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再怎么翻新花样,还不是两点一线?1于丽娜在黎明的淡蓝色微光里睁大眼睛,漠然注视着天花板。曙光如同一个大胆的情人,肆无忌惮地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于丽娜一阵窃喜,从被子下伸出胳膊,挑逗着清晨第一缕柔嫩而新鲜的阳光。
于丽娜这会儿不再是个银行职员,而像一个充满童真的小女孩,她望着墙上的手影:小兔子、茶壶、花篮、戴礼帽叼雪茄的绅士、小猫……她灵巧地变幻着双手的组合,在墙壁上肆意地用阳光涂抹,画上一幅又一幅鲜活的图画。
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内心充满无拘无束的快乐,浑身光滑、细腻的皮肤在阳光底下闪现锻子一般的光泽。她又想起一幅“雄鸡高唱”的手影,连忙伸出胳膊,一只手高高地翘起兰花指,轻轻握住另一只手,小臂合并在一起,兰花指夸张地上翘,一下、两下、三下。
顿时,墙上皮影戏般地闪动着一只高唱的公鸡,迎合着朝阳。得意洋洋的影子亲吻着她的欲望,她多么希望这只雄鸡就在身边,而不仅仅是个影子。
今天休息,于丽娜本想在床上多躺一会儿。正在这时,闹钟如同秋寒里的蟋蟀发出有气无力的惨叫,于丽娜顿时钻进被窝,索性连头一起蒙住。在黑暗中,她听见丈夫马骏慢悠悠起床的声音,混着那张旧席梦思的咯吱声,显得那么力不从心。
接下来是浴室里突突的放水声,依旧是那么慢吞吞的,于丽娜在这声音里受着煎熬。好一会儿,她隐约听见马骏拿起皮包,走到门口,小声喊了一声:“丽娜。”于丽娜装作睡意正浓的样子翻了个身,一条腿伸出被子。裸露在热烈的阳光里,于丽娜心头发热,希望丈夫能过来和她打声招呼。阳光洒在修长的腿上,如同初吻时的嘴唇,滚烫、热情、迫不及待。
一切都那么妩媚撩人。
“咣当”门关上了。楼道里传来马骏的脚步声,粘着地的皮鞋丝丝拉拉,像放屁似的。一只绵软的枕头摔在刚刚关起的房门上,它迟疑了一下,才慢慢地下滑。
于丽娜仍不解气,随即又把拖鞋掷在门上。马骏,那匹昔日的骏马竟然变成灰头土脸的破毛驴。
于丽娜裸身走到穿衣镜前,镜子里的女人有一副无可挑剔的身材,映着阳光,散发出一阵阵上好的锻子才会有的略带银晕的光泽。她小心翼翼地牵着手指在平衡的肌肤间游走,生怕上面粘上一根驴毛。
恍然间另外一双眼睛闪现在镜子里,明亮清澈,仿佛秋日无云的天空。
那是莫欣。
渐渐地,那双眼睛依旧空洞而清澈,没有欲望,没有感情狂热的流溢,只是极其专注地上下打量她,如同打量一只精美的细瓷花瓶。
一年以前,婚后的热情早已褪去,在马骏松散的拥抱中,于丽娜心里一点也不来电。有一天她独自一人去了京都第一课。
当时正是上午,阳光也恰如今日般热情妩媚。她从心里涌起一阵冲动,四下里尽是高山绿树,不见一个人影,便褪去衣衫,张开双臂,飞奔着拥抱清凉的瀑布。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回转身穿好衣服时,却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痴迷地望着她。
于丽娜有点慌乱,那男人倒很平静,满眼里流动着暖意,清澈无邪。面前的画夹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优美流畅的线条。
此后,于丽娜做了画家莫欣的人体模特,做得极为投入和专注。看到一幅幅画着自己优美胴体的于丽娜,仿佛在端详一个个剥开嫩壳的婴儿,她和莫欣的孩子!于丽娜过上了极为隐藏的双重生活,白天仍然是灿烂迷人的白领,晚上是画家笔下的尤物。在丈夫发牢骚时,她悄悄退立一旁,想象着莫欣的画室,如同出逃的贵妇一般怡然自得。
于丽娜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猛然瞥见眼角不知何时已划上岁月的伤痕,未及伤感,她就被一个大胆的念头搅得热血沸腾:她要重新做个单身贵族。
