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文集
飘失的声音
天哪,你竟把那些杂噪的声音拨弄得如此
美丽而动听……
——摘自谭渔1997年元月6日日记
是呀,我现在真的无法向你陈述我当时烦躁而气愤的心情,怎么会是这样呢?
这些可恶的官僚主义老爷们!这些只会坐享其成的寄生虫们!你们凭什么就这样白
白地浪费掉我的一天时间呢?时间是什么,你说?时间就是生命,你他妈的在图财
害命你知不知道?告诉你,明天这个时候我不会在这儿等你们,你们谁想去谁去,
什么狗屁……这事儿已经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我为什么要听你在这儿满嘴喷粪?我还不知道你那套鬼把戏?你
对与不对都是这种神圣而不可侵犯的面孔,我讨厌你……
但是,我是一个臭不可闻的小人,我阳奉阴违口是心非,那些怒发冲冠的话语
只是在我的心里翻江倒海,但我的面孔仍像窗外的秋雨,什么内心活动全都是我的
那些小说里面的事儿。我说好吧,那就这样吧,明天十二点我准时来到这里……面
对我的那位狗屁不懂但又自以为是的顶头上司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我能和他闹翻吗?
那我不是瞎读了这些年的老庄?不能,不然他会不准你的创作假,他不给你报销旅
差费,不然他在年终考评的时候不让你合格……我日他妈妈他给你小鞋穿,你说怎
么办?我只有把那些恶毒的思想扼杀在肚子里,我只有对他说那好吧,我就离开了
那间让我感到压抑的房间,我真的不愿意再看见他那张男不男女不女的驴脸了,他
说话的声音使我感到恶心,我的脚步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阴暗的走廊,可是,我该
如何对付这一天冗长的时光呢?
你看,杨玉,这就是那场绵延不断的秋雨的开始,现在我的心情就是那些沙沙
作响的雨声,你看到秋雨里那些垂头丧气的菊花了吗?那就是我现在的面孔,我在
夜间的城市里行走,我到舞厅里去,我到美容厅里去,我在流淌的人群中企图看到
你的身影,可是没有……你说,杨玉,我该怎样打发掉那一天无聊的时光呢?你就
让我去买一盒烟吧,让那些含有尼古丁的烟雾来麻醉我的神经吧!事情就是这么巧
是不是,我们命该如此对不对,杨玉?就这个时候你让别人留给我的传呼从那些钞
票中间跳了出来, 那是一片从台历上撕下来的白纸,1996年11月5日,在那个残破
的日子下面记着一个数字:1271686057。昨天当那个满脸虚肿的同事把那张纸条递
给我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数字会给我带来什么,我只是很不负责任地把那张纸
条和那些肮脏的钞票装在一起,因为我得准备一下行装,准备和那些让人讨厌的家
伙一道……当时烦躁的心情使我忽视了你的存在,现在你突然从那些肮脏的金钱里
面跳了出来,看来这真是命该如此……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秋日的上午我拨通了你留给我的传呼号,但那个时候我对你
一无所知,你是谁?你是什么职业?你住在哪里?你长得什么模样?……杨玉,一
个平平常常又充满神秘感的名字,你就像窗外那些细雨一样突然从空而降,你敲打
树叶的声音使我感到陌生,是的,你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是那样的温柔而充满诱
惑力,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能力来拒绝你的来访,你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悄然地改
变了我当时烦躁的心情,我一边想象着你的模样一边坐在我那间空气潮湿的办公室
等待着你的光临,我一边在幻想里游走一边随手在纸上写下了你的名字:杨玉。杨
玉,你长得什么模样?从你的声音里判断你一定是个身体瘦弱的女子,我用一个词
来形容你,小巧玲珑……杨玉,我渴望甚至有些焦急地等待着你的到来……后来我
终于听到了你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来,我知道那是你,我有一种感觉,你的脚步
声果然在我的房门前停住,你在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敲响了我的门,我知道那个时
候你有我同样的心情,你想打开我的房门就像我等待你的到来一样,我们都在渴望
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来窥视那片我们各自陌生的天地,是吗,杨玉?现在我在黑夜
里行走,很后悔当初没有问你这个问题。就我的个性和职业习惯,无论如何我是应
该询问你一些这方面的想法的,可是我没问,那个时候我同我的那个驴脸上司一样
自以为是,我认为我们今后的日子还十分漫长,而眼前的事实证明我是多么的愚昧
无知,我忘记了我是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年代,一些东西,比如一些流行的服装,
比如一首歌曲或者一部电视片,比如从我们对面走过来一个外国人,等等,这些东
西就像风一样在我们的视线里转瞬即逝。我知道现在大街上行走的男女大部分都有
一种实行婚姻革命的想法,这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你看,那些神采飞扬的面孔大都
是一些离过婚或者婚外恋的人,而那些麻木或者痛苦不堪的面孔大都是一些由于种
种原因被婚姻家庭捆绑着的人,是的,我说的肯定没错。离婚,婚外恋,已经成为
世纪末的时尚,就像现在我们看到的窗外的秋雨那样打湿了我们人类的思想,这或
许是一种标志,一种向人类文明过渡的标志,或许经过这场秋雨的沐浴,我们人类
将更加成熟,就像秋天里成熟的庄稼一样。而使我们感到悲哀的是,在这场秋雨过
后,我们将面临的是寒冷的冬季。是吧,杨玉,在我们生活的土地上,无论是你还
是我都无法逃脱这个季节,就像现在我无法拒绝你的来访一样,听到你的敲门声我
不得不对你说,请进。
门被推开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推开了我的房门?诱惑?机遇?巧合?命
运?异性的互相吸引力?神秘的陌生感?我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你已经出现在了
我的面前,你已经不给我时间去思考,你的右手里提着一把红雨伞面带微笑立在我
的视线里。我淡淡地笑了笑说,你就是杨玉?
你说,是呀,我就是杨玉。
我又重新看了你一眼,你的长发高高地扎成一个把子像一个女孩子,只是你的
眼角上已经有了细细的眼角纹。是的,你就像我想象的那样,小巧玲珑,你果绿色
的毛衣你枣红色的长裙……
怎么,不欢迎吗?
我笑了,我说,不欢迎我还在这儿等你?请坐。我走到茶几边为你倒了一杯水
放在你的面前,然后在你的对面坐下来。
你朝我微笑着,但你的面颊上增加了某种色素,比如红色。我知道你在向我传
递着某种信息。你说,你不认识我了?
你当时的话语里包含着一层意思,那就是说我们以前见过面,可是我怎么也想
不起来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两年前你去邮局寄过书。
两年前?寄什么书?
很多很多的书。那是你的小说集,名字叫《孤独者》。
你怎么知道?
当时就是我给你办理的业务,你还赠给我一本书。
哦……我突然记起了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那个秋日的上午我带着一大捆我刚
刚出版的小说集到邮局里去寄给全国各地的文学朋友。我说,那是你?
