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苏叔阳文集 失踪的伯乐 ——一个荒谬的真实故事 一个晴朗的早晨,文学家范伯岳老爷子跟往常一样,一边喝着豆浆,一边思索 他的《离骚新释》。他忽然感觉到豆浆好像分外的稀薄,而且有股生豆子味儿,喝 到碗底,还有不少沉渣。他想,也许是近来豆种退化,一颗颗黄豆无论怎样磨煮, 都冥顽不灵地保持着颗粒状,而且非有股子生豆味儿不可。这实在不怨做豆浆的工 人师傅。 这时候,有人敲门,轻轻的、羞怯的三下:嗒、嗒、嗒。老爷子每日的“早餐 与思考”节目,是雷打不动的,甭管您是校长、系主任,还是作家或诗人,这时候 来造访,保准会吃闭门羹。然而,听这敲门声,是这么顽固和有规律,又仿佛带着 无限的歉意,老是这么轻、这么轻地重复着:嗒、嗒、哈。老爷子坐不住了,迈着 患风湿性关节炎的双腿,蹭到门边,拉开门。 门口站着一位面带孩子似的羞赧之色的中年人。高,胖,胸脯上的两块疙瘩肉, 让人想起日本的大相扑力士。瘦小枯干的范伯岳只好退后半步,仰起头来,不紧不 慢地问他:“您找谁?” “就找您!”相扑力士说。令人奇怪的是他具有少女般甜润的嗓音,又有孩子 般天真的微笑。 “找我?”范伯岳指着自己凹陷的胸脯儿。 “没错儿。您是范老先生吧?文学家范伯岳?” “嗯嗯,可我跟体育界没来往啊!”老爷子纳闷地说。 那位孩子般的大力士斜着身子往门里一挤,范伯岳赶紧闪身躲让。多年来以习 惯和威严筑就的篱笆,就这样被相扑力士的微笑冲开了。 “我不是运动员,是十八机械工业部监察委员会的。”大力士坐下,椅子可怜 地咔叭咔叭叫唤起来。 “什么什么?监察委员会?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范伯岳手撑着桌子细声细气 地问“什么部?十八部?” 他天然地惧怕十八这个数目字,就像西洋人认为十三是不祥的数字一样。听见 十八这俩字儿,他的意识就立刻流到“把反动权威范伯岳打入十八层地狱,再踏上 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岁月里去。所以,这会儿他不能不奓着胆子问那位 不请自入的客人。他来自冠以十八的什么部,而且是监察委员会的,这不能不让人 反胃。范伯岳打了个嗝,生豆子气从鼻孔里窜将出来。 “请问,”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您有何贵干?” 那位高胖的客人翘起一条腿,抖动着,椅子有节律地呻吟起来,他微笑一下, 一摆手,以抒情女高音的声调说:“小事儿一桩。”说着,他掏出一张介绍信,放 到书桌上,“请看,这是介绍信,彭刚就是我。”然后拎出一个小录音机,一按开 关,说道:“请回答几个小问题:一,您凭什么说奚志华是个被埋没的人才,未被 发现的千里马?二,您根据什么说十八部的领导压制人才,打击报复?三,您了解 奚志华的历史与现状吗?四,您这样干预本部内部事务,出于何种目的?五……” “够了!”范老爷子以他年龄与体力赋予他的最大气力喊起来,“我也同样可 以给您提上这么一长串问题:一,您凭什么说奚志华不是人才?二,您根据什么说 我的推荐就不对?三,您有什么权力一大早儿闯到我这儿来提这一大堆莫名其妙的 问题?四,我干了什么事,凭什么要请您来监察?五……” 彭刚一笑:“老爷子,坐好,坐好,干嘛生那么大气呀?您这些问题跟我没关 系,我这是照章办事。您公开写文章吹捧奚志华,自然就构成了粗暴干涉十八部内 部事务,十八部有权要求您澄清。至于我现在坐在您这儿嘛,是因为您给我开了门。” “对啦,我不开门,您老敲,我受得了吗?” “所以呀,咱俩谈谈,怎么样?” 范伯岳蔫了,他知道,他碰上了二郎神的哮天犬。彭刚将以他的体魄撑破他的 门框,自己的身材与力气都没有把他推出门去的资格。他呢,还有女高音的歌喉和 孩子气的笑脸,将会同自己长时期地软磨硬泡。伟大哟,十八部的领导,也不知道 在哪儿寻觅到这样一个尤物,成为处理一切外交事务的能手。胡萝卜加大棒,镇唬 与迷惑集于一身,彭刚才是真正的人才,十八部的领导是迄今为止最了不得的伯乐。 何况还有录音机,这可是了不得的武器,武器没有阶级性,能对付别人的录音 机,也可以照样对付他范伯岳。他明白这个,所以决定以沉默置之。他闭目靠坐在 沙发上,豁出去了,让彭刚伟岸的身躯把自己压成肉泥烂酱吧! 他陷入了遐想。 倒霉的奚志华哟!前些天,范伯岳跟随一群学者到一个工地参观,认识了奚志 华。他三十岁出头,是个材料仓库的保管员。这个不吭不响的小伙子,研究出一种 材料堆放法,还研究制造了一架小型的机器。