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B城回来后,吴教授递上了一份含糊其辞但却是语气坚决的辞呈,毅然决然地辞职了……这篇小说写完后,我却不知把它放到哪儿去了,一家杂志社来索要稿子,我想这篇《B城的邀请》正合适,给它后兴许能发个好位置。可我找遍书房的每个角落,就是没有它的影迹。
正着急,婶母来了。不好了,婶母一进来就叫嚷起来,你叔叔走了。
叔叔……走了?我似乎没听明白她的意思,到哪儿去了?不知道。婶母拉住我,带着一脸哭腔说,他把我的存折也偷走了,那可是我辛辛苦苦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血汗钱,他一下子就……婶母跌坐到沙发里,两手拍打着大腿。
多少钱?一万块。
我直看着她,您还有私房钱?婶母有些不好意思,那是我省吃俭用……婶母很快便理直气壮起来,凭你叔叔那个穷编辑,整天价就会读稿子,能挣回几个钱来?要不是我给他……我再懒得理她,继续埋头找我的稿子。
小三,你叔叔丢了你就不管么?婶母过来拖住我的手,一嘴唾沫星子溅到我脸上,又叫嚷起来,你小时候他可没少抱过你,给你买好东西吃,有时还帮你擦屁股,那回你……我打断她的话,他到哪儿去了?他哪里会告诉我?我只知道他把我的存折偷走了,婶母又哭嚎起来,那可是我后半辈的指靠啊,他这个狠心的狗东西就撇下我不管了。
他走前说过什么没有?我试图启发她。
没有,婶母摇摇头说,他一天到晚不搭理我,只是埋头读他的稿子。说到这儿,她又捉住我的手,他读你那篇稿子都入迷了,我喊他去吃饭都听不见……等等,我把她搀回到沙发里,你说他读我的稿子?什么稿子?我不知道。婶母在身上摸索了一会,终于拿出一卷揉皱的纸来,没好声气地递给我,就是它。
我接过来一看,哈,正是我要找的那篇《B城的邀请》,我没想到它居然在叔叔那里。
《B城的邀请》(上)这一天,吴教授突然接到了一封发自B城的信。望着信封下方那个遥远的地址,吴教授不免有些纳闷。他没到过B城,也想不起有什么亲戚或朋友在那里,是谁给他发来了这封信呢?带着这种疑问,吴教授手指抖抖地(是否激动)撕扯开信封的一头。随着那层硬纸的打开,有一张花花绿绿的东西越过他的手指,轻飘飘地掉到地上。有一刻,吴教授简直以为是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破茧(信封就是茧子)而出了。抹了抹有些昏花的眼睛,吴教授看清掉落在地下的是张彩纸。等拾到手里细细一看,才不免大吃一惊,那张彩纸竟是一张机票,由他所在的这座城市飞往B城的机票。
再接下来的时间里,吴教授都陷入到深深的迷惑中,是谁邀请他到B城去呢?他实在想不起B城有什么熟人。当然,对于B城,他还是听说过,在这个时代里,谁对B城没有过想象呢?在吴教授印象里,B城总是与一些颇为流行的词汇联系在一起,诸如繁荣、开放、中心、前沿、梦境等等。对那样一个充满了向往的地方,吴教授却无缘前去观览,不只B城,甚至对其他一些不大怎么样的城市,他都没有去过,这样说吧,在大学里默默教了半辈子书的吴教授,原就没怎么出过门。所以对于来自远方尤其是B城那种地方的邀请,吴教授惶惑之外,不能不又激动。只是不知道邀请者是谁,邀请的目的是什么。那个信封里除了这张诱人的机票外,竟没有任何一点点文字。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一时间,平庸乏味的吴教授一下子成了政治系的新闻人物。竟有这等好事?有人羡慕地看着他说。兴许是某个机构邀请你去参加什么会议。有人分析说。不管邀请者是谁,你都要去。有人鼓励他说。对对,多好的机会。众人都附和说。也许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吴教授做出了接受邀请到B城去的决定。