是我,我就是从那本书里开始认识你的。
哦,我想起来了,你当时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可
你把我忘记了,是吧?可是我一直记着你。你说着从你的小包里取出一本书递
给我,说,这上面还有你的签名呢。
我接过那本书,那是一本已经看得十分破旧的《孤独者》,我在扉页上看到了
我的签名:谭渔。
这本书我读过不下十遍。
是吗?我抬头望着你,我敢肯定,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眼里的光发生了质的变
化,由于这本书的缘故,把你和我一下子拉近了,是那本书,一下子清除了横在我
们之间的障碍。你像我一样熟悉这本书里面的每一个句子,熟悉那些句子里面所包
含的意义。
你说,我很早就想来找你……
是的,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欲望,一种渴望表达的欲望,你的目光仿佛
一条清澈的小溪,你的话语从你的嘴里蹦出来,开始在我思想的河床里叮当作响。
有些时候,我常常望着你书上的照片发呆。我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因为很多
日子以来我就有找你说话的愿望,我想把我的一些生活经历讲给你听,因为我也曾
经爱好过文学,我上电大的时候就是学的中文,我的毕业论文写的是琼瑶,琼瑶的
《窗外》,直到现在,我还有一种拿起笔的渴望。可是当我拿起笔的时候往往又力
不从心,我不知道从何写起,但我又不甘心,我总想把我的生活经历写成一本书,
所以我就很自然地想到了你,一个离我很近的作家,我不但有你的一本书,还见过
你本人。你的书写得确实好,看你的书就像和你本人说话一样。实话说,我曾经有
几次走到了你单位的门口,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却没有勇气走进来。那个时候我真
的很伤感,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值得听我讲述的人,就像你的那本书的名字一
样,我感到很孤独。我本来是一个很活泼的女孩子,我活这么大……哎,你能看出
我今年有多大年龄吗?
我仔细端详了一下说:二十五?
你说,你是为了让我高兴还是真的这样看?
真的这样看,不是吗?
你摇了一下头说,我今年三十二,比你整整小八岁。你的年龄我知道,在那本
书上写着。但你看上去没这么大,顶多也就三十五岁,你看上去很平易近人,在你
的面前我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你就好像我久别重逢的朋友,有点像我的哥哥,一
见到你我就感到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对你说。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
觉?
缘分。那个时候我对你用了一个很讲究的词,是不是,杨玉?
你想了想说,是缘分。你在书里好像对缘分有过描述。你说,世上这么多人为
什么偏偏让我们坐在一起?这是缘分,可是现在我坐在你的面前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好。
随便吧,随便谈谈,比如说你有趣的经历或者你的家庭生活。
家庭?你看我一眼说,我离过婚。
离过婚?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有想到你是那样的坦率。
你说,是的。我当初是一个追求自由又浪漫的女孩子。你现在可以想象一下我
那时的样子,我非常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红色的衣裙,蓝色的衣裙,紫色的衣
裙,果绿色的衣裙,有的时候头上扎着一对长长的辫子,辫子上扎着一朵红色的布
花,有的时候我松散着头发,我说话的声音是那样的明亮,走起路来都是一蹦三跳
的,像许多中学生一样喜欢读琼瑶的小说,有些时候又一个劲地坐在那里傻呆呆地
幻想,在梦里编织着我未来的生活。我现在对你说,我的家庭条件要比一般的同学
都要好一些,因为我父亲那个时候就是处级干部了,我的父亲现在离休在家。由于
他在任的时候工作经常变动的缘故,我也常常跟着转学。父亲很忙,很少关心家庭,
我是在母亲的身边长大的。我母亲曾经自杀过,她企图用一根筷子刺穿自己的喉咙
来结束自己的生命。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有六七岁吧,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自杀,
母亲对此事守口如瓶。我想母亲当时一定十分绝望。后来由于我的经历我才渐渐明
白,有很多事儿人们是难以启齿的,所以我才明白人世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秘密。
比如说我父亲就离过婚。对于父亲的第一次婚姻我能知多少呢?我只知道在山东老
家那个离开了父亲的女人死死地在那儿守了一辈子,父亲对此事的唯一解释是那是
包办婚姻,在战争年代我父亲自从参军离开家乡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大概是前年
吧,我老家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还来看望她的父亲……你看,我在这里对你瞎说些
什么?
你讲的不错。我说,挺有意思,你没看我在很认真地倾听吗?
你笑了。你说,我这样是不是浪费了你的时间?我知道你们作家的时间都很珍
贵。
我朝窗外看了一眼,我说,你看这天气,在我们乡下老家,人们不是坐在家里
喷大空就是下棋打扑克。
你又笑了。你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从来没有打过扑克。
那你平常都爱干些什么?
跳舞,唱歌。但这两年我已经不大去跳舞了,这几年我生活不稳定,我开过服
装店,到北京去打过工,现在我一边上班一边开了一家美容店。
美容店?那你还是老板娘了。
人家都这样叫我,但我并不认真,什么老板娘不老板娘,我只是想试一试,看
看别人干的我能不能干。
结果你想干的都干成了是不是?
可以这样说吧。尽管我的生活阅历不如你,你当过搬运工人、石匠、漆匠、教
师,现在又是作家……
我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我知道我的这些生活阅历都在我的那
本书上写着。我说,你做的也十分出色。
可以这样说,你想,我有一个很不错的工作,现在我们邮电系统可以说是社会
上最好的职业之一,工资奖金都高。就我本人的条件和家庭条件我可以找个很不错
的对象,比如说找个科长处长什么的,但那不中,我没有那样做。我觉得我的生活
应该由我自己来设计,我要寻找我自己的爱情,寻找自己的意中人。就我的条件我
知道有许多男孩子都喜欢我,上中学的时候就有两个男孩因为我打得头破血流。你
们写小说的好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些少男少女在感情方面的早熟,那个词叫什么?
情窦初开。
对,情窦初开。那个时候我不断地接到一些男孩子写给我的纸条。
我说,那是情书。
情书?
情书。情书最初的形式就是相约的纸条。
你说我那个时候就开始恋爱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那样。
上高中的时候我曾经和一个男孩子在操场上的球架下面坐了整整一夜。我不知
道我们当时都说些什么,我只感到很新奇,但也感到害怕。那个男孩子叫白冰,白
冰,你听多么好听的名字。可你别以为我是为了这个名字才喜欢他的,不是,他人
长得也挺帅,常常一副沉思的面孔。在教室里他坐在我的后排,从那个夜晚之后我
就老觉得他的眼睛像一只手在我后背上摸来摸去。
你的艺术感觉很好。
艺术感觉?
是呀,你刚才把他的眼睛比喻成一只手……
那你说我也能写小说?
是的。应该说很多人都能写小说,只是他们不愿意去写。写小说是一件很苦很
累的活。如果当初我有你这样的条件,我也决不会沦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你知道文
学这个东西最害人,害了很多的人。特别是那些爱幻想的少男少女们。
这其中也包括我吧?
也许是这样。如果当初你要是找一个处长什么的,而不是去追求什么所谓的爱
情,你现在说不定会感到生活得很幸福很知足。
是吗?
那时你用一种迷惑不解的目光望着我。你说,你的这些观点好像和你书中的那
些观点不一样?我觉得你这些观点让任何一个老百姓都能说出来。实话说,我很看
不起这样的人。
我笑了。我说,看来你真不是那种庸俗的人,你的警觉性还可以。我停了一下
又说,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真有话可说了。
你在试我?
没这个意思。我是说人与人之间交谈往往需要具备一个基本条件。
什么条件?
真诚。
你看着我说,我具备这个条件吗?
我站起来走到茶几前倒了一杯水说,你不觉得在我们的心里现在已经有了一种
感应了吗?
是的。我一走进这间屋子就有这种感觉,不然,我会什么话都对你说?这些东
西已经埋藏在我心里好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对谁讲过。尽管我性情活泼,但我有我
自己的生活原则。我高中毕业后考上了邮电学校,在学校的时候有一个比我大了二
十多岁的老师爱上了我,从他的话语里我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在我毕业后他一
直等了我十年,十年后他结婚的时候还来信征求我的意见。他说,如果你不同意我
仍旧过独身的生活。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说实话,我当时真的很感动。但我觉得
在我们之间不存在爱情,那只是一种相互依赖的像父子一样的师生情。
我说,我可以想象出你的当时的心情,但你的谈话里缺少很多细节,包括你的
初恋,那恐怕都不是一句话吧,总应该有很多细小的让人感动的情节吧?
