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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狄仁杰策马行走在一条满目荒凉的官道上。白日凝寒,朔风凛冽,他哆嗦着将身上的狐裘长袍往紧的裹了裹。官道的两侧是滔滔奔腾着的洪水,铅灰的天犹如一面失去了光泽的镜子。混浊的洪水一直绵延到天边,大块大块的乌云被朔风驱赶着涌向远外重阴森严的山峰。 狄公独个信马疾驰,把他的扈从人员远远甩在半里之外。三天前他还是在荒漠边缘的北州当刺史,两天后便要返回京师长安去担任大理寺正卿了。此时此刻狄公的心情是复杂的,官职的突然陟升使他有点晕眩,在北州的那段传奇般的经历又使他恋恋难忘。 三天来狄公和他的扈从人员一直由北向南前进,眼看已临近了黄河。但黄河意外的泛滥造成了方圆一千多里的洪水区,不久之前还是人口稠密、物产丰饶的中原,如今成了一片汪洋。一路上他们看见一队队难民,扶老携幼,步履艰难地在寻路觅食。狄公他们在一个小小的官驿吃午饭时,扈从的校尉来报告说他们已进入了洪水区的中心地带——北堤,他建议狄公在此歇宿,等候北堤方面来的水情报告。但狄公命令继续前进,说今天天黑之前要渡过黄河。因为他必须在两天内赶到京师谢恩就职。 狄公紧抓着缰绳正得意地驰驱,官道前出现了一个十来丈的大缺口,混浊的黄泥水哗哗奔流而过。缺口的那头,官道通向一个树林茂密的山岗。缺口上架着一条狭窄的、用麻绳和圆木草率扎就的浮桥。浮桥半浮在水面上,随着翻腾的波浪时升时落。 狄公策马刚待上桥,驻守民团的头目大声叫道:“老爷,这座桥马上就要断了,水流太急,大人还是权且留步。” 狄公勒定缰绳,迎着刺骨的北风焦急地回头望了望遥遥落在他身后的扈从,随后又低头看了看脚下这座在波涛中摇晃不定的浮桥,他决定碰碰运气,冒险过桥。 他知道翻过对面那座山岗,没三五里路便是黄河北岸了,那里有渡船会将他渡过黄河。 狄公小心翼翼地上了桥。浮桥的圆木浸在泥浆水里很滑,水浪打来,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他刚走到浮桥当中时,一株被急流卷来的大树撞在浮桥的侧面,随之而起的巨浪滚过浮桥浸到了狄公坐骑的肚子,鞍鞯、马靴全部湿透。浮桥一阵激烈晃荡,险些儿将狄公掀翻下马。狄公拍了拍马的脖子,壮着胆镇定地一步一步走着。当他走完浮桥刚跃上了对岸,只听得身后一声巨响。原来一株连根拔起的大树把浮桥的中间部分顶撞得拱了起来,如一条龙弓起背脊一般,顿时桥身断裂,圆木四散。十来丈的大缺口波涛翻滚,一段一段的圆木很快被急流卷走了。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望着身后的滚滚浊浪,远远向对岸那民团头目扬了扬马鞭,便策马上路了。 突然,前面树林里一声“沙沙”响,窜出一骑拦路的强盗,高声喊道:“留下买路钱!” 狄公见那强盗头上裹着一幅红布,宽大的肩膀上围着一块虎皮,背上一柄五环金刀,手中一杆长枪拨弄得“呼呼”旋转,枪尖几乎碰到狄公坐骑的耳朵。 狄公勒住了马,不由火冒三丈。他朝那强盗嗤了一声,“唰”地抽出腰间的宝剑便向那强盗砍去。强盗慌忙用长枪来招架,转身又抖起枪尖向狄公猛刺过来。狄公举剑一劈,正中那枪杆,顿时断作两截。强盗大惊,丢了枪杆,夹着马肚便跑进树林里去了。狄公“呵呵”大笑,将宝剑插入鞘内,一面还抱怨自己不应对一个剪径的毛贼如此动怒。 狄公一直上到树林后的山顶,一路并不曾遇到人。岗头上狂风怒吼,树林里山涛响彻,翻过这山岗迂回下去便是黄河北堤了。翻腾的波浪冲击着一直向西延伸的岩石堤岸,黄河对岸隐在一片铅灰色的浓雾里。北堤一带并不见有渡船,古渡头只剩下断桩残阶,白色的泡沫哗哗地卷上来又退下去。黄河由西向东呼啸澎湃,发出低沉的隆隆声。 狄公看着这一派萧条凄凉的景色,忍不住叹息频频,双眉紧锁。这时他看见不远的山岗上有一幢旧式的庄园,庄园四周围着高墙,东西两边耸立着高高的戍楼,整个庄园正如一座壁垒森严的城堡。墙里一排高檐鳞比栉次,慢慢升起的炊烟被强劲的北风很快吹散了。狄公无计奈何,只得投奔去这庄园借求一宿。这时他才发现不仅无法传信给黄河两岸的军营官驿,就是与黄河北岸的扈从亲随也失去了联络。 狄公策马向那庄园走去,忽然他发现路旁的大木桩上挂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上的长发披覆在已经变了形的脸上,人头下面还钉着一双被剁下来的手。狄公茫然若有所失,慢慢策马向前。 狄公来到庄园的门楼前,见那两扇大门都包着厚厚的一层铁皮,显得十分坚固。他正想敲门,门却是先开了。一个老庄客探出头来,见狄公官员装束,忙将他引进一个宽敞、幽暗的庭院。狄公刚翻身下马,便听到沉重的大门被关上时发出的“嘎嘎”的声音。 一个瘦瘦的管家模样的人迎上前来,气吁吁地说:“我在戍楼上早看见了你,我马上叫庄客来开门。贵相公显然是长途跋涉贲临敝庄的吧?” 狄公见那人四十上下年纪,容貌不老,言语文雅,知道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我姓狄,名仁杰,是北州的刺史。此刻正想赶路去京师公干,受阻于洪水,欲行不得,故想在贵庄暂宿一夜,随即拜纳房金。央烦先生向庄主禀报一声,万望周全方便。” “原来是刺史大人,原谅小人无礼了。小人名叫廖隆,是这里的管事,我这就去向闵员外禀报。老爷厅下稍候片刻。” 廖隆转身径向内厅而去。这时狄公才发现庭院的两侧外屋挤满了大群的难民。庭院后有一个马厩,狄公忙把他的坐骑牵进了那马厩。马厩外有五六个少年正忙着放风筝,狄公见那风筝大都造型新巧,颜色鲜艳。几个已经放上天的由于风力太大,绳线绷得很紧,下面的少年使劲扯着,生怕绳线断了。狄公好奇地看了一会,请一个少年为他的坐骑洗刷喂料。那少年接过狄公给他的铜线,高兴地答应了。狄公然后又赶快回到外厅的台阶下等候。 一个头戴紫貂厚皮帽,身穿灰羊毛长袍的矮胖先生从内厅急步出来,下得台阶,双手拉定狄公激动地问道:“刺史大人,你是如何到达这里的?” 狄公皱了一下眉头,答道:“我骑马来的。” “你碰上了飞虎团吗?” “什么飞虎团?”狄公疑惑不解。 那矮胖先生正待张口解释,一个高大健壮的先生来到了他们面前。他很有礼貌地问道: “刺史大人,你是独自一个人来到这里吗?” “不,我有六十多名士卒随从,他们……” “啊,苍天有眼!”矮胖子不禁叫了起来,“我们有救了!” “他们此刻在哪里?”高个儿紧问道。 “在山岗北边的官道上。洪水在那里冲断了一个大缺口,我刚过了那缺口上的浮桥,浮桥便断了。浮桥一修好,他们马上便会来到这里。” 矮胖子听罢,耸了耸肩,失望地摊开了双手。 “请问你们谁是这庄园的庄主,我想今夜在这里借住一宿,依例拜纳房金。” “到这里投宿?”矮胖子尴尬地一笑。 高个儿恭敬地答道:“庄主卧病在床,有失远迎。我名叫颜源,是这庄园的总管。这位是庄主闵员外的胞弟闵国泰先生,他是昨天才赶来这里料理他哥哥的病情的。” 颜源一面说着一面引着狄公向内厅走去。狄公见那内厅两旁各有一间厢房,两边厢房与内厅之间用九折屏风隔开。颜源说道:“且请刺史大人房中用茶。”说毕三人进了东厢房。颜源点亮了桌上的蜡烛,三人逊让坐定,颜源又忙捧壶献茶。秋公摘下他的宝剑放在桌上,又解开了狐裘长袍的钮儿,背靠椅子,暗中观察眼前这两个人。 颜总管白净面皮,容貌端正。眉须间却露出不安本份的神色,言语上又不免矫揉造作的腔调。