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把一些不可预知的事情加上我的主观意念进行有快感的想象,当这些想象发挥到极限的时候,我就能在清醒的状态下享受到无与伦比的兴奋和激动。
每当那种兴奋和激动聚压在我周围时,就会有一个五官模糊的女人从一个模糊的空间里走出,语音清晰地问我:“找到了吗?”每到这时,我就无可奈何地摇头,感到一阵虚空。
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有时又感到实实在在的冲动,那种种感觉不得不让我怀疑自己有梦游的恶习。
那年冬天中的一天,天气突然降了温,呼啸的寒风几乎要把屋顶掀走。我缩在被窝里怎么躺也觉得窗外那风透着一股子没来由的邪劲儿。
就在那天晚上,我本来所在单位的领导给我来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不好意思地告诉我:我被开除了。电话里他把一贯铿锵的语音变成了细声细语的低吟,他说他也不想这样,他也是迫不得已……我听后告诉他不必难为情,正巧我也想辞职。
很长时间之后,我还相信那一天是我在活着的日子中最倒霉的一天。因为上午我还接了一个电话,抓起提筒里面却没人应声,“喂”了好几声还是没人应,就朝里面骂。一骂可就出了动静,我听了听,是我当时女朋友。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不说。我再三追问,她才不好意地告诉我“咱们到此为止”。当时我拿着电话愣了半天,可她还没完,接着又说了一些“我知道你喜欢我,我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不过她还是要和我分手。
当时她就像动了真感情一样,在电话里的声音是那么悲伤,那么哀痛。那动静就像是她让我甩了一样。我听了也挺难受,只得安慰她让她别难受。我告诉她这其实并没有什么,我也早就烦她,早就想跟她说再见了。
这以后,那声音听起来才像是她本来的声音:她在话筒那边泼口大骂。
据老人所讲,那年的冬天是他们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这个冬天的西湖公园一片雪白,美丽的西湖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湖边从生了很多棵松树,棵棵松树上都点缀着朵朵雪花,远远望去,就像一堆堆积雪。公园的领导想必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家伙,竟然想出了卖寒冷的主意:绕着棵棵松树,把西湖围成了天然的滑冰场,卖起了票。
我无事可干就到公园里瞎转,期望能交上好运捡点钱包项链什么的。湖面上挤满了滑冰的人,我坐在岸边边抽烟边打量着湖面上一条条如鱼般穿梭着的人。几个女孩划分了我面前的一小块地盘,她们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就像在我面前舞动着的一只只不同品种的蝴蝶。
天空恰到好处地飘起了雪,很多人开始欢叫,那一只只不同品种的蝴蝶叫得最凶。一个长发的女孩已经在湖里摔倒了好几次,每逢她出丑,她的朋友们便会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长串笑声。她滑到我面前又差点摔倒,这时她抓住我的脚才没有摔倒。松开我的脚,她不好意思地向我道歉:“对不起。”我没理她,但注意到她个头很高。
她见我没有反应很奇怪,于是又冲我说了一声对不起。我还是没理她,心里仍在盘算以后的几天该怎么去找工作。于是她不再说话,朝湖心滑去。我看见其他的女孩在湖心把她围了起来,叽叽吱吱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抽第三根烟的时候,那个女孩又朝我滑过来,她扶着湖边的青石挨到我身边,冲我打起手势。我注意到她的手势很像哑语,就问她:“你是学哑语的?”她听后反而吃惊地问我:“原来你不是哑巴?”我摇头,然后问她:“你是吗?”问过之后就觉得问得多余,于是又换了一个问题:“有什么事?”“你不滑冰待在这儿干什么?怕摔跤是吗?”“非得告诉你吗?”“那倒不一定,不过我和朋友打了赌,说你这样子一定是失恋了。”“那你赢了,我就是失恋了。”“你失恋上这儿来干什么,你以前常和女朋友来这里玩?这是不是你和女朋友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她显得兴致勃勃。
“不是,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的地方。”我开始打量她,发现她是一个很动人的女孩,小巧的鼻子,鲜艳的嘴唇,最悦目的就得算是她的眼睛了,那双美丽的眼睛有着三层眼皮。
