,回来就能织。可我就不中,我到邦宾爷那儿学几天也不会织。邦宾爷姓雷,是个渔夫,他有一条白船子,常常在黄昏的时候拉着白船子往上游去,待到天黑以后再往下游划,那些鱼儿看到白色的船板以为是白色的光就往上跳,结果就落在了邦宾爷的网里了。有月光的时候,我和龙祥,当然还有梅子,我们一块蹲在河道里等待着邦宾爷,听得上游有桨哗哗的打水声,那一准就是邦宾爷了,那哗哗的桨声是在赶鱼儿上网呢。接着我们就能看到一个黑黑的影子在上游漂过来,老人时不时地打着咳,我们就高兴地站起来,等邦宾爷来到我们身边,我们就一齐叫,邦宾爷——,邦宾爷很高兴,就把白船子靠在岸边,从舱里拿出一把虾来,让我们吃。你知道吗?那些活蹦乱跳的虾吃起来真有味儿!可惜我们不能尽兴地吃,每次只能吃上两三只。龙祥说,咱自己逮!于是他就织网,织那种很长很长的拦网,龙祥走在深水里,我走在浅水里,梅子呢?她就提着一只渔篓在岸上的草地上跟着走。龙祥喊,按紧,按紧!龙祥总是用那样的口气命令我,梅子有的时候也会拿白眼翻我,她说,看你,看你。有些时候我也恨自己笨,可我真的不如龙祥,这我心里服。秋天的时候,龙祥就领着我和梅子下地去挖地仓鼠,那一年梅子家刚刚开始种植樱桃树,也就是我们身边的这片园子。秋天的时候地里的庄稼都成熟了,高粱呀,芝麻呀,大豆呀,那些地仓鼠就住在无边无际的土地里,它们在庄稼地里打洞做窝,偷很多的粮食藏到家里,等着过冬。我和龙祥扛着铁锨在前面走,梅子就㧟着竹篮子在后面跟,我们一边寻找着地仓鼠的家,一边还能在豆地里找到一些成熟的野果子,天地豆呀,香麻豇呀,那些果子你见过吗?天地豆是紫色的,一串一串的,香麻豇的外边有一层包皮,你把落在地上的果子拾起来,剥掉皮,那黄灿灿的香麻豇就露出来了,你见了肯定要流口水。龙祥总是比我会找那些野果子,他每找到一棵野果子,就会把梅子叫到身边,把黄灿灿的香麻豇剥给梅子吃,梅子总是一边吃一边叫,秋天的田地里到处都是她的声音了。会找香麻豇的龙祥当然也会找地仓鼠的窝。我们看到一堆细细的土堆在地面上,那下面一准就是地仓鼠的家了。我们就顺着它的洞慢慢地往前挖,到最后地仓鼠终于没有地方去了,它惊慌着从洞里窜出来,在太阳地里没有目标地奔逃,那个时候梅子也会惊叫起来,鼠、鼠。梅子的叫声真好听,可她总是叫给龙祥听,龙祥在梅子的叫声里慢慢地慢慢地蹲下来,把地仓鼠偷的粮食捧出来,你知道吗?有的一个窝里我们就能挖出一二十斤粮食,能装满满的一竹篮子,这是秋天,当然秋天还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儿,等些时候我会讲给你听,现在我给你讲讲冬天。冬天来了,就要过年,过了年就要过十五,十五就是元宵节,我们这儿过年最有意思的就是过元宵节。过元宵节要起会,会上什么都有,狮子龙灯,竹马旱船,颍河镇上年年都起会,方圆百里都有名。西街的高跷肘阁、南街的龙灯、北街的旱船、东北街的狮子、南街的竹马,当然还有秧歌队。每年我们这里起会都是三天,十四、十五、十六,不管天阴天晴,有雪的年月更有意思。白天里西街的高跷肘阁出来了,就见锣鼓喧天彩旗飘扬,远远的一队舞动着戏装人物从人群的头顶上漂过来,唉,那真叫人心动。到了晚上,更是热闹,北街的旱船出来了,东北街的狮子出来了,南街的龙灯出来了,东街的竹马出来了,秧歌队,当然还有秧歌队,你听锣鼓响了,抬头看去,就见一片灯海在雪花飞舞之中滚动而来,一家一家迎着玩意放炮,那人马就在你的门前舞动,或狮子扑门,或划动旱船,或者竹马的铃声叮叮当当,一队走了又来一队,那个热闹劲呀真是看一眼你一辈子也忘不了!起会上谁闹的最欢?