年纪在二十五上下,但厚厚的眼睑下已隐隐有黑斑生出,松驰的嘴唇角散开几丝深深的皱纹。狄公一眼便知道他属于那一类城里游手好闲、轻浮好色的浪荡公子。但他竟在这么一个荒僻的乡村庄园里当了总管。 颜源献茶时,狄公便问道:“颜先生和闵员外想来是亲戚了!” “我同闵老夫人沾上点亲。我父母都在州府。去年我得了一场大病,险些儿坏了性命,病愈后父母便送我来这里调养调养,换个环境。” “今夜飞虎团会彻底根除你的病!”闵国泰忍不住插话了。 闵国泰说活带有浓重的乡音。圆盘似的脸上一圈浓黑的络腮胡子,下颚宽厚,脑满腮肥。一副盛气凌人的傲慢相,看上去便知是城里商贾掌柜一流人物。 “令兄患的是什么病症?闵先生。”狄公问道。 “哮喘,加之心脏有病,喘得就更厉害。”闵国泰草率地答道,“早些时候能留心颐养,他还不至于病成这么个模样。大夫说,如果不躺平在床上,不须—年半载这性命便要赔了。害得我只得把城里的茶叶行托给了那些信不过的人,一个人跑到这个鬼地方来。飞虎团今夜就要把这庄园杀得鸡犬不留,我算是晦气极了……” 狄公道:“你们说的飞虎团莫不就是一伙剪径的草寇?我来时就碰上过一个,他们的肩上都披着一块虎皮吧?不消我两剑就将他吓跑了。你们休生恐惧,浮桥修好找的扈从士卒便能赶来这里救援。” “你说得倒轻巧,刺史老爷,修浮桥的木头从哪里来?”闵国泰又急了。 “我来时便看见一处橡树林,不能派人去砍伐些吗?” 颜源苦笑一声答道:“那橡树固然不错,但那伙强盗正潜伏在那里。你来时没见一株木桩上挂着一颗人头吗?那个可怜的人正是我们的庄客呵!飞虎团怕我们派人去缺口那边向官军求救,在村子前后都设了埋伏。” 总管说着又从茶盘里拿出一根筷子,在筷子的两侧各倒放一只茶盅;“这根筷子便是黄河,这边的茶盅是南岸官军的苗寨,那边的茶盅就是敝庄。”他又用食指蘸了点茶水围着庄园画了一个圆圈:“敝庄所处的山岗是北岸唯一的高地,它的四周全被洪水淹没了。所以我们此刻正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小岛上,往南岸去的渡船由于河水暴涨全卷走了。渡口也淹没了。闵先生恰好是昨天早上最后一班渡船从南边过来的。现在天知道渡口几时才能修复,还有山岗那边缺口上的浮轿。飞虎团扬言今夜就要动手了,他们正在赶制一辆云车,又准备将攻大门用的巨木搬运过来。” 狄公听罢,不由义愤填膺,问道:“他们共有多少人?” “大约一百来人,”总管答道:“他们虽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都是亡命之徒,有许多便是久经沙场的兵痞。原先他们有三百多人,遭到官军的夹攻追击,剩下的这一些便逃到了我们这里。由于洪水淹没了周围的地方,官军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他们在这山岗后的洞穴里安顿了下来,潜伏了好些日子。他们得知昨天渡口被淹,渡船卷走,更壮大了胆,无需担忧南岸的官军前来剿捕他们了,便派了几个人来我们庄园,开口就要索取二百两金子,若是不给,他们就要洗劫这座庄园,杀个鸡犬不留。闵员外无奈,为了我们庄园里的人和那些难民免遭荼毒,决定给他们金子。他把开银柜的钥匙给了我们,我们把那银柜一打开,柜里却是空空如也。就在同一天,闵员外的侍婢潜逃出了庄园,我们断定那二百两金子就是她偷走的,还疑心她早与强盗有联系,不然飞虎团怎的知道我家银柜里正好藏有二百两金子?我们把金子失窃的事告诉了强盗头目,那头目勃然大怒,说我们消遣他,有意设圈套拖延时间。他们限定了最后时间——今天夜里。如果还不捧去二百两金子,他们便正式发动进攻。此刻他们正忙着准备进攻器具哩。我们偷偷地派人去缺口那边找官军,结果都被他们捉住,割了头颅和双手挂了起来。” 狄公说:“黄河南岸便有官军营寨,那里有一千多士兵驻戍,如果我们点起火,他们不是会来救援吗?” 闵国泰愤愤地说道:“即使这里成了一片火海,他们也只是隔岸观火!” “是的,刺史大人有所不知,”颜总管接着说:“现在河水猛涨,河道水情复杂,他们不敢冒翻船的风险。且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飞虎团此刻正在这里猖撅横行。因为狡猾的飞虎团在渡口被冲毁之前从不干扰来回两岸的商旅行客。” 狄公“嗯”了一声,微微点头,说道:“形势诚然紧迫,却也不是不可挽救。我们可以加强防护,坚壁死守。比如发些兵器给庄客,动员难民们一齐动手,昼夜巡逻,遇事报警,恐怕也不至于束手待毙吧! 闵国泰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兵器吗?两杆生了锈的长樱枪,四五张弓,几十支箭,宝剑原有三柄,算上你搁在桌上的这柄,共四柄。” 总管点头道:“原先这个庄园听说保持有二十名骁勇善战的团丁,并常备有一个小兵器库。天下太平了这么久,这些武备渐渐都荒废了。” 这时管事廖隆进来禀告为难民准备的米粥已经熬好。 闵国泰噘起嘴说道:“你看,又添了四五十张光会吃饭的嘴!” 总管淡淡一笑:“我们还是先为狄使君安排下一个歇宿的房间吧。” 闵国泰道:“这事得由我哥哥安排。刺史大人,原谅我们无法予你刺史的礼遇,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事。我们三人此刻便要去为难民开饭,你大人委屈在此守候片刻。” 狄公慌忙说:“休要为我操什么心了,我在那靠墙的长椅上胡乱睡一宿便行。” “待会儿让我哥哥来安排吧。”闵国泰又重复了一遍,说着便与颜源、廖隆出了厢房。 狄公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呷着。又站起来反剪了双手,抬头欣赏那墙上挂着的一幅大山水画。画轴两边是笔势拘谨的大字对联,云是: 九五勤政聿承天运 亿兆乐业维是国本 狄公赞许地点了点头,眼睛又落在书案的砚墨纸笔上。他忽然计上心来,飞快将茶水倾倒了些在那石砚上,从漆盒里挑选了一柱盘龙描金松烟墨,一面慢慢研磨,一面琢磨着拟撰。他抽出一叠信笺,笔酣墨饱地在一页上写了几行字。写完之后,吟读一遍,又如蒙童习字一样将那一页内容誊抄了十来张纸。然后小心翼翼在每张纸上盖上他的印章,便把这叠信笺卷了起来,放入他的衣袖。——他的印章总是用一根青丝线吊在腰间随身携带着。 他背靠着长椅,猜测着成功的可能。他有一种急迫的责任感,他必须救出这庄园里无辜的人和那些哀哀待哺的难民。他甚至想去强盗面前暴露自己的姓氏,以朝廷里最高司法官员大理寺正卿的身份与强盗对话,做一番劝谕宣导的工作。这就意味着他将作为一个人质去冒一场不可预测的风险,很可能他会被那群暴徒割掉耳朵或手指,甚至头颅。但是他有自信,他知道如何对付那些强盗草寇。然而此刻他心里酝酿成熟的这个计划恐怕是最能取得成功的捷径。 他站了起来,抖了抖皮袍,走出大厅来到庭院里。庭院内一大群难民正在狼吞虎咽地喝着薄粥。他转到庭院后的马厩里找到了那个为他喂马的少年,和他细细谈了半晌。只见那少年不住地点头,于是狄公从衣袖取出那卷信纸交给了他,一面拍了拍少年的肩,嘱咐道:“莫要耽误了!”少年仔细藏过那卷信纸便出了马厩。狄公也很快回到了大厅。 闵国泰正在大厅里等候他,见他从庭院回来,马上说道:“休与那帮难民乞丐混在一起!我哥哥让你现在就去见他。” 闵国泰将狄公带到了楼上闵员外的房间。