那是。有很多让我难忘的事儿,我想每一个初恋的女孩子或者正在恋爱的人都
会有同样的感受,因为我不是作家,我没有那个本事把那些东西讲出来。这很不好
意思。但我的目的是想让你了解我这个人的性情。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我是个
追求自由的人,不然我也不会离婚。
请问,他是不是那个和你在操场里坐了一夜的男孩子?
不是。我和白冰自从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个也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他
叫陈浩。我和他谈了五年,婚后又生活了五年。我们结婚后我就像个燕子辛辛苦苦
地衔泥建造我们的家,在我们结婚以后,不,在我们结婚之前,他的穿戴都是我一
手操持的,家里一切也都是我一手置办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他还没有工作,我图他
什么?我觉得一切都是为了爱,为了爱就觉得什么都可以不顾。但一到了现实生活
里却有许多想不到的事儿,爱情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浪漫。你总得先吃饭吧,你总
得先给他找个工作吧?为了给他找一份工作我费了很大的劲,有了工作还想给他换
个好一点的,为了给他换工作,我牺牲了自己让他去读电大,好的工作找到了,他
的心却慢慢地变了。他到了一个新单位,人家让他负责一个宣传队,他就觉得天下
放不下他了,他就觉得你配不上他了,那些年青的女孩子很快就占据了他的心,你
说这人就这么容易变?他忘记了是谁给他带来了这一切,他忘记了我们的花前月下,
他忘记了我们的海誓山盟,我是不如那些女孩子,我要操家,我要带孩子,我没有
时间陪他出去跳舞,就是一块儿出去跳舞他也会把你晾在一边,你看得出来,我是
一个感情细腻的人,我能看不出来这些?难道这就是我所追求的爱情?我受不了这
些,一说他,他就说出一些让你伤心的话。一次又一次,到后来在我不在家的时候
他竟敢领着女孩子到家里来住,因为一句话他就敢打我,不但在家里打,他竟敢在
街上追着打我,你说他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地痞,一个无赖,一个没有教养
的小市民!起初,我试图改变他,可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多余的。在一个夏夜,他喝
醉了酒,他又无缘无故地打我,他不小心打碎了窗子上的玻璃,他的手被划得鲜血
直流,是我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敲开了邻居的门,然后把他送到医院,要不是我,
他的手一定会落下残废。你想,我还怎样能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跟他离婚!
一说离婚他就怕了,他拿孩子来吓我。但我的心已经伤透了,我真的不能再忍受了,
我什么都不要,我空手一人走出了那个家,我把我操持的家,把我置买的一些东西
都留给他,房子,家具,没有了爱,我还要那些干什么?临走的时候我还给他买了
两条烟放在那儿,我要让他明白,他那样不珍惜自己身边的幸福,我要让他后悔,
我要让他痛苦!
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前些日子我回去看孩子的时候我见到了他,他人明显地瘦了,长长的头发,眼
睛里布满了血丝,那些曾经围在他身边的女孩子早都远远地离开了他。儿子说他愁
闷的时候就喝酒,喝醉了就抱着儿子哭,他说失去了我就失去了幸福……
你当时是不是又被感动了?
是呀。我毕竟爱过他,和他在一块儿生活过几年,我很可怜他。最初他曾经跪
在我的面前让我原谅他,和他复婚,你想,一个男人跪在一个女人的面前,这样的
软骨头……
你当时心里很矛盾?
不,我很坚决。让我放心不下的还是儿子,你说,世上的母亲哪有不疼自己的
孩子的呢?尽管儿子有他奶奶照顾,我还是常常到学校去接儿子。最初他不让,你
不让我就不去接了?法律上还有规定呢。我每次都把儿子接到我上班的邮电所,辅
导他做作业,有的时候我就在马路边的台子上辅导他。你现在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
情景,在黄昏来临的时候,在车淌人流的马路边,一个母亲在专心致志的辅导他的
儿子,他们的样子好像是无家可归……每次做完作业,我就把他送到家门口,我站
在那里,看着儿子背着书包上楼,我一直等到儿子上了五楼打开阳台上的门出来给
我摆手,我才慢慢地离去……
那个时候你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我坐在那里没动,我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
你,但是我的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你掏出手绢擦了一下泪又接着说,有一次我去接孩子看错了表,早去了一个小
时,我就来到河边,望着宽宽的河道。你知道颍河路小学吗?我儿子就在那所学校
里上学,出了他们的校门就是颍河。我独自一人坐在河道里,我的脚下全是一些黄
色的枯草,你说,那些从大桥上走过的人远远地看到我独自一人在河道里坐着,会
怎么看我?
一道风景。
一道风景?或许是吧。可是那个时候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那
天等我回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我看到了陈浩。他骑着车子来接孩子,我看着他把儿
子抱上了车,我没有去惊动他们,难得他来接一回儿子,就让他去吧。我就那样站
在那里望着他带着儿子走远,我的泪水就再也忍不住地流下来……
我再也不忍心去看你痛苦的面容,我把眼睛轻轻闭上,当时我已经被你讲述往
事的语调所感动,尽管你的讲述是那样的没有条理,思维混乱,没有感人的细节,
但我还是被你的情绪所感染。由于你的出现,时光突然变得有意义起来,杨玉,你
看,就连窗外的那些秋雨也开始明亮起来。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起身走到盆架前,我
往水盆里对了一些热水,拧了一把毛巾递给你,你一边擦着眼睛一边对我说,谢谢。
我抬头看看钟表说,你看,我们一说起话来连时间都忘记了。
你也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表说,哎呀,都快一点了。
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一块出去吃顿便饭好吗?
你说,合适吗?
你是不是有约会或者有其它的应酬?
没有,可我们第一次见面……
你这就外气了,你回去不是吃饭?
我随手拿起那本《孤独者》说,就为这本书我们也得坐在一块儿吃顿饭你说是
不是?
你笑了一下,从我的手里接过那本书放进了手提包里,你没有再说什么,你拿
起那把雨伞和我一起走出了房门。
我知道有着忧伤情调的深秋已经随着我们身边的雨水悄然而至,那个时候你就
走在我的身边,你努力地想把雨伞往我这边靠一靠,想为我遮挡风雨。我停下来,
看着你,你确实长得很动人。你的眼睛,你的红唇。你的眼睛变成了一只手,就像
你形容的那样。你看,我在抄袭你的形容词,你看我现在已经江郎才尽,我应该说
你的眼睛似这无边无际的秋雨,这世界就是我的五脏六腑,你把我的思想全都给打
湿了,在我的皮肤上,到处都是你的眼睛所留下来的烙印。看着你站在风雨中的那
小巧的身子,我真的想走过去拥抱你,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只是从你的手中接过那
把雨伞。你没有反对,你看我一眼跟着我一块儿往前走,在我们之间似乎已经有了
某种默契。
我们沿着地委院内的一条两边长着冬青的小道来到一个花坛前,花坛里开满了
各种颜色的菊花和月季,那些花在我眼睛里是那样的温柔而妩媚。
你说,你喜欢花吗?
我说,是的,我喜欢。
这句话我不应该问是不是?