老伴还有些不放心。你这么大把岁数了,身体又不好,还出这么远的门。吴教授即刻反驳说,这是邀请,他们能不照顾一下?看他决心已定的样子,老伴也不说什么了,只是默默地给他准备要带的东西,衣服啦,材料啦,装了满满一书包。第二天一早,吴教授带的研究生小莘送他去机场。登机前,吴教授还叮嘱小莘说,那篇论文要抓紧完成啊。飞机爬高时,吴教授通过窗口望着他所居住的这个城市越来越远的影子,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兴奋。B城B城。他边咽唾沫边叨念,差点引起了服务小姐的注意。
在飞往B城的飞机上,激动不已的吴教授对他此行将要做下的事情没有丝毫的预感。
下飞机时,吴教授才有些茫然,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该到哪儿去呢?信封上并没标注一个具体的地址。照他的想象,应该有人到机场来接他的。于是,吴教授便眯起一双花眼,频频地朝四处打量。果然有两个人朝他走来。吴教授。其中一个胖子迎上前来叫道。握住了那人的手,吴教授才反应过来,你,你们认识我?胖子没回答,而是将他的手让给另一个瘦子。吴教授,欢迎您到B城来。瘦子连连摇着他的手说。胖子接过他的行李,便和瘦子一起拥着还有些愣怔的吴教授朝机场外走。
胖子拦了一辆出租车,并主动给他打开车门,瘦子将他搀上车去,然后也从另一个门里上来。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分别坐在两边,很亲热地看着中间的吴教授。出租车拐了个弯,便沿着宽阔的路面朝闹市区而去。
这时的吴教授没一点欣赏B城市景的兴致,心头却有了一种被劫持的感觉,某个电视剧中的情景急快地涌到脑子里。他不免恐慌起来,瞧这样两个人穿着奇异的花格子T恤衫和肥大的沙滩裤,一个腰里别着BP机,一个手里握着大哥大,尽管模样亲切,却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印象。你们,吴教授不禁颤抖起来,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胖子拍拍他的手说,吴教授,您认不出我们了?瘦子接上说,我们是您的学生呀。吴教授看看胖子,又掉头看瘦子,渐渐也觉得他们有些眼熟起来,急跳的心脏这才平息下了。原来……吴教授赶紧说,你们是哪一级的?胖子挠挠头说,还真想不起来是哪一级了呢。瘦子接上说,当时我们都不是好学生,不认真上课,专好捣蛋,还惹您生气。胖子愧疚地说,有一次我还给您背上贴过画。瘦子也叫起来,我也给您脚下丢过西瓜皮。两人越回忆越兴奋,神情里也充满了莫大的向往,让吴教授觉得,倘有可能,他们真想回去再干一回似的。尽管这没能使他愉快,但与这两人间的距离感却消失了。他们毕竟是我的学生呀,吴教授在心里说,何况他们大了。这样,他便也很有兴趣地问,你们现在干什么?胖子指着瘦子说,他在一家公司里任经理。瘦子也指着胖子说,他在一家企业当老板。吴教授感慨地说,你们都干得不错。两人都有些谦虚地说,凑合着混吧。吴教授笑笑说,我还以为是哪个机构邀请我参加什么会议呢,没想到是你们……胖子说,是这样,我们现在都有了钱,不愁吃不愁喝,闲得没事,有时就想到了老师。瘦子接上说,想您教书育人一辈子,吃吃不好,喝喝不好,没过上几天开心日子,多不容易。吴教授点点头,忽然又摇摇头,这个……胖子把戴着金戒指的手一挥说,所以我们就把您接出来。
瘦子拍着鼓囊囊的衣袋说,也热热闹闹快活几天。说到这儿,胖子瘦子互相看看,得意地笑了。吴教授看看胖子瘦子,也随着他们笑了。
