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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手握着烟枪吞云吐雾,一手提着朱笔草诏禁烟,这就是被称为“禁烟天子”的道光皇帝……往日骁勇善战的八旗健儿,如今一个个形销骨立、不堪一击;应试举子夹带进场的首选物品,也由供其作弊的文稿,一变而成可以“提神醒脑”的大烟土了。鸦片的毒焰,正笼罩着整个大清……

  这是一个在北方已经人秋而在南方却依然保留着夏日的气息的季节。小草泛着绿色,串红花依旧点缀着鲜红。长江即使在这夏日的气息即将逝去的季节里,依然亘古不变地沿着自己的生命线滚滚东流着,浩浩荡荡,不见首尾,逝者如斯,江水还依旧是江水,但历史已不是昔日的历史,失去了昔日的光泽。
  西下的夕阳此刻已没有日中时的辉煌了,却照旧挥洒着自己的余力,只见一个斜挂的通红的圆盘,奋力将自己残存的余辉斜铺在水面上、大地上;天空也已失去了前日的蔚蓝,彤红一片,本来朵朵悠悠的云也揭去圣洁的白色,穿上了新娘的嫁衣裳,啊!火烧云!这就是火烧云么?
  一袭秋风微微吹来,略带些寒意,花儿草儿都不胜风力含羞般的垂下了头,这时只听到带着草香花香的空气里传来的阵阵的咏声:“滚滚长江东流水,浪花淘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唉,这是多么无奈的一种感慨啊!”随着这咏声,只见一老人站在江岸上,中等身材,一身青衫,三寸胡须,双手背于身后,长辫后垂至腰间,咏罢,一切又归于沉寂,山依旧是山,水依旧是水。沉寂未久,就听到:“老爷,天色已晚,该回了。”这时才见离青衫老人不远之处还有一人,年约五旬,身着短衫,双手恭敬地垂于胸前。青衫老人好像才恍然意识到今日并非一人独自出来,于是又目视着远方良久良久,然后徐徐地问道:“林升,你认为这首词如何呢?”原来着短衫者就是林升。林升连忙上前几步说:“老奴生性愚笨,对诗词曲乐实在是不懂不通,甚感惭愧,还望老爷见谅才是。”“人间虽大,知者却少矣。想当初与龚、魏两兄同在宣南诗社之时,把酒临风,对月当歌,以诗咏志,探讨经世报国之道,那是何等的畅意,其乐洋洋。而如今是浮萍各东西,聚散两分离,天各一方……唉。”青衫老人叹息着,接着又问:“你看近日来禁烟之事效果如何?”“老爷英明,禁烟的实施取得了很大的反响,吸食鸦片之人已明显减少,染上大烟瘾的人已大多摆脱了恶习,而且更加无人敢公开私售鸦片了,私售者几近于无。老爷之名则更是传遍了大江南北,湖广一带妇孺皆晓,交口称赞呢。”青衫老人踌躇满志地笑了笑:“就你的嘴会说。”接着叹了口气,“只可惜我官低职微,且一个人能力有限,只能拯救湖广一带之百姓于水火之中,却无法挽救天下之苍生于鸦片之灾啊!”“老爷不必太多感慨,俗语说得好,知足常乐……现在天已渐凉,老爷还是要保重身体才好啊!况且老爷在此已尽心尽力了,两袖清风,有口皆碑,百姓也都安居乐业,蚕衣农食,俱已有了改善,老爷何必太多忧虑呢?”