为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花,你在书里说的。你看我一眼朝花坛走去。你的长发你的果绿
色的毛衣你枣红色的长裙在我的眼里是那样的清新,你在花坛边停下来,我看到你
的身影倒映在水里。你伸手把一朵月季拉到你的面前,去闻花的芳香。飘洒的雨水
打在你的身上,你仿佛没有感觉。是的,杨玉,在我的感觉里你仍是那样地热爱生
活,对一切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我被你的姿态所感染,我走过去把雨伞支在你的
头上。我说,你和我一样喜欢这些花儿是吧?
是的。你说,即使在这雨水里我也能闻到这花儿的气息。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伸手摘了一朵红色的月季,送到了你的面前。
送给我吗?
我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可你没有去接我手中的花儿,而是从我的手里接过雨伞,转过身去,说,给我
插在头上吧。
我看到了你洁白而光滑的脖颈,我从你的头发里闻到了淡淡的香味,一种让人
心酥的气息。我拿花儿的手颤抖了一下,就把那朵红色的月季插到你的头上。你回
过头来望着我说,好看吗?
好看。
你说,那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就在秋雨里前行。我们穿过一道圆门,穿过一片停车场,来到大街上。
在大街上你突然停下来,你看着我说,这些细节都是你在小说里写过的。
我笑了。我说,真的吗?
真的。你在小说里就是这样写的。你写两个相爱的男女也是在一个雨天走过一
个花坛,那个男的从花坛里摘了一朵花儿戴在那个女孩子的头上的,你是这样写的。
那你说我就是那个男子了?
你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是的,杨玉,你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说,咱们走吧。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家小餐馆里,我们选了一个火车座坐下来,等我们点了几个
菜之后,我说,你挺在意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不是?
你说,是的,我挺在意。
那是小说里面写的。
小说里面不是真的吗?我觉得那里面写的就是你。我曾经很多次想象过你的生
活,因为这些年来你是离我最近的一个男人。每当我读《孤独者》的时候就好像和
你坐在一块儿说话。两年前我去北京打工的时候这本书就在我的身边,可以这样说,
在我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候是你在默默地陪伴着我。
杨玉,你的话真让我感动,我当时真想站起来去拥抱你。
你也有些动情地看着我说,真是这样。
我说,可你为什么要出去打工呢?
为了爱。
你的话确实让我吃惊。我说,真没有想到……
这个时候我们的菜上来了,我说,我们是不是少喝一点什么?
你说,我们喝点白酒吧。
你的建议又一次使我感到意外,我没有想到你还能喝白酒,我说那好吧。等白
酒上来后,我和你碰了一下杯子说,能给我接着讲你的爱情故事吗?
你对我感兴趣了是不是?
你去北京真的是为了去寻找爱情?
不能说是去寻找,因为小王在北京做工程。
我低下头,自己闷闷地喝了一口白酒。
你当时肯定注意到了我的情绪所发生的变化,你小心翼翼地说,你不高兴吗?
我抬起头来说,我没有不高兴。我不是正在等你说的吗?
好吧,我给你说。你喝了一口白酒这样对我说道。杨玉,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
我并不是吃醋,但是我当时的心情确实不怎么好。我也喝了一口酒,然后静静地望
着你。望着你那有些疲惫的眼睛,望着你那张失去了口红的唇,你的声音变得是那
样的细弱,仿佛那场秋雨,离我是那样的遥远。
我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认识小王的。说起来你或许不相信,那一天他去打电
报,等他写好了电文却不见了钱包,他的钱包丢了。当时我正在服务台和一个同事
说话,我最初分到局里就是搞电传的,电传是我的专业。当时我一看他为难的样子
就同情他,从电文上我又知道他家是山东单县的,和我的老家曹县相邻,我就把电
报钱替他付了,我又给他二十块钱作为回家的路费。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去年冬天有一个卖茶叶的外地老头病在我们单位门口,我就把他弄到医院里去给他
看病,临走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军大衣都送给了他,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心好,就这
样我认识了小王。按说,他条件也不错,从海军部队复员回来,看人也是那个样,
我们最初接触的时候他确实表现不错,会做家务,又会讨老人喜欢。他同陈浩一样
没有工作,但我仍然觉得那是次要的,只要他人好,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你说是
不是,就像我这样一个女孩子开服装店一年还能挣个五万六万的,别说男人了,你
说是不是?关键在人。我们相爱之后,我就在油田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在门口给他
开了一个小百货,可他却不是那种安分的人,他觉得每天让他守着那个小铺子委屈
了他,他就想出来给人家干装修工程。你说那能是一句话?可是又一想,男人吗,
想干点事儿就让他干吧。我就拿钱让他去人家那里学习,接下来就给他跑工商局,
跑税务局,办执照,这些都是我给他跑的。干工程需要更多的本钱,也是我给他拿
出来的,两万多块,我不是为了他好吗,想让他干出点样子吗。那时我们已经办了
结婚手续,你说我不为他操心谁为他操心?可是他不懂管理,结果被他弄得一塌糊
涂,不但投资的钱没有收回来,还欠了人家一屁股债。他也觉得没脸面。正好他的
一个战友也在北京干工程,他就去了那里。最初的时候三五天一个电话,十天半月
来封信,可是后来电话也少了书信也没了,一去就是半年一年不回家。我也不是那
不讲道理的人,你干事儿我支持,也不好整天让人守在我身边,可你也得回来看看
呀,我也是个人呀。后来我想,你干事业,忙,顾不得回来,我不难为你,你不回
来我去还不中吗,这人活着图个啥?不就是身边有个相亲相爱的人吗?那我就到你
身边去,我就停薪留职到北京去了。我在公主坟那边租了一间房子住下来,又在附
近摆了一个摊,到北京动物园那边的批发市场去进货,我自己还不能养活我自己?
本想着这次能天天和他生活在一起,可他仍旧三天五天不回家。你就是白天忙,晚
上总该回来看看吧?有一次我去工地找他,工地上的人告诉我他爱人刚把他叫走。
我当时听了这话都傻了,原来他是个有妇之夫。这个骗子!后来我就找到了他那个
家,可他不让我在那儿说,他把我拉出来。回到我那儿他就给我跪下了。当时我看
到他那个样子心都碎了,这就是我所爱的人吗?这些软骨头!你说,这些男人都是
怎么回事儿?他当时对我痛哭流涕,他说他不该对我隐瞒这段婚史,他跟她已经离
婚了,可他说孩子我总得管吧,我总得让孩子受教育吧,他说她只是来这里住几天,
她很快就会走的。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当时就原谅了他。第二天我就
给那孩子买了两身衣服还有吃的给他送了过去,你想,他的孩子跟我的孩子有什么
差别?从那天起,我就不断的去看那孩子,你说,我这个人怎么会这样呢?对自己
所爱的人就这样倾心,就这样信任。当初在周口的时候他说他要到漯河去看他的表
妹,我就把东西给他准备好。后来我才知道,什么他表妹?那是他在火车上认识的
一个女孩子,他是一个标准的骗子,很多事实证明,你别想从他嘴里听到一句真话。
可我却对他是一片真诚。他在周口的时候,每次他回山东老家我都把东西给他准备
好,吃的,穿的,我上北京来的时候还大包小包地给他提东西来,花生呀,绿豆呀,
那是啥?那光是东西吗?那是我的心,可他体会不到。我记得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
寒冷,我住的屋子里没有暖气,也没有煤火,我一个人在夜间冻得发抖,可他回来
的时候却越来越少, 有的时候十天半月也不回来一趟。 在我孤独的时候,我就读
《孤独者》,读《安娜·卡列尼娜》,读着读着我就哭成泪人……
是呀,杨玉,由于你的陈述,那天我们的那顿饭吃得很沉闷。我把一张餐巾纸
递给你,你擦了一下眼泪又接着说,有一天半夜,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我就起身下
床,顶着刺骨的寒风步行十几里路去找他。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只有一盏又一盏昏
黄的路灯,你想想,我一个女人,在那寒夜里,在异乡他地步行寻找她的爱人,我
是多么的可怜!那天我到了他那里,站在外边敲门,可他的前妻不让他开,他竟不
敢给我开门,我当时泪水涟涟,我的天呀,他竟不给我开门,别说是我,就是一个
素不相识的人,在这样的雪夜里向你求助你也不能不理呀。谭渔,这样的人还有没
有良心!这是为什么?我一片好心,可为什么总得不到好报?你得到的都是谎言和
欺骗?你说,这世上的人还有谁可以相信呢!
