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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斜的翅膀 作者:王月旺

 

  生活和时代是一张网,我们怎么飞也飞不高,飞不远,只能像困兽一样,只能疯狂地自慰。

  一

  在我二十岁的一个下午,我感觉世界变得越来越压抑了,好像它是一只巨大的失去方向的罗盘,不停地在旋转着,速度和没有方向感让我像一只老鼠急躁地在蹦跳着。又像站在了一只陷入大海漩涡的船上,我有点头晕,甚至想吐。

  我伏在阳台上俯视着街道上如蚂蚁和甲虫般蠕动的人群,我从东数到西,又从西数到北,像小时候蹲在地板上数着父亲给我的花生米。我想伟大的人类怎么就这么渺小,假如我从这里往下跳,会不会像风中的一片树叶轻飘飘的落下,会不会影响到它们的方向和秩序?其实我感觉我更像一只蝴蝶,一只贴在这座城市里的蝴蝶,一阵风,一只手都可以把其扫落下去的卑微的动物。

  是蝴蝶,不是雄鹰。这个城市没有雄鹰,只有寂寞的风筝,孤独的偶尔飞过的一些小飞鸟。说我是雄鹰是父亲说的。在我十六岁前,他一直对我成为这个城市里一只高傲的鹰充满了信心。这个从西藏归来的知青对西藏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他说,人人都像一只鹰,在不停地飞翔着,痛苦着,寻找着,对抗着。

  他老早就对我说过这句话。他说的时候像在梦中不停地呓语着,脸色充满了兴奋的光芒。但是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我也不喜欢鹰,觉得鹰是一种黑色的怪物,孤独,寂寞,比蝴蝶还可怕。

  父亲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让我背好多好多唐诗宋词。他对母亲说,我这一代喝牛奶长大的人,只有用唐诗宋词论语孟子等等才能让我们不变质,才能茁壮地成长,才能不至于只是一只花花绿绿的蝴蝶,而是成为一只鹰,像在西藏苍凉的天空里飞翔的雄鹰。

  我不知道我成为一只鹰和背那么多的唐诗有什么关系。我从小就觉得我的灵魂受到了父亲无尽的压迫,压迫让我拒绝接受这些古老的东西。我常常背了一首又忘了一首,无论父亲怎么渴望我快快成鹰都无济于事。父亲的眼神由兴奋变成了忧郁,由忧郁变成失望,又变成了现在的冷漠。

  电话铃响了,它是这个下午唯一的一种声音,像是远道而来准备扫落这个房间里的寂寞的一种扫帚。

  是玛丽。我听见了她懒懒的哼哼声。她说,活着真没意思。

  我说,是的,真没意思。

  她又说,你在干嘛?我说我还能干嘛!玛丽的声音断了很久,才又说道,有没有好玩的地方,我们出去逛逛吧,这样会闷死人的。

  我说,我想不起这个世界还有好玩的地方。

  玛丽又说,好吧,那我过去陪你玩玩。

  我说,随便。

  玛丽是我的女人。她是中国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一颗纯种人的后代,外语系的学生。她上大三才起了这么一个很俗但叫起来还顺口的外国名字。

  我躺在床上,用枕头把头颅垫得高高的。我抽着烟,烟是一种很好的东西。在这个月租三百的小房间里,它和玛丽一样,是两种不可缺少的排除寂寞的麻醉品。

  门外响起了玛丽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像工人在楼梯口扔石块似的砰砰地响。门是虚着的,我早已为她准备好了。玛丽一脚踢开了门跳进来,一个后脚跟砰的又把门踢着关上了。