离婚不需要什么具体的原因,在这个五光十色的都市里,无疾而终比什么都可怕。这个念头激起久已盘踞在她心头的狂热。
“挺酷的。”她自言自语。同时在心中,一步一步策划着充满激情的阴谋——今晚,她要摆出最具诱惑力的姿势,一切如同最原始的邪恶。莫欣和马骏不同,更不像高杰,那个成功的高人。只有莫欣才知道,伊甸园的禁果不是一只,而是一对。他会像以往那样绕过画架,穿过浓得化不开的松油味道的空气,轻轻走到她身边,慢慢俯下身,缓缓而有力地从紫红的天鹅绒上将她抱入怀中,款款深情地付之一吻。
想到这里,于丽娜陶醉地闭上双眼,如同站在喷着热水的莲蓬头下那样品尝着幸福的灼热。
昨夜里玩过的翻绳儿在地板上竟然掉成个浑圆,像窗外滚滚转动的太阳。
此时,尖利的电话铃声陡然响起,充斥整个空洞的房间。
2“会不会是高杰?要么是毛驴打个回马枪?”于丽娜心里恹恹的。
还没有到七年之痒,婚后的感觉就如同咬了一口的苹果,经过现实空气的侵蚀,非但失掉了最初的甘甜,反而爬满一层黄褐的锈斑,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早晚喂狗。
毛驴只是偶尔露峥嵘,大多数漆黑的夜里,于丽娜听见自己的磨牙声,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的愤愤不平。丈夫的一只手总会在这时候伸过来,软塌塌地放在她胸前。她总是厌恶地推开,毫不犹豫。
马骏的手很有意思,白白净净,肉肉乎乎,相书里说是有钱男人的一双手:柔若无骨,绵软宽厚。不过生活中的他虽是文化局的处级干部,却经常像个乞丐一样一文不名。黑人造革的皮包里的有价证券常常只有食堂的硬塑料饭票,看着五彩缤纷,一毛五毛的煞是丰富多彩,却给这个已为人夫的文化局干部的心头,平添无限苍凉与怨气。
其实在于丽娜眼中,最为生厌的不是丈夫的贫穷,而是他的牢骚和懦弱。与婚前相比,马骏失掉的不是财富,而是作为男人的骄傲。
唉,即便是那个高杰,也要比马骏来电!当初上大学的时候,高杰与马骏都是于丽娜疯狂的追求者。两个人都不止一次地把她堵在下晚自习的小路上,喃喃而热情地示爱。
于丽娜游刃有余地周旋着,心里填满快乐。后来毕业工作不久,她选中了家庭条件不错的马骏。结婚的那一天标志着于丽娜浪漫少女时代的结束。
起初想起高杰时感到一阵愧疚,为自己的些许残忍而惶惑不安。渐渐地,高杰在她心中越来越淡,连同当年一并流行过的情歌,哼过唱过,也就自然而然地淡忘于岁月之河。
再次见到高杰是在前年的一次同学聚会上。两个昔日同窗、今朝伉俪的家自然是同学聚会的最佳去处,如同大伙公共的娘家一样永不生分。那时的高杰,于丽娜第一眼的印象便觉得他像一只雄起的公鸡,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肆无忌惮地抖落着羽毛,而那羽毛却也耀眼,着实地夺去众人的目光。几年不见,他已是一家著名集团公司的总经理。同学们经常在电视里的黄金时间看到他的公司所做的鳖精广告,末尾总要肉麻地附一句“总经理,高杰”。这群昔日同窗此时方晓得彼高杰即此高杰。一旦大家在心中都证实了这个最不愿相信的事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产生了一股心有灵犀的酸楚。
高杰好像不知道众人心理上微妙的变化,也许是装糊涂。他并没有像个暴发户那样热心地炫耀自己的阔绰,不过路易威登的手包,闪亮的钻戒,以及门口不远处停放的奔驰车已经被众人惊羡的眼光擦得雪亮。
聚会期间,他并没有说多少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一双眼睛不是盯着某个空落的地方发呆就是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于丽娜依然妩媚的眸子。听着同窗们的高谈阔论,他脸上浅浅地聚拢一层宽厚的微笑。那神情,如同一个历尽沧桑、九死一生的黑社会老大,在聆听他的属下们微不足道的冒险故事。