房间里又闷又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房子中间放着一个铜火盆,火盆里满是烧红的炭块,搁在火盆上的药罐正在“嘟嘟”冒汽。靠墙边一张古式的雕案,案上一对高大的银烛台,两支“哔剥”地响着的大蜡烛把不大的房间照得通亮。狄公见后墙角安着一张雕花鸟檀木大床,两幅锦缎床帐拉开着,高高的枕头上躺着一个眉须皤白的老人。他的眼圈微微发红,两只凹陷的大眼睛毫无神采,花白胡子零乱散披,粘在满是汗水的头上、颊上和鬓边。 闵国泰上前彬彬有礼地向他哥哥介绍狄公:“这位就是北州来的狄使君。他南下京师办公事,遇到了洪水,所以……” “我早知道要出大事,皇历上明白地写着寅月冲撞着寅年,白虎星临位,白虎精便要出世。”闵员外颤抖着声音,激动地说道,“暴乱、暴死、杀人、破财、强盗抢,一样都逃脱不了——”他闭上了双眼,喘着粗气。“记得上次出白虎星时,我刚十二岁,也是黄河发大水,一直涨上到我家大门楼。我亲眼看到……” 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断了他的话,他不停地哆嗦,整个身子因为咳嗽都颤栗了起来。在一旁服侍的闵老夫人忙端上一碗茶送到他嘴边。闵员外“咕咕”灌了两口,咳嗽稍稍平息下来。 “狄使君要在我们家借宿一夜,我想楼下西厢房还空着,是否就让他在那里暂时歇宿?”闵国泰开口问道。 老员外突然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了狄公一眼,嘴里又嘟嚷起来:“应了,分毫不差,完全应了。寅年寅月飞虎团来了,又发了大水,梅玉死了,我眼看也要一命归阴。我那可怜的女儿,我一时又不能给她闭殓落土,飞虎团会抢去她的死尸的,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什么事都会干出来。你们得赶快想法子——” 他咳嗽着努力想坐起来,一双像鸡爪一样的、苍白的手死死捏住了被子不放。他哽噎住了,眼睛又闭上,挤出了几滴老泪。 “梅玉是我哥哥的独生女。”闵国泰低声对狄公说,“她只有十九岁,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姑娘。不仅能读书写字,就是那琴棋书画,描鸾刺凤也样样精通。只是常犯心脏病,身子十分虚弱,不可担惊受怕。昨夜听得飞虎团要来攻打庄园,便猝发了心脏病,竟是死了。我哥哥疼她如掌上明珠,她这一死,我哥哥便倒在床上,旧病复发了。”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眼光却落在房间角落里端正放着的银柜上。银柜旁高高堆起四个朱漆衣箱。 闵老员外又睁开了眼睛,顺着狄公眼光,指着那银柜声音嘶哑地说道:“刺史大人,那是放金子的地方,整整二百两……” “都被翠菊这小淫妇偷走了,那个不要脸面的贱货、九尾狐狸精。”闵夫人粗哑的嗓音忙插上嘴来。 闵国泰尴尬地对狄公说:“翠菊是这里的一个侍婢,她昨天竟卷了细软跑到飞虎团入伙去了。那二百两金子也被她偷走了。” 狄公站起来好奇地查看了那银柜。 “好像没有撬锁。”狄公说。 “她有钥匙!”老夫人愤愤地说。 老员外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使劲摇了摇,用一种几近哀求的眼光望着老夫人。见他嘴唇鼓噘了一阵,却只是发出一些意思不相关的断语只字,两行眼泪沿着他那干瘪的双颊慢慢流下。 狄公移开他的视线,弯着腰又细细地将那银柜看了半晌。银柜严严实实,四面铁板和紧固的挂锁上没有一点破损的痕迹。 闵员外渐渐恢复了平静,呶了呶嘴,说道:“只有我,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梅玉知道放钥匙的地方。” 他那薄薄的、没有血色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他突然伸出手,用那细长的指爪摸到了乌檀木床雕花的床头。只见他轻轻地按了一下一朵荷花的花蕊,听得“咔喀”一声,床头弹开一块小板,里面却是一个浅凹的小盒,盒中平放着一枚铜钥匙。老员外的脸上顿时露出天真的笑容,他好玩似的又连续开关了好几次。 “翠菊平日一直服伺你,你不知哪天发烧糊涂时告诉了她藏钥匙的地方。”老夫人狠狠地说,“你告诉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哩。” “不,”老员外严肃地说,“翠菊是个知礼本份、手脚干净的姑娘,她家世世辈辈都是忠厚朴实的农民。” 老夫人动了气:“她老实本份谁见着来?她哪一点比得上梅玉?” “啊!梅玉!我那苦命的梅玉!梅玉是一个多么聪明漂亮的姑娘啊!我为她选定女婿,那人家姓梁,是个殷实的大户,我已为她安排妥了出嫁的一切妆奁。她竟……”老员外又伤心地呜咽起来。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于是用一种恍惚迷离的眼神瞅了一下狄公,说道:“狄刺史今夜就住在我女儿梅玉的房间里,那里比较清净。”说罢,挥了挥手,深深叹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睛。 闵国泰陪同狄公出了老员外的房间。 下楼来时,狄公说道:“看来老员外病得不轻。” “嗯,确是这样。但我们所有的人今夜都得被飞虎团杀死。还是梅玉有福分、没死于刀箭之下。” “闵小姐恰恰死在结婚之前?”狄公问道。 “嗯,梁家的庄园远比这里大,奴仆成群,牛马无数,金银堆得如山一样。梁公子又是风流潇洒一流人物。我哥哥很费了番周折才攀上了这门亲。上个月订的婚,梁家原打算下月迎娶,却碰上了这些倒霉的事,洪水、飞虎团,竟是将小姐吓死了。此刻还不曾去梁家报信哩。” “老员外说她尚未闭殓安葬,不知她的尸身如今暂厝何处?” “棺材就搁在大厅后的佛堂里。” 狄公和闵国泰回到大厅时,颜源、廖隆已在饭桌上等候他们了。桌上早摆开四大碗饭,四碟子腌渍菜果,一盘咸鱼和四个酒盅。 “刺史大人委屈了,家里存粮存菜已不多。”颜总管说着一面苦笑地摇了摇头,一面站起为大家斟酒。 狄公饿了,他觉得这份简单的粗菜淡饭很合他的胃口,酒的质量也很高,甚是解乏。他抬头忽见廖隆神情阴郁,像有一腔心事,满满的酒盅未尝沾唇一滴。 廖隆放下手中的筷子,胆怯地望了一眼狄公,开口说道:“狄老爷,你作为一个刺史总收捕过匪徒、强盗吧。你可知道那飞虎团肯不肯接受飞票。闽员外与州府里的两家金银号有些钱财往来,或许可以预支一些金子,先救了眼前的燃眉之急。” 狄公冷冷地说道:“据我所知,强盗只肯收现银。你们胆小,强盗胆更小哩。” 狄公一杯酒下肚,顿觉全身暖和起来,他的马靴也早干了。他站了起来将皮袍脱下放在靠椅上,一面又接着说:“你们千万不要惊恐,强盗非常害怕官军。我们感到时间紧迫,他们更感到时间紧迫,他们必须在洪水退去前逃离这里。不可期待强盗侥幸宽谅你们,要树立信心,靠自己的力量积极组织防御,有武备才能免患祸。这里滨临黄河,一定有不少渔民,今晚你们选上几名会打鱼的庄客或从难民里请几个渔民来。准备一张大渔网,让他们守着鱼网先埋伏在大门上的暗楼里。千万不可走漏消息,然后我们通知强盗头目前来领取二百两金子——就是金子找到了。强盗头目骄妄轻心,容易上当。他当然会带上一些保镖来,趁他们进出门楼时不备,便撒下鱼网,将他们同住,纵使他们有天下的武艺,我们只须几根棍棒就可以将他们打得脑浆迸裂。