  她一来我就知道将要干什么。她一边无语地看着我,一边脱着衣服。她金黄色的头发和一身黑色的套裙极不相配,像只发情的企鹅。

  她把窗帘拉上,她是最怕光的,比猫还怕。她说她最喜欢在阴暗的光线下干那事。那样会很容易投入,也很容易达到高潮。

  开点音乐吧。我说,给我跳只舞。我是最喜欢开着音乐看着玛丽跳脱衣舞的,喜欢看着她性感的大腿及接受她挑逗的动作。

  屋子里充斥着的是一支世界上最劲爆的歌曲。音符像饱满的子弹从音响里狂扫而出,又如大雨般地狂泻在这个空旷的房间里,冲刷着每个角落的寂寞。玛丽是那种稍胖而又有肉感的女人,她把最后一件内衣扔向了屋顶,像下凡的勾魂女,浑身的情欲充满了诱惑的冲动。

  我把烟头扔掉,说,你上来吧。玛丽醉迷迷地眯着眼像一只蝴蝶向我扑来。不,她不是蝴蝶,是一只蝙蝠。她向我压下来时,我感觉到我对这个世界又有一点感觉了,一种麻醉的似醉非醒的感觉。

  二

  白马非马。他和我开始是同一个寝室住的一个优秀歌手。他的声音从来没有停止过歌唱,仿佛一停下来世界就要孤独和寂寞。在美院里,他的画画是论不上出色的,但他歌却唱得好,还拉了一帮兄弟组成了一个白夜乐队,加入了一个俱乐部。

  他这叫不务正业,但他从来不在乎,他说,世界是一张白纸,随便我怎么画,管别人怎么说。

  白马上门找我是非常知趣的。他总是在外面先敲着门,当我叫他进来时,他就把头伸进来四处张望,问道,一个人?是的,一个人。我说。

  玛丽呢?她不来陪你?白马又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不知道白马怎么就这么小心和关心玛丽。我说,有屁就放,有事吗?白马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把头往后甩了甩,头发像一拨秋天田野里光滑的稻草往后倒去。他笑眯眯地说,搞到一个生意,不知你想不想做?我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白马以前曾给我揽到几个公司的广告业务,但他滑得像一条泥鳅,到了最后,找了各种各样的借口从我这里拿走了不少钱。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水没有加糖,也没有茶叶,我讨厌有气味的东西弥漫在这个空旷的房间。长期的蛰居让我的嗅觉变得越来越脆弱和敏感了。我问道,价钱呢,兄弟要算明帐。

  白马看着我尴尬地干笑着,他猛地捶了我一拳,说道,我们是哪一年的兄弟了,我还能骗你吗?这一次保你赚的,一幅办公室的风景画,一千块。

  我从床上拿起一支烟点着,一支扔向了空中,它在空中像魔术师的一根小棍,打了几个滚又落到了白马的手里。烟雾开始充斥着房间,烟雾给我的感觉就像喝了几瓶啤酒,朦朦的但又很麻醉。

  我对白马说,好吧,生意我来做吧。

  白马终于露出了一张自然的笑脸。他的头发遮住了他多半边脸,只有一双大眼睛在笑着。我是从他的这双大眼睛里揣摩他自然的笑容的。他最得意的也是他这双大眼睛。他说,这是一双勾魂摄魄的魔眼,我知道它什么时候让她们疯狂,什么时候让她们麻醉。

  麻醉是我们这个部落里最流行的词,它区别于陶醉。我们已没有办法领略到陶醉的境界,像彻底异化的人,我们只是我们自己,有自己的生活语言和运动轨迹。

  白马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俱乐部入场券,这种票的颜色就像我熟悉他的内裤一样熟悉它。颜色是浅蓝色加桔黄色的,像一张充满了色情挑逗的宣传画。

  白马喷了一口烟说,晚上去看看我的演出吧,那里有漂亮的妞,她们比谁都容易疯狂和冲动。

  我昂着头,烟圈一个个完整无缺地从我的嘴里鱼贯而出,它们上升的姿势很美,像柔弱而又温顺的天使。不,世界没有天使,像魔女。

  白马又说,去玩玩吧,你看看你脸色这么差,再蛰居在这里纵欲无度,保证你活不到三十岁。

  我说,三十岁已是一个很奢侈的年龄了,像我们这种人,随时消失世界都不会为我们感到可惜的。

  白马说,可是你还要画画,你不能让伟大的祖国失掉一个绘画天才。

  白马总喜欢给我说伟大的祖国这个短语。这是一个很好玩的短语,我说,你才是伟大的祖国土地上的一棵天才,一棵奇形怪状的天生的蠢才。

  白马哈哈地笑了起来,屋子里秩序井然的烟雾因为这一笑声受到了惊吓,呈兽物般地四处散开。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烟灰,说,我要走啦,你有空晚上就上我那玩玩吧。