于丽娜环视家里不太讲究的摆设,脸上有些发红。午餐后,高杰请于丽娜跳舞。
在两个人最贴近的一刹那,于丽娜感觉自己的腰被高杰那样重地握着,不禁一阵晕眩。她仰视高杰,看见他眼睛里滚动的欲望。高杰就像一只鹰,一只攫住猎物的鹰,上下每一处无不透出骄傲的占有欲。
于丽娜有点害怕,一时手忙脚乱,全然失去以往的轻盈与协调。可是当他们旋转到某个角度,于丽娜看见马骏一双眼睛仇视般盯着昔日的情敌时,心里竟然起了化学反应,竭力去迎合高杰那极富侵略性的舞步。
舞到浓处,于丽娜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快感,一种被任意宰割的快感。她觉得自己是一只祭坛上的小羊,以身体的一部分作为对一种强大力量的奉献;而她自己也因为对那力量的崇拜,在奉献自己的同时,产生了由衷的快乐。
她顿时为自己的想法愧疚不已,却隐隐饱含一丝甜蜜。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敲碎了于丽娜对昔日的缅怀。阳光开始燥热,失去了清晨的含蓄,也仿佛脱了个赤条条,和于丽娜裸身相对,令她血脉贲张。
于丽娜定定神,拿起电话。
3竟是莫欣。
于丽娜很是诧异。莫欣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像个丢了东西四处找寻不到的大孩子。
“我要和高杰打官司!”他在电话那一头气愤地嚷。
“谁?高杰?”于丽娜更是惊讶,莫欣是通过她的介绍才认识高杰的。当时莫欣想办画展又因为拉不到赞助而一筹莫展,她就想当然地记起高杰,拉拢他们认识。在三个人第一次会面的酒宴上,于丽娜再次周旋于两个并非自己丈夫的男人中间,恍然又回到少女时代。后来高杰拿了莫欣几幅画后再也缄口不提画展的事,事情渐渐地被搁置一边。
可是莫欣为什么要去告鳖王?“喂,丽娜,你想什么呢?你在听吗?”于丽娜猛然回过神来,她想问莫欣为什么要高杰上法院,一张嘴却成了:“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话一出口她就懊悔不已,莫欣此刻心情正坏,会不会发脾气?莫欣倒没有察觉:“那有何难,我打电话往你们单位一问不就知道了吗?”于丽娜为了掩饰心里的不安,连忙问:“高杰怎么了?”“这家伙真不地道,他把我那几幅画全部用他的名字交给一家美术出版社,现在连画册都出了。”“那你打算怎么办?”“当然是去告他,高杰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我一定要告倒他。并不是他有了钱就可以把别人当成羊肉去涮……”于丽娜的心感到火锅的熏烤,几乎可以看见莫欣的脸由于愤怒而狂扭乱舞。
“丽娜,你一定要帮我。”莫欣好像抓住救命稻草,根本不容她插话又急急地说:“那几幅画里正好有那幅《窗前的女人》,就是以你为模特的。现在只有你亲自上法庭,才能证实那画是我画的。”于丽娜一阵眩晕,手里的话筒几乎掉在地上。
她可不是个浪漫少女,甘愿为了情人而不顾一切。她的所谓“模特生涯”是绝对隐私。曾几何时,她和莫欣之间的这份默契给予了她太多的幸福感。可是一旦上了法庭,那袭华美的袍便要被撕碎,任凭众人锋利的目光肆虐行刺。
唉,这个大孩子,怕是昏了头。一阵心慌意乱中,她不由分说挂上了电话。
翻绳儿在她手里变幻着各种线条组合而成的花样,可是心里却失去了清晨做手影游戏的快感。
窗外,市声鼎沸,太阳垂下软塌塌的头。
电话铃又响了,她紧张地拿起电话。
高杰坚硬的声音:“丽娜,我想你大概知道我和莫欣之间的事。其实也没什么,我只不过附庸风雅,玩了一把高层次。顺便告诉你,那幅《窗前的女人》美极了,想不到你还有那么好的身材。”“你……”于丽娜的睫毛上下翻飞,窘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赶快挂了电话,忽然觉得手指生疼,低头一看,那翻绳儿已经紧紧地缠住手指,一时竟无法从这纠缠中摆脱出来。
