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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贝比(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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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鹏对黄毛女孩就心爱在这里。她从不让他费事,刚刚想她唱两句,她马上读着你的心思就唱起来,眼睛对着你眼睛,唱得那么善解人意。那眼睛珠儿也带点黄色,阿鹏认为那是只小野猫的眼睛,但是只喂服帖的小野猫。一只极通人性、或说完全接受了教化的野猫崽子。就这样一双眼睛毫不躲闪地看着阿鹏土地菩萨的惺松睡眼。阿鹏一再感到七岁半的小女孩把他看成慈爱和祥的一个长辈。小女孩眼中,他看到的阿鹏是令他满意的,是个有父亲威风也有父亲温爱的阿鹏。而所有其他人的眼睛里的阿鹏都让他厌恶、心烦,烦得他只能找个谁来虐待一番。他喜欢小女孩眼里的阿鹏,只有这七岁半的小东西看见了真实的阿鹏。在瑟瑟索索的女仔们眼里的阿鹏令他非常不开心,是张谬误百出的肖像,谬误成了一个为非作歹的恶棍阿鹏,好好的就让她们瑟瑟发抖、语无伦次、荒腔走调。她们含满委屈的服从让他受够了。 这就使他格外珍爱他的小乖乖。阿鹏躺在铺着土拨鼠皮的躺椅上,听他的乖乖用她的袖珍嗓音唱着。他会睡过去,或者睡醒来,发现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阿鹏觉得这一瞬她和他在相互辨认,要把那根秘密联系他和她的纽带,那根联系他们前缘今世的近乎一脉相承的秘密纽带辨认出来。 每当此刻,在舒适透顶的倦意中,那尚未醒透的朦胧意识让他感到七岁半的女孩尤其弱小。她干旱的头发和皮肤,她比他见过的任何生命都弱小。一阵冲动,一阵从未有过的冲动想狠狠宝贝她一下,可浑身攒足的力气,那令他咬牙切齿的疼爱,却在他抬起的手掌上化为轻得打颤的一记抚摸。更让他称心如意的是,小女孩从不为他如此的宠爱而摇尾黏舌,她并不以为然,或习以为常。阿鹏想,这孩子跟自己一样,骨子里是有大器和贵气的。她从不依仗阿鹏对她的祖父或父亲式宠爱而忘记该做什么:一样规规矩矩捧着陶壶,壶里是一丝不苟按阿鹏的规矩偎好的茶。这一刻阿鹏便不再是断子绝孙的阿鹏;绝不是三个月前用绳勒死海蓝、一个月前活埋了病得剩半口气的海青的阿鹏,阿鹏是也懂天伦乐趣的五十四岁老人。 阿鹏慢慢吮着壶嘴,吮吸温暖的乳头一般还童了。墨汁般的液体在他喉管里圆润而温滑。怪不得一些名贵的茶只能由童男童女去采。黄毛女孩弄的茶是有仙味的。 海红和她的客人密谋了一个多月,逃跑的计划做得妥帖周详。当夜阿鹏带阿北阿南和两条大犬阿虎阿龙出动,在南下洛杉矶的路上阻截了这对男女。男人是个四十岁的白种番鬼,自然揍不得也杀不得。海红给拴回来,吊在后院的的柠檬树上,嘴上贴了一贴狗皮膏药。黄毛女孩趴在窗上看,海红胖胖的身子越吊越细,最后成了厨子阿平叔公晾晒的鸭肝香肠。白种鬼佬找上门来,不是独个来的,后面跟了两个穿马靴佩马刀的警察。阿北开门一看,赶紧比划不懂英文,比划马上去请个识听识讲英文的人来接待先生们。阿北关上门,上上锁,一步三格上楼去了阿鹏的屋。阿鹏躺在大烟香气里,躺在土灰色土拨鼠皮上,他的乖乖用两个袖珍拳头捶打他橡树桩子似的一双腿。阿鹏听了阿北的报告,交代他去后院去把海红从柠檬树上摘下来,收到樟木箱去,再请嫖客先生领警察先生来好好搜查。阿北的柚皮脸上冒出油汗,说那门樟木箱哪里搁得下一个活人,阿鹏肝火来了,说:谁要你活的往里搁?丢! 