  白马走到了门口,他突地又猛回头定定地看着我,他说,阿成,你还是出来走走吧,别闷死在这间屋子里了,我看你脸色越来越差了,不是纵欲过度就是见光率少。

  我把白马推了出去,说道,好吧,晚上我去你那个狗屁俱乐部吸吸光,说不定能挺过三十岁。

  白马的俱乐部在这个城市的西边,离市中心有一公里的路程。他是去年加入这个摇滚演唱队的。俱乐部的老板独具商业眼光,他从各高校召集起几十个流浪型歌手就组成了这个俱乐部。当然,消费者都是从高校里猫出来和从这个城市流进来的年青人。

  我好久没来过这种嘈杂的地方,竟然觉得有点陌生了。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的灯光很暗,头上的霓虹灯一阵阵地扫过时,我才看得见那些陌生的脸和稀奇古怪的发型和服装。

  我挑了个位置站着看着圆形的舞台。白马还没有出来,他是最受欢迎的主唱者,总是压在最后,以便更容易把人群的情绪推向高潮。台上的这个女人的歌仿佛有点低沉和忧郁。一束强烈的灯光打在她身上,我看到她剪着一个平头,颜色很灰暗,身上穿着一件T恤,短的,裸露出纤细的手臂。台下没有太大的掌声和疯狂。他们和她们搂着腰一对一地相靠近,贴紧。我则抽着烟,这里是允许抽烟的,只要你不打架不放火不杀人,干什么都行。我看着他们就在想,怎么满世界的人都在抒什么狗屁情。

  报幕员是一个妖冶的穿着性感的短衣裙的女人。我不相信这种地方还有女孩子。

  她清脆的声音刚装模作样地吐出白马这个重量级的名字时,全场立即轰动了起来,女人们吹着口哨叫喊着白马的名字。

  白马的声音沙哑而又深沉。他一手抱着吉它,一只手向全场各个角落传递他的飞吻。他穿得很性感,一身黑色的紧身衣服,衣服上还吊着各种金属,发出几分耀眼的光芒。

  摇滚的声音开始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我听不清楚白马在吼着什么词,觉得心里有点闷,我觉得我怎么就不适应这个世界?这里真没意思,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几个女人这时止不住疯狂地跑上台去抱住白马的脸乱咬,全场像失控的潮水叫得更响了。

  我想我该走了。我又想吐。拜拜,白马,我向台上望了一眼,然后悄悄地溜了出去,像只黑夜里的老鼠。

  三

  头很疼,窗外很灰暗。我好像已经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了。

  我尽量强迫自己抬起手去抓桌上的闹钟。一看,是早上十一点。我好像记得是昨天晚上还是前天或是大前天晚上白马叫我去他的俱乐部玩,我好像去了的。我忽地又记起了白马给我揽的那个广告。好吧,起来做点事吧。

  白马留下的对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还在,我拨通了电话,电话却好久都没有人接。

  哪位?电话里终于传来了一声响声,是女人的声音。我说我是白马的朋友,白马叫我来接贵公司办公室的风景画的业务。

  哦,女人哼了一声,像苍蝇不经意地扇了一下翅膀。你下午来面谈吧,三点。

  女人又哼了一句。

  我说好吧,谢谢。

  不客气。女人哼了一声便挂上了电话。

  下午两点半我就到了女人的公司。公司在国道的旁边,很方便,一下车就望见了那栋写着“望海写字楼”金属字的大楼。女人在,她可能是那种工作狂的女人。

  她的眼睛有点疲倦,但一看到我进来马上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笑容掩盖起来。她说,请坐,我给你倒杯水。女人故意把请坐后面的几个字说得很重。我说,不用了。