热烈地闲聊间,出租车来到一家豪华的饭店前。胖子和瘦子将吴教授搀下来,直朝饭店里走去。进了个布置讲究的包间,安排他坐下,胖子和瘦子又分别给他点烟、倒茶,神情里含着难得的恭敬,末了又让他点菜。胖子说,拣您愿吃的想吃的没吃过的狠狠点上一桌,不管花多少钱,我们也给您掏。瘦子也说,把您接到这儿,就是要让您吃好喝好玩好,也开上一回洋荤。吴教授感动地点点头。这时刻,他真正体验了一种被敬为上宾的感觉,这种他不曾品尝过的感觉实在是令他迷醉。到底是我的学生呀。吴教授频频在心里感叹,先前因为职业而起的一点点不甘和委屈心理也烟般地散去了。席间,胖子和瘦子轮番给他夹菜,敬酒,这个下去了那个上来,直弄得他有些应接不暇。吃喝得差不多了,胖子招招手,进来一个拿着琵琶的姑娘,坐下弹了一支欢快的曲子。胖子告诉吴教授,这叫“背景音乐”。瘦子也打个响指,又进来一个披红绸的姑娘,在那个姑娘的琵琶声里翩翩跳起舞来。瘦子告诉吴教授,这叫“伴奏舞蹈”。吴教授虽然是头一回见到,心里却明白,这都是给他的吃喝助兴的项目。现在都时兴这个了?他不禁说出了声来。胖子和瘦子连连点头,是是,比这好的项目还多得是。说着两人又一声招呼,进来两个打扮妖冶的小姐,一左一右傍着吴教授坐下。吴教授却站了起来。不不。他连连后退了几步。见他这样,胖子和瘦子便摆摆手,让两个小姐下去了。老师,您别生气,两人又把吴教授搀回到饭桌前,我们现在已经不是您的学生了,所以您就不用在我们面前为人师表了。说着,胖子和瘦子互相挤挤眼,一宽一窄的两张脸上满是坏笑。
吃过了饭,胖子和瘦子又驱车送吴教授到他的住处(一家高档宾馆)。进了门,一个小巧玲珑的姑娘迎上来,吴教授的感觉是,这个姑娘早就等在这儿,而且还与胖子和瘦子认识。在那姑娘的带领下,吴教授随他们进到一个带套间的房子里。里面布置得很豪华,两张大床外,沙发、电视、空调一应俱全,浴室也很干净。进来后,胖子和瘦子就对吴教授说,老师,您休息,我们就不再陪您了,您的一切活动都由这位小姐负责。说到这儿,胖子凑到他耳边,悄声说,您在这儿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千万别客气。瘦子也凑过来说,我们已经给您付上了钱,您尽管放开心玩就是了。听着他们的话,吴教授想点头,又想摇头,心里忽然有些恐慌。胖子和瘦子说完了,就不再理他,只是告诫那个小姐说,千万陪好吴教授啊。那个小姐连连点头,放心吧,保他满意就是了。胖子和瘦子走到门边,又回过头,一起朝吴教授挤着眼睛说,老师,祝您愉快。吴教授想叫住他们,你们……那小姐却拖住了他。来吧你。小姐说。
在我的印象中,叔叔和婶婶从来不是一对快乐的好夫妻。据邻居们说,打从结婚的第一天,他们就打起仗来,那一夜,叔叔是在地板上度过的。从此,他们便隔三岔五地闹腾,很少有过安生日子。不能说婶母对叔叔不好,也无法说叔叔待婶母不行。逢到下雨,婶母也去叔叔那里送伞;逢到夜班,叔叔也到婶母单位去接。但不知怎么回事,一回到家来,三两句话过后,两人便抓到一处。由于叔叔身子弱,在和婶母叫闹的过程里,渐渐就处在了下风,每每被身高马大的婶母骑到身下。叔叔很苦恼,却也无可奈何。你给我去狠狠揍那个熊娘们一顿,有时叔叔干脆来请我帮助,也替我出出这口恶气。我当然摇手拒绝了。叔叔很生气,悔我过去白疼你一场。跺跺脚走掉了,总是很久不到我这儿来。
在那些日子里,叔叔染上了酗酒的恶习。叔叔的酒量并不大,所以一喝便醉,醉了便丑态百出,诸如躺到马路上睡觉,在办公室里尿了裤子之类的事时有发生,有时还会干出更加荒唐的事来。那次,一个并不漂亮的女作者到报社来,正巧叔叔醉酒了,上去便抱住人家亲嘴,并许诺说,只要让他睡上一觉,女作者的稿子便可以每天都得以见报。女作者脱身后找到报社领导,恶狠狠地大闹了一通。为此,叔叔落了个记大过的处分,刚升迁不久的编辑部主任的职位也让给了别人。并且这事也立刻被婶母知道了,叔叔回到家后又挨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叔叔感到窝囊透了,捧着肿胀的脸跑到我这里,抱住我就大哭起来。我要和她离婚,叔叔抽抽搭搭地说,我要和她离婚。当然,我知道叔叔只是随口说说了事,真要离婚恐怕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
平心而论,叔叔身上的所有缺点都不掩盖他是个好编辑这个事实,恐怕这也是我们叔侄亲如父子的一个关键因素。我想,正是在叔叔的鼓励和教导下,我才学会了写作。在我看来,在写作上,叔叔是我真正的老师,所以我写了东西,总是要首先请他指正。叔叔也乐意看我写的稿子,说是读起来亲切。不用我怎么请求,叔叔便很负责任地给我的稿子提起意见来,往往总是五条以上,意见既中肯又详细。当然这些意见大多我都不会采纳,为此叔叔时常耿耿于怀。看来你叔叔算是不行了。