杨玉,你当时就是这样对我设问的,可是,我无言相对。在你的痛苦面前我无
言相对。是呀,我们凭什么去相信别人呢?比如你和我。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为
什么要相信我?我们的相互信任应该以什么为基础呢?真诚?心灵的相互感应?是
的,应该是这样。在我们一块儿走出那家小餐馆的时候我对你这样说道。
你说,是这样。真诚,心灵的相互感应。可我为什么就碰不到一个这样的人呢?
难道这个世界上就不兴好心人了吗?
你的面孔在灰黄的天空下似乎有些绝望。你说,我总是真诚的去寻找,可我又
得到了什么呢?
杨玉,这就是你对我的设问,可我怎么回答你?有些时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很多人都这样设问。那天我们一块儿穿过六一路上那段肮脏的
菜市场的时候,我们的谈话又涉及到了这个问题,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到底为什
么活着?我说,杨玉,你今年三十二,我今年四十岁,如果再过五十年,那时我们
都在哪里?
你又一次在泥泞的街道上停下来,我看到你的嘴唇有些微微地颤抖。你摇摇头
说,我没有想过。再过五十年我八十二,你就九十岁了。
再过五十年我肯定死了,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活到九十岁?
不,你一定活着,一定能活到九十岁。你好像不愿意接受再过五十年我就会死
去这个事实,你对我摇着头说,不,再过五十年你不会……
那么再过六十年呢?再过七十年呢?
天哪。你的脸色有些苍白。你说,到那时我们都得死?
我说,是的,那个时候我们这茬人肯定很少有人活在世上。
你好像在书里说过,人一出生就面临着死亡。死亡的到来对于每一个活着的人
只是个时间问题,可是谁又能留得住时间呢?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是的,你在
书里是这样说的,可我当时怎么也不能接受,这对于一个孩子,对于一个热爱生活
的人来说太残酷了。
可是,我说,如果一个人明白了这个道理,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不真诚地生活
呢?他还有什么理由去欺骗别人?尽管苦难不时地在我们的身边降临,但我们回过
头来看一看,他还是值得的。比如说你……
仿佛我的话语又重新激起了你内心的激情,你用一种只有在阳光下才能看到的
目光看着我。你说,你说我很值得?
当然值得,因为你在不停地追求,在不停地寻找着你理想中的东西,哪怕你失
败了,但终有一天那种东西会来到你的身旁。
哪一天呢?
当你看到死亡的那一天,你会看到那种美好的东西降落在你的身旁。
你不再看我。你和我又沿着那条泥泞的街道往前走。杨玉,当时你一定不能理
解我话语里所包含的意思,当时你的思想一定浸溺在我的话语里。你每天像所有的
人一样忙忙碌碌,为获得爱情而高兴,或为失去爱情而痛苦,我们吃喝拉撒睡,我
们上班下班,我们生儿育女,我们为自己的生计而奔波……可是谁又知道我们呢?
谁又来关心我们呢?谁又来理解我们呢?没有,因而我们感到悲哀,我们要寻找自
己的依靠,我们要找一只巨大的而温暖的手来安抚我们这些痛苦而躁动不安的灵魂,
最后我们找到了,找到了上帝,或者找到了基督,或者找到了……我们找到了自己
的精神乐园或者宗教偶像,于是,我们在自己的生活里建立起一个又一个庙宇,来
供奉我们心中的神,他们的关怀像我们头顶上的天空一样庞大,他们的关怀又像天
空一样虚无……
这就是我们可怜的人类,可是我们还在无休止地为自己的同类制造战争制造灾
难,上帝看着一个人去欺骗另一个人,看着被骗的痛苦和绝望,他看得清清楚楚,
可他就是坐在那里不言语。比如说,现在我们两个走完这段满是泥泞的道路我们对
自己的前途感到迷惘,可上帝他看着就是不言语。杨玉,看来我们前进的方向还是
得靠我们自己来决定,是不是这样,杨玉?
我们到哪儿去呢?我望着仍旧飘落不停的秋雨朝你问道。
这样吧,你说,到我店里去看看吧。
这就是事实。我们的行为不是依靠上帝,最终还是要依靠我们自己。上帝太忙,
上帝顾不了我们,我们世上的人太多,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多得就像蚂蚁,成千上
万的蚂蚁。你想想,在世间,我们像蚂蚁,你见过蚂蚁吗?它们在地上就是那样忙
忙碌碌,嘴里衔着一小块白色的食物,在匆匆忙忙地赶路,他是那样的盲目。你知
道不知道,那可能就是你,或者我。上帝就像一个人一样蹲在那里看着我们在地上
爬来爬去,那么多的蚂蚁,他老人家把眼睛都看花了,他还有那个闲工夫看你怎样
走路?你看,天又下雨了,怎么办?我们还是撑起自己手中的红雨伞,杨玉,这就
是现实。
在雨中,在秋雨中,一片又一片黄叶被风吹落下来,那些叶子仿佛我们说过的
话语被遗忘在我们走过的道路上。那是一条通往火车站的比较宽阔的街道,它的名
字叫八一路,路的两侧栽着一种西方的树,法国梧桐。那些从树上落下来的叶子就
是人类的某种语言吗,杨玉?可是我却听不懂它们在说些什么,或者当时我就没有
在意,我是一个平庸的人,关心的只是我们身边的一些琐碎的事儿,比如说你现在
干什么工作,还在营业所里吗?
不。你一边走一边对我说,我在汇捡上。
汇捡?
就是分捡进口和出口的汇款单。
出口进口?
这是我们的专业术语,就是从外地来的汇款和本地寄出去的汇款。你说着朝前
面的火车站的方向指了一下,我上班的地方就在火车站东边的邮电局,那里有我的
工作室,我们两个人,每天轮换着上班,上班的时候常常就我一个人。我常常见到
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对,你的汇款单,都是稿费。
噢,是这样,那么你今天下午还去上班吗?
去也可以,不去也行。本来是明天上午的活,如果晚上干了明天就可以不去。
晚上?
晚上。那个时候楼道里没有一个人,我一个人常常干到半夜。
你们的工作一定很有意思,一袋一袋的邮件,一堆一堆的书信。
你挺感兴趣是吗?