甭管您来领什么材料,只要一按这机 器的按钮,屏幕上就会显示这材料的各种数据,摆放的架号,以至存货的多少。一 个人就足可以看管一个乃至数个巨大的仓库。不仅如此,奚志华还写得一手好文章, 连中国通史都了如指掌。业余时间还写了一篇关于庄子哲学思想的论文。范伯岳看 过这文章,觉得颇有见地,单是那如同行云流水一样的文笔就喜煞了这位老学者。 他觉得奚志华在这儿是屈才了,他的工作可以让他发明的小机器替代,他可以去搞 新的发明创造,甚至去研究中国古代的哲学或文学。范伯岳想招个研究生,就想收 奚志华为弟子,于是,兴致勃勃地写了一篇千把字的文章登在报纸上,为奚志华做 了个不大不小的呼吁。 范伯岳干这种事,已不是第一次。一九五六年,他推荐了一位售货员进入某大 学历史系当研究生。不久,那研究生发表了一篇洋洋数万言的论文,论述王船山的 思想,一时轰动了史学界,大家称赞他为一颗新星,也捎带夸赞了发现新星的范教 授。谁知道,没过多久,那新星从天上掉下来,掉进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范教 授也深受其害,顶戴上一个中右分子的花翎,虽没去农场劳改,也凄凄惶惶度过了 二十几个春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范老爷子的伯乐病又在那个工地上发作,喜滋滋地看中 了奚志华。没想到,文章见报才一个月,奚志华没成为研究生,倒把彭刚引入了自 己的书房。 范伯岳睁开眼,眯见彭刚正舒服地踯卧在软椅上,一门心思地打量自己。他不 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忌讳,冲撞了哪路神明,他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恭送彭 刚的圣驾。他苦恼极了。 彭刚斜睨着他,笑眯眯地说: “您甭跟我犯傻。您自个儿琢磨琢磨,天底下有这种便宜事儿没有?随随便便 神出个小流氓来,拿他当石头,朝一个单位、一级党组织、一个有威望的领导,乱 扔上一气,就没事儿了!人家得还还手儿是不?得说说理儿是不?得把事情弄个水 落石出是不?您是大学问家,您不会不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吧?您打了一枪, 就坐在一边喝豆浆去了,太轻巧了吧!” 范伯岳说:“我糊涂,求您指点指点,我夸了夸奚志华,不过是想为咱们祖国 发现个人才,我呢,多收个得意的学生,招谁惹谁了?劳您的大驾,一大早儿跑到 我这小地方监察来?” 彭刚站起来,劈开大腿,活像一尊金刚,呲牙一笑: “好说咧,老爷子,实话跟您说吧,奚志华是坚持地主阶级立场的孝子贤孙, 企图勾引革命后代的臭流氓,诬告革命干部的讼棍,是经由党组织审查,下放到工 地劳动改造的坏分子。您自个儿掂量掂量吧!”说完,收起录音机,妩媚地一笑: “回头见!” “您还来呀?”范伯岳惊叫。 “哪能不来呢?咱俩还没好好儿谈谈呢?当然,时间不急。下午,怎么样!” “我中午就喝敌敌畏!” “可别,那就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啦。您坐好,不送,不送!” 彭刚摇晃着大相扑力士的身板,迈着丈二金刚的大腿,嘎吱嘎吱地走了。 范伯岳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嘴唇发紫,头冒虚汗,一大碗豆浆,除了渣滓, 全由脑门儿上渗透出来。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中午,老是嘀咕着要不要吃一些安眠药,用昏沉沉的睡眠, 排遣心里的烦躁,就手儿也把彭刚可能的造访回绝掉。再讨厌的人,也不会提溜人 家耳朵,硬把一位酣睡的老人折腾醒吧!他还没打定主意,邮递员就送来了一大叠 信件。范伯岳没有秘书,他拿起一封厚厚的信,打开。原来是位报社的朋友通风报 信的密件。信上说,报社已经接到十八部革命群众的来稿数件,驳斥范伯岳的文章。 其中有三篇好像出自一个人的手笔,题目分别是:《奚志华究竟何许人也》、《试 论奚志华的所谓发明》、《我们不需要反动的人才》,作者给报社编辑的信中说: “此类稿件将源源寄来,以批驳范伯岳的谰言。”报社的朋友敦促范老爷子赶紧想 辙,不然,稿件真源源而来,大家都会为难的。 范伯岳不明白,一篇千把字的短文,既未批评有人压制奚志华,也未说明奚志 华是十八部的一员,而且他自己在未见到彭刚时,简直不知道还有个十八部,怎么 就引起了十八部源源而来的稿件?