“林升,体要如此胡说,我身为天朝之子民,吃天朝之俸禄,做百姓之父母官,则当以为天朝竭尽全力,赴汤蹈火,为百姓呕心沥血,在所不辞,今天下百姓深受鸦片之害,我岂能只顾一方之平安,贪一人之清福,而置百姓之苦难于不顾,那么我怎么能对得起天朝,又怎么能对得起百姓,我又何忍于此呢?且自幼深受父母之养育,父母之教诲,则当以天下为己任,否则又何为忠又何为孝呢?”“老爷教诲的是,老奴才疏学浅,鼠目寸光,还请老爷恕罪。”林升慢慢地走到青衫老人面前涨红了脸羞愧地说。青衫老人轻轻地拍了拍林升的肩头,叹了叹,向前迈出了两步,眼睛凝视着前方,又陷入了沉思。
  天已暗了下来,四处静悄悄的,只听到江水汹涌奔腾跃动之声,奏起的乐响充斥着周围的空间,轻风依旧吹着,拂弄着青衫老人的胡须和苍苍两鬓。
  正在这时,只见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气喘吁吁地喊道:“林,林大人,出,出事了。”
  湖北省位于长江中游北部,清置湖北省,因位于洞庭湖以北而得省名,全省面积十八万平方公里,地势是西高东低,西、北、东三面环山,向南敞开,略成一个不完整的盆地,水面较广,山地上丘陵较多,而平原较少;江汉平原就位于湖北省中、南部,平原上河道曲折,河网交织,湖泊密布,堤垸纵横,历来为本省重要的粮、棉、油的生产基地。
  武汉就处在湖北省的长江和汉水汇合的地方,由隔江鼎立的武昌、汉口、汉阳三镇组成,久有“九省通衢”之说,由于地理位置的重要,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三国时期就曾有人定都于此。历史沿溯到清军入关为止一直都是经济繁荣、商业昌盛之地,每天都有成千上万只商船云集,把一些粮食和经济作物运销外地各省,诸如水稻、棉花之类,鱼类、茶类则更是驰名全国,甚者还远销海外。然而自鸦片传入天朝以来,沧海桑田,一切都变了。白银大量外流,海关漏银严重,国库空虚,于是天朝加重赋税,百姓无力承担,贪官污吏趁机勒索,巧取豪夺,以至弄得国家一片混乱,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百姓深受其害。
  躺在一张卧榻上,枕边点燃一盏常明不熄的灯火,将专门熬制过的烟膏用铁扦儿挑了放在灯火上烧,烧成油状、膜状的烟泡,然后放在烟锅里,手执烟论,就着灯火悠悠地吸,悠悠地吐,神魂飘散,天地混沌,真快活如神仙一般。是以自乾隆初年起,鸦片吸食如同一股强大的山洪在中原大地爆发,几乎是所向披靡,无坚不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迷恋于昏灯傍榻的时光,那如生如死,麻木不知何时何夕的精神境界。
  鸦片的消极作用则更大,它不仅会造成人的心速和呼吸减缓,主要的生理功能紊乱,身体消瘦,新陈代谢失调,而且最重要的是吸食者必上瘾,瘾君子完全成了鸦片的奴隶,沉溺于其中而不可自拔,离不开鸦片就如同离不开水和食物一样,烟瘾发作的时候,那简直比死还难受。同时还造成人的能力的丧失,生活也日益贫困。对天朝的统治也具有很大的冲力,白银外流,国库空虚;官兵吸食战斗力削弱,法律松弛……最后天朝以至闭关自守,峻法不行,有妨国运。
  真是一民之灾,千古之恨啊!