“你来这儿是睹物思人吧?”“不,我来这儿是想跳湖自杀。”我乜斜她一眼,“没想到湖水结了冰,我在等它融化。”她本来是认真听着的,表情肃穆,可听到我最后的话时,她忍不住笑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失恋?失恋才不是你这个样子呢!”“失恋应该是什么样子?”“失恋应该是全身心的悲痛,不想吃饭不想睡觉,除了死之外什么也不想干,如果我失恋了,一定就是这个样子。”“没你那么傻的吧?”我夸她,“你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看样是我猜错了。”她松开湖边的青石,朝湖心滑去。她没有回头,头很随便地摇了摇,长发在她脑后甩来甩去,像是一捧青丝在空中击打着花瓣。
我掏出烟盒,在里面掏了半天,然后把烟盒捏碎,里面已经没烟了。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离开了公园。
冬季的清晨是白色的,有雪,有霜,还有从嘴里发出的蒸气。白色的西湖公园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我从千百个拎着木剑做着各种劈刺姿势的老头老太太们中间穿过,走到湖边坐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清晨的湖散发的味道很是特别,很让我清醒,我已经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
“喂,你想开点儿。”有人劝我。
我抬起头,面前是个有着妩媚眼睛的女孩,那双眼睛的眼皮叠成了三层。我仔细瞅了瞅,认出她就是前两天在湖面上滑冰的那个女孩。
“还没想开?”她挨到我身边坐下,“今天天气预报是零下五度,冰化不了,你还可以再活一天。”“其实我会游泳。”“那你会滑冰吗?”“那得看在哪儿滑了。”“你要是真会滑冰的话,那你教教我,我老学不会。”“滑冰有什么好学的,咱又不打算定居到南极,就是真到南极也是学滑雪。”“我就想学滑冰,可学来学去老学不会,我朋友都笑话我,说我穿鞋走路都快成了八字步,你看出来了吗?”“没瞅出来。”我见她很是高兴忙说,“你也别太相信我,我眼近视。”她到售票处买了两张票,拉着我换上冰鞋,和她一起钻进了滑冰场。早晨冰面上的人不算多,地方也够大,有足够的条件让我发挥了小时候旷课练就的滑冰特长。
对于我这个特长,这个女孩报以了心醉的眼神,开始缠着我教她。我想,教她滑冰得到回报的最低限度也是可以拉着她的手,就答应了。果然,我拉了她的手,不过她戴着薄薄的手套,没能接触到她的皮肤。
退了冰鞋,她又坐到了湖边的馄饨摊上,招呼我的热情就像是她的馄饨摊。我陪她坐了下来,和她比谁吃的多,没想到她也跟饿了好几天似的,一口气愣喝了两碗。她告诉我她饿坏了,昨天晚上就没好好吃饭。我问到她原因时,她说烦,这两天一直烦。
“坏了!我要迟到了。”她看了一眼手表,扔了碗尖叫一声撒腿就跑,理都没理我。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起身想去追她,可馄饨摊的摊主死揪着我不放,让我给钱。等我把钱给他,那个女孩早就不知去向了。
“你别傻了。”摊主见我仍在转着脑袋左右寻找,便劝我:“你也不想想,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哪还有两碗馄饨就勾搭上姑娘的便宜事?”我想了想,这人说的也是那么回事,何况这人还长着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于是我停止了漫无边际的寻找,回了家。
刚回家,电话铃就响了,是个没借过我钱的朋友打来的。他说他这两天要跑趟长途,问我有没有兴趣,有就算我一个。我说行,闲着也是闲着,跑个长途就跑个长途,只要能挣着钱就行。他说挣着钱是十拿九稳的事,问题是我有没有胆子去挣,挣了有没有胆子去花。我一听,忙问他怎么才十拿九稳?还有一稳哪儿去了?他说还有一稳在天上悬着,落不落下来可没准。
我知道这哥儿们可属于“歹徒”一级的人物,连他都说才十拿九稳的事准是刀光剑影。想想形势这么恐怖,我只得推了,说我这阵子正在忙一个十拿十稳的生意,忙完我这十拿十稳的事再去忙他那十拿九稳的事。
我这十拿十稳的事就是窜到银行的门口,在那儿设一个卡子,过来一个人就问一个:“有国库券吗?有美子吗?有日子吗?”我在那儿折腾了一天,认识了不少专业倒爷。据那些倒爷儿说,原子弹核弹头巡航舰装甲车,他们无所不倒。我跟着他们也学了不少东西,学着倒进了点汽油票。也不知卖给我汽油票的兄弟是怎么想的,愣跑银行门口来卖汽油。
我就这么在银行门口倒腾了十来天,结果,十拿并没有十稳。我被塞进派出所蹲了十来个小时。
大清早我才从派出所里出来,整晚上的工作就是写检查,检讨自己倒卖外汇的错误。其实人家派出所里的同志理都不愿理我,人家倒卖外汇都是几千几万的,到我这儿精确到几毛几分,真给“倒卖外汇”这词丢人。
还没起床,我原先所在单位的领导就笑容满面没死没活地敲响了屋门。
单位领导的笑容让我想起了黄鼠狼的笑容,虽然他不是黄鼠狼我也不是老母鸡。
他笑嗬嗬的问我最近生活得怎么样?有没有发什么横财?有没有什么路子可以关照他。一通瞎客气之后,他让我请客,他说给我在单位里又找了一份工作,我要是有兴趣干的话还可以留在单位里。我问他是什么工作,他一通嘿嘿干笑之后,说是清洁工,主要清洁厕所一带的卫生,一样是为社会主义增砖添瓦。他问我怎么样?我说谢谢,这块瓦还是让你去添吧。