是的。你知道我在文联的杂志社当编辑,因而我们和你们邮局有很多的业务来
往,我常常想象你们工作时的情景。
那好吧,等我给你洗过头我陪你一块儿去看看。
洗头?我说,我很少去美容店。
那你就更应该去体验体验了。
你这是替我做主了。
你停下来看着我说,难道不应该吗?我占去了你这么多时间。
你说完用你那似乎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我。是的,我突然发现你的眼睛会说话,
我已经从你的眼睛里感觉到了你话语里的含意。那天我就跟着你走进了你的美容店,
那是两间散发着某种人造气味的房间,墙壁和隔帘都是橘红色的,屋子里弥荡着一
种只有到了春天才有的那种暖洋洋的色调。那个时候店里没有顾客,两位小姐正在
沙发上打扑克。由于我们的到来他们立刻欢快起来,你也好像突然间变了一个人,
变得那样活泼,妙语连珠,整个房间里都洋溢着你明亮的声音。你一边给她们说笑,
一边让她们给我洗头,理发,最后你说,让我给你洗洗面吧。
你把我让到按摩间,让我在一张小床上躺好,给我盖好被子,又过去拉上了与
外间相隔的玻璃门,然后在我头前坐下来,你为我准备好洗面前该做的一切,最后
你把手放在我的脸上。杨玉,那是我们的肌肤的第一次接触,你开始给我洗面,我
静静地躺在那里,你的话语伴着你的手指不停地在我的脸上和心里行走。
你困了吧?
我不困。
你困了可以睡。我一边给你洗面你可以好好地休息休息。我知道你有午饭后睡
觉的习惯,这是你书上说的。有一段时间我同你一样,可后来就不行了,我做生意
那段时间里,我只有在长途汽车上打吨。
长途汽车?
是的。开服装店的时候我常常乘长途汽车到外地去进货,武汉,温州,还有附
近的一些大的批发市场我都去过。
你一个人吗?
我一个人。每次进货回来我都快要累死了,不是没黑没明地在车上颠簸,就是
大包小包地背,我常常一个人在外地旅行。有一次我去北京,光在郑州就等了一天
的车,谁知到了石家庄又转车。你想想,我一个女人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腰都压
弯了,还要去签字,上车下车……那一年冬天我从北京回来,也是我一个人,我已
经有了八个月的身孕,我自己腆着一个大肚子,长途旅行,没黑没明地在汽车上颠
簸,你现在可以想一想我当时的情景……
我感到你放在我脸上的手有些颤抖。我说,你那种情况就没有人送你?
谁送我?
怎么,他不该送你?你路上万一要有个好歹……我真不明白,他这样对待你你
却还要给他生孩子,我真不明白。
我想,我毕竟是爱过他一场,我要给他生个孩子,我要用他的亲骨肉来唤醒他
的良心。在我临产的那几天,我还盼望着他能回来,哪怕是听一听他说话的声音,
我就会原谅他,躺在产床上我还叫着他的名字,我在死亡线上挣扎,是的,那就是
死亡的滋味,我不知道我是怎样活过来的,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婴儿的哭
啼声,我知道那是我的孩子在哭,一个被他父亲抛弃的孩子,谭渔,你知道……
有泪水滴落在我的脸上,你的声音在颤抖,你的手在颤抖,你急促的呼吸打在
我的脸上,我深深地被你的情绪所感染。我伸出双手一下子抓住了你的双肩。杨玉,
那个时候我想给你力量,一种男人才会有的力量,我想让你这个孤独无助的女子在
我的身上靠一靠,我抓住你的肩,我的手慢慢地移动,我的手摸到了你的脖子,我
的双手合在你的脖颈上,我轻轻地用力,你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最后,你的唇落在
我的额头上,你的泪水滴落在我的嘴里,我尝到了你的泪水的味道。我的手在你的
背上轻轻地滑动,一下,又一下,我们的心在碰撞,你轻轻的哭泣声就像那个季节
的风一样在我心头掀起哗哗的声响,我真的想变成一棵树,让你在我的身边吹过来
吹过去,真的,杨玉,我真的想变成一棵树,在这无边无际的夜色里,变成一棵任
你摇摆的树。
天黑的时候,我们离开了美容店,再次来到大街上。你说,你说过夜间的树比
白天的树高大,这是为什么?
你自己没有感受吗?
我曾经好几次在夜间出来看树,正像你书里说的那样,夜间的树是比白天的高
大。可是为什么呢?
那是人们的注意力和光的缘故,但实质上没有什么差别。
这同人一样是不是?那些正人君子一到了晚上就都变了样是不是?
那个秋天的夜晚,我们沿着宽宽的八一路走向火车站。可能是一列客车就要到
站了,在车站的广场上我们看到停了许多出租车。穿过车站前面的那条刚修好的马
路,我们来到了邮电局。邮电局的办公大楼坐落在火车站的东侧,走廊里静悄悄的,
灰暗的灯光只照着我们两个人。在你的工作室里,你看着关闭的房门对我说,我从
来没有领过一个男人走进过这间屋子,就是有男人在这儿,我的房门也是开着的。
我明白你话里的含意,那对我是一种暗示。那个时候我正站在窗前,通过窗子
我看到了车站里的高高的灯塔,灯塔上明亮的灯光照亮了车站里成列成列的车皮。
我说,车站的外侧是什么?
田野。你说,白天你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田野。
我突然转过身来望着你说,那你为什么要把门关上?
因为你和别人不同。
那我是白天的树还是夜晚的树?
你说呢?
我说,我不知道。但那个时候我的身上涌过一阵热流,我一伸手就把你揽在了
怀里,你紧紧地搂着我,我们亲吻,你的舌头像一只手探到我嘴里。那个时候一切
都离我们十分的遥远,近在身边的车站和远处的田野,白天的树和夜间的树。我们
为什么就这样快地拥抱在一起?难道为了这一天我们已经准备了许多日子?我不知
道,我不知道该怎样度过那个秋天的雨夜,你听,四周都是雨声,我们无法再回到
你那间工作室里去,我想出去小便,你就出来告诉我厕所的位置,可就这个时候一
阵风把你工作室的房门给关上了,真他妈的见鬼,你的钥匙和那把红雨伞都丢在里
面,我们上哪儿去呢?我们总不能在这走廊里待一夜吧!
最后我们又来到了雨夜里,我们在一棵大树下又拥抱在一起,雨水击打着我们
头顶上的树叶,我伸手抚摸着你的脸,我说,我们总不能就这样待下去吧?
那我们到哪儿去呢?
我说,你住在哪里?
我母亲家。
你单位就没有房子吗?
有一间房子。可是那里堆放着杂物。那是老鼠的天下,我不愿意到那里去,那
里有许多让我伤心的事儿。
那我们怎样度过这个雨夜呢?
你把脸深深地埋进我的怀里,你说,我不知道。
这个时候火车站里的喇叭响了。我说,要不我们乘火车去旅行吧。
坐火车去旅行?
对,我们从这里出发,火车走一站路我们就从那里下来,或许那是一个陌生的
小镇,我们对那里的情况一无所知。
这样很刺激。
你看这样好吗?
你说那好吧。于是我们就决定在那个秋天的雨夜里出外去旅行。就在这个时候
你的传呼机响了。你说,我去打个电话。你说完就朝不远处的一个电话亭走去。我
站在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看着你在雨中渐渐地走远,我知道我们陌生的旅行就要
开始了。
在那个雨夜里,没有几个旅客来乘坐这趟火车。当我们赶到车站候车室的时候,
旅客们都已经进站了。有一个长得眉目清秀的检票员横着眼睛对我们说,快点快点,
就要发车了。
真的,火车正在鸣笛,我们是最后一对上车的乘客。我们刚刚上来,火车就开
动了。我们一前一后沿着车箱往前走,车箱里全是一些昏昏欲睡面目不清的旅人。
我们在昏暗的灯光里穿过一节又一节车箱,最后选定了一个位置坐下来。我起身前
后看了看,车箱里只有几个稀稀的旅客,大部分座位都空着。这是一条单线的地方
铁路,线路的东端是新开通不久的京九铁路,现在列车行驶的方向是往西,它的终
点是京广线上的小站漯河。现在我们乘坐的列车就行驶在京九线与京广线之间,在
这段狭窄而偏僻的地段里,你就别指望着有太多的旅客,况且这趟列车又在夜间行
驶。是吧,杨玉,我们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我们相对而坐,可是目光却看着窗子。
你说,窗外是什么呢?