  于是林则徐受命于1837年4月9日出任湖广总督,到丙湖之地整治吏治严禁鸦片。
  据记载,远在雍正七年(公元1729年),朝廷便发布了禁烟的条律,律定贩卖者“枷号一月,发边充军”,开烟馆者“照邪教惑众”律判处死缓(绞监候)。乾隆年间,更严定律例:国内买卖,枷一月,杖一百,发边充军三年;侍卫官吏犯了禁例,革职;枷二月,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外为奴,虽尚未触及吸食者,当时的朝廷也已意识到了鸦片对国对民的危害。
  到了嘉庆初年(公元1796年),禁令更严,除了废除海关鸦片税例,严禁进口,在广东逮捕了囤积鸦片商人叶桓树,把黄埔港长年停留的鸦片船全部逐出内洋,同时把旨令的矛头也对准了官吏,一再严诏要总督巡抚严厉“查参”阳奉阴违的管关官员。
  道光二年(公元1822年),由于鸦片走私而每年外流白银数百万两的报告,由御史黄中朴奏至皇帝案上,禁烟才真正走上朝廷月月朝议的议事日程。道光皇帝干脆成了一个禁烟皇帝,他先后数十次下诏作出禁烟的指示,加重了先帝的惩处条例,在清查来源、禁运、禁贩、禁种的同时,定律禁吸,第一次将吸食者绳之于法,并拿京城里吸食鸦片的王公问罪,拿广东一个姓郭的贩卖者开了杀戒。
  尽管如此,鸦片的输入还是逐年增加,道光元年四千七百七十箱,道光七年一万零二十五箱,道光十八年二万八千三百零七箱。东南沿海,“十室之邑,必有烟馆”,有的地方近半数人口吸食鸦片,每年用于抽大烟的银子,可以与国家的税收数目一较高低;鸦片已头顶禁令进了官府,进了军营,进了京城,进了皇宫,沿海军队官兵吸食者,已在“十之六七”,天朝军队逐渐变成一支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双枪军;科举考试中,偷携鸦片入场的工具已成了一个有利可图的行当,市场上已出现为图求功名的读书人准备的如下东西:可藏鸦片的中空牙柄团扇,可一器两用的水烟管具,内有夹层铜制钱盒,福建省城鼓楼鞋店里出卖的空心鞋底,夹袋靴每双售价三十余元,依然趋之若鹜,购者云集,供不应求;全国吸毒人数已超过四百万,八十万清军中,吸食成瘾者有二十万之众;文职官员也不下于此;乡间城里,到处都有竹管吸空家业的流浪乞丐,到处都有烟雾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伤故事,到处都有“世风日下”的无望叹息……
  到了林则徐就任湖广总督之时,中原大地已布满了烟雾的弥漫,成了一个混混沌沌的“仙界”了。
  林则徐上任后,其最为突出的政绩就是厉行禁烟,其用心真可谓是殚精竭虑了,首先就下令收缴烟土烟枪,单在武汉,他不到一年时间即拿获并查缴烟土一万二千余两,收缴烟枪二千余支,并全部用桐油焚烧之后弃入江中,其次还自己捐钱创制四种戒烟药方,配制戒烟药丸,帮助愿戒烟瘾的瘾君子摆脱烟害,以至于总是有一些男女老幼每逢林则徐出街,便在路旁叩头称谢,声称其子其夫久患烟瘾,今服药断绝,身体渐强
  经过林则徐的整治,这时的两湖之地已焕然一新了,单从武昌一地便可看出,只见武昌城内到处是店铺林立,小贩云集,火势旺盛的炉边,热气腾腾,四处飞扬,弥漫着香气,铜勺在锅边轻轻地控着油,只听当当的轻脆悦耳的声响,卖着烧饼、油糕、豆浆、杂碎,提篮提筐的小贩四处吆喝,叫卖果饼、花生、瓜子、糖球、柿子、炒栗,茶棚、酒店则更是布满了每个可用上派场的角落,里面都坐着主顾们,只听这边叫道:“小二,来壶酒。”那边叫道:“掌柜的,彻壶茶。”街上更是人潮如海,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既有本地的熟主,又有从远地而来的生客;既有身着直领衫、高领衫、毡帽布鞋,被满洲人称为“蛮子”的汉人,又有长袍短褂,被汉人叫做“鞑子”的满洲人、蒙古人;既有缠腰带、背褡裢,一脸风霜的庄户人,又有长衫翩翩,满面书卷气的文人墨客。他们要么在大街上闲步游于街市上热闹的场面,要么或多或少买些布料、小玩艺之类带回家,要么在酒店茶棚里一坐,要一壶酒,沏一壶茶,一坐就是一竿太阳。别的不说,只这场面的热闹劲,就够叫人舒心畅意的了。