“你不干也行。”他露出了来这一趟的真正目的,“那把你留的那几套钥匙交出来吧。”他是在参观完我的厨房才离开我家的,他本来是想蹭我饭的,可厨房里的景色让他不得不知难而退。他知道还不走就得请我吃饭了。
送走他之后我幸运地碰上了一个同学的饭局。这个靠骗为生的同学听说在南方发了笔不小的财,回来就四处请客,想把衣锦还乡的那种感觉强加给每个认识他的人。
我碰到的那局饭是在他家里进行的。
在那天的饭局上,我见到了很多很长时间都没有再来往的旧同学,他们当中很多人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在班里学习最好的一个女同学,现在是一家商场的售货员;当年班里学习最差的一个男同学,现在是一家跨国贸易公司的总经理,也就是那位靠骗为生的生意人。我是唯一的一个无业游民。
那晚上,我们每个人都说了很多抱怨的话,有抱怨没有一个当官爸爸的;有抱怨没长一张天仙脸的;还有抱怨没有碰上好机遇的。正当我们开始无所拘束的时候,骗子为我们准备的酒却没了。那时已经接近十一点,附近的小商店都关了门。
“我去拿。”在商场里当售货员的女同学冲着我说,“我工作的那个商场营业到晚上十二点。”“我和你一起。”我穿上大衣,戴上手套告诉她晚上这一带不安全。夜晚的风很大,我们都缩起了脖子,说的话更加显得不清不楚。
那家店内店外都灯火通明的商场里冷冷清清,我实在想不通这商场为什么要营业到这么晚,只为满足酒鬼和烟棍半夜的瘾吗?我很为这商场挣不出电费而发愁。
我跟着她来到烟酒柜前,无动于衷地看着她掏出钱包摸出钞票递给售货员。直到售货员递给她酒时,我才抢上前去帮她拿。她买了十瓶啤酒、两瓶白酒,让拿酒的售货员好一通忙。
我一直觉得给我拿酒的那个售货员很是面熟。
走出商场的大门我把酒推给那个女同学,自己找个买烟的借口返回到烟酒柜上。
那个售货员就在柜台里笑吟吟的看着我,那双有着三层眼皮的美丽眼睛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对我说:“你还认得我呀?”她胸口挂着的工作卡上记录着她的名字,她叫代晶。
她就是我在西湖公园里见到过的那个姑娘。
我惊慌失措地点头:“认得认得。”再以后所发生的我就有些记不清了。总之,我用一个酒鬼在酒后所有特有的执著缠着代晶,直到那个女同学抱着那一大堆啤酒白酒艰难地进来找我。
“你别想什么歪门邪道了。”回去的路上,那个女同学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人家早就有男朋友了。”“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自然而然成了路。”我悠闲自得地朝前迈着四方步。
“这算什么话?走路就应该看着脚下的路。”“我恰恰不看路,走完了,才想起回头看。”等我们回到那个同学家的时候,那里的人醉的醉,走的走,已经不剩几个了。
我们就没有继续,散了饭局。楼下,我说送那个女同学,她说不用。我也就没有再坚持,上了一个全副武装抵御寒冷的捎脚人的摩托,回了家。
一段时间里,那些不可预知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在我眼前以让我心醉的方式重现着,那种种让我感到飘忽不定的未来形式一次又一次让我感到兴奋无比。
在我找到那个肯收留我的野公司后,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可以随心所欲地来布置了。种种飘忽不定的空间里,那个五官模糊的女人已经变得清晰了,笑容和声音都是那么清晰。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是代晶。不知为何,一想起代晶我就要捎带着想起她的烟酒柜台。这烟酒也自然成了我接近她的理由。以前我也抽烟,但从来没有像现在抽得这么凶。抽得这么凶是有我自己的理由的:抽完了就可以去买,去买就可以见到代晶。我对自己抽烟的速度和火候很是欣赏,我总能恰到好处的在代晶上班的时候抽完最后一根烟。
我买烟是一盒一盒的买。每买一盒烟,我们差不多都能侃上一阵子,如果她身边没有其他的售货员和顾客,我们还说一些彼此都会笑的笑话。当然,她忙的时候或是她身边有其他售货员的时候,她是保持着矜持的形象和我说话的。
她的笑容渐渐成了我想象力超越极限的能量。当那些重复得几近成为规律的未来一刻慢慢地吞噬我时,我已经觉得那真的成了现实。
那个下午我走进商场时口袋里还有满满一盒烟,但我还是掏出十块钱扔给代晶,她看我一眼:“又抽完了?小心点身体。”我压着柜台,紧张地拉住代晶拿给我烟的手,说:“晚上我在西湖公园等你,有事跟你说。”她红着脸挣脱开,把找我的零钱扔在柜台上:“有事白天说,晚上没空。”“今天没空就明天。”“明天也没有空。”“那就现在!”我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气势汹汹地瞪着她。
她不再看我,转向我旁边那个买奶粉的妇女。买奶粉的妇女刚走,又来了个买咖啡的小伙子,等买咖啡的小伙子走了,又来了个买进口烟的烟棍。等到他们都走走光了,她才对我说:“除了上班,我晚上从不出去。”我忽然发现自己无比信赖的想象完全背离了现实,这让我感到无比的沮丧。