但不要打死他们,而是收缴他们的兵器,将他们先用绳索捆绑起来。那时我们就可以提出谈判,有俘虏在手里,我们便有了点主动,不怕他们不退兵。” “这倒是条妙计。”闵国泰慢慢点着头。 “不行,这太担风险,”颜源说,“万一出半点差池,他们真的会将一个庄园里的人全部杀死!” 狄公严峻着脸厉声说道:“万一有差失,你们将我一个关在门楼外,我自有妙策叫他们退兵。你们或许不知,我正是寅年寅月降生的,正经是飞虎团的克星。” 颜源、廖隆虽还有悸心,但也拿定了主意。 闵国泰道:“我来管设鱼网,廖隆去找几名渔民来,就这样试试。或许狄大人真是飞虎团的克星哩。颜源你陪同狄大人去梅玉房里休歇,我此刻要上戍楼去换番。” 他转回头对狄公说:“庄园里已开始宵禁,戍楼上每两个时辰轮番当值,监视飞虎团的动静。” “我理应也充一个数,我替换你的当番如何,闵先生。”狄公说道。 闵国泰迟疑了一下,只得答应了狄公严正的请求。 “好,你的当番时间从前夜亥时到后夜丑时,颜源从丑时到天亮卯时。” 闵国泰说着便与廖隆去库房整理鱼网。颜源将狄公领到了三楼上梅玉小姐的房间。 颜源在门口停下了脚步,苦笑着说:“老员外安排你大人住这房间,实在令人不解。这房间里刚死了人。狄大人如果嫌不方便,可以换到下面大厅的西厢房去,那里现在空着。” “不,这房间环境甚是清静,我就在这里住吧。”狄公坚持道。 颜源无奈,拿出钥匙将房门打开。房间里阴冷黑暗。颜源熟练地将桌上的蜡烛点亮,一面指着房间里整齐的陈设说道:“梅玉小姐是个淡雅素洁的人,你看这些摆设便可明白,那扇折门外是一露台,梅玉小姐最喜欢在夏天的夜晚独个坐在那里弹琴赏月。” “闵小姐可是独自一个住在这层楼上?” “是的。这三层楼上没有其他的房间了。小姐也喜爱这里清静。好了,我让仆人替你送茶来,你好好休歇一下,半夜我再来唤你去戍楼值番。” 颜总管走后,狄公将皮袍穿上。这房间相当阴冷,且折门关闭不严,一丝丝北风透了进来。他将宝剑放在桌上,打量起这房间,房间的地上铺着一条很厚的草绿地毯,靠门右手安着一张狭小的床,床四面悬挂着一幅绿色纱罗账,床边也照例堆起四个朱漆衣箱。折门边是一张梳妆台,台上一面银境闪闪发光,境下是铅粉盒、胭脂膏。靠门左首一座古色古香的几上安放着一架古琴。临窗是一张雕镂得精致细巧的书案,书案旁立着湘妃竹书架,书架里整齐堆着一函一函的书,书册间往往插着象牙标签。靠书案的墙上挂着一幅春冰寒梅图,看其款识系出于齐梁时代一个名画家之手。书案上砚墨纸笔无不精美。狄公微微点头,他这才知道梅玉是一个有相当文化素养的、兴趣多面又典雅娴静的姑娘。 狄公在书案前的一只乌檀木凳子上坐了下来,一面捋着颌下一把又浓又黑的美髯,一面陷入了沉思。 他想,他对武备的意见,即用鱼网捕人的想法虽无很大把握,但显然已起到了为这个庄园里的人壮胆的作用。看来最可靠的还是由他亲自出面与那帮飞虎团谈判,倘使强盗扣留了他作为人质,朝廷闻讯便会出来干涉,因为他此刻已是朝廷里的重要官员。强盗一旦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毕竟胆怯,那敢轻率杀害?他知道如何一步一步将这帮强盗一网打尽。 不知怎的,他想着想着又想到了闵员外的那二百两金子。侍婢翠菊固然可能知道放钥匙的地方,但狄公隐隐察觉到某种事实被人故意掩盖了,可他一时又说不明白究竟这个事实是什么。闵老员外很疼爱他的女儿,但他也相信翠菊不会偷钱。老员外又为什么偏偏要我这个过路的官员住在他刚死了的女儿的房间里呢? 几下敲门,一个驼背的老仆走进房里将茶盘棒上。刚待要走,狄公叫住了他。问道:“梅玉小姐犯心脏病时,是不是她独个在这房里?” “嗯,她就躺在那张床上,穿着一件白绸长裙。那正是吃晚饭之前,颜先生上楼来敲门,她不回答,颜先生下楼去叫来了闵先生和我。我们进房来时。她就直挺挺地躺着。闵先生叫了她几声,她也不回答。闵先生上前推了她一下,竟不动弹,便觉不妙,又慌忙替她切脉。我见闵先生脸色顿时吓得发白,口里说了句:‘唉,竟是这样快就死了’。颜先生闻言也惊了手脚,命我下楼去叫我老伴给两人抬一张竹榻来;闵先生吩咐不要马上去禀告老员外,怕他有病受惊不起。我同老伴抬来竹榻时,颜先生便叫我们将小姐尸身先抬到楼下大厅后的佛堂里。我当时记得小姐的尸身还怪沉的。他又叫来廖先生帮我们将小姐尸身放人棺材。廖先生当时就发了呆,最后还是我同老伴将小姐匆匆放进了棺材的。” 狄公说:“明白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仆走后,狄公想找柄梳子梳一下胡子,他拉开了梳妆台的抽屉,发现抽屉里有一个锦缎卷轴。他解开了卷轴的丝带,慢慢展开,原来是一幅娉婷女子的画像。边款题着:“梅玉二八芳龄写影”八字,显然是梅玉小组三年前的画像。狄公将画像展开在书案上细细端详。 画像上的梅玉,侧面半身,乌黑发亮的长发在脑后梳扎了一条蓬松的大辫,双肩水蛇般瘦削,纤细的右手拿着一枝梅花,紫绡轻衫上也绣着梅花的图案。她的险隐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女性的魅力,细眉略有点高,双颊略有点凹,鼻尖微钩,嘴唇微紫,只是那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灵光闪烁,射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贪婪神色。 画家不愧是个高手,神明写照全在那转盼若生的眼睛上,狄公看着那眼睛,心里不禁略略一怔,仿佛这位死去的小姐正走进了她的房间。狄公感到阵阵寒噤。 窗外大雨滂沱,漆黑一片。他放下了画像,听了一会雨声。他不明白画像上那眼睛为什么竟使他感到格外不安。他踱步到书架前,将那《列女传》、《女儿箴》、《金闺宝训》一类的书搁到一边,一函四位南朝诗人的合集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诗集的许多页码上都夹了绢箔或插有牙签,这说明梅玉小姐非常喜欢读这些诗。狄公马上发觉这四位诗人都是郁郁厌世而自杀的,他抚摸着胡子,思索着这个发现可能的含义。当他再翻阅其他的书籍时,更感到迷惑不解了。因为许多竟是道家养生炼气、转丹合汞、人卦阴阳,鬼仙符录之类的著作。狄公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又回到书案前,挪近蜡烛,慢慢揣摩起那轴画像来。 狄公终于明白了,这位可怜的姑娘患了心脏病,日夜为生命不久担忧。她害怕她婚前就会死去,病态的心理驱使她从幻想破灭而悲观厌世的诗人作品中寻求安慰,她的这对贪婪的大眼睛正是她对美好生活渴望和追求的写照。他也明白了,梅玉之所以把这轴画像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只是为了每天梳妆时可以对着镜子比较,寻找那怕一点点病情恶化的迹象。她对梅花的偏爱也是很自然的,因为梅花是严冬过去、新春到来的象征。这个可怜的姑娘幻想自己的生命如同梅花一样坚强、一样姣美、一样雅洁。她的名字又正占着一个“梅”字。 狄公在床上躺下,听着屋外单调的雨声。闭上眼睛努力想睡一会,然而梅玉的画像却像幽灵一样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有时他甚至感到梅玉就在他面前正娇啼凄凄地向他泣诉自己的不幸和冤屈。大概还是太疲乏了,他终于睡着了。 颜总管摇了摇狄公的肩膀,狄公惊觉地醒来。