  林则徐回到总督府,稍事休息,便径直来到书房,书房在总督府庭院一侧,朱漆的木门,推门而进便可见正墙上挂着这样一副对联:“郊云雨足云归岫,台阁月清日在天”。对联右侧立着两扇书架,此外便只可见一桌一椅了。林则徐轻轻推开门迈了进去,跟在后面的林升赶紧快行几步,到了桌子前,点燃桌上的油灯,拨了拨灯芯,房内顿时明亮了,这时就看见在桌子前两侧各平放着几卷书。林则徐径自走到桌旁坐下,捧起书看了起来,林升则小心翼翼地沏了一杯茶,轻轻放在桌旁,然后垂手于前站在左侧。
  林则徐,福建省侯官人氏,其人出生就有常人不遇的巧合。乾隆五十年(即1785年)8月30日,福建侯官一地天气炎热,酷暑难消,福建巡抚徐嗣曾坐在轿内过市,随从们鸣锣开道。突然间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下,巡抚大人急忙到一旁的破旧的小屋里避雨。就在这时,一阵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之声传了出来——林则徐出世了。巡抚大人一惊,把婴儿抱过来一看,只见婴儿天庭饱满,见人而不惧,巡抚大人甚为惊奇,道:“此子虽出身清寒,但长大必非凡人,定有可为。”此时撑着雨伞自外归来的林父看见官家之威仪,又知妻子产了一子,立时兴奋无比,当下就为儿子取名则徐,字元抚,又字少穆,有效法徐嗣曾巡抚之意,还巧的是,这位徐嗣曾巡抚,是一个政声广播的清官,林父取名出于对儿子的厚望,希望儿子能像巡抚一样显达高升,建功立业,做一个政绩远扬的清官。
  林则徐自幼机警灵敏,聪慧过人,九岁在私塾里读书,就有着不同常人的胸襟抱负。一个元宵佳节,古乡城隍庙张灯结彩,私塾老师乘兴吟诗,信口念了句应景的上联:“点几盏灯为乾坤作福。”一旁的林则徐立刻才气凌人,气吞山河地对日:“打一声鼓替天地行威。”一次,先生带林则徐等弟子到城外郊游,他们登上一座山峰,从上往下看,群山起伏,连绵不断,在雾中变化万千,远处的大海更是茫茫无际。先生和弟子们都陶醉在大自然的壮丽景色之中,心旷神怡,真可谓是:寄蜉螃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这时,先生提出,以“山”和“海”二字赋一个七言联句。别人还在思考,林则徐已脱口而出:“海到云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上句描写了大海之壮阔,只有以天为岸,何等之大;下旬从山写到人,人站在山顶,是山之峰巅,生动贴切,气势宏大,英雄挥斥的豪气喷涌而出,先生听了,又惊又喜,连连夸道:“真是鸿鵠之志呀!”
  然而对林则徐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他的母亲了,正如孟子有一位三迁其地而教子的母亲,林则徐也有一位同样可敬可爱的母亲。林则徐的母亲名叫陈文华,出身于官宦世家,后来下嫁给穷秀才林阳谷,丈夫屡试不第,一生在乡间以教读讲学为业。林家原本贫寒,又加上子女众多(林则徐兄妹共十一人),破屋素食,常常还会苦到愁于糊口的地步,林母便以金枝玉叶官家小姐之躯,含辛茹苦,节俭生活,为了贴补家什,不至断炊,她习工剪纸,拿出售卖,常常伴一青灯,彻夜赶工,这些都给幼时的林则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如此艰辛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林则徐二十岁以后才得以改变,那可以说是一段有意思的传奇:由于家境所迫,林则徐中举后没有路费,无法进京参试,于是到一偏僻小县屈就一文书之职,负起养家的责任。