  女人说,不,我给你倒杯水。她好像要起身了。我忙用手止住她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说说你的情况吧。女人再没有说起来给我倒水了,她望了望办公室的四周。她说,你觉得我这个办公室该挂一幅什么画最好呢?我站了起来打量着女人的这间办公室,整洁,大方。在她坐的对面还挂了一幅山水画,黄果树瀑布从天飞泻直下。我指着墙上的那幅画说,这幅画挺好的嘛。不!女人站了起来。她手里捏着一支圆珠笔。她说,我讨厌这种印刷体的图画,我想换上一幅人工风景画。

  哦,我心里有了底。我说,这样吧,我给你画一幅森林画怎么样?那种画气息安宁,看起来很舒服,可以缓和办公室工作紧张的情绪。不!女人又说,我喜欢西藏的喜玛拉雅山,喜欢西藏的天空和高原及其天上的那些雄鹰。

  女人其实心里有一条明确的思路。她给我说起西藏及其上空的那些雄鹰时,我却心里稍微的一惊,我想,这又是一个城市怪物。

  最好画上几只雄鹰。女人说,我喜欢它们无拘无束地奔向天空的样子。我沉默了半响,沉默代表顺从。我说,好吧,照你的去办,什么时候交货?半个月吧。女人一双眼睛有神地打量着我说道,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向我提。

  我看着她,说,你能不能给我找一间画室呢,我租的房间太小了。跟我来。女人说了一声就走了出去。我跟在她的后面,拐过了一个通道,女人打开了一个空房,说,这里怎么样?房子很大,光线极足。但我很奇怪这种豪华的写字楼里还剩下这么大的空房。

  我说,这么好的房间怎么没人用呢?女人夸张地摊了摊手说,无所谓的,这是经济效应的结果。

  当我围着房子转还不到半圈,女人又问道,还有什么困难吗?我顿时惊悟了过来,她可能是一个工作狂。我忙说,没了,就这样吧,我晚上就过来开工。女人伸出了一只手说,我叫彭扬。女人的手很软,还有一点刚劲。我说,我叫马成,美院三年级的。

  我觉得这很滑稽,互相介绍竟成了我和她见面的最后一道菜。我想,有一天世界是不是也要把这一道工序给省了,人和人交往直来直去的说干什么就可以了,不用再在乎彼此的姓名和礼貌。

  我开始工作,把长长的画布撑了起来。彭扬有时也抽空来看看,看了不到两分钟就问道,还没有画雄鹰吗?我说没有,雄鹰画在最后,等整个风景画好了再点上去的。

  玛丽每天都在打我的寻呼。我说我很忙,你自己干点别的事吧。玛丽却在另一个世界大发雷霆地骂道,你是不是被富婆包起来养了!我说,玛丽你说话要小心点,当心我打你嘴。玛丽似乎哭了起来,她啪的挂上电话。像鬼魅一样,她的声音消失在另一个世界。

  女人在我完成这幅画的过程中,来过画室五次。最后一次是我走过去叫她来的。

  她一听说雄鹰画成了,两眼露出了兴奋的光芒,她匆匆地走出了办公室。

  我总共画了五只雄鹰。一只大的四只小的,我觉得这比较适合人类的精神,也比较适合彭扬。她抚摸着那只大雄鹰的翅膀,油漆还没有完全干,但她却不在乎,女人说,这高傲的精灵终究有一天让这座城市的鸟群失色。女人语带双关。我怀疑她又像在呓语着,像多年前我父亲一样。但她比父亲年轻,看上去最多只有三十岁。

  女人说,今晚我请你吃饭。

  我说不必了,只要你喜欢这幅画就行了。

  女人的眼睛里却闪出几分凌厉的光芒,她说,为庆祝一下,我们就一起去吃一顿饭吧。她看着我,脸上又多了一丝不可违背的霸道与冷漠。我不明白女人,特别是商场上的女人怎么就这么霸气。我说,好吧,但我要好好睡一下,晚上你打我寻呼吧。