黄毛女孩半夜去开那只樟木箱,里面空了,还有狗皮膏药和海红身上贯有的一种类似熟木瓜的气味。黄毛女孩的鼻子认识每个人的气味。海红的气味让她想起海红胖胖的手上一串酒窝,圆滚滚的手腕上戴着草籽手镯。她小小地坐在樟木箱盖上,父亲卖掉四姊后,她有过同样的失群感。她并不最喜欢海红,可眼泪却为海红流下来。 新年过后阿鹏上了两回法庭。已经很清楚:那个同海红有过勾搭的白番鬼是个探子,专门来和阿鹏这样做风流生意的人过不去。阿鹏对此想不通,他供这帮女仔吃、穿,胭脂香粉花露水,哪样都不差过阔人家的少奶奶。做少奶奶也就这几桩事:陪陪吃,陪陪喝,陪陪上床。比之少奶奶,她们还学了吹拉弹唱,好歹算是手艺在身了。怎么就惹得鬼佬们同他翻脸。现在好了,过去自作主张的阿鹏要劳驾一回回上法庭,自家门里的事拿给一帮子人去扯皮,哪里扯得清楚?阿鹏好好一口英文要很用心把它讲坏,讲得法官成丈二和尚。阿鹏的律师收他的明钱暗钱,只得挤眉弄眼地用力去懂阿鹏,再手舞足蹈帮所有人去懂阿鹏。最后总算让人们懂了:海红是阿鹏的女儿,暴病夭折,谁都不想弄出这种天大不幸来,你说对不对检查官先生?那个海红的旧相好倒告起我阿鹏了?海红就是同他私奔染上病的!尊敬的法官大人,对我们中国佬还有没有公理?这简直是种族迫害——利用刚通过的“第二次排华法案”来迫害我阿鹏这种兢兢业业、安分守己的生意人。 从法庭回来,阿鹏有些郁闷,淡淡的伤感寒心。黄毛女孩要一连唱五六支曲子,他心情才还阳。他是幸亏有这只人形黄莺,如此善解人意,如此摸索着他的痛处、痒处、快活处来唱。当时买那五个女仔没零头找钱,就把她做了零头。原来她有着比五个女仔相加还贵重十倍的价值。是无价的。阿鹏又一次暗暗发誓,要把他的乖乖好好炫耀,要她大红发紫,做一切人宠一切人爱一切人不可企及的著名乖乖。想着,他以半溶化的手,抚摸小可怜载着几辈人饥饿的小黄脸。阿鹏将小女孩抱起,祖父和小女孩那样自然而贴切。七岁零九个月的乖乖给予他的,是近乎天伦的温情。55岁的阿鹏当然不知什么是天伦,他想天伦不过是他和小女孩之间这天定的神秘缘份。阿鹏将自己荆棘般的下巴贴到他乖乖的面颊上。 黄毛女孩的歌没断。不因阿鹏突发的祖父之举而忘掉歌词,乱了板眼。她看着阿鹏肥厚的鼻子红了,她不知阿鹏鼻腔内胀得难受,泪水还在飞快往那里灌。阿鹏认为,恰是断子绝孙令他对女孩有如此不可理喻的疼爱,正如小女孩的孤苦伶仃使她不可思议的乖巧。阿鹏任涕泪在他内心澎湃,听小女孩一支又一支歌为他唱,那声音细小,如来自天外。 三月的一个晚上,阿鹏截获一车烟土,宰了押车人,顺便还做些鸡毛蒜皮的缺德事,带着阿南和犬们回来。进门便听见阿北在吠:还真当你白己是个小姑婆啦?小姑婆要偷,我一样剁她手!…… 阿鹏下到地下室,见黄毛女孩的头发绕在阿北手上,两只小手捆在背后。阿北另一只手上提了把刀,是厨子阿平剁排骨的那把。阿北见冲下楼梯的阿鹏,越发人来疯发作,想显露一番他可不是吃闲饭的,整肃女仔们相当有方。这一来劲小女孩便给他悬空提起,情形完全是宰牛的屠夫在杀只麻雀。阿鹏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他以自己两百磅的体重向阿北砸过去,同时伸腿踹在阿北要命的地方。 阿北马上紫了脸,疼得人也矮了。 阿鹏一把将他的乖乖揽进怀里,宽大的巴掌抚平她给揪成一团的枯黄头发。一缕黄发竟落了下来,落在阿鹏的手心里。阿北还在那里痛苦得原地打转,两手把裤档抓成一团,他用下巴指指桌上一小堆硬币。还有几样首饰。那是海蓝的玉镯,已断了,还有海白的耳坠,海青的项圈,都是不值一文的碎铜烂铁。阿南上来帮阿北的腔,说,也难怪阿北呀,过去那个阿荔偷你一撮烟土,还给你罚体三天的饭呢……。 阿鹏根本听不进任何话,只是细细查看他的乖乖:小黄脸上印着阿北的大巴掌,嘴角流出一线血。阿南的啰嗦还在继续,阿鹏从地上拾起刀,顺手来了一下。阿南还算俊的面孔马上不对称了,再看,是少了只耳朵。