那年冬天的最后几天,我跳出了那家野公司,到一家什么都卖看起来还算不错的贸易公司里当了个业务员。应该说这是一家还算守法的贸易公司,不是什么事都骗人。在这家什么都不离回扣的公司里,我干得很卖力,也很出色,东奔西走,南征北战,有时甚至整个月的都在外地。因此我转了不少个地方,见识到了祖国天南地北的不少风光。
那年春天,我成功地对缝了三十万张印尼三合板,给公司也给我都挣了一笔不小的数目。可以说这是生命中一次很不容易的转折,有着很大程度的偶然性。
有一刻,我几乎觉得自己算是小人得志了。
公司给我放了两个月的假。其实是我自己要休的,刚挣了一笔足够我眉开眼笑好几年的钱,怎么能不休息几天庆贺庆贺呢?我回到家里,发觉家里和去年基本上是一致的,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厨房里的脏碗还是那么脏。
我没刷碗就躺到了床上,呼呼睡去。睡梦中,我又开始了有快感的想象,那片世界中,那个姑娘仍站在远处向我微笑。
我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头很晕,昨晚上酒喝得太多,顶得浑身难受。那些知道我“风光”回来的朋友昨晚上迫不及待地绑着我请了客,他们看起来都像是早晨中午没吃饭,一个个如狼似虎,风卷残云。就这样他们也没对我存有丝毫的感激,只是喷着酒气大叫“今天可算拔着铁公鸡的毛了。”我在打扫屋子时找到了一盒烟,那是我在代晶所在的那个商场里买的。想着昨晚的美梦,我停止了手里的工作,坐在地上发起呆来。最近的一段日子里,我莫名其妙地就有了很多女性的朋友,她们当中也不乏有愿和我“同甘苦同患难真心真意”过一生的白领丽人。对于她们的这种意向,我一概头脑清晰地加以否定加以拒绝。
我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让她们对我垂青,全是人民币充当了催化剂的作用。
我能在想象中体验到快感也是拒绝她们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想起了昨晚的美梦,那个空间里的姑娘还是代晶,她的身影还是那么清晰。我放下手里的活,饭都没顾得上吃就来到那家商场。当我找到烟酒柜时,发现代晶并不在。同柜的一个女售货员说她病了,已经在家休息了好几天。我说我是她的一个外地朋友的朋友,受人之托,给她捎点儿东西。于是那个爱帮助人的售货员给我写了代晶家的住址,还给我画了一个很详细的地图。我谢了她,正要走时她忽然告诉我:“你小心点儿,她这两天心情不好,她男朋友把她给甩了。”我听后一激动,又对她说了两声谢谢,然后兴高采烈地按照她给我的地址找到那座楼。在楼下我买了些水果,然后上楼去敲代晶的门。
开门后的代晶对我的来访根本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她让我进了门,对我带的水果连看都不看。
这所老式的房子里只住着她一个人,她的父母都在外地。
房间的窗帘拉着,屋里有着一股午后的神秘气息,衬得气氛很是黯淡。我的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眼前一片模糊,慢慢才变得清晰。清晰的她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的文化衫,一条同样肥肥大大的裤裙,和她苗条的身材相比显得很是别扭。
“你说人生是一场喜剧,还是一场悲剧?”她没头没脑地问我,甚至连“你好”之类的客气话都来不及说,就先堵给我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说什么?喝酒了?”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酒,这我有经验,我见过的酒鬼何止千万?紧接着我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我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酒味。走到桌子边,我抓起桌上摆的那瓶“二锅头”,发现只剩下个底。
“你说呀,人生它是喜剧还是悲剧?”她摇摇晃晃地推我。
“说它是喜剧就是喜剧,说它是悲剧就是悲剧,关键是看你怎么演。”我扶住她,“怎么搞的,一个人喝什么酒?”“我说人生它就是一场悲剧!它就是!”她激动地朝我喊起来,“它就是一场悲剧,它就是!”“对,对,它是,它是。”我像幼儿园的阿姨哄小朋友一般把她往床上拉,“睡觉吧,睡一觉它就成悲剧了。”“不,我不要它是悲剧!”她忽然从床上弹起,紧紧地搂住我,死命地搂住,“我不要它是悲剧,我不要!我不要!”她搂得我是那么紧,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挤碎。这已不是那种单纯的能让人感到自豪的拥抱了,而是一种悲伤情感的宣泄。她简直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才发现一根浮木,抓住后就再也不松开了。我脱了半天也没有脱开她,只得放弃,否则我就得把她弄伤。