  晚上女人开着一辆非常靓丽的跑车来到楼下,我走下楼的时候,看见她穿得特别的新潮,和办公室里那个铁女人又有点区别。她说,我们去天王大酒店吧。我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即使有钱也不去。我觉得那些堂皇富丽之下的灵魂和我在阴暗的屋子里的灵魂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只是做得比我聪明而又愚蠢,用一种不停的繁忙的工作掩盖着自己的空洞。

  在酒店里彭扬要了一瓶人头马。这是我从来没沾过的名牌烈酒。她喝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迷迷糊糊地说梦话似的打开了话匣子。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雄鹰吗?我摇了摇头,点上一支烟。烟是我忠诚的朋友,它让我麻醉但从来没有疯癫。

  她又说,我流浪了大半个中国,去过西藏,我发现那里的雄鹰才是真正的动物精神,它连人的尸体都没有放过,西藏人死时要举行天葬,在葬礼举行的时候,它们会从四面八方相涌而来,啄尽人的肉体,还把人的灵魂送上了天堂。

  我仿佛在听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古老的传奇。女人又摇着头说道,雄鹰精神让我走出西藏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我拥有了现在的成就,我还会拥有更多。

  女人的欲望只要一膨胀起来,比男人还可怕。我没有欲望,觉得世界什么都没意思,我像一只被抽空的木桶,里面什么都没装,也装不下什么。

  女人饮了最后一口酒,她眯着一双诱惑的眼睛对我说,送我回家行吗?我说无所谓。女人开的车歪歪扭扭,我怀疑我活不过今晚,但却任女人摇着方向盘。我想,开吧,开快点,让我在速度之美中和伟大的天堂相碰。

  刚进女人的卧室女人就从背后把我抱了起来,我感觉到一丝都没有意思的肉体拼命地挤着我。她像是渴了半辈子,我听到了自己的衣服被她咝咝地撕响着。但是当我要翻身过来压住她的时候,女人突然清醒了过来,变法戏似的拿出一个保险套,用命令的口气说道,把这个戴上!我说我干那事从来不戴这玩艺。

  女人一脸的冷漠和蔑视,和刚才的疯狂迷醉判若两人。她说,白马上我的床从来都是戴上这东西的。

  我说我不是白马。

  女人哼了一声,说道,装什么正经,你以为你们这些大学生是纯情少年啊,当个二等妓男还差不多。

  我感觉有一股无名之火在燃烧着我,让我积蓄多年的火药桶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我拉上了裤带朝女人的肚皮踢了一脚,骂道,去你妈的!你这个臭婊子!你他妈的才是禽兽!然后我冲出了房间,滚下了大楼,跑上大街。满天是神秘的星星和城市的霓虹灯在闪。这是一个多么空洞的世界啊!我真想对着城市大声地呼喊。

  四

  学校的北边有一间小屋,小屋是一个诗歌协会租的民房,每个周末的晚上都有各种流派的诗歌朗诵会在那里举行。我在一张海报面前停住脚步,海报是这个诗歌协会贴的,今晚那里的诗歌朗诵会将云集全校重量级的美女诗人。我从来没写过什么狗屁诗,对诗只是有点朦胧的印象,那是很早以前还会阅读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但我想我就去看看吧,那里可能还会有一些可以用思想来交流的人。

  我走进诗歌之屋的时候,满场人在为一个披着长发穿着牛仔裤的女生鼓掌。她站在一个小小的台子上。她看上去很娴静,很忧郁。坐在这里我是不敢乱用男人和女人这些词语的。男生和女生模糊一点,更能符合诗歌模糊的身份。屋子里音响的声音非常清晰,这时女生动情地朗诵着:宇宙享受着坠落的快乐我们是一群坐在去地狱的列车上的人唱着天堂的颂歌纵使沦沦的宇宙沉迷于子宫的暗夜里在悲剧的进行曲中倒下去的人啊你们的灵魂将发出了魔鬼惊怕的声音……女生朗诵完,全场又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但是她并不在意,身体轻轻一摇,她披着的如瀑布般的长发整齐地往身后散开。她走了下来,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手里还拿着诗稿。