阿鹏声音暗哑地说:我有讲过啊?谁都不许碰她。这下没东西招风,你听清了吧? 海紫是在五月给卖掉的。海紫渐渐长出了瓜子脸,杏仁眼,葫芦般的腰身,但基本没长脑子。客人还在劲头上,她人已睡过去,从打着小鼾的嘴里,一泡泡口水顺腮帮流下来。过分的时候,客人还在扒衣服,她那里已烂睡如泥,弄得客人白服了春药。抱怨到了阿鹏那里,阿鹏本想用烧红的烙铁烙醒她几回,却怎样也没那份热情,那份激动来治她了。阿鹏已长远地丧失了原先的勤奋,手脚生出一种古怪的绵软。他有点明白这份心软手软与小女孩有关。她的乖巧伶俐,她精灵般的歌声使阿鹏越来越把祖父的角色当真,越来越身不由己地担任——而并非扮演——一名慈祥的祖父。那令他心碎亦令他慷然的神秘的伦常感觉,使阿鹏对其余的一切人、事都觉得无所争、无所求。 阿鹏渐渐暗存另一种抱负,对阿鹏来说这抱负似乎大得有些虚妄了:他想有朝一日和小女孩一同去过毫无荣华的平淡生活,就像人间的一切老祖父和小孙女。终于一日,孙女为祖父隆重地戴孝,隆重地在每一年的那天插一炷香、烧两摞纸钱…… 阿鹏为这近乎虚妄的抱负失去了曾经的兴致,甚至在出售海紫的价钱上都没争几句。 一天,阿鹏给几个警察绑走了,罪过是贩卖性女奴。 海紫给白番鬼们哄得来告阿鹏的状。阿鹏泰然得很:鬼佬们再跟他过不去,证据还是不足的。买海紫的梅阿狗只说自己是讨阿鹏的侄女海紫做老婆。海紫那点脑子是不够用来戳穿整个把戏的。梅阿狗六十八,是老了点,老就不可以将就做新郎吗?海紫哭哭又笑笑,说阿鹏和海阿狗那老东西成交时,阿鹏明明收了几张钞票。问是多少钞票,她说她从来没碰过钞票,怎么会认得数目。各种钞票摆在海紫面前给她认,她眼花半晌,指点其中一张。 人们摇头苦笑,那是张一元钱。阿鹏从被告席上朝白鬼那边笑一笑,有点可怜他们似的。 再开庭时,阿鹏一身鸦片瘾顿时退尽,永远两泡水肿的眼也消了肿,人们这才发现恶棍阿鹏原本有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这双眼一下认出白番鬼身边的黄毛女孩。就是那个唆使海红私奔的白番鬼。他那毛森森的手搭在小女孩的小脑瓜上,阿鹏恨不能立刻剁了这长金毛的猩猩爪子。 阿鹏眼睛和小女孩碰到一块,简直是战火离乱中丧失联络的老祖父和小孙女的重逢。阿鹏再次感到不行了,鼻腔后那一团强烈的肿胀在向心的方向、脑的方向扩散,却没有泪水流出来。在拘留的两个月里,阿鹏对这人间惟一的牵念就是这小小的黄毛女孩。她是他体外的一只内脏,一线神经,一块皮肉或一眼伤口。两月来虽与他分隔着,却时时牵得他痛。他堂堂阿鹏从来没有牵念过任何人,却痛楚而酸楚地思念这弱小的女孩。两个月不见,她更黄更小,却仍是素来的乖巧、不动声色。阿鹏甚至没留神她怎样就被那个白鬼抱到了法官左边的“证人席”上,八岁的黄毛女孩小得像只倚人小鸟,她也一直看着阿鹏。阿鹏想:我的乖乖。 法庭大厅鸦雀无声,一位贵夫人的手镯触及桌面的声音,都给人们听了去。 阿鹏在这聋了的寂静中完全聋了,一点没听见黄莺般的小女孩吐出音符似的一串字句。他只知这是英文字句,是他一点一画教给她的。渐渐的,阿鹏在人们的愤怒哄闹声中恢复了部分听觉。人们是看见那只断了的玉镯、碎铜烂铁的耳坠、项圈时枯噪起来的。噪音如潮退去,阿鹏简直在小女孩啼啭的英语中陶陶然。他顾不上去识辨她字正腔圆地在讲什么。 “是的,邱阿鹏是个杀人魔鬼……”小女孩的袖珍手指尖利地瞄准阿鹏:“他杀死了我的阿姊海蓝、海青、海自、海红。他卖掉了海紫,我亲眼看见他收了人贩子梅阿狗十张五圆的钞票……”那细小的指头越发有了锋芒,指住大梦初醒的阿鹏:“就是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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