青年人,当然是青年人,在不知不觉之中我们都长大了,龙祥梅子和我,每年龙祥和梅子都去参加秧歌队,他们扮的是一对,在灯火里脸对脸舞来又舞去,真像大雪里开放的梅花呀!我人笨,不会舞,就只有给他们在一边打灯笼,我那灯笼又大又亮跟着他们一步不离。他们舞得让满街的人都喝彩,而我的心就疼,晚上回到家里也心疼,就想梅子,我日日夜夜地想梅子想死我了!我一天到晚地愁心事,就让娘知道了,娘知道了就把这事告诉了俺爹。俺爹说那还不好办,去说媒!谁知媒婆去了梅子他爹不同意,说是已经和龙祥定了亲。俺爹一听很生气,那个时候俺爹在镇上是个有头有面的人物,三天没过就给龙祥家划了地主成分,那是四七年,这儿正闹土改,龙祥家是有几亩薄地,可够不上划地主成分的格。俺爹又叫媒婆去梅子家说媒,这一说就成了。俺爹是个能人呀,梅子家的人一同意就去下礼,婚事就定到秋天里。可梅子却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她整天守在樱桃园里不出来,我每回到樱桃园里去看她,就见她和龙祥在一起,那个时候已经是春天。春天里有一日梅子把我叫到身边,她对我说,老闷呀,你真想娶我吗?我说想,做梦都在想。梅子说老闷呀老闷,你听着,我现在可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她的话吓了我一跳,我说你胡说个啥!她说我没有胡说,我怀了别人的孩子你还要我吗?我抓着她的手说,你说他是谁我非杀了他不可。梅子哭了,老闷呀老闷,你真闷,你说会是谁?龙祥,你去杀了他吧!一听说龙祥我就没劲了,我知道梅子喜欢龙祥,我杀了龙祥不就等于杀了梅子了吗?梅子一下子在我的面前跪了下来,她说,老闷呀老闷,我求你了,你成全俺吧。我说不中,你就怀着他的孩子我也要你。梅子就哭,梅子哭得好伤心呀!可是到了那年夏天里梅子却因干活用力流产了,而且是葡萄胎,不流也不中,那葡萄胎在人肚里成不了小孩儿,葡萄胎一回还流不净,一直要到秋天里,你知道,那个时候没有多少好医生,谁家的媳妇去请医生流过产?都是自己偷偷地打胎,像梅子这样的葡萄胎流几次才能流净,这样一直要到秋天里。俺爹知道了这事儿就想断了这门亲事,可我死活不同意,我说不中,我死活就要梅子!从那起我就日夜守在樱桃园里,守在那里的当然还有龙祥,龙祥比我更苦呀,我们没事就在一块喝酒,那酒就是这樱桃酒,就是这樱桃园里的樱桃做的酒,龙祥一喝醉了就去河里洗澡,每回都是我陪着他,那时候的河水好清亮呀!这样就到了秋天,秋天到了梅子肚子里的葡萄胎也该流净了。那天晚上我们一边守着梅子一边在月光里喝酒,梅子痛苦的哼叫声就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当然也剜着龙祥的心,那天我们一个劲地喝酒,我们都喝醉了,我们都躺在月光里睡着了。可是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不见了龙祥,我就喊龙祥龙祥,我一边喊一边往河道里跑,在清亮亮的河水里我看到龙祥沉在河底,像一条鱼卧在一大片绿色的杂草之上。龙祥死了。龙祥就在那年的秋天里死了,他像一条鱼那样卧在水底一动不动,梅子也看到了,梅子也看到了他卧在水里的样子,梅子没哭,梅子只是傻傻地坐在地上,任谁叫她也不理。就在埋了龙祥的第三天,梅子走了。
  萧城说,梅子走了?
  是呀。老人把酒坛子搬起来又倒了两碗,他仍然沉浸在陈旧的往事里,是呀,梅子走了,梅子一走就走了很多年。
  萧城说,这不可能。
  有啥不可能哩?
  蓝村为啥认识梅子呢?难道还有另外一个种植樱桃园的梅子吗?