  我把烟头扔掉对她说道,你刚才朗诵得真好。女生安静地看了我一眼,轻声地说了一声,谢谢。

  我又对她说,我们真的是坐上了一趟去地狱的列车。

  女生轻轻地说,是的,这是时代造就出来的结果。她的眼睛没有任何表情,她看着前面,像满怀心事。但她的眼睛明亮如水。她又说,你是诗歌协会的吗?我说,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没有信仰的人,闲来凑热闹的。

  你也没有信仰?女生转过头问道。我苦笑了一下,说,是的,信仰是什么?是耶和华?柏拉图还是弗洛伊德?我的灵魂已经踏上了万劫不归的地狱之路。

  我看着女生,嘴角向上呶着。我又说,平庸时代没有崇高和伟大,也没有信仰,人类已经陷入了分工琐碎的生活细节和方向模糊的怪圈里,你知道吗,上一代又在开骂我们这一代没有思想了,他们甚至不想和我们为伍了,想想我们真该被人家骂。

  女生的眼角闪烁着光芒。她说,是的,每一个上代人都在骂下代人,说一代不如一代了,但每一代人都活得很好。

  但我却马上接过她的话说道,可是我们这一代活得很好吗?我们只是一群没有棱和角的平面人而已,也就是只知道可口可乐,牛仔,寻找刺激,飙车,享受着堕落的快乐!女生的眼里闪过一丝的轻蔑和高傲。她说,这叫堕落吗?每一代都有自己的活法!我们生是这个时代的人,时代由我们来定义。准确地说,这个时代没有堕落,只是我们老是拿过去来做参照物而显得我们很平庸。平庸才是这个时代的病根。

  我也很轻蔑了。我对她说,难道平庸就不能造就堕落?虽然我们身上穿的是这个时代的牛仔,喝的也是文明的可口可乐,可是却承受着灵魂没有出路的巨大的悲剧,我们本身也已陷入了时代的悖论之中!我看着女生。她的眼神由有神变成黯淡,却缄默不语了。她好像很厌倦这种无聊的讨论。

  好久,她才又说,这是时代的悖论!也是一大悲剧,有时候我们去反对的却是我们尽情去享受的,我也想不明白信仰这东西它姓什么?它在哪里?它到底是虚无的还是实在的?我想摸也摸不着,想想有时候我也很悲观,觉得活着好压抑,什么意思都没有!女生目光里的光芒彻底消失了。我想我和她不能再深入地去交淡了,生活和时代是一张网,我们怎么飞也飞不高,飞不远,只能像困兽一样只能疯狂地自慰了。

  我说,我叫马成,很高兴认识你。

  女生说,我叫车蒂,中文系的,希望有机会我们再能聊聊,你很健谈呢。

  我鼻孔哼了一声,自嘲地说道,其实我很堕落,像躺在一潭死水里,我已经搅不起任何波浪了,但情绪每天都很不稳定。

  车蒂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神情,她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一代衰老太快了,一过了二十岁就不可思议地接近了坟墓。我们这一代的命一定都很短!

