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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男人在干啥 作者:刘建芳

 

  男人究竟想干啥?那些自诩聪明的女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一个官居要职的男人和一个女人以最危险的爱情相爱的一次约会开始了。在离婚和私奔的问题上,女人和男人争吵起来。女人说私奔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而离婚可以结束旧的开始新的。男人说离婚是一场持久战,弄得伤痕累累到头来还得安息在前妻的怀抱中。女人说私奔没有安全感爱情会在盲目的奔波中褪色。男人说褪了色的爱情不是真情,我几十岁的人了就想追求一次真情。女人变了脸,女人说你怀疑我对你没有真情,这说明你对你前妻还是有感情的。男人说,我对前妻有感情就不会和你有春天的这次约会。女人哭了起来,女人边哭边撒娇,女人说男人若不离婚,她和他的事就算完了,她希望明媒正娶,她决不私奔。男人不为女人的娇气所动,男人一瞬间变得冷漠起来,男人说,你想怎么就怎么,除了私奔,我没有别的路走,如果你和我的前妻一样只对我的官职感兴趣,我何苦要走离婚这步路?女人呆了,她没想到男人竟然说这种话,女人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跟男人分手,这样分手了好像自己真的图男人的官职了。女人心里虽说不舒服,但女人还是决定跟男人私奔。男人见女人答应了他,男人脸上的阴影没有规则地跳荡着,他拥抱女人时,女人觉得他的心肠是坚硬的。女人抬起头时看到了男人的眼泪,男人的泪珠也是坚硬的,梆当梆当砸在她的头上。

  男人钟忠和女人小枝就这样撇开了身后的所有事来到了一碗泉。他俩是瞎摸到这里的,女人心里沮丧极了,她有很多怨气,但她不能表露,她认定自己是男人的,她不能否定这种感情,男人就是被她的这种感情引诱的。她想到一个身居要职的男人被她引诱,她就有点发狂,她同样也迷恋自己的这种狂热。女人妖气地缩在男人怀里说,你突然消失,那个城市里围着你转的人怎么办?男人说,他们会围着我的后继者转的。女人说,你想住在这里?你真的想种田呀?男人说,我想在这里过清静的日子。女人溜出男人的怀抱一直向前跑去,男人觉得好玩,他去追女人,他没发现女人的不满,他以为女人是逗他开心。

  一碗泉是一个优美的地方,花丛中有一个美丽的喷泉,会喷出一碗又一碗波浪形的泉水。这里没有任何厂矿,只有十三局、十四局这些铁路住宅区。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一个设备先进的铁路医院。人口不多,却都是有钱人。

  不远处是一望无际连绵起伏的沙丘边缘地带。几十亩鱼池,波光粼粼,成群的鱼昂然、优雅地跃来跃去,溅起的水花引得一群低飞的小鸟乱叫着惊慌逃走。正午时分,烈日炎炎,只有远处一个简陋的小棚和两间黄泥小屋,遮出了一点荫凉。

  大明拿着长烟锅抽旱烟,坐在那里不停地喘息。那浓黑的烟圈环绕在他的周围,使他那张黑脸上的汗珠看上去更加触目惊心。棚前的晒衣竿上,晾着几件塑料衣裤。

  大明抽完了一锅子旱烟,他的目光落在远处拉网的妻子身上,感叹自己娶了一个能干的老婆。他得意地摇晃着脑袋,夏天的热气软化了他,他挣扎了好几次,才站了起来,他从凉棚里拿了一个破草帽慢慢移到金梅前,他把草帽扣在金梅头上,金梅冲他笑笑,布满干皮的嘴唇就咧了许多口子,鲜血朝着下巴滴落下来。大明把目光往下移,他看见金梅脸上布满了黑斑,一蓬焦黄的头发湿湿地贴在亮顶的头皮上。