  老人说,蓝村根本不认识梅子,梅子离开这个地方的时候蓝村还没有出生,他咋会认识梅子呢?可你要知道,梅子的故事成了这一带的传说,没有人不知道梅子的故事的。你看看这片樱桃园吧,你知道不知道樱桃树是一种很难种的树,种十棵还不一定活上个三棵两棵的,你看这一大片樱桃园得费多大的劲,所以这片樱桃园在这么多年里才能保下来,你想想,几十年了,啥事没过过?这樱桃园能保下来可能就是因为梅子吧。可是梅子走了,她离开这个地方已经有很多年了,她只给我留下了这片樱桃园,从年轻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这里守着这片林子,等着她回来。老人说完潸然泪下,他端起那碗樱桃酒说,来,不说这些了,咱们喝。
  萧城手里的酒碗被老人手里的酒碗震动了一下,碗里的酒在月光下荡起了漪涟,那酒在萧城的面前散发着一种芳香,那芳香散荡着一种迷人的色彩,那色彩是红色的,就像一个名叫燕子的女性给他来信时说的那种红色。那种红色也是从樱桃酒里散发出来的。
   
十一

  好了,现在我似乎可以来结束这个梦幻般的故事了,可这些事又确确实实是萧城本人所经历的,这些事件的本身对你来说似乎没有太大的意义,但萧城本人却深深地被这些恍惚而缺少真实细节的仿佛梦境一样的事实所感动,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因为我就是萧城,萧城就是我,我是画家蓝村的朋友,他死于今年的一个春季,我至今仍旧保留着他的几幅油画作品,这些作品的名字确实是我给他定下的:
  
  《秧歌》。
  《看樱桃花盛开的女孩》。
  《秋雨中的墓地》。

  我觉得这些画的名称都富有诗意,我对你说,我会写几句小诗,自称诗人,现在我在某个市文联里做编辑工作,编辑一本名叫《未来》的刊物,并去做一些没有太大意义的文字工作,比如到开封去校对一本名叫《人类灭亡》的书稿。在一九九四年的春天里我结束了和一位名叫燕子的老人之间的长达五年的通信,这位老人所书写的内容往往使我误认为她是一名少女,也就是说在她给我的通信里,她始终处在幻想之中,她一直来信让我去江村看望她,可是那年春天我还没有来得及到达江村,这位老人就在那个春雨霏霏的樱桃成熟的季节里死于突发的心肌梗塞,她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人,几十年来她在江村那个地方孤身一人为当地的农场种植樱桃,使江村这个名字到处流传,这使我深深地感动。到了这年的夏季,当那个月光照耀的夜晚,我在颍河岸边的樱桃园里听完一个名叫老闷的老人所讲述的梅子的故事的时候,我突然就有了一个奇特的联想,或许那位名叫燕子的老人就是当年从这儿出走的梅子!
  就是她!我叫一声把碗放到石桌上,老人的话语被我的冲动所打断,他说,谁,你说谁?
  梅子!
  梅子?老人站起身来,他满嘴喷着酒气,扶着身边的树木站住了,他说,梅子在哪?梅子在哪?
  萧城说,你听,她的脚步声。
  他们就一同听到林子的深处有沙沙的脚步声。
  老人说,梅子,你回来了?你在哪儿?老人脚步蹒跚,在樱桃园里行走,一边嘴里不停地叫着梅子的名字。萧城如同一个影子跟在老人的身后,最后他们来到一片坟前,老人说,梅子,你回来了吗?这些年我一直都在等待着你。他指着那片坟说,这些都是你亲人的坟,我替你一直守着他们,每年的清明我都给他们添上黄灿灿的土,逢年过节我也给他们送纸钱。你看看,这是你爹的坟,你爹死于那年的翻淤压沙。
  老人喋喋不休的话语使萧城想起燕子,燕子来信说,萧城,你看见我爷爷了吗?我爷爷就死在那片黄土里,是的,萧城,在以前的信里我给你说过,他死在黄土里。以前我们这里的土可不像现在这样肥沃,这我给你说过。三八年的时候老蒋为了打老日扒黄河这里就上了沙,足有六七尺深。后来六几年的时候我们这里就翻淤压沙,啥叫翻淤压沙你知道吗?就是把埋在地下二三十年的淤土翻上来压住沙土、改造土质,那个时候我爷爷五十多岁,正是好时候,他粗壮的身子在挖起的黄沙土里一闪一闪的,我看到他就想起了爹,爹说黄土多好,躺在上面鲜和和的,可我爷爷从来不这样说。我爷爷来自有山有水的南方,在那里种植水稻和甘蔗,可他却在这里挖了一辈子黄土,他光着脊梁,一锨一锨地把脚下的土往深处挖,有一天他在深土里挖到了一具尸骨,在尸骨的身边他老人家找到了一对玉镯,那玉镯爷爷认得,是奶奶的,是当年爷爷在湖北麻城买了送给奶奶的,当年俺奶得了霍乱死的时候这对玉镯就是俺爷爷亲手给她戴上去的,爷爷曾经发誓要把奶奶的尸骨带回南方,可是由于连年的黄水使奶奶的坟头也找不到了,这下可好了,这真是缘分呀!奶奶在地下待了二三十年,爷爷在地上活了二十三年,这下又相见了,爷爷坐在沙土沟里一声又一声叫着奶奶的名,小心翼翼地收拾她的尸骨,可就没有想到沟边的沙土会塌陷,突然裂缝塌下来的黄土把爷爷也埋在了里面,把他和奶奶埋在了一块。萧城,这就是我爷爷的故事。
  老人说,梅子,你看到了吗?在你爹的身边就是你妈,你还记得吗?你妈死于霍乱,还有你姐姐,你姐姐那年身上来月经被大雨击了身子,死了,死时身下流了一片血,这你都知道吗?还有这一个,这个是你哥,你哥死在沼气池里,那年夏天特别热,还是我下去把他从池里弄上来的,这你都知道吗?梅子?……老人的话语如同梦呓,他一边叫着梅子的名字一边在樱桃园里不停地行走,风从河道里吹过来,满岸的树叶都在清净的夏风里发出经久不息的声响,月光破碎如银,撒遍了似乎没有尽头如同梦境中的樱桃园,在散映着红色光芒的酒香里,萧城听到老人呼叫梅子的声音四处传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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