记不清她抱了我多久。我只记得她在其间抬起头,朝我叹了一口气:“是你呀。”然后又死命地搂住我。
她松开我的时候问我:“你要我吗?”我说:“我要你好好睡觉。”她点头,然后像个乖孩子一样躺到床上。我拉过毯子把她全身盖严,问她:“我是谁?”她没有回答,只是扭过头。
我叹了一口气,朝门外走去,这时她转过头说:“我知道是你,你就是那个人。”我点头:“对,我就是那个人,你好好睡觉,晚上来看你。”我晚上来的时候她已经清醒了,换上了可体的连衣裙,屋里也收拾过了。她坐在桌子边,桌子上摆满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菜,基本上都是商店里卖的现成品。
“好点儿了?”我问她,“怎么回事?失恋了?”“嗯。”她点头,声音有些呜咽。
“别这样,想开点儿,几十年后你再回头看,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生命里还有很多比恋爱重要的东西。”“你失恋过吗?”“有过。”我说,“可我那时并不难受。”“你那是根本就没有爱过,所以你没有资格来安慰我。”“我从来没下过蛋,但我却吃过成千上万个鸡蛋。”“……我选择错了吗?”“你认为自己错了吗?”“我不知道。”她摇头。
“那就别知道了,有些事情是没有对错的。”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从桌上的一个酒瓶里倒出一杯酒,仰头喝了。我本想给她夺下来,可看到瓶子后发现是一种度数很低的香槟酒,就没有阻止她。
“你怎么出现了,是衣锦还乡了吗?”“算是吧。”“你喜欢我吗?”她把空酒杯推回到桌子上。
“喜欢。”虽然她的问题很让我感到意外,可我还是回答了。
“也爱我吗?”“嗯。”我再一次点头。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实话实说,你不用瞒我,不用骗我,也不用拿这个来安慰我。”“这你放心,就是我想安慰你也不会拿我一生的幸福来送人。”“那好,咱们现在用不着拐弯抹角,你把你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包括你的失恋。”我照着她的话做了,但失恋那档子事被一带而过,着重点落在了我刚发的那笔小财上。那次成功让我吹了半天,这“半天”里,时间越往后她的脸色越柔和,最后她对我说:“你说爱我之后就不许后悔。”“不后悔。”“永远不许改口。”“不改口。”她把酒倒进我们的杯子里,和我碰了一下:“让酒来作证,谁改口谁就是千古罪人。”“谁改口谁就是千古罪人。”我们都把酒喝了,这种香槟酒的味道有点儿像汽水,很甜很熟悉。
“谢谢你。”“谢我什么?”“谢你肯要我。”这种谈话让我一时无所适从,于是我环顾四周,找到录音机随便塞了盒录音带进去,流淌出来的是一首钢琴曲。我们面对面的坐着,喝着那汽水一般的酒,再听着那山泉一样的音乐,那气氛简直让人有些忘乎所以。再接下来的事情我有些记忆模糊,唯一清醒的是我吻了她,仅此而已。
第二天,我见到了那个曾是她男朋友的家伙。那家伙现在自己开了一家公司,专卖减肥药。我虽然很奇怪那些吃着闻着都像巧克力的减肥药究竟能不能让人减肥,但还是很热情地和他打了招呼,只不过打招呼的方式有些特别,不是握手而是拳击。
究竟此举是出于一种什么目的,为了讨回公道还是心里气不过,我自己也不知道。
几天后,我到南方的一个小城出了一趟差。
我回去的时候,代晶去机场接我。飞机误了点,晚到将近两个小时。可她没走,一直等到我走出机场。
我一出机场大门就看到了代晶,她显得那么鲜艳,以至于让我在那么大的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了她。我朝她喊,她向我跑过来,旁若无人地抱着我,把头埋进我怀里。我闻着她头发上散发的脂香,行李不知不觉落在了地上。我们一起在马路上找出租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黑暗中她紧紧地靠在我身上,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抖动。
出租车停在她家楼下,我拥着她进了门。她已经准备了一些食物,给我看了后问我:“够吗?”我说:“有你就够了。”她笑了,笑容很动人。
吃饭的时候,我们都喝了点儿那种颇有汽水味的香槟,这种香槟虽然没什么度数,可是很刺激人的食欲,让我不知不觉就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扫而光。她笑吟吟地看着,问我够不够,不够她再去弄。我没让她去,有她在,什么都够了。
我缠她的腰,她推开我笑着说:“等一会儿。”然后去收拾桌上的碗筷,我让她明天再收拾,她说“家得像个家样”。
于是我在屋里大喊特喊她的名字。
“你叫什么?”她擦着手进屋来,一边熟练地和我拥抱一边问我,“你今天晚上不打算回去了?”“你这是在赶我走?”我已经在解她的衬衣扣子。