他颇有些颓唐地说,神情里又布满了那种失落感。我看了心里也有些难受,后来写了稿子,便不再拿给他看,免得又刺激他,比如这篇《B城的邀请》,我就不记得送给他过。可不知怎么回事,这篇稿子还是到他那儿去了,而且让我想不到的是,它竟然还惹出了婶母的不满。
《B城的邀请》(下)十年前的一天夜里,吴教授在忙乱了大半个钟点后,终于沮丧地从老伴身上滚落下来。老伴依旧躺在那儿。过了一会,老伴才朝他说,你别是废了吧?吴教授一下子坐起来,我怎么可能……他不甘地说。老伴睁开眼,用眼角的余光看他。从那两道并不明亮的光线里,吴教授读出了她暗含在心底的疑问,其间似乎还掺杂了几丝嘲讽。吴教授禁不住停住嘴,同时又将目光投到自己裆下,那东西,那东西却依旧耷拉着,没有一点朝起抬头的意思。吴教授不由得夹紧两腿,身子也又无力地躺倒了。这是怎么回事?吴教授在心里问自己,我才四十几岁,怎么就这样了呢?……在随后的日子里,苦恼不已的吴教授在老伴的陪伴下,也几次往医院走去,可还没有进到门诊室,便又红着脸退出来。我实在没有勇气……吴教授擦着满头的汗说。
有一天,老伴从外头回来,打包里偷偷摸摸掏出一张纸,慢慢朝他递过来。吴教授接到手里一看,竟是电线杆上那种随意张贴的告示,不禁便有些恼,我怎么能到那种下流的地方脱裤子……话没说完,老伴便夺过纸去,揉作一团,直直地抛到他脸上。你去死吧你。老伴恶恶地说出这么一句,便转身进了另一间屋去。就从那天起,老伴将铺盖从他们那张共同睡了二十年的床上搬走了,留下吴教授孤孤一个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完了,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叨念,我这辈子算是彻底完了。只有到了白日,站在高高的讲台上,面对他的学生们慷慨激昂地讲课时,那种痛苦和不安才被忘到了脑后。可到了夜里,听着老伴在那边一声声叹息,心里也便又被那种莫大的伤感笼罩了。有时老伴也会过来,让他再试一回,结果依旧是不行,愧疚和羞辱也便又朝他袭来。这样,吴教授便越发地惧怕起老伴来,尤其是夜里,每每将门板闩死,并在心里一遍遍祈祷,千万别过来,你千万别过来……十余个年头就这么过来了,随着年岁的增大,老伴的渴望渐渐淡了,他的愁闷才也随着远了去,都已是入土半截的人了,谁还有心思再想那种事?吴教授这才真正平静下来。与此同时,他也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僵死的人,一个让人不知说什么好的植物人……但作为他的学生,那个胖子和瘦子其实并不知晓他们的吴老师的这个稳秘。因为脑子里依旧留有这个当年对他们严厉且古板的老师的一点点怨恨和偏见,在一次醉酒后,他们忽而心血来潮,才想到了这个充满着玩笑色彩的主意,捉弄且报复一下总是不能给他们留下好印象的昔日老师。可他们实在没有想到,这个主意的实施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成全了这个已经不幸了十余年的人呢?胖子和瘦子走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对于夜晚的到来,吴教授有一种本能的敏感,尤其是当着小芳(吴教授已经知道,这个陪他的小姐叫小芳)这样漂亮妖冶的小姐。小芳的不肯离去和搔首弄姿的动作,使吴教授在短暂的犹豫后,很快便明白了她的(同时也是胖子和瘦子的)真正意图。当然,最初的时间里,吴教授不免紧张起来。在小芳眼里,这个害羞的老头还不可思议地夹紧了两腿,这使她觉得好笑,也越发激起了她要挑逗他的欲望。于是,她先将自己的衣服脱了,然后蛇一样扭着丰腴白腻的细身子上来,捉住吴教授的裤带,就朝下拽。