我说,窗外是田野。
不。你说,窗外是黑夜。
黑夜里的田野。
你说,夜间里的田野和白天里的田野一样吗?
我说,白天里的树和夜间里的树一样吗?
不一样,就像那些人是不是?我在美容店里几乎天天都能见到那些来寻找刺激
的男人,我说你们这样在外边寻花问柳,回家怎样面对你们的妻子?
他们怎样回答?
他们几乎没有了羞耻感,他们说这不很正常吗?现在的人没有了羞耻感。下午
你见的那两个服务小姐,胖些的叫小菊,瘦些的叫小红,她们都还是女孩子,可是
她们在外边都有相好的。自从我开美容店以来,光小姐换过不下二十个,她们在外
边都有男人,而且那些男人都是有妇之夫,你说他们这都是爱吗?你说现在的人都
怎么了?你说说,你是一个作家,是不是这个世界真的变了?
我说,那你怎么看我呢?
你没有回答我,你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有些不敢正视你的眼睛,我把目光移
向窗外,窗子外边仍是无边无际的黑夜,黑夜里在下着雨,列车在向西行驶,我们
要在列车第一个停车点下车,可是我们对那个地方却一无所知,我们几乎不知道那
个地方的名字。你看,杨玉,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呢?当我们站在陌生的站台上的时
候,我们没有找到车站里的站牌,一些下车的旅客在我们的视线里也是那样地匆匆
忙忙,我们连一个询问的机会都没有,我们也像鱼儿一样随着人们游出车站。车站
的广场里仍旧下着雨,我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看到广场的前面也有一条
刚刚修好的马路,通往市区的街道两边也栽着梧桐树,你说,这是什么地方呢?
我说,不知道。
你说,我到那边去问一问。说完,你就朝不远处的电话亭走过去。片刻,你从
电话亭里走出来。就这时火车站里的喇叭再次响了起来,喇叭里传来了那列火车就
要离站的消息。
你说,火车走了。
我说,是的,火车走了。
那我们到哪儿去?
随便走走吧。于是我们就沿着火车站前边的那条道路往前走,那是一条刚修好
的道路,路的两边还有许多没有来得及清除的泥土,可我们不知道这条道路通到哪
里去,真的不知道。这条道路将要把我们引到哪儿去呢?
我们沿着那条陌生的道路往前走,近处或远处,有一些灯光和建筑物出现在我
们的视线里。我记得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给你讲述我过去的一些陈旧的往事的,讲
着讲着,我就给你唱了一些歌,《红河谷》,《红梅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
上》。你说,你唱的歌真好听。
我说,这都是一些经久不衰的歌。
为什么经久不衰呢?
我说,你为什么要吃饭呢?
因为我要活着。
这你就应该明白那些歌经久不衰的原因了吧,因为这些歌歌唱了真正的爱情。
爱情对于人来说和吃饭一样重要。
你停下来,在雨中望着我说,你饿了吗?
我说,是的,我饿了。
我们就拥抱在一起,久久地亲吻。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们不知道走向哪
里,哪里才是我们的归宿呢?我说,我们总不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吧?
你说,是呀,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成为落汤鸡的。谭渔,我冷。
我就把你揽在怀里,可是我这单薄的身子怎能挡得住这无边的秋雨呢?这时从
我们的后面开过来一辆出租车,我伸了一下手,那辆出租车就在我们身边停下了,
我们上了那辆红色的出租车。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是红色的夏利,尽管是黑夜里,
我也看清了那辆车的颜色。那位年青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问道,你们到哪儿去?
我说,附近有旅馆吗?
你们从外地来?
我说,是的,你就近找一家旅馆吧。
那个司机就不再说话。那辆红色的夏利在街道上飞快地行驶,车轮轧起的雨水
四处飞溅。出租车不停地行驶,一幢又一幢建筑从我们的身边闪过,不知过了多长
时间,车子好像离开了市区,来到了一条乡间公路上,四周漆黑一团,那个时候你
似乎有些紧张,你搂着我的胳膊说,他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
那个青年人说,你们不是住旅馆吗?一会儿就到。是的,果然没用一会儿,那
辆车就停在路边。司机朝窗外指了一下说,看到那个大门了吗?过去大门就是。
我看了一下计程器,那上面已经是十二公里。这个杂种,哪有这么远的旅馆?
这样的小城……可又有什么办法,你只有掏钱下车了。
可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呢?是什么东西在远处发出经久不息的隆隆声呢?阴冷的
风从有声音的方向刮过来,我们不由得哆嗦起来。我们看到不远处有一盏在风雨中
摇曳的灯,灯下是一对被风雨摇得咯吱作响的木门,门上写着两个字:旅社。
你紧紧地拉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走进了大门。大门的里边是一条两边长满了
树木的甬道,随后我们又穿过一道圆门,来到了一幢大楼前。楼里静悄悄的,只有
前厅里亮着灯光。通过楼前的玻璃门我看到通往楼里去的大门从里边锁上了。那个
时候我回头看看你,你害怕地哆嗦成一团。你说,谭渔,这是什么地方?
我说,旅社。我回头朝远处看了看,院子里长着许多高大的树,树的外侧好像
是一个很深的大沟,这座房子就仿佛建造在沟沿上,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说
实话,我也有些害怕,可我是个男人,如果……我就用力地拍打着楼门,我一直拍
打了许久,才听到从里面传出一个暗哑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坟墓里传出来的一
样,阴森森的,听得我的后背都一紧一紧的。我们看到在灯光里出现了一个驼背老
人,他驼着小山一样的背为我们打开门,放我们进去。他说,都什么时候了。
我们相互看了一眼,但是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我们跟着他来到住宿登记室里,
他把一个本子递给我说,你们是来考试的?
是的。我顺着他的话说,来考试的。可是我一点也不明白他问话的意思。
他说,这幢楼里很久就没有住过客人了,偶尔来一个也是你们来考试的。他说
完又说,怎么,党校关门了?
我说,是的。我猜想这附近可能有一所党校。
他说,你们的结婚证呢?
我说,我们忘记带了。
老人艰难地抬起头来看我一眼说,这没办法,你们只有分开住了,这是规定。
我说,那好吧,你就给我们开两间房子吧。说着我从兜里掏出一张钱来放在桌
子上。老人开完票撕下来一张递给我,随手从桌子上拿起一串钥匙对我们说,走。
我们跟着驼背老人一直来到五楼。在五楼,他打开了通往走廊的门,或许是长
久没有使用的缘故,老人用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那对门推开。在走廊里,借着从外边
映进来的灯光,我看到走廊的左侧是一排铁窗子,有一扇窗子没关好,从外边钻进
来的风发出呼呼的声响。在微弱的光亮里,我看到那是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右
侧是许多关闭的房门,驼背老人为我们打开了两间相邻的房门后,一句话也没说,
就走了,老人下楼去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弱下去,最后走廊里恢复了平静,只有风
吹打得窗子呱咚呱咚地响,还有从远处传来的经久不息的隆隆声,走廊里变得阴森
可怕,你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你说,我怕。
我哆嗦着说,别怕。我把你带进一个房间里,反身把房门死死地关上了。
杨玉,你还记得那个潮湿的房间吗?是的,一切是那样的潮湿,被褥,空气,
还有声音。在我们的四周到处都在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我们在惊恐里查看着这个
陌生的房间。这个房间太简陋了,除了两床被子什么也没有,没有茶瓶,没有茶杯,
甚至连拖鞋也没有。可是,我们还需要什么呢,杨玉,在我们惊恐过后,在我们渐
渐平静下来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我们岩浆一般的激情,杨玉,我们还需要什么呢?