“不是。”她低声说,“咱们还没结婚就这样,不好。”“先上车后补票。”她关了灯,在黑暗中问我:“是不是这样就能让你爱我一辈子?”我没回答,只是摸索着她的身体。她很主动,尽量迎合着我。但很快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头:她的动作实在是太笨拙了。
我打开灯,她仰着满脸的泪水问我:“你真能爱我一辈子吗?”“你是第一次?”“嗯。”她声音低得几乎让我听不见,“你不喜欢?”“不是,我没有思想准备。”我说,“以前你和你男朋友……”她痛得哭出声来,让我把灯关掉,我照着她的话做了。黑暗中,她满是泪水的脸牢牢地贴着我脸,她的声音从缝隙里飘出:“我要你爱我一辈子,我要你爱我一辈子……”早晨,我醒来时代晶已经不在床上了。
我在屋里大叫特叫她的名字。听到我的叫声她从厨房里飞快地跑出来,瞪着我:“你又要干什么?”我揽过她,深深地吻下去,直到她喘不过气来。
“你没完了?”她笑着推开我。
“生命在于运动。”“就这个运动呀?”她靠在我怀里,小心翼翼地问我:“我是你所接触的第几个女人?”“第一个。”“你骗我!”她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小声说,“你做得那么熟练,一定不是第一次。”“我只不过是照猫画虎。咱别谈这个了,没劲,你不是也有过男朋友吗,一比一,平。”“可我和你不一样,我们从来没有……不跟你说了,反正现在你是我的了,谁也甭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也没人愿意抢。”我问她,“你是地主呀?怎么还护食。”“我就护了,怎么样?”“你护食,我光荣。”“今天我不想去上班了。”她问我,“跟你待一天行吗?你会烦我吗?”“不烦。”我说,“以后也别去了,那单位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你不如辞职跟我开个皮包公司倒个药材贩个甲鱼什么的。”“我不能整天什么事都不干,光陪你睡觉吧?”“怎么不能?”我把她抱到床上,“这是你的责任。”“讨厌。”她笑着在床上躲闪着我,“你真流氓。”代晶仍坚持上班,其实我也愿意让她上班。我时来运转发的那点儿小财,在当今社会“万元不算户,十万不是富,百万刚起步”的金钱横杆下,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富,天天干啃方便面也不定能不能混下这一辈子。而开自己的野公司,一时又没有那激情。
那些日子我没什么事,就去代晶单位里找她,一去就能在她身边泡上一整天。
这期间,我过去的那个公司经理因为几个合同被牵扯进了一宗诈骗案被警方拘了起来,公司也散了。这下我更没有什么事了,去代晶单位里泡更加理直气壮,无所顾忌了。
她坚持要和我去办理那繁琐的结婚手续,否则就不让我去单位里找她。想那经理就是因为合同出的事,这事就让我很反感了:结婚证书那种合同能有什么好?既然我们已经在一起了,还要那些表面东西干什么?既然是真心愿意在一起,那还为什么非要拿那张证书来束缚我们呢?既然要靠那张证书的束缚才能在一起,那还怎么能谈得上是真心呢?我们争执了一两次,她也就不再和我争了,只是说过不管怎么样也得跟她妈妈交待过去。明年是妈妈让她结婚的最后限期。
我稀里糊涂答应她:明年的大年初一,我和她去办结婚手续。
有一天,代晶问我,整天老是不干正经事,难道就不觉得很无聊吗?我一听就知道她是对我的生活方式心存不满了,于是我问她,她想让我怎么样?怎么样才能让她和她的朋友觉得我是个有志青年?她说我起码应该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随后她又说了找个正儿八经工作的好处,比如可以享受公费医疗拿退休劳保等等。她还说,虽然我现在手里有两个钱,那也不能一直坐吃山空吧?最后,她用了一个让我无法反驳的理由来堵我的口:做人得有追求。
这理由我确实无法反驳,就只好问她:“开公司算正经工作吧?”她立刻眉开眼笑,大声地说:“算,算!”虽然自己开公司没有理由享受国家的公费医疗和退休劳保,但代晶还是对我的这个念头显得兴高采烈,既然连她都是那么得兴高采烈,那我只好全力以赴了。可是人一旦要全力以赴投入到一件事情当中,往往就会发现困难重重。
首先说房子就不好找,现在哪家住一楼的,不都打穿了墙自己开公司?就算房子解决了,业务的方位还是个麻烦,咱可不能连坦克带卫生纸全经销吧?我可知道自己一条胳膊能提几桶水,干个一无资金二无厂房的对缝生意还行,要玩起真刀真枪来,心里确实没底。对缝生意干砸了,不过是白说一通废话,浪费两壶茶水。可这公司要是干砸了,浪费的就得是我的血汗了。还有资金这个大问题,我身上揣的那些钱都捐上也不过只能做两笔小生意。再有的就是营业执照的问题,现在办什么执照不得盖上几个大红印章?盖一个印章怎么不得吃个三顿二顿的?……思前想后,又得满足代晶的兴高采烈,又得让业务落到实处,还得让管盖章的喝个舒服,我只得开了家酒店,美其名曰:“东方瑞士不夜城”。可别小看这个小“不夜城”,它不但花光了我的所有积蓄,而且还拉下了一道不小的口子,连酒店的装修费都欠着人家,幸亏是哥儿们,不急着找我要。