在吴教授不算太短暂的一生里,实在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甚至不曾见过这么美丽的一个少女的身子(他与老伴的新婚之夜似乎是在黑暗中度过的),这个女人放肆的性动作实在是大大地刺激了他,在片刻的愣怔之后,压抑了十几年(也可以说更长久)的欲望便一下子被激活了。那一刻,吴教授只觉得自己的裆下一阵激烈的躁动。在最初的时间里,吴教授简直疑心是一条活泼的泥鳅打泥泞里奋力弹跳起来。当他睁大了昏花的老眼,看出是自己那根耷拉了十余个年头的东西不可遏制地翘高了头时,一股发自全部身心的狂喜刹那间便彻底笼罩了他。就是在这种亢奋的状态里,吴教授在遥远B城的这家宾馆里抱住了专做肉体生意的女人小芳……这一次不仅进行得十发顺利,十分充分,而且在经过了多半夜的歇息后,天亮时分,吴教授还强行(打扰了女人的睡眠)进行了第二次,而且这次,还使处于麻木状态的小芳也渐渐兴奋起来。完事后,小芳还满意地拍拍他的脸说,老家伙你还真行。这充满夸奖意味的话,使吴教授心里也孩子似的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甜蜜。那时刻,疲乏且畅快的吴教授坐在床前,两手抚着膝盖,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通红的日头,身子一阵觳觫,眼睛忽然发起热来,两滴滑滑的东西顺了脸腮往下淌,直滴到在他身边酣睡的小芳身上。你醒醒,吴教授颤抖着手指推推小芳的身子。你使我变成了年轻人,吴教授对微微睁开眼的小芳说,我很感谢你。说着,吴教授竟不觉伏下身子,以一个标准的姿势趴在小芳身前。被困意袭扰的小芳张了好一会眼,才看出吴教授摆出的是一个叫做“跪”的动作。算了吧你。小芳懒懒地说出这么一句,又沉沉地闭上眼睛。一切似乎都安静了。
突变是在大约一刻钟后开始的。正在昏睡状态中的小芳突然被一阵响声惊醒,急慌地睁眼,不禁一下子呆住。小芳吃惊地看见,刚才还是欣喜万分的吴教授此刻竟然嚎哭起来。我干了什么?吴教授挥起枯瘦的手臂,狠狠地击打在脸上,我干了什么呀?又抬起脚来,一下下踩在地上。都是你,吴教授转过头,直直地盯住小芳,都是你这个臭婊子害了我。小芳呆怔了片刻后,才慢慢爬起来,你这个人真是反复无常。小芳走进卫生间,使劲撒了泡长尿,出来时却看见吴教授趴在床上,张长着脖子,一伸一缩地呕吐,随之几团绿沫滴滴答答地喷溅到地毯上。小芳用被子蒙住头,紧紧地屏住呼吸。闻不见什么了,但吴教授的咒骂声却依旧听得清晰。这两个王八蛋,下流胚,是存心害我呀。小芳知道吴教授骂的是胖子和瘦子。过了好一会,兴许他是累了,呕吐声和叫骂声才渐渐止住。小芳试量着探出头,却又看见吴教授已经穿好了衣服,提起他那个大兜子,磕磕绊绊地朝门外走去。小芳这才从被子里钻出来,上去抱住吴教授,嗨,你到哪里去?吴教授拼命甩动他的手,松开,你这不要脸的小婊子。小芳紧紧捉住他的胳膊不放,你不能走,你的那两个学生不会饶过我的。吴教授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松开松开。吴教授频频挥动拳头,一下一下地打在小芳身上……吴教授的发作总算过去了。在关闭了他大半个上午后,小芳提了一篮子食物回到宾馆。打开门,见吴教授正在卫生间里洗澡。看见她进来,吴教授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红红的,两条瘦腿也不由地夹起来,但那件东西却还是探出了头。吴教授尴尬地笑笑,匆忙揩擦几下,便抖抖地走出来,试探着上来拉小芳。小芳躲开去,你干什么?吴教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是不是再做一回?小芳用篮子挡住他,我白天不愿干这事。她放下篮子,一样一样地往外掏食物,再说,你的学生也没给我这份钱。吴教授的两只手在胯上抓了两下,叹口气,只好坐下去穿衣服。这两个小狗日的。吴教授嘴里咕噜着说。小芳将食物摆好,招呼他去吃,随便和他聊着,你那两个学生待你不错,这种事还想着你。吴教授转头朝窗外看,可我回去该怎么见人呀?小芳推了他一下,你呀,真是个伪君子。吴教授摆摆手,将头低下去。过了一会,吴教授问他,你干这种生意,一天要多少钱?小芳看着他说,像这样陪你,一天要两千块。吴教授瞪大了眼,天哪,像我们可怎么来得起呀。小芳接上说,所以要好好感谢你那两个学生呀。吴教授不再说什么,转头又去朝窗外望。小芳将一块烤鸭肉递到他手里,快吃,下午我领你去外头逛逛,也好欣赏一下B城的风景。