  五

  周末我总要上诗歌之屋听那各种各样的人朗诵各种各样的诗歌。那也是没事干的人去的一个好地方。他们的诗其中有颓废派,有玩世不恭派,有没有底气的激情派等等,像菜市场上摆设的各种菜种一样,各人有各人的爱好,互不攻击和干涉。

  玛丽却是不喜欢这种地方的,觉得他们有点做作和矫情,比化了装的东施还恶心。

  她的爱好只是想和我做爱,然后吵着帮她找世界上还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这是一个美好的下午,窗外的阳光很灿烂,我又伏在阳台上看着大街上笨拙地爬行的动物。我已经不喜欢数来数去了,而是看着他们盲目地在运动。整个下午我都在看着这场交通的混乱怎么开始,现又看它怎么结束。我觉得白天是一个非常痛苦的日子,我觉得世界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没有一件事情是有意义的而且让我认为是有价值的。

  玛丽阴沉着脸走了进来,她这一次没有踢门。她说要死人了。

  我说是的,要死人了。

  玛丽说你要死叫我一起去死。

  我说好的来吧。然后做了一个跳跃性的动作,我说这个自杀的姿势是不是很美?玛丽惊恐地看着我。我的一只脚已挂在了阳台上,一只脚腾在半空,双手托着墙壁。

  她说,你要干什么呀,快点下来。

  玛丽哭了。她真的哭了,她说她已经三个月没来那个了,昨天呕得很厉害,是不是怀孕了?我望着窗外说,什么三个月不来了?玛丽跑上前把我拉下来,吼道,月经啊,你难道不懂吗?你快点陪我去看一下医生。

  我抽出一支烟点着,烟星在夕阳下仍能一闪一亮的。我说,怀了就打了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玛丽却抓住我叫道,你以为我是得了小感冒啊,说得这么轻松,你知不知道会要人命的!我说你叫什么,怕全世界不知道你有了吗?玛丽小声地抽泣着。她说,明天陪我去医院看一下医生好吗?我又喷了一口烟,烟雾弥漫上了玛丽的脸。我说好了,别哭了,不会有事的。

  要去的医院在五公里之外。那是一个相对保险的地方。玛丽没有涂上口红,也没心思化妆了。这个女人在干那事时放荡无比,上个医院却好像让她去杀人似的畏缩。她憔悴了,头发还乱蓬蓬的,发出一种怪怪的咸味。我把头扭向窗外,灰色的世界快速地往后面奔跑着。它好像把有意义的东西都纷纷地揣在怀里逃避着我。

  妇产科的人挺多的。有挺着大肚皮的少妇,还有满脸忧愁的学生模样的少女。

  玛丽如坐针毡,她时而又从队伍中跑回来,把我手里的报纸抢过去叫道,你还能悠闲地看着报纸,你知不知道我双脚已发软了。我把报纸夺回来说,你进去吧进去吧,一回生,两回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把玛丽推到了门口,然后又在翻着无用的报纸,报纸和世界一样无聊,广告和娱乐新闻如蠢虫一样爬满了版面。

  玛丽终于拿着一张化验单走出来了,她的脸色很难看。我说怎么样?玛丽却扑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我又问道,有了还是没?玛丽哽咽着说,两个月了。她说着就咬着我的肩膀,一点也不像当初那个踢门洒脱的女人。

  我扶着玛丽来到了手术室。门外等着打胎的人排了好几个。她们的脸色随着门里传出的杀人似的女人嚎叫声发生了丰富的变化。玛丽低着头,我感觉到她的脚在发抖,她的手也是冰冷的。

  玛丽。一个嘴边挂着口罩的医生在门口叫道。玛丽猛地抬起头,她眼睛迷蒙地望着医生又看着我。我说,进去吧。

  我听到了玛丽那一声声尖锐的叫声,它仿佛像一阵头顶上的轰雷,把我的头轰得一片空白。我想,这难道就是我二十岁的见证和礼物吗?电话是在一个中午响起的,是车蒂。她是诗歌之屋里唯一让我认为有听她朗诵的必要的诗人。她在电话里说,你现在到我宿舍楼下等我,我送你一件礼物。

  我说什么礼物?这个世界上还有有意义的礼物吗?车蒂却深沉地说道,是一件很有意义的礼物,你不要拒绝,我每个朋友都送上一份。我想了想,笑不出来。说,好吧,我现在就去。

  当我走到车蒂宿舍楼下的时候,我看见诗歌协会的几个校园落魄诗人也在。他们问我道,是车蒂叫你来收礼物的吗?我说是的,你们呢?几个校园诗人面面相觑,疑惑地看着我又望了望楼上。