在那陌生之地,难道有我们两个火一般燃烧的肌体还不够吗?我们还需要什么呢?
你不觉得在那个雨夜里我做的很出色吗?我不像个男人吗?你在我的身下发出一声
又一声的尖叫,可是你的尖叫声很快就被四周涌来的声音给吞没了,那些声音在我
们的感觉里离我们却是那样的遥远,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们听到的只是我们自
己的喘息声,在那些潮湿的被子里我们大汗淋漓,我们仿佛掉进了一口深深的泥潭
里,我们在那口泥潭里越陷越深,最后我们被淹没了……杨玉,在我们最初相识的
夜晚里我们被我们人类本有的欲望之火熔化了,可是我们相互又了解多少呢?你只
靠一本《孤独者》走进我的生活,可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那个时候我们相识还不
到一天的时间,我们就那样大汗淋漓地被我们的欲望之火烤化了……我们在那个陌
生之地相拥着沉沉地入睡,在梦里,我们分别记起了一些离我们十分遥远的往事。
在夜间,我们被窗子的呱咚声所惊醒,在灯光里我们看到墨绿色的窗帘被风高
高地扬起,像一面梦中的旗帜发出呼呼哒哒的声响。我们房间的窗子什么时候开的?
是谁打开的窗子?你看着我说。
我说,或许是风吧。
我起身下床把窗子关好,那墨绿色的窗帘才肯平静下来,可是我们再也没能入
睡,我们听着窗外的风在楼外发出一些古怪的声音,还有更远处的经久不息的隆隆
声,那到底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呢?
好像是水吧。
是水吗?
不知道。
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我们感到迷惘。我们在这种声音里又
开始做爱,我们几乎用光了自己的力气,最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望着斑斑驳驳的
天花板倾听那种陌生的声音。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
不知道。
停了一会儿我说,或许是肉体的撞击声吧。
你说,可能是。尔后你搂着我脖子说,你真的很像个男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还不明白?因为你让我做了一回真正的女人。
噢,我说,我明白了。说完我又揭竿而起,又开始在一片白光之上耕作。在你
不停的呻吟声里,黎明悄然而至,整个世界又开始歇息后的骚动,而我却在从窗子
里射进来的晨光里昏昏地入睡。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中午。我翻了一下身,可是我身边已经没有了你。
杨玉,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急忙起身来到走廊里,在那里,我企图看
到你的身影。但是走廊里什么也没有,通过走廊左侧的窗子我看到了一条河,是那
条你曾经给我讲过的河流,她的名字叫颍河。接着我看到了那座横在河上的水闸,
看到从水间里飞泻而下的白色的瀑布,那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夜间那种隆隆的声音
的来源,也突然间明白了我身在何处。三年前我曾经在这地处偏僻的大闸宾馆开过
一次笔会,就是在那次笔会上我开始写那本题为《孤独者》的长篇小说的,在这里
的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把楼下的那条河那座闸像熟悉自己的身子一样熟悉
了一遍,可是在昨天夜里我怎么连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那天夜里我们并没有离开
过这座城市,可是在我的思想里,在我的感觉里,我怎么老觉得咱们曾经一起乘车
去过一个陌生的城市呢?杨玉,你在哪?我多想把这一切告诉你,可是你在哪儿?
我匆匆忙忙地来到楼下的登记室里,接替那个驼背老人的是一个身材消瘦脸上长了
一块胎记的女人。三年前我在这里写小说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三年过去了她仍旧在
这里,她一眼就认出了我是谁,她有些惊喜地叫道,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对她笑了一下说,你见到一个女人了吗?
女人。
对。有三十多岁。
没有,我来这儿接班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我没有见到一个人。你知道我们这
是颍河管理处的宾馆,只有到夏季的时候才有人来住。
那个时候我没有心思听那个多嘴的女人饶舌,我想给你打个传呼,可是我把你
的传呼号忘在了办公室里。我想了一下,就给我的那位满脸虚肿的同事打了一个电
话。我那个同事一听是我就在电话里叫道,你跑哪儿去了?我们找你都快找反了。
找我什么事儿?
他说,省电视台的来车接你,让你去改本子,都在这儿等了你两个小时了。你
现在在哪?
我迟疑了一下,才说出了我所在的准确位置。二十分钟后我就坐车进了省城。
我在省城一住就是二十天,这之间我曾给你打过无数次传呼,可是我把你的传呼号
给忘了,我只知道前边的几位数:127168,可是后面的几位数我记不清了,我只记
得大概是这样几个数字:5,6,7,0。可是这几个数字应该怎样排列才是你的传呼
号呢? 我不知道, 我曾经按我的设想给你这样列排:0567,0657,0756,0765,
5067,5607,5670,5760……
可是我从来没有排对过。等我从省城回来我才在桌子上找到了你的传呼号,我
立刻和你联系,可是电话里却说由于你的传呼因欠费已经停机。我又立刻骑车来到
那个名叫雅倩的美容店。我一路风尘地走进你的店里,接待我的是一个满眼红丝的
女人,那眼睛里的红丝显然是夜间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但她很热情。她有些肉麻地
对我说,大哥,你洗面吗?
我说,我不洗面。
那你按摩吗?
我也不按摩。我说,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来找我吗?
不是,我找杨玉。
杨玉?杨玉是谁?
就是你们的老板娘。
你别开玩笑了,我就是老板娘。
你就是老板娘?我又打量了她一下,我说,你不是。
我为什么不是?我接这个店子都快半个月了。
噢……你是刚刚把这个店子接过来?
怎么,你不信?
我说,我信。我对她笑了一下就退了出来,她追到门口骂了我一句,神经病。
但我没有同她一般见识,我没有理她,因为我还要去找杨玉。之后,我又来到
了火车站东边的邮电局,在你的工作间里,我一进门就看到了那把你忘在那里的红
雨伞,看到那把红雨伞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个正在工作的头发纷乱的女人抬起
头来看着我说,你找谁?
我说,我找杨玉。
杨玉?那个女人用疑问的目光看着我说,我们这儿没有杨玉。
我说,怎么没有。我指了一下放在椅子边的红雨伞说,这把伞就是她的。
那个女人似乎有些明白了,你说这把雨伞是她的?是的,我说,二十天前的一
个夜晚我同她一块儿来过这里。
二十天前?你不是在说胡话吧,这是别人刚刚放在这儿的,你没有看见外边下
着雨吗?
那这雨伞……
我们局里的每一个女人几乎都有一把这样的红雨伞,那是我们发的劳保用品。
我愣在那里,我说,她确实在这里上班。
那个女人说,不可能,别说我们科里,就是我们局里也没有人叫杨玉,肯定没
有这样一个人。
是呀,杨玉,现在我该怎样向你陈述我当时失望而孤独的心情呢,在那个阴雨
连绵的季节里我几乎问遍了你们局里所有的人,可是他们都说没有一个名叫杨玉的
女人。在茫茫的秋雨里我独自一人沿着那天我们一起走过的路慢慢地行走,最后我
来到了火车站前边的那条新修的道路上,我久久地站在那里,在雨水里我看到了一
棵挂满了黄叶的杨树,那棵苍老的杨树在风雨中独自哭泣,我听到了它的哭泣声是
那样的凄伤,像雨水一样模糊了我的视线,堵塞了我的耳孔,然后又慢慢地变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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