他发现此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颜源说:“我下戍楼时看见那强盗的山洞里火光很亮,不知他们正在干什么?” 他提着一盏长明灯在前面为狄公引路。 潮湿、漆黑的庭院里靠墙有三个人挤作一堆打鼾。颜源用长明灯照了一下他们三人,说道:“这就是请来的三个渔民,他们已在门楼上安放了一张大鱼网,一有情况马上可以将大网撒下,网住从门楼下进出的人。” 狄公满意地点了点头,随着颜总管上到了东戍楼。 戍楼四面有栏杆护定,尖顶很低,不仅可以防风雨,而且可以避乱箭。居高临下,戍楼外平川岗峦历历在目。 颜总管安排了狄公的值番,仍没有走开的意思,他将长明灯放在地上,凑到了狄公身旁。 “狄大人,你看飞虎团在山洞里点起了大火,他们想干什么?” 狄公凝视了一晌:“天晓得,可能是为了取暖吧。” 他向后看了看,只见漆黑一片,哗哗的河水夜来流声更急。风虽停了,但戍楼上甚是寒冷,狄公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他说道:“我见闵员外说话瞻前顾后,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心事。但我可以断定他是个相当精明的人。” “当然。”颜源答道,“他既精明,为人也正直厚道,又肯周济贫寒,闲常处理事务也公心大度,故在庄园颇得人心。老员外很有钱,闵家在这里经营了好几辈,他在州府的几家金银号里还存有大量的金银哩。” “闵员外死后,谁继承他的家产?” “当然是梅玉,然而她死了。看来闵员外的全部钱财产业只能由他的胞弟闵国泰承继了。那家伙已经有使不完的钱,但他正觊觎着老员外这一笔飞来横财哩。” 狄公点点头。又问:“发现梅玉死了时,你可在场?” “嗯——不,我当时不在场。但我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由于飞虎团索逼金子,梅玉昨天和我们大家一样相当沮丧。老夫人说她上楼比往常早。吃晚饭时我上楼去敲她的房门,里面却没人答应。我忙下楼去报告闵国泰,闵国泰喊了老仆人一起上了楼来,开门进去,见梅玉已死在床上,穿得齐齐正正,一动都不动。 “会不会是自杀?”狄公说。 “自杀?不,闵国泰懂得脉理,他切过小姐的脉,断定是心脏病猝发死了的。我们不敢马上禀报老员外,怕他积年哮喘又要复发。记得是廖隆和老仆人抬着放到佛堂里的一口棺材里的,事后才告诉了老员外。” “原来如此。”狄公说道,“闵老夫人说起一个名叫翠菊的侍婢如何偷去了二百两金子,这又究竟是什么回事?” “嗯,那二百两金子很可能就是翠菊偷的,银柜的钥匙只有闵员外和闵夫人两人知道。翠菊虽是个农村姑娘,但很机灵,长得又有三分姿色。平时只一味巴结、讨好老员外,盼望有朝一日被老员外收了房,做小老婆。老员外在喝醉了酒或发高烧时,或被小淫妇迷住了灵魂时讲出了放钥匙的地方。当飞虎团扬言要二百两金子时,翠菊想不如自己趁早一步动手。她偷偷拿了钥匙开了银柜,取走了那笔金子,逃到山岗乱树林子里做个窖埋了起来,然后投奔那强盗去了。将来强盗剿灭了,她瞅个空儿再来挖出金子,到州府或京师嫁个富户,岂不是坐稳了百年富贵。” 颜源突然觉得说滑了口,尴尬地站了起来,对狄公说:“噢,我该走了,丑时再来替换你。你见那椽上挂着面大铜锣,强盗如果攻来,便赶快鸣锣报警。” 颜源告辞走后,狄公仔细地观察了山洞里强盗的动静。他发现强盗正在扎云车,他估计强盗在拂晓前不会轻易进攻。狄公此时的兴趣正在梅玉小姐之死这个谜上。他觉得闵老员外要他在梅玉的房间里过夜必有一层深意,看来梅玉之死系着一个复杂的案子。闵老员外刚才提到的白虎星临位、白虎精出世不正意味着飞虎团的暴乱和梅玉小姐的暴死吗?他老人家自己打着闷葫芦,一吞半吐,更说明这内情的蹊跷。狄公决定亲自侦查一下,首先把梅玉之死弄个水落石出。 颜总管来到戍楼上替换狄公时已是半夜了,风雨刚过,戍楼外出现一二疏星。狄公寒暄了一句,便提了那盏长明灯下了戍楼。 狄公悄悄回到了三楼房间,他轻轻将那折门拉开,一片银白色的月光倾泻进了房间。狄公走到露台上欣赏了一会月色。他发现露台一角有一座竹制的三层花架,架上放着几个空花盆,最上一层几乎挨着了宽大的屋檐。折门横楣一直到屋檐用一式三尺见方的天花板铺设。每块天花板上雕着双龙腾云的图案。这些精细的雕饰说明这幢宅子至少有二百年的历史,因为后来的建筑师们不再有这样的技艺,也不肯下这样的功夫了。 黑云如墨,寒风如刀。狄公敞着房门,万一有报警的锣声他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正待上床,眼光却瞥见了房间一角的那张古琴。他这时一点睡意也没有,心想不如乘机拨弹几下,正可调颐精神。且窗外如此好的月色,古人不是常说弹琴须得在明月之夜吗?狄公年轻时很爱弹古琴,听说这种乐器还是圣人孔子深所喜爱的哩,“乐教”是孔子政治思想和教育内容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狄公多年没有抚摸过琴弦了,他好奇地想看看是否仍旧记得那些复杂的指法。 狄公摩擦了一下他那冰冷的手指,用拇指先拨了一下那七根琴弦。琴声特别幽沉,在寂静的房间里袅袅回响。宫商五音大致正确,这说明梅玉死前不久还弹这张琴。狄公尽力回忆他所喜爱的曲谱,但是没有一支曲谱能完整地背出来。他摇了摇头,拉开了几下的一个抽屉,见里面放有几册古曲琴谱,但指法太难.抚公不敢拨弄。琴谱中有一册题曰《梅花三弄》,狄公不由深深点了点头。这完全是可以想象的,梅玉对梅花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狄公在抽屉底里发现了一册题名为《心上秋》的琴谱。狄公从未听过这个乐曲的名字,但这琴谱简单易弹,且琴谱旁边又用蝇头小楷配着歌词,歌词有许多处改动,显然这是梅玉自谱曲自填词的一部乐曲。其歌词云: 飘摇兮 黄叶, 寂寥兮 深秋。 逝者如斯兮 哀哀何求? 一点相思兮 眉间心头。 鸿雁兮 喁喁, 浮去兮 悠悠。 川山邈绵兮 战国小楼, 越鸟南翔兮 狐死首丘。 狄公按谱慢慢弹了一遍,口中也随着轻声吟唱。这曲子节奏明快,声调宛转,容易记住,其词意哀怨、如泣如诉,又感人深。狄公重复弹了两遍便全部背出来了。他高兴地两手向上抖了抖,使皮袍的宽袖往肘部退缩一截,抬头凝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准备认真地再弹一遍。 突然,他的眼角瞥见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影站在折门边的角落里,心里蓦地一惊,不由毛骨惊然。那影子徘徊了一会,轻微叹息了一声,很快消失在黑暗里了。 狄公呆呆坐在那里,手抚摸着那张古琴,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使他口燥心乱。他慢慢站起身来,向那折门走去,房间里根本没有人。折门外露台上一片惨淡的月光,周围是死一样的静寂。 狄公用手揉了挨眼睛,心想莫不是死去的梅玉在显灵了。他镇定了下来,踱步到露台上,深深呼吸了几口新鲜潮润的空气。在他漫长的生涯里,他碰到过不少次鬼怪显灵的事,但后来都证明是自然现象或主人行为的错觉。这些经验使他不肯轻易相信真有什么鬼魂、神灵的出现。