“东方不夜城”开业的那一天,我的狐朋狗友都聚齐了,差点儿没把“不夜城”挤个底朝天。代晶也请了假,到“不夜城”来当临时服务员,不过她只当了一小会,就当不下去了。她偷偷的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小声但很严肃地问我从哪儿弄来那么多漂亮的小姐当服务员?瞅她的脸色,好像对我很是不放心。我乐了,告诉她那些漂亮的服务员都和她一样,是哥儿们的媳妇加情妇。她这才放心,然后告诉我可以找一些农村的姑娘当服务员,工资可以给得少一些。
我逗她:“别小看农村的姑娘,那里面也藏龙卧虎,尽是漂亮妞儿。”“你敢?”她朝我怒目而视。
我那里的服务小姐是没什么说的,可那些厨师就甭提了。我实在是不敢恭维那几个厨师,一个比一个高手。个把月下来,连我都恶心得跑到外面去吃了。就算这样,我还不能把他们赶回家,谁让都是哥儿们呢?那天,一个铁哥儿们请我到一家颇具规模的饭店里吃饭。他喝了不少啤酒,去厕所都去顺了,最后我也分不清他是去厕所还是去结账了,反正我们俩儿一出门,他就埋怨我:“说好了我请你嘛,你看你,真是不够意思!”我听了一愣,然后问他:“你没结账?”他听我说完,也莫名其妙:“怎么?你也没给人家钱?”我摇头:“没有。”我们俩儿你看我我看你,足足愣了有十几秒钟,然后他问我:“跑吧?”我点头,语气肯定的说:“跑!”随后我们俩儿就快乐地跑了起来,身后传来了饭店老板的怒骂声。
以后的好几天里,每当我想起这事就想笑,可偷着笑了几回儿就笑不起来了。
这种让人白吃的事也开始发生在我身上了,偷着笑的都是我的那些哥儿们。我为了偷着笑,怎么说也跑了几步。可他们,连跑都懒得跑,吃完了就大模大样的一拍肚子,冲服务小姐喊:“记你们老板账上。”服务小姐要是不让,他们就能腾出七八个小时来和小姐逗贫,早晚逗得小姐见他们就跑才算完。
代晶很看不惯我朋友的这种行为,对他们也就一点儿不客气,有几次她都很让我的哥儿们下不来台。她告诉我:“咱这是为挣钱而开的酒店,不是为填满哥儿们的肚子而开的免费公共食堂。”可我实在是拉不下这个面子跟他们反脸,找他们要饭钱,谁让都是哥儿们?谁让我以前也白吃他们的?代晶没少为这个和我吵过,她生气地告诉我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这个酒店我还不如不开。我回驳她,这酒店我当初就没打算开!都是当初她让我“做人要有追求”把我给追求急了的。钱咱可以赔,反正是挣来的,不赔也得花了,但义气不能丢,丢了就没法再找回来。
话虽是这么说,可也有我顶不住的时候,一天上你这儿吃三顿饭,谁能受得了?我实在撑不住了,就苦苦地哀求那帮哥儿们:“你们饶了我吧?”他们几乎异口同声:“不饶不饶就不饶!”总算苍天可怜我,给我找了个借口,让我的那些哥儿们不得不去另找食堂。说起来是苍天可怜我,可实际上是害我:它莫名其妙就让我那“不夜城”里起了把大火。起火的那天,“不夜城”可真成了名符其实的“不夜城”,火苗子从厨房开始往外蹿,一道道的,从包间到大厅,煞是好看。消防队来的时候,那好看的景象已经过去,只留下几道很不起眼的火苗。他们很顺利的就把那几道火苗扑灭,接着检查一番后下了个结论:长时间使用电炉子引起的电失火。
火烧完了,我赔得也差不多了。但买卖还得做下去,不做下去我就得是血本无归。重新开业的那一天,我满怀希望地写了幅对联贴在门口,上联是“野火烧不尽”,下联是“春风吹又生”,中间横批“东山再起”。
我本希望能借助于这对联带给我一些生机,可等我苦苦捱下这三四个月之后再一算帐,还是入不抵出,哥儿们还是在笑,我还是在赔。最后,我狠了狠心,连城带酒统统抵了出去,抵回来的钱,扣去当时装修所欠下的费用后已经不剩什么了。
我终于明白:自己已经和那时候一样,一贫如洗了。我又开始无所事事地泡在那个商场里了。就在那几天里,我又对合同产生了重新的认识。这认识来自代晶就要离我而去的恐惧。那几天里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代晶会嫁给这样一个落败的草寇吗?我拿不准她会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就试着问她。她当时的反应和我最糟的估计基本一致。她的表情中没有一丝的兴高采烈,而是用一种让人难堪的口气问我:“结婚?现在结婚?现在你拿什么去结婚?”她说完之后就后悔了,我想这是因为我当时的脸色有些苍白吧。她开始一个劲儿的向我赔不是,说她不是那个意思。我问她是哪个意思?她说她不是嫌弃我,不是看不起我。她只是想让我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有一个舒适环境,然后和她一起安安静静地生活。她所向往和需要的是一种稳定的生活。最后,不知是为了安慰我还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女性的陈世美,她答应挑个好日子和我去领结婚证。
那天,我没等到她下班就一个人先走了。
那个夜里,我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如同一列飞速行驶的火车在毫无征兆的状态下撞倒了我。准确,凶狠。它毫无感觉地就将我的身体碾成了肉饼,让我来不及发出一声呻吟。
我整夜都红着眼,在黑色的天花板上找着那将我粉碎的感觉的准确名词,但一无所获,那既不是“快乐”也不是“悲伤”。