  车蒂的头颅从阳台上露出来了。她在七楼,冬天的阳光像妖冶的女人嘴里吹出来的气,有点冷还有点怪味。这时有人惊叫了起来。车蒂从楼上一张张地散下满天的白纸,它们像一群翩翩起舞的蝴蝶悠扬而又快乐地飞翔着。我抓住一张来看,原来是她的诗稿。我看到了一句:荒芜的灵魂需要崇高的死亡来拯救!车蒂接着从阳台上跳下来了,这是一个让我们感到无比惊愕的和壮烈的动作。

  我听见大地嘣的一声又复归无比的安静,一朵鲜艳的血花盛开在我们的脚下,像冬天里一堆霜红的树叶。

  六

  我站在路口,迷茫地望着来来回回从面前经过的车。一辆长途汽车停在我面前,一个售票员从门口伸出一张不干净的脸问道:小伙子,走不走?我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她又看着我讨好地问道,走不走?我终于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汽车不情愿地慢慢开了出去。但是在十步远的地方,汽车又不放心地停了下来,售票员远远地向我招手道,走不走?这是最后一班车了。

  售票员不知怎么让我移开了脚步,我突然对她说道,等一等。

  汽车上了高速公路,售票员走到我身边问道,小伙子,哪里下车?我说随便。

  随便?售票员看着我,她的眼睛止不住地扫着我,我没有行李,两手空空。我感觉到了她奇怪的目光,说道,终点吧,就终点下。

  终点离我莫名地离开的那个城市有三百公里远,也是一个小城市。汽车开进这个陌生的世界时,天已经完全暗了。城市的街灯像一些鬼魅的眼睛在亮着。我走到哪都好像感觉到这个世界是一个阴气重重的世界,认定是它制造了玛丽在医院里发出那声声尖厉的叫声和车蒂从天空中坠落下来的姿势。还有白马的疯狂,彭扬的恶心及我现在没有灵魂的游荡。这个狗日的世界多么的没有意思啊!我在一个天桥底下躺着,天桥下躺着各种各样的人。我抽着烟,迷茫地望着天空。我想,我就这样过一夜吗,或者一直这样流浪在外面过下去?兄弟,能不能给支烟!有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像是跟踪了我多年的鬼魂的声音。我扭头看去,一个中年模样的留着长发的人在擦着吉它。我不哼一声,给他扔了两支烟。

  兄弟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中年人又问道。

  我说我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中年人哼地笑了。他说,看来你是一个迷路之人。我说是的,我从十六岁就开始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中年人靠了过来,他的手厚重有力,他吐了一口烟说,不是这个世界抛弃了你,是你没有发现世界!我说我早就发现世界了,它是一个没有意思的没有方向的罗盘,人类的灵魂站在上面已被转得东倒西歪了。

  中年人喷着烟不紧不慢地又说道,你像我当年的影子,一样觉得世界没有意思,但我那时选择了流浪,离开那个狗日的空虚的城市到处流浪,直到现在。

  我看着中年人,觉得第一次有人和我这么接近。我说,你要到哪里去?中年人说,去没有人去过的地方,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我说,不停的流浪真的深入了你的内心了吗?中年人却放纵地笑了。他的声音像饱满的钟声仿佛要穿透了这个城市。他说是啊,流浪不但深入我,你看看,还有身边这么多兄弟。

  我重又燃着烟,看着身边的这个世界,他们倒在地上像一堆被文明城市遗忘的垃圾。我想我是不是要和他们一样,世界已经彻底地把我忘记了?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想哭泣和流泪。我听见了自己的哭声,我站了起来对这座陌生的城市大声地嚎叫道,全能全知的上帝啊,我究竟在哪里!可是城市和天空都没有回音,它们仿佛已经无力咀嚼我的话语。世界仍然是那么安静和从容,霓虹灯依然闪着鬼魅的眼睛,漠然地在天空游来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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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