嘉庆十二年初,临近夏历除夕的某一天,福建巡抚张师诚在腊梅怒放的巡抚庭院内忙里偷闲,借赏梅品茶之际测览各司、道、府、县等属员送上的新年贺禀。张师诚酷爱书法诗文,平日里审阅公文,也要注意文中章句及翰墨功底,对其文采好,功底好者,每每反复观赏,把玩再三。而这日因为新年将至,诸事也已了结,张师诚心情特别好,赏析也更加细致……忽然,他眼睛陡亮,不禁拍案叫好。原来他从厦门海防同知送来的一札贺帖中,发现一张署名“林则徐”者,不论行文还是书法都极其流畅酣致,使人迷醉。他索性叫手下调来厦门同知近来呈报的一系列公文,发现凡内容重要而行文却极精当清爽者、皆出自林则徐之手。“人才,难得的人才!”张师诚思贤若渴,当即手写下一纸召帖,请林则徐来巡抚衙门帮助书写“拜折”,也是乘机再考察一下他。按官场的旧例,每年除夕,中央各级衙门,封疆大臣,地方督抚,都要向皇帝敬呈拜折。林则徐应召入府,按张师诚交待的中心意思,思忖片刻,便挥笔书折,不到一个时辰,便完成了一篇洋洋洒洒千余言的拜折。张师诚接过一看,但见行文严谨,要言不烦,词藻绚丽,琅琅上口。张师诚不禁心中大喜,此时已决意留用林则徐,但还要再考查一下林则徐的涵养及工作态度,便在折上改动了几字,让他重抄一遍,那林则徐二话没说,又重新坐于案前,专心抄写。这样一篇下来,便比上将更加精妙。张师诚见林则徐办事如此认真负责,便将他留在身边,聘为幕僚。张师诚是乾隆朝枢直旧臣,具有丰富的为政治民经验,在中原、东南一带做官多年,主张“官爱民如子弟,民视官为父母”。这实际上正是林则徐及他身边的师友亲人一直倾慕的清官形象,因而林则徐投入张师诚幕中,自觉如鱼得水而勤奋不怠,从此家境也日渐有了改善。
  而这林升,与林则徐非亲非故,他原姓范,早年为报救命之恩跟随着林则徐,忠心耿耿,任劳任怨。他打心眼里佩服林则徐,常说:“我家老爷能文能武,智勇双全,忧国忧民,刚直不阿,心怀坦荡,两袖清风。我愿意为我家老爷效犬马之劳,虽死而不悔。”出于敬佩,他干脆改范姓为林姓。一晃,跟随林大人已有二十多年了,头上也布满了银丝,两鬓也变得苍苍了,这二十多年来,相继伴着林则徐任为江南道监察御史、江苏巡抚、两江总督兼管两淮盐政一直到现在为湖广总督。
  这时,夜更深了,秋风吹打着落叶,发出吱吱的擦地声,一轮明月当空撒下银灰色的光芒,不胜冷清,几朵淡淡的云轻轻地飘荡,时而蒙上月亮的眼睛。屋里的灯也渐渐地昏暗下来,立在一旁的林升轻轻地走了过去,拿出根针,把灯芯又拨了拨,林则徐才似乎感到视线已经模糊了,徐徐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凝视了片刻,道:“林升,你跟随我多久了?”“至今为止已经跟随老爷二十有四年了。”林升道。“唉,这二十多年来,真难为你了。”林升赶紧说:“老爷,千万别这样说,林升深受老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求能侍奉老爷,效犬马之劳,虽万死而不辞。”林则徐叹了口气,走出书房,在门前站住了,林升也跟了出来。只听林则徐又道:“人老了总不免怀旧,想当年,深蒙母亲大人教诲,要求我不论官居几品,总须两袖清风,刚正不阿才是,母亲大人还别出心裁地创设林家年规,林升,还记得么?”“老奴记得,老夫人当年规定每年除夕之夜,合家聚在一盏两芯灯前(只比平时多点一根灯芯),合家同桌共吃一盘素炒豆腐为餐……”“唉,时光易逝,昔日不重来啊!”林则徐叹息。“老爷,天已经很深了,还是回房歇息吧。”林升这时道。林则徐轻拂了一把三寸之须,道:“好吧,你也回去歇着吧。”接着又道,“明日你跟我到街上走一趟。”林升应声道:“是。”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林则徐便早早起了床,穿好衣服,走到府院里,练了一趟拳,活动活动筋骨,然后稍事休息吃过早饭,便唤来林升,正准备出门,只听见一阵锣声鼓声由远及近,不久就见一人面上无须头戴方帽,双手平端着一卷黄灿灿的东西,风尘仆仆地奔到总督府里,见到湖广总督林则徐,微笑着略一点头,然后面色一转,貌似俨然,大喝一声:“湖广总督林则徐接旨。”……