我知道自己从本质上来断言就无法受囚于稳定,无法安守于现状。我不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虽然我经常待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干,但我的脑子却是时刻在超越自己地飞速运转。我总想象着一些让我自己也为之激动为之兴奋的发财路线,虽然这些路线不一定都能到达目的地,但起码它能带给我很长一段时间的希望。我不知道没有这种希望的人能另以什么样的方式带给自己精神上的满足。我无法想象一个每天早晨坐着班车上班晚上再坐着班车下班,工作时间超过八小时就四处嚷嚷要加班费的人,除了在发工资时发现自己平白多了二块钱之外还能获取怎样的满足。也许他们还能在每个月的发薪日子里买上一只正宗的德州扒鸡或者是北京烤鸭,全家欢欢乐乐吃上一顿;再奢侈一些,他们还可以全家到一个差不多的饭馆里点上几个不太贵的菜吃上一顿。这就得算是他们的快乐吧?这也能算是我的快乐吗?这决不是我所能够满足的快乐。
正因为如此,我才发现自己不能够带给代晶任何稳定,任何幸福。这是我现在才发现的,过去没有发现是因为那时的眼睛被口袋里的钱遮挡得没有了任何视觉价值。那时我以为钱是万能的,至少可以遮盖住我在代晶眼里的所有缺点。至于到底遮挡住了没有?我并不清楚,我清楚的只是它在心理作用下遮挡住了我自己的眼睛。
现在,我的眼睛变得明亮了,自己的缺点也都一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维系我和代晶的感情纽带也不再牢固了。所以,我不想再和她纠缠下去了。
第二天我就动身去了南方的一个偏僻城市,住在我母亲家。我在那里生活半年多,直挨到寒冷的冬天才回来。这期间我常想起代晶,也冲动过几次想去找她,但最终我还是克制住了。我想算了,我不适合她,虽然她很适合我,但我得替别人着想。
母亲对我这么大还不成家很是操心,在这几个月里,她不厌其烦地给我介绍了一个又一个的姑娘。母亲的劲头和操心很让我为难,为了让她老人家省心,我胡乱抓了一个姑娘当做我的女朋友,也可以说是我的“挡箭牌”。我常拿这“挡箭牌”和代晶相比,比完之后就问自己:这样有什么意义吗?那天,我没和“挡箭牌”打招呼就回到了那个城市里。家里还是那么乱,厨房里的灰落了厚厚一层,烟头布了一地。除此之外屋里还四处都飘荡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息在我一下火车时就已经感觉到了。我扔下行李去找代晶,当我找到那家商场时,我才发现那股气息飘来的原因:代晶已经不在那个商场了。我找到她家,得到的消息是她也不住在那了。
家里仍然是那么的乱,厨房里的灰落了厚厚一层,烟头布了一地……我猛地发现:一个烟头的尾部竟然有着一点淡淡的红色。我捡起那烟头仔细看,认出那是口红的颜色,那种代晶常用口红的颜色。她来过这里,我知道那段日子里她来过这里。
望着那根带着口红印记的烟头,我发现自己能进行无穷想象的大脑开始变得苍白。苍白的大脑中只有回忆能够正常运行。窗外又是冬季,天空万里无云,可我的世界里已经飘起了雪。漫天大雪中,一个有着三层眼皮的女孩吃惊地问我:“原来你不是哑巴?……”雪仍在下,我却无力站在雪中。
那一天我得到了准确的消息:她嫁给了一个卖减肥药的家伙,离开了这座城市。
那个夜里,失望后的我哭得鼻青眼肿。
我极力想做到忘记她,极力想做到恨她,但我知道我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费。
思念总是泛着空虚的泡沫向我冲来,一层一层,永无止境。泡沫越堆越厚,生命越来越短促。我的生命和思念渐渐连成了一条无影的绳索,它不容置疑地套在了我的脖子上,一点一点把我逼迫到一个毫无喘息余地的空间。
我虽然困得昏昏沉沉可就是睡不着。代晶的影子从四面八方聚来,一个个都是那么栩栩如生: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拥着那个贩假药的家伙走在大红的地毯上,无数花瓣在她头上盘旋下落,她和他在花瓣下相拥,在掌声中相吻……那一幕幕景象就像滴滴从四面八方聚来的碧绿水滴,从任何一个我能看得见的地方涌出来。它们汇集成汹涌的海水,一点点朝我压来,很快就漫过了我生命设的所有防线。它们冰冷地拥抱着我,抚摸着我,最终,那每一滴水滴都化成一柄冰冷的钢针,毫不怜悯地刺入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我体无完肤。
清晨,我那能进行无穷想象的大脑又开始运转。模糊中,她和第一缕阳光同时泻在我眼前。我第一眼所接触到的就是她的眼睛,她那双有着三层眼皮的眼睛仍在清纯圣洁地望着我,如一缕清泉注入我身体的每一条血管,一次一次回流到我的心脏,给我温暖,给我安静。那一刻,我所有的生命能量都似僵滞了,能流动的唯有眼中涌出的泪,它们将我的懊悔一点点的堆积,一点点的堆积……枕巾越来越润湿,她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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