但眼前这已死的姑娘的幽灵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又是错觉?此刻他的神志却是很清醒的啊! 狄公苦苦思索着又走回进了房间,随手关上了那扇折门。他点亮了长明灯,心中盘算起来,他突然又相信梅玉幽灵的出现可能是冥中来向他诉冤,她的幽灵试图冲破阴阳间的大限,顽强地显露自己的存在,好让她的死因大白于人间。他下定了决心提起长明灯便下楼去,在底楼大厅的后面寻到了那间佛堂。 佛堂的门没有上锁,狄公推门一进去便闻到浓烈的檀香气味。他随手轻轻地关上了门,将长明灯高高擎起。佛堂后墙一张朱漆的高高供案,供案前是一个干净的蒲团。供案后端正一个精致小巧的神龛,神龛里供着大慈大悲观世音镀金塑像。供案上安放一尊白银打制的香炉,香炉里有半炉香灰,四支点燃的香的青烟袅袅飘升。 狄公看了看那四支点燃的香,突然从香炉旁搁着的一大把未用过的香里抽出一根来与香炉里点燃看的香比了一下长短。他发现点燃的香才烧掉短短一截,这说明刚才还有人来佛堂上过香。 佛堂正中厝着一口尚未油漆的棺材,棺材搁在两条长凳上。这无疑便是梅玉小姐的棺材了。佛堂的这边悬挂着一幅古色古香的锦缎帷幕,帷幕上绣着释迦升天前的情景;释迦侧身躺在卧榻上,他的弟子们和三千世界的菩萨都围在卧榻旁默默含悲。 狄公将长明灯搁在供案上,正待细看那棺材,忽然觉得身后闪过一个人影。狄公警觉地掀开那帷幕看了一看,帷幕后只是严实的墙壁,并不见有什么人躲藏。他回转身来,借着长明灯的光亮细细观察起那口棺材。棺材约六尺长、两尺高,看来尸身无需搬出来就可检验。他满意地发现棺材盖没有钉死,而只是用一长条宽油纸围着棺材盖下密匝匝糊了一周。他用力推了一推,发觉那棺材盖相当沉重,一个人不易打开。 狄公脱掉了皮袍,迭好后放在蒲团上,开始用手指甲轻轻掀剥那油纸。“淅淅”的撕纸声里突然夹着一声人的叹息,狄公猛的吓了一跳。他愣住了,屏住呼吸侧起耳朵再听了听,只有自己心脏跳动的“怦怦”声,再不就是风吹动那帷幕的声音。他弯下腰来又开始撕剥棺材盖下的油纸,这时棺材盖上出现了一个长长的黑影。狄公慌忙回头,见廖隆正立在他的背后。 “老爷,让小姐的灵魂得个安宁吧!”廖隆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狄公惊魂未定,不由恼了火:“这是一个腌脏的骗局!我要检验梅玉小姐的尸体,你又为什么来这里,廖管事?” “老爷,我……我来这里是为了给小姐烧香的,望她的灵魂早日超升。” “那你为什么要躲藏起来?你刚才究竟躲藏在哪里?” 廖隆将那锦缎帷幕拉开,指着墙角一扇小门说道:“我就躲藏在那里,那里原是一扇小门,现在堵死了。老爷说的对,我没有必要躲藏起来。不瞒老爷,我心里很是爱小姐。” “小姐也爱你吗?” “我从不敢在小姐面前露出这个意思,我们家族早败落了,我寄人篱下,半个奴才的身份,怎敢奢望小姐喜欢我。再说小组已有了人家,正准备着办婚事哩。” “你认为小姐的死有什么蹊跷没有?” “她常犯心脏病,情绪不可激动。飞虎团来庄园勒索金子可能使她受了惊吓。” “廖管事亲眼见了小姐的尸体没有?”狄公又问道。 “我很悲伤,不忍心看。老爷,你知道听见小姐死了,我自己都吓昏了。是那对老仆夫妇将小姐尸体收拾了。” “好吧,你现在来帮我移开这块棺材盖!” 狄公掀开油纸的最末一段,用力一扯,那油纸便全被撕剥了下来。 “你托住那头,我们把它放在地上!” 他们抬起了棺材盖。 “啊!”廖隆惊叫一声,“这——这是翠菊!” “住嘴!”抚公命令道。他俯身细看棺材里躺着的女子。那女子的脸长得很是俊俏,只是皮肤粗黑了点。两条长眉下紧闭着浅蓝的眼皮,一张小口旁两点甜甜的酒靥,与那画像上的梅玉毫不相似。 “我们将这盖轻轻放在地上!”狄公对木然发呆的廖隆说道。 两人放倒了棺材盖。狄公将长明灯放进棺材的一角,他注意到翠菊身上穿的那件白绸长裙上也绣有好几朵淡红的梅花。长裙的腰带在她那丰满的胸脯下系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子。 “这长裙是梅玉的!”狄公说。 “老爷判断的是,但这死人分明是翠菊。”廖隆应道。 “我现在就检验翠菊的尸体,你去佛堂门口替我守着,见有人来送个信息与我。千万别点蜡烛,此事看来暂时不能让这里的任何人知道。” 廖隆听命出了佛堂,哆嗦着身子站在佛堂门口。 狄公花了好大工夫才解开长裙腰带的那个蝴蝶结子。他抽出腰带挂在棺材沿上,又将尸体抬高一点,尸体果然很沉。尸体双臂已经僵直,长裙内没穿内衣,皮肤上不见有施行暴力的痕迹。狄公发现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他将尸体翻过身来,只见左肩下贴着一块铜钱般大小的黑膏药。他小心地揭开那膏药,见一圈变了色、发着腐臭的肉中露出一个小小的伤口。狄公用银发针探了探伤口的深浅,马上明白这小小的伤口正是死者致命之处,凶器是一柄又尖又长的匕首,匕首的尖端正刺着了死者的心脏。 狄公将尸体重新仰面放下,再将长裙系上。他想将那腰带打成原来那样的蝴蝶结子,但无论如何却是打不成了。他只得草草将长长的腰带两头一系,打了个简单的结子。然后狄公叫廖隆进来,廖隆又惊又怕,且在门口受了冷,脸像死人一样苍白。两人再将棺材盖盖上。 “你回房间睡觉去吧,我设法找到梅玉。”狄公吩咐道。 狄公又迅速回到三楼梅玉的房间。他将长明灯搁在桌上,很快拉了折门,走到了露台上。现在他完全相信在他弹琴时曾露过一面的并不是梅玉的灵魂而是梅玉的真身。他发现从二楼爬上露台或从屋檐爬下露台都不可能。梅玉曾在折门边上看他弹琴,而他追出来时却不见人影。看来问题还是出在露台上。 他细细观察了露台的每个角落,看了看从折门门楣一直延伸到屋檐边缘的那一排天花板,又走进房间见那天花板竟与房间里的天花板一般高低。他断定这天花板与屋顶之间必有一个阁楼。阁楼在折门门楣处只有二三尺高,但愈近屋背便愈升高。他琢磨会不会露台上有一个通向阁楼的入口,他又到露台上看了看那座三层花架,一个人很容易将那三层花架作为阶梯从而够到天花板的高度。 狄公用脚试了试那花架的第一层,花架摇摇晃晃,似乎受不住他身体的重量,但看来承担一个年轻女子还是绰有宽裕的。狄公回到房间搬来了那张乌檀木凳子放到花架旁,他踩了上去,一双手便毫不费力地碰到了那天花板。 他轻轻顶了顶那天花板,发现可以移动,便用力向上一推,一块天花板打开了——惨淡的月光正照着一张灰白的脸! “啊”的一声,一个女子缩在黑暗里正瞪大了一双眼睛惊惶地望着爬上来的狄公。 “闵小姐,下来吧!”狄公冷冷地说,“你毋需害怕,我是你父亲闵老员外的客人,今天夜里在房间歇宿。来,我扶你一下。” 那女子不用狄公帮助,一脚踩着那花架的最上一层,轻松利索地爬下了阁楼,她将沾满了灰土的蓝绉夹裙拍了拍,向露台外山坡上迅速溜了一眼,那里飞虎团正在烧着篝火。她一声不响地走进了房间。 狄公示意那女子坐在琴几边的一把靠椅上,他自己从露台上端回了那乌檀木凳子,拂了拂便坐下。他轻轻捋着胡子,一面注视着那女子一张葱白的长脸。看来三年里梅玉的模样没有多少变化,狄公不由对那画家的高超笔法深感钦佩。梅玉腰以上的部位原有点弓,额头原很大,但都被画家巧妙地掩盖了。 狄公微微笑道:“闵小姐,我听说你犯心脏病死去了,这一个庄园里的人都在为你致哀,要不是飞虎团的麻烦,都要为你闭殓落葬了!然而事实上棺材里躺着的死人却是翠菊,她这个可怜的侍婢无疑是被人谋害死的!” 狄公停了停,看了看梅玉。梅玉沉默不语。便继续又说道:“我姓狄,是外州来的一个刺史。