他在哪句话上误入了白虎堂?他赶紧找来自己那 篇文章,手指头点数着铅字,一字字地作掘地三尺般的发掘工作。终于,他看到了 一句:“像这样有志气、有才能、有创造的青年,理应受到重视,使他们的有用之 才,得到充分的发挥。”坏了,毛病就出在这儿,一定,一定。你说“应受到重视”, 就是说现在尚未受到重视;你说使他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发挥”,就是说眼下他尚 未得以发挥,或者简直根本不能发挥。社会主义制度是给了人们以充分展现才能的 机会与可能啊,你偏说奚志华……如果奚志华真的未受重用,那是他自己缺德少才, 而非其他,用得着你这糟老头子胡言乱语吗?想通这层道理,范伯岳不禁打个寒战, 一股冷气由心头直冲脑门儿,汗珠一颗颗凝聚、萎缩,又全部被毛孔所吸收。 他不敢再想下去,他怕批判稿真的源源而来,他又得做弯腰体操。他后悔自己 的莽撞行动,年届七旬,古稀高龄了,干嘛还这么不知轻重。一个彭刚,就将使他 永无宁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哆嗦着站起来,准备去找敌敌畏,眼光突然落到另几封信上。从字迹看,是 青年人,刚气与稚气混合在一块儿,看了让人觉得有生气。他相信青年人,这几封 来信绝不会也是驳斥自己的。他需要支持,好让他有勇气离敌敌畏远点儿。那玩艺 儿味道准不太好,因为当初制造者们没想把这东西变为人们的饮料,所以一时疏忽 了对味道的讲究。 他赶紧拆开信,果然是热情四溅的支持与崇敬。其中一位写道:“伯岳吾祖, 我已制了永动机,愣是受到压抑(抑),我多么想拜在您老足下,受到你的支持。 我想携样机赴京见您。可惜钱短,请速汇二百元来,我即赴京听您老指教。”比这 更情急的也还有,有愿奉养伯岳天年的,条件是推荐他入科学院,研究天入学。 (不知有无此学科?)有自陈学历,因考高中未被录取,决心当现代鲁迅的;目前 一切具备,只等伯乐发现。还有一位说自己懂外交,理工、文学、天文、地理、历 史、算学,样样都是上上才,可偏偏找不到一位慧眼的伯乐,现在总算找到了。明 天吧,一定登门拜访,请千万匀出点儿喝咖啡的时间,听听他关于家庭必须立即解 体的论文,文章不长,只有三十万字。 这些个信,没有一封使他感到鼓舞,倒是气上加急,老爷子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嗒嗒嗒,又是三下轻轻的敲门声。老爷子一蹦而起,抄起手杖,站在门口,准 备以残弱之躯,与丈二彭刚决一死战。他咬着牙,威严地命令:“进来,你!” 门一开,进来的却是自己的老伴儿:严营。 “乖乖,怎么啦,你?”老伴儿吃惊地问:“脸跟紫茄子似的?” 范伯岳一下子软了,嘟嘟哝哝地:“让我睡觉,睡觉,”大声喊着,“睡觉, 长睡不起!” 他立刻被送进医院,医生果真让他安心睡觉。觉他倒是睡了,可并不安心。梦, 各式各样儿的怪梦,盘绕在他的脑海里,他梦见彭刚对他歌唱:“啦啦啦,谁让你 没事儿捅漏子,谁让你愣充透视眼,用人本是我们的事,从今往后你少插言……” 一边唱着一边把奚志华提溜起来,投入沸腾的大海。奚志华高叫着:“范老师,没 您的文章,我还能工作,有您的文章我倒要受罪!救人呐!” 范伯岳自梦中惊醒,老是呆呆发愣。医生查不出他有什么大不了的毛病,一时 半会儿不至于告别这个星球,又因床位太紧,就打发他回家。 范伯岳还没进家门儿,就见老伴儿眼泪扑喳地站在门口。 “你出来了!没事儿吧?咱家可热闹了!”老伴儿说。 “怎么回事儿?”范伯岳直着声儿问。 “有位叫彭刚的,住在前屋,整天等着和你好好儿谈谈。后屋里呢,有俩小伙 子,说是千里马,在这儿卧槽三天了,等着请你相相。这两拨儿人,还接长不短地 戗戗两句。告你说吧,咱家改庙会啦!唉呀,你说话呀,干嘛老乜斜着眼儿啊!” 范伯岳一拽老伴儿的手,悄悄说:“别出声儿,咱三十六着——走为上计,撤!” 从此,范伯岳失踪了。 他上哪儿去了?人们议论纷纷。悲观者说:要不是喝了敌敌畏,就是藏身在深 山老林,期望野人考察队早日发现他。乐观者说,他如今正在中央纪律委员会申述 意见,不久就会有调查组来查明一切。 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尚未得到准确消息,因为这事发生才一个星期。而一个 星期,在今天许多人的观念中,不过是须臾之间。 一九八一年七月六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