对于在他那个城市的大学里待惯了的吴教授来说,B城留给人他的印象实在是太复杂了,在这里,他看见了那么多他没见过同时也体验了那么多他没体验过的事情。但话又说回来,这些事情其实又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主题,那就是性。这天下午,吴教授在妓女小芳的陪伴下到B城的街道上去观光。小芳领他去的就是他们居住的这家宾馆所在的街道,这是B城最有名最热闹最繁华最温情的一条街,叫做“美食街”,到B城来的人必须要到这儿来(吴教授的学生当然要把他送到这儿来),不到这儿来就等于没到B城来,完全可以说,美食街就是B城的缩影,就是B城的象征,就是B城的骄傲,就是B城的光荣。头一次到B城(同时也是美食街)来的吴教授惊讶地看见,这条街的每条巷道里,每幢房屋里,每个招牌下,每个门口处,都有男人和女人在一处幽会(此二字所有可能包含的任何内容都可以在他们之间找到对应),空气中浮动着各种各样(男人和女人)的笑声,而且那笑声中还飘荡着一种黏腻的气味。吴教授抽动着鼻子,辨别了好一会,才吃惊地恍然大悟,那是精液和经血相混合的气味。说来奇怪,在这条街上嗅到这种气味,吴教授却觉得如饮了美酒一般地沉醉,这感觉实在是让他愕然。嗅着那气味,再注目这位傍着他飘飘欲仙的小妓女,吴教授腹下胀疼难忍。幻觉里,吴教授觉得自己像一只蹲居在岸边的蛤蟆,对着一片汪洋大水鼓噪呐喊。是块砖头也要燃烧了。吴教授叨念着说。在这种精神状态里,吴教授看见自己裆下那根东西伸展开来,像一条频频喷吐红信子的蟒蛇游出他的两腿,饶过他的身子,撩开小芳短薄的衣片,直朝她两腿间爬去……那些日子里,在放荡的B城(同时也是美食街)的那家宾馆里,在经验丰富充满敬业精神的妓女(名叫小芳)的陪伴下,我们幸福的政治系教授吴先生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膨胀着欢乐(当然也有疲劳)的时刻。转眼一个星期过去(在这段不算长也不算短的日子里,那个浮游在西边天空的耶和华造了光,造了空气,造了水,造了大鱼、飞鸟以及牲畜、昆虫、野兽,又造了人,终于他要休息了),吴教授也要离开小芳,离开B城了。意识到这一点,吴教授张开越发枯干的的手臂,紧紧抱住小芳(同时不也是抱住着B城么),恋恋不舍地叫喊,再给我一次吧,再给我一次吧。这样说着,吴教授昏花的眼里又流出两行咸涩的泪水来。但这丝毫没有打动小芳,这个已经顺利做完皮肉生意的女人态度决绝地推开了他。你的学生只付给了我七天的钱。妓女小芳明确而无情地指出说。吴教授总算听清了她的话。品味着她话里的意思,吴教授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看来我只有离开这儿了?吴教授还有些不甘地叨念。小芳拿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张,直递到他手里。当看清了那是一张飞回去的机票时,吴教授终于不再说什么了。这是你的学生为你买的。小芳又指出说。
这两个狗日的。吴教授在心里咕噜一句。
他的那两个学生当然没有再来为他送行。不过在吴教授看来,也许这样更好,不然,说不定他要在那两个狗东西面前出洋相哩。这一天的早晨,伤感的吴教授含泪告别小芳,告别B城,登上了返回的飞机。透过窗玻璃,吴教授忽然看见机场里有两个人在朝他招手,从那一胖一瘦的轮廓看,或许那正是他那两个学生呢。意识到这一点,吴教授赶紧转回脸来。他们果然还是来看我的笑话了。吴教授觉得自己的脸急快地红了。