  此时,正是道光十八年(1838年)。
  仲春时节的广州,满园花开草长,青青柳丝织就一片轻烟,烂漫桃花有如团团红云,山石溪水都被染上一层轻红。清溪上漂浮着娇嫩的桃花瓣,在园中曲折索回,潺潺流淌,忽而穿过玲珑石山,忽而绕过古朴草亭,到绿杨桥下汇成一潭清池。池水如镜,映出亭台楼阁,红桃绿柳,也映出绿杨桥上凭栏而立的吴兰修和何太青。
  他二人都是文士打扮。吴兰修身着直领蓝衫,夹里对襟,胸前以绦带随便一系,头上无帽,他面容削瘦,银须随风而漾。何太青穿着满式无领蓝衫,外面罩着一件貂皮镶边暗蝙蝠花纹的烟色绸马褂,头上一顶瓜皮小帽,他脸色丰韵,身体微胖,一副绅士模样。两人同岁,都已过了五十之年,然而何太青依然仪态从容,大有年少风度翩翩之色,吴兰修却神色。悒郁、心事重重,他出神地望着池中的倒影,伤感地说:“只可恨报国无门啊!”何太青心里一惊,怔了一怔,飞扬的神采收敛许多,应声劝道:“石华兄,你又何必多虑呢?还是李太白说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刚才尹似升之流的话全当没有听到过,又何必为他们而大伤肝火呢,还是身体要紧啊!”
  吴兰修和何太青从小一起长大,二十多年前又一同金榜题名,授以官职,只可惜吴兰修生性耿直,肝火较盛,加上官场混乱勾心斗角之事层出不穷,于是不到一年,他一气之下辞去了官职来到学海堂著书立说,声称不再过问政事。然而吴兰修虽已去职二十多年,然他那颗心却一直蠢蠢欲动不甘寂寞;何太青祖籍浙江顺德,其人生性恬适,与世无争,再加上能说会道,日子过得倒也较安稳,这次则是由浙江乍浦同知任上告假前来拜访老友。
  说到这儿,何太青顿了顿,接着说:“只可惜的是,皇上对鸦片一事却一直没有什么举动,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呀!”吴兰修叹了口气,凝望着水中升起的袅袅烟波,眼前又出现了不久前的一幕:
  “今日喜逢仲春之季,桃红柳绿,太青兄自浙江而来,真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今日定要痛饮几杯,来,来,来,大家喝,不须拘礼。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散发弄扁舟。”只听熊景星高声道。这熊景星虽已年近花甲,发须尽白,但中气依然充沛,字字入耳。“石华兄,今日大宴宾客,我等今日将不醉不休。”仪克中道。接着只听到觥筹交错之声呼喊喧哗之音,宾客们闹哄哄地乱作一片。正在这时,只见两个人从外匆忙赶来,吴兰修抬头一年,赶紧迎了出来,道:“维屏兄,不想你今日却姗姗来迟一步,即已来迟,那可是要罚酒三杯的哟。”张维屏赶忙应声道:“有事耽搁了片刻,故而来迟,惭愧惭愧。”
  “大青兄这次自异地而来,不知可曾听到什么消息?”“不知维屏兄所指可是禁烟之事?”“正是。”“皇上近日又下诏禁烟,加重先帝的惩处条例,并拿京城里吸食鸦片的王公问罪,上次因作战失败的广东提督刘荣庆被发配到伊犁,前不久他又上书吁求宽免,却遭到皇上的拒绝。由此可见皇上已下定决心禁烟了。”“何以见得?”尹似升问道。张维屏接住话说:“还不是因镇压瑶民起义失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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