路过此地,这里既然出了人命,身为朝廷命官,我有责任查讯一下出人命的原委。” 梅玉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露出忧郁的神色。她开了口:“刺史大人没见天空已经出现了鲜红的晨曦,天一亮我们全部都要被飞虎团杀掉。” 狄公淡淡地说:“尽管如此,我还是等着你的说明。” 梅玉神秘地笑了笑,耸了耸那尖削的双肩,以一种故意拖长而显得有教养的声调说道:“昨天晚饭之前,我上楼来梳洗完毕,站在露台上看了好一会黄昏美丽的山色,又想到飞虎团杀进庄园的可怕情景。天渐渐黑了下来,我想翠菊该来服侍我换衣服了,我回到了房间猛发现翠菊竟侧着身子躺在我的床上,登时冒了火,想上去骂她。待走近一看,才发现她已经死了,是被人用匕首刺死的。我刚要大声喊人,忽然想到此事来的蹊跷。翠菊平时从不睡在我的床上,凶手企图杀的是我而错杀了翠菊。如果凶手已明白错杀了人,此刻不会躲得很远。想到此我突然一阵颤栗,冷汗直冒,心悸怦怦。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会儿脚步声停了,凶手开始敲我的房门,我吓得魂不附体,慌忙跑进露台,从那花架上爬到了那个秘密阁楼躲藏了起来。” 梅玉停顿了一下,溜眼打量了一阵狄公,矜持地用她那细洁柔滑的手指撩了一擦一络垂到鬓边的长发,又平静地说下去:“就在最初听到飞虎团的消息时我就偷偷在这阁楼里铺了床单,储放了许多食物和一坛水。我想一旦强盗杀进庄园,我就把年老的双亲藏进这阁楼,等强盗离去后再下来,那里储藏的食物至少可以维持三五天。我爬上了阁楼后,好长一段时间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我刚要下阁楼来,又听得“砰砰”的敲门声,接着门打开了,我听到我叔叔哭着说我死了,他肯定把翠菊当成了我,他这次回来还未见过我哩。他当然也不会认识翠菊,我们年纪又差不多。我想跑下阁楼去告诉我叔叔怎么一回事,但我怕凶手也在下面窥伺着,我索性在阁楼里先藏几日,他们说我死了也好,我躲在这里正可细细观察他们的动静和凶手的企图。 “今天一早我偷偷下楼来想弄点糕点上去,忽然听见走廊上颜源和廖隆正谈论我,说我是猝发心脏病而死的。我听了心里便感到恐惧,凶手已经脱掉了杀人的干系,这定是个非常残忍而严密的阴谋。傍晚我听见房间里颜源与一个陌生人在说话,夜里又听到有人在我房间里弹我最喜爱的一部乐曲。我惊奇万分,忍不住偷偷溜下来一看,原是一个大胡子。我吓了一跳,又逃进了阁楼。头里我还疑心那大胡子便是要杀害我的凶手,想不到原来是你——我父亲的朋友狄刺史。” 狄公慢慢点头,他发现梅玉是一个头脑非常灵活的女子。他倒了一盅茶递给他,梅玉接过一口气便灌下了肚,狄公问道:“闵小姐,你猜来可能是谁要杀害你?” 梅玉摇了摇头,然后说道:“刺史大人,我实在想不出来谁与我有冤仇,正因为如此,我更感到害怕,我觉得随时我都会被那凶手杀掉。凶手好像就躲在这房间里。我久居深闺,很少与生人见面,又不问理财务,也不苛待奴婢。自从那梁家聘定了后,更不敢抛头露面了。独个在房间里做点针线,闲时也弹弹琴,弄点笔墨字句。” 狄公说:“我听说你是这个庄园唯一的继承人,你父亲在州府各处还存有大量钱银。你可知道万一你死了,谁会继承你父亲留下的这一大笔财产?” “我的叔叔。” “这便是了。我听说你那叔叔虽然很富绰,但性很贪婪。” “啊!不,我叔叔决不会觊觎我的财产,他更不会想到要害我。他与我父亲毕竟是手足之情、骨肉之爱。”梅玉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会不会是廖隆?他是我家的管事,我知道他很爱我,尽管他从不敢嘴上吐露。他明白他的低贱的身份根本不敢奢望与我攀亲。我受聘梁家后,他一直闷闷不乐,转而切切有怨声,我已留意到这一点了。他看上去虽很谦和,却是一套假斯文。” 狄公微微一惊,低头呷了一口茶,说道:“闵小姐,我看翠菊不像是被错杀的,我检验过她的尸体,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你知道这可能是谁干的?” 梅玉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轻蔑地说道:“翠菊是一个淫荡的女子,一向不安本份,她与这里的许多男人都有勾搭,那股妖劲真令人作呕。我父亲二百两金子很可能便是她伙同她的奸夫偷的。狄大人所言不差,她不是被错杀的,正是她的奸夫为了独吞那金子杀人灭口,干的这事。” 狄公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又听别人说翠菊很单纯、很稳重,而且她对你父亲的服伺是无微不至的。” 梅玉的脸气得通红,尖着嗓音说:“那淫妇最惯使手段,在我父亲面上娇模娇样,百般献媚。我父亲迷了心窍就把藏钱的钥匙给了她。我母亲几次将她从我父亲的房间里赶出来……” 狄公微微点头:“小姐说的不差,我也相信翠菊是被她的奸夫杀害的。但那奸夫看来不会是长工和奴仆,可能是这庄园进进出出而不受盘问的人。那凶手杀了翠菊,又将你的白绸长裙给她穿上,想来是警告你,你如果知情乱说也便杀了你。闵小姐,此刻还有谁知道你躲藏在这阁楼里?” “谁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阁楼,整个庄园里的人都认为我死了。” 狄公正色说道:“我认为嫌疑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说的廖隆,另一个便是颜源。他俩都是这庄园里进进出出不受盘问的人,且与小姐你和翠菊都十分稔熟……” 梅玉急忙说:“颜总管是个温文尔雅有教养的君子,与我家又是亲戚。他决不会与翠菊那淫妇鬼混。” “我听说他在城里犯了几件风流案子,他父亲才决定送他到乡下来。” “你毁谤好人!”梅玉气愤地大声嚷道,“颜总管生了一场重病,他父母送他来乡下是为了让他调养调养,吃些时新的果蔬。” “好罢,在你去见你父亲之前我们先去戍楼,我要让颜源先生当你面证明他是无罪的。然后我们再找回那二百两金子!” 狄公拽着梅玉的手便出房门下了戍楼来。正在这时,戍楼上的警锣敲响了,庭院里的难民吓得到处乱跑。狄公搀着梅玉爬上了戍楼。狄公朝下一看,几十个飞虎团正明火执仗,横马提刀从山岗那边杀来,他们左边轰隆轰隆推来一辆高高的云车,右边十来个飞虎团正抬着一根巨木——那是用来撞开庄园的大门的。狄公也看到那三个年轻的渔民正敏捷地爬上戍楼,那里安好了一张很大的鱼网。 颜总管刚要下戍楼去禀告闵员外,迎面正与梅玉打了个照面。他大吃一惊:“你……小姐是你……” 梅玉冷冷地说:“是我,颜总管,我还活着。是这位狄刺史把我带来这里见你的。你没有见着我的尸体,这不奇怪。棺材里躺着的是翠菊。” 戍楼下,满山遍谷响着喊杀声,一队一队骑马的飞虎团纵横驰骋,手上的刀枪在晨曦里闪闪发光,肩上的虎皮在微风中上下飘动。狄公焦急地回首望了望远处浊流滚滚的黄河,河水似乎涨得更高了。烟雾渐散,阳光透来,狄公隐约看见黄河上有一个黑点正慢慢变大。 狄公转过脸来,严厉地对颜源说:“颜总管,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是你同梅玉两个人一起杀害了翠菊。你使他怀了孕,但你梦寐以求的是与梅玉小姐结婚,小姐也钟情于你,你们两个早有来往。