回到家后,正碰见他带的研究生小莘来,而且她把刚写完的论文也带来了。吴教授没有接她的论文,而是直盯着小莘的身子看。几乎到这时,吴教授才发现这个跟了他已两年多的女学生也是有几分姿色的。老师您怎么了?小莘纳闷地问他。吴教授反应过来,脸上不由得又热了。你走吧,吴教授赶紧说,我要休息。小莘走后,吴教授放松下身子,并且盼望老伴快些回来。天傍黑时,老伴终于回来了。一照面,吴教授就抱住她的身子,使劲朝床上按。嗨,你个老东西。老伴急急地朝他喊。不过才喊了两声也便明白过来,并主动脱去衣服,试图摆出一个十余年没再摆出过的姿势。但吴教授却停住了。此时,吴教授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裆下。说来奇怪,他裆下那根挺拔了七天的东西又一次耷拉下来,且一副软稀稀垂头丧气的样子。哎呀——吴教授凄厉地叫出一声,便猛然间倒在床上,两条腿抖抖地夹在一起。操你娘。
老伴恨恨地骂了一句,提上裤子,便拉开门出去了。吴教授缩在地上,紧紧地闭住两眼。这是怎么回事?吴教授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回来的第二天,吴教授就向系里递交了辞职报告。由于种种原因,我觉得我已完全不适合再任政治课教师……吴教授在报告中含糊其辞但语气坚决地说。在等待批复的日子里,吴教授不断想起他在B城的经历,想起那个叫小芳的女人。有时,吴教授又疑心一切都是梦境,抑或是自己的想象。但有那两张机票作证,他又不能不打消这种可怕的念头。不管怎么说,他是不可能再一次回到B城,再一次见到小芳了。想到这一点,他心里既感到悲伤,同时又觉得温馨,因为,他毕竟是去过B城了,而且他还拥有了一个名叫小芳的美丽女人。
婶母同我叫闹了一番后,总算平静下来。报警。她说。
我不同意。说不定叔叔哪一天就回来了,干吗报警?你以为我是怕他回不来了?婶母翻我一眼,我是担心我那一万块钱被他糟蹋了。
我不再理她。我将稿子整理了一下,装进信封里,写上一个地址。我去发掉这封信。我说。
婶母明白我这是驱赶她。我看说不定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婶母盯着我,一脸狡猾的神情说。
我避开她的眼光。我怎么知道?我耸耸肩说。
把那篇稿子塞进信箱后,我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在这篇叫做《B城的邀请》的小说里,我其实是企图描画一个地狱般的地方,可它留给读者的实际效果会不会是一种类似天堂的错觉呢?我也不知道此刻我怎么产生了这样一个疑问。但望着信箱上那个已经闭合的嘴巴,我又实在没有办法将它取出来,再检阅(甚或修改)一遍。算了,我安慰自己说,文章既已写出来,就已经交给读者了,一切全由他们评论了。我还照着那只绿色的信箱挥挥手,开发随它去吧。
夜里,因为无事可做,我便一直在看电视(我从来没有这么专注地看过电视)。
终于等到了晚间新闻节目(好像是专门等它似的),我看见一个我不太喜欢的播音员用干涩的嗓音说,由于突降暴雨,一架飞往B城的班机中途坠毁,机上人员有可能全部遇难……我霍地站起来。我的叔叔别真的在那架飞机上吧?
作者简介:
王涛,男,1964年生,山东东阿人,二级作家。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曾任《山东文学》杂志社编辑、《中国作家》杂志社特约编辑。主要致力于小说、散文写作,有作品100万字,出版有小说集《乌龙镇话语》、《乌龙镇笔记》、《城市与人》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杂志转载,入选多种文丛、选集,若干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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