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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的最后一日(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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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只得伸手去接。上面印着什么脊椎神经研究中心。就是说这个模样清秀的东方男子是一位科研人员。不过茉莉仍觉得与他谈话的道理不充足,她已想不起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真正缘起是什么。 “谢谢。不过……”茉莉开始关门。 “您别关门呐!”郑大全说。 “很抱歉……”茉莉的微笑开始萎缩。 “请您听我把话说完!”郑大全吼起来。 茉莉吓得精神也涣散了一瞬,竟听了他的,把门开到原先的程度。 郑大全自己也给这吼弄征了。但马上老起脸皮,将她看住,眼光是关切甚至是孝敬的。茉莉好久没经受这样的注目,吃不消它所含的温暖。 “我想我应该好好跟您谈谈。”郑大全说:“我可以进去慢慢说吗?” “不。”茉莉很不含糊,虽是微笑着。 “那好。我一下就看出您的右边肩膀不舒服,是您的床引起的……”郑大全开始讲床与人的脊椎神经的关系。他今天的英语很帮忙,虽然满是语病,却毫不打疙瘩。 茉莉不知道他完全是在豁出去的胡说。她神情认真了,心想,他竟断出我右边肩膀的病痛呢。他却停住不往下多说了,知道自己的瞎话说中了她。但多说就要走板。人活长了脊椎都出麻烦,麻烦多半影响肩膀。反正人一共两肩膀,你说哪一边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确机率。 “你说得挺对。”茉莉说:“不过我不会买你的产品。” “能让我进去喝口水吗?”郑大全问。 “不。” “我真是快渴死了!” 茉莉微笑:“这不是我的错。喏,那边有个咖啡店。” 还是完了,郑大全想,他妈的、他奶奶的。 “再见。”茉莉说。 郑大全见茉莉真的就要拿门给他挤出去了。他猛地把两根手指往前一送,正让门挤上。他“哎哟”一声惨叫。 茉莉慌了,大敞开门。郑大全疼得抱住手指头,一脸都在抖。 “实在对不住!没注意你的手……” “没事,我自己也没注意!……”他心想,这苦肉计并不是预谋,是急中生智。 茉莉几乎搀了他进来。生怕他真伤着了,请她吃官司。郑大全这才看清整个的茉莉。她身上一件邋遢的睡袍,一双踩塌了帮儿的鞋。房子很小,气味却很大,是那种孤苦、灰心、活得不耐烦的气味。茉莉请他坐下。他没有,口里直谢。我他妈上这儿干吗来了?惟一能向她推销的,怕是骨灰盒。他将那一大包产品介绍卸到沙发上。紫红的丝绒沙发上每只方垫都被屁股坐成了光板,还沾了些银灰的、蛛网般的枯发。他决定不喝茉莉从水龙头里接给他的水,万一他碰了这房子任何东西,可得记着洗手。 “请坐呀。”茉莉说,将一杯水搁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另一只手把各种纸、账单、减价广告往一边刨了刨。手指上的钻戒闪几闪,像只贼眼珠。 郑大全的目光跟上了它。他想,她并不穷到发臭的地步,她仅仅是活腻了,并不是活不下去。不像他和妻子,活得一身劲头,可就是时时活不下去。 茉莉不知道她的假钻戒给了郑大全那么多希望。她头绪颠倒地向他讲起足球赛、台风、尼克松病危。她猛然意识到多年来淤积的话早堆到了嗓子眼儿。 郑大全并没听见她在讲什么。他浏览这房,它有两间卧室,地下室一定还有一间。妻子要生了孩子后,这套房给他三口子住,正正好。想着,他随口问:“您一个人住吗?” 茉莉说:“我丈夫还没下班。” “噢。您丈夫在哪儿上班?” 茉莉抽象地一指:“不远,路口那个警察局。” “噢,真棒。”郑大全应着,心里笑得要呛死。您这把阳寿了,丈夫做警察祖宗? 茉莉又没头没尾聊起路易随军队在菲律宾驻防,曼谷的寺庙和茵香叶儿。郑大全诚恳点着头,一咬牙,一横心朝那死了的、腐烂了的沙发上坐去。 茉莉渐渐活泼,口舌也灵巧起来。她这才了解自己:她放进这么个陌生人来,是想把他制成个器皿,盛接她一肚子沤臭的话。 郑大全伸长腰去那大包里翻什么。 (2) “你拿什么?!”茉莉问,带戒指的手窜向电话机。那上面装有自动报警装置,只需撞它一个部位,警察们就会朝这儿上路。这时她看清他从包里拿出的是一本册子。是本印得精美的产品介绍。她出口长气。 “您的右肩情况很糟。”他用类似风水先生的低回声音说。 茉莉下意识以左手抚摸右肩,听他讲解印在那滑亮的印刷品上的床如何神奇:“看这儿,这是按摩器,一开这个按钮,它马上就会动起来,给你背上来‘马杀鸡’!一次人工马杀鸡你知道多少钱吗?” 茉莉笑笑,表示不想知道。 “五十到七十!”郑大全扬高了嗓门道,脸上是种激烈的煽动:“最贵的到一百呢!一小时,一百块!想想看,假如你有一张这样的床,每天能给你省多少钱?!算你每天只‘马杀鸡’两钟头,算算看,一天能省你多少钱?” 茉莉无神地看着他,意思是你高兴多少钱就多少钱吧。 郑大全从怀里掏出一只小计算器,忙不迭地在上面按一通,把它亮给茉莉:“看,是这个数!你一个月能省三干块!” “噢。” “三千块呀!” “三千块。” 郑大全看着她,发现她一丝心也没动。不过他不打算放弃,妻要生孩子了,孩子一落地就是钱。你可不能撤退,好歹是攻进来了。“三干块呐!”他感叹得那么深切,眼睛死等着,等她问价儿。 茉莉想也没想去问价儿。她只觉得侥幸,因为这陌生男子不是个匪徒。什么科研人士?你是个满身嘴皮子的推销员。 “你替你母亲买了吗?”她随口问道。 “我母亲?我母亲在中国,远着呐!”郑大全淡淡地说:“跟她有七年没见了。” “七年?!我的主!”茉莉对这话题兴趣大多了:“我儿子活着的时候,每年一次回来看我,有时回来两次!……他得脑癌死了,死的时候和你一个年纪——你多大?” “三十了……” “怎么真是一样年纪?他死的时候刚满三十!” “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您就这一个儿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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