你知道老员外决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因为他老人家对你在城里干的风流勾当一清二楚,所以他早早同梁家缔了婚约。飞虎团的到来为你们施展阴谋提供了机会,梅玉小姐先将二百两金子偷出来藏好,然后你们两人一同杀了翠菊,让她穿上小姐你的长裙。梅玉你就躲进了阁楼,颜源你则先瞒住老员外,让闵国泰看了死尸便与那两个老仆人将翠菊放进了棺材。庄园里人人都认为梅玉死了,你们用一块黑膏药将翠菊背上的伤口贴上。闵国泰许久没有见过小姐的面,故很容易瞒过他,因为翠菊穿着小姐的昂贵的长裙,而事实上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背后藏着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等老员外知道消息时,假的小姐已放进棺材了!他有什么法子呢?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心脏病,而且闵国泰已切过脉下了诊断。” 梅玉轻蔑地一声冷笑:“编造得干净如同传奇一般,刺史大人,不知按你这本传奇故事,这之后,我们又会干些什么?” “这不难猜测。当飞虎团来攻打这个庄园时,颜源就乘混乱爬上那个阁楼和你藏在一起,等强盗们将这里的人斩尽杀绝、洗劫一空离去后,你们俩从阁楼里爬下来,悄悄等洪水退去。强盗不敢放火烧这房子。然后你们携带那二百两金子逃到州府里先住下,一边去告状,编出一套横遭不幸的谎言来。你们会说飞虎团绑架了你们,你们经受了种种磨难,吃尽了苦,最后从魔掌里逃脱了出来。官府当然信了你们的话,小姐你便合法继承了老员外的全部财产,你们便结婚,从此过起富绰淫佚的生活。这场劫难虽然使你梅玉失掉了双亲,但你是不会感到不安的,事实上你也根本不会想到让你年迈的双亲躲进那个阁楼。 “你父亲说白虎星临位,昨天夜里我这个真正的白虎精下世了。一个极偶然的机会,我到你们庄园来借宿,你们俩命数里便倒了霉。我发现了棺材里不是小姐,发现了小姐原来藏在阁楼里。我戳穿了你们玩耍的花招,我破获了真正杀人谋财的凶手。” 戍楼下的呐喊更响了,云车的轧轧声已很清晰。十几个飞虎团扛着巨木眼看就要撞上庄园的大门。 梅玉一对惨绿的大眼睛燃烧着怒火,一张长脸气得如死人一样苍白。她口唇发紫,瘦削的双肩哆嗦不停。突然她叫了起来:“飞虎团来了,翠菊的鬼魂来复仇了,谁也不会知道金子藏在哪里,苍天有眼,不消一刻我们大家都得毁灭!” 颜源如大梦始醒,痛苦地仟悔道:“翠菊,是我负了你,我是个没脸面的禽兽。”说着又转脸对梅玉,“就是你,梅玉,你这个卑鄙的女人!你要我杀死翠菊,而我竟听了你的撺掇,做出了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来!翠菊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又美丽又善良,她把什么都给了我,他那样爱我,她要与我结婚。我竟鬼迷心窍,糊涂油蒙了心,被你这个蛇蝎一样的女人骗了!甘愿与你这个丑恶的、干瘪的、驼背的女人鬼混,……我现在恨透了你,梅玉,我要把腌脏的一切都告发出来——” 突然一声惨叫,梅玉已经越过戍楼的栏杆,坠下了十几丈的高墙。 颜源忙扒在栏杆向戍楼下面看,他的眼睛里闪出恐惧、绝望的神色。只见戍楼下一个飞虎团强盗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摔得血肉模糊的梅玉尸身旁,从她的耳朵上拉下耳环,又在她的手腕上摸了摸,愤愤地站了起来,拔出利剑残忍地朝她的肚子砍去,肚子裂了膛,五脏六腑都流淌了出来。 颜源大惊失色,发疯似地回过头来,声嘶力竭地叫道:“完了,飞虎团杀来了!梅玉一死,我们谁也不能得到那笔金子了!” 狄公厉声喝道:“颜源!你快从实招来!你是如何将翠菊杀死的。” 颜源从恐怖中清醒过来,大汗淋漓。他气喘咻咻地说道:“我没有杀翠菊,她不是我杀的。昨天梅玉跑来告诉我说,她从银柜里拿金子时正被翠菊看见,她说必须封住翠菊的口,最好是将她杀了。她交给我一柄又尖又长的匕首,我犹豫不决。她把翠菊叫到她的房间里盘问,翠菊矢口否认监视过小姐。她恼羞成怒,劈手从我手里夺过那匕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命翠菊转过脸去。她格格冷笑了一声,突然用力将匕首刺进了翠菊的背脊。我双手捂住脸踉跄地倒退了几步,我见她脱下翠菊的衣服,拭去了背上的血迹,用一张黑膏药贴住了那个伤口。又从衣箱里拿出她自己的那条白绸长裙给翠菊穿上。接着她叫我把翠菊的尸体扶倒躺在床上,她迅速地将长裙的腰带打了一个蝴蝶结子。” 狄公笑道:“对!正是这个蝴蝶结子暴露了她杀人的真相。这种复杂的蝴蝶结子只有平时习惯系的女人才会系,而这件长裙,这条腰带又正是梅玉自己的。不过最初使我怀疑到她的死还是闵老员外微妙的态度,他坚持要我住在梅玉的房间我就明白这里面必有深意,果然我在阁楼里找到了她,解开了她‘死’的谜。至于你,颜总管,你对飞虎团的到来无所谓的态度则说明你早有了退步。这儿每个人都为死到临头而恐惧,而你却有点超然,但事实上你又不像是个有胆魄、有见识、有勇谋的男子。我相信你刚才说的话,梅玉确实是主犯,是她预谋杀人,又亲自执刃。但你是个可恶的帮凶,一个阴险的骗局中的同谋,按律法,你也要被处斩首。” 颜源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我的狄大人,你没见飞虎团已经撞破了庄园的大门。到时候,你同我——一个侦破了案子的大官和一个犯了案子的罪人——将一并去西天,一路上也做个伴儿。翠菊的鬼魂不放过梅玉,梅玉的鬼魂也不肯饶了你。” 狄公平静地望了望戍楼下,突然巨木撞门的声音停下,飞虎团开始调转方向向山岗子里蜂涌而逃,叫骂声、马蹄声响作一片。 远处黄河上一条大战船正飞速驰近,船头两边溅起几尺高的浪花。两舷是列队齐整的兵士,矛戈森严,铠甲闪光,船尾金鞍铁辔的战马如白云一堆在那里蠕动。 颜源感到纳罕,问道:“狄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狄公淡淡地答道:“昨夜我给黄河南岸官军营寨的折冲都尉送了一封信,请他派一营骑兵和一队工兵来。骑兵剿捕飞虎团,工兵则越过山岗子橡树林去那边大缺口上架浮桥,让我的扈从人员来这里与我会齐。我已经破获了一起杀人谋财案,我还得继续赶路去京师赴职,只能将你送到本州官府治罪。你无需上京师喊冤,我正是朝廷的新任大理寺正卿。” 颜源哭丧着脸,声音嘶哑地问道:“狄大人是如何将信送到南岸营寨的?” “我早说过我正是飞虎团的克星,我有我自己的飞虎团。”狄公笑着答道,“我写了十二封内容相同的信,将它们交给了一个放风筝的少年。我叫他在每只风筝上系上一封信,然后将风筝一个接一个放上天。当风筝升到高空时就将绳线剪断。当时正北风劲吹,我想至少有一、两只色彩鲜艳的风筝会落到南岸。倘有人发现风筝上系着信,定会及时将信送到营寨的折冲都尉手中,都尉见是我的信,便会马上发兵前来救应。好了,现在飞虎团的末日到了,颜源先生,你也打点行装跟我去官府投案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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