4于丽娜心中的天平咣当一下失衡了。在她心里最稳秘的地方,曾经放浪形骸地想到:高杰这个男人,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勃起,浑身上下都充满一种阳刚的狂野。
他是经营鳖精的嘛。
于丽娜想起昔日的自鸣得意,至今还记得高杰是怎样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双腿,把脸埋在她双腿之间痛哭流涕。虽然那是在酒后,可是于丽娜初见男人竟可以如此软弱,不禁毛骨悚然。
现在高杰的羽毛早已丰满,为何偏偏还对这段情史念念不忘,于丽娜揣摩着,看来只有一个答案:他在报复她,也报复他自己的过去!于丽娜心头一阵发冷。虽然太阳已经偏西,却依旧灼热,更添了些许媚红。她渐渐挺直身子,干脆出庭作证,打垮鳖王。
电话铃又响了,像是热线。
5高杰洋洋得意的声音:“喂,丽娜,你猜猜如果我败诉的话,需要赔偿莫欣多少钱?”于丽娜的手冷不防一阵哆嗦。这个高杰,仿佛有本事钻进人的心窝。
“我怎么知道。”“哈——”话筒里爆发出一阵没遮没拦的大笑:“我只花了三万块就跟莫私了啦。你说便宜不便宜,三万块,摆平!”于丽娜眼皮猛跳:“你骗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哪一次不是真心?你知道莫欣最想干什么?打官司?不对,他很聪明,他知道告倒我要花不少力气。他一心想的是办画展,那需要很多钱!可他有个屁!而我的一个朋友刚好承包了美院的画廊,谁想干什么还不是我一句话!”所以刚才你摔掉我电话以后,我就给美院画廊的谢总拨了个电话,把莫欣想办画展的事情对他讲了。阿谢当然没有二话,你听听,足足挂一个月的画才收我不到三万块,多便宜!他们还负责发请帖、订花篮、摆招待,卖出画也不和那小子分成。
“所以莫欣一听说有这等好事立刻不言语了。我又在电话里吓唬他:愿意的话你立刻打车到我这里把现金拿走;不愿意那三万块我就花在别人身上,咱们法庭见。
你猜怎么着,莫欣那小子立刻来了,一进我公司大门就向我赔不是,说不打不成交。
原来不了解我这个人竟然这么热爱艺术……“我故意当着他的面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现金,扔在桌上。莫欣还挺聪明,赶紧往皮包里装,生怕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我说你别着急呀,最好给我打个收条,他二话没说就写了一个。我说那还不行,光签名没用,你得按手印,我们生意人就认这个。想不到莫欣还真按照我说的做了,简直就是杨白劳……”你怎么会喜欢上他,这样的男人也配找情人?对了,你猜怎么着,我的地板刚刚打地蜡,莫欣摔了个狗吃屎,上牙床垫在我的皮鞋尖上,还咬出两排牙印……“于丽娜怔怔的,忽然想起热腾腾的火锅里粉嫩的小羊肉。良久,她才轻轻放下电话,又咬紧嘴唇拨了莫欣的传呼。
莫欣很快回了电话。
于丽娜一语不发,任凭那软吞吞的声音来回蹉磨:“想不到……”然后他们同时挂了电话,依然那么默契。
于丽娜重新回到窗前,专心致志地玩手里的翻绳儿。谁知两只手不听使唤,“啪”的一声,那翻绳儿竟被扯断了。
再怎么翻新花样,还不是两点一线。
蓦地,她看见楼下,丈夫马骏已经下班,夹着那个破人造革包,一边慢悠悠地走,一边和邻居打招呼。
于丽娜顿时逃也似地逃离窗口,转身进了厨房,取出冻了一个星期的羊肉,准备给丈夫做顿好饭。
这时楼道里已经响起马骏踢踢踏踏、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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