  大明盯着那亮顶的头皮,心里怪怪地难受,眼里涌出了泪水。他怕她看见,就背过身去。他和金梅都是国家大型企业下岗的职工,找一个当官的远房亲戚帮忙,从银行贷款来一碗泉承包了几亩鱼池,慢慢还清贷款,又慢慢扩大了鱼池的经营。他和金梅就这样干着,他像农民一样抽长烟锅旱烟,金梅像农妇一样赤着脚,他们已挣了不少钱,但他们还想挣多多的钱,下岗的那段日子像恶梦一样老困扰着他们,他们害怕没钱的日子。他俩常常梦想挣够了一辈子的花费,就回城过清闲的日子。有梦想的日子才快乐,大明和金梅的梦想很实际,白天看着太阳饲养鱼,晚上看着星星数钞票。大明的泪水就这样硬生生地吞回了肚里,他就是在这时看见那一男一女的,女的在前边跑,男的在后边追,女的还年轻,男的好像已是老男人了。大明让金梅看,金梅说,有啥好看的?老父亲追女儿,现在的孩子难管教。她虽这样说还是直起身向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望去,那一男一女越来越近。金梅说,不像是父女呀。大明却傻眼了,他认出那男的是谁了,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的男人是不可能到这种地方来的,大明觉得自己的眼睛在烈日下出了毛病。他用手狠狠地揉了几下眼睛,想看清楚些。

  那一男一女很快来到大明和金梅面前,女的蹲在池边去看鱼,男的走到大明眼皮底下,问大明鱼池能不能承包给他几亩。大明不敢吭气,这个男人明明就是钟忠,连他的声音确凿无误都是那个政界要人的。男人见大明不吭气,才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他看了大明一眼就脱口而说,你是大明?大明说,钟叔,我找你贷了款就来这里养鱼了。钟忠认了大明,才有点后悔。看大明一脸老实的样子,又觉得坏事也许会变成好事。

  大明叫过金梅,高兴地说,这就是给我们找人贷款的钟叔,当初钟叔真是救了我们。金梅说,没有钟叔的帮助就没有我和大明的今天。钟忠说,你们的今天?大明笑了,我们的今天就是有几十亩鱼池,这都是我们自己开发出来的。大明说着把钟叔邀请到凉棚里去坐。钟忠说这里这样简陋,还这样艰苦啊?大明不好意思,大明说等回城了再过好日子。钟忠不吭声,望着远处发呆。大明看见鱼池边的女人好像在生闷气,大明就说,钟叔,您怎么来这里了?钟忠急速思考了一下,噢,我辞职了,和前妻办了离婚,她是我的第二任妻子。他指了鱼池边坐的那女人一下,给大明篡改并简化了他的全部故事。大明傻笑了,钟叔,像您这样的大官也下海啊?钟忠说,我算什么大官呀?大明说,反正您是我见到的最大的官了。大明接着说,钟叔,您真的想养鱼呀?钟叔说,想,非常想,你承包给我几亩如何?大明说,说什么承包呀,送您几亩,反正您也是新鲜几天,新鲜劲一过,您走了,这鱼池还不是照样是我的。钟忠说,你这样看我?这不行,我买你三亩鱼池,你说个价钱。大明看钟叔是认真的,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天晚上,大明把钟叔和那个女人安排到不远处村子里的一个熟人家里去借宿。

  大明的熟人其实是一个孤寡老人,她好客热情,一个劲地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的房子闲也是闲,住了人就有了活气。老人不停地给新房客讲五十年前的往事,讲她的老头子死时没给她留下一男半女,她抱着老头子的相片过了几十年。她说老头子是为救她死的,她说老头子死的那天下午正刮黑风,她赶了几只羊回家,到了桥头,一只山羊跳下了水渠,她赶紧跳下水去捞山羊,结果山羊拉着她下沉。刚巧她的老头子来找她,就跳下水捞她和山羊。她说,那时黑风太大了啊,老头子把她和山羊推上了渠坝,老头子却让黑风弄去了。从她的话里捉摸,其实她男人死时才二十多岁,她却一口一个老头子,好像跟他过了几十年似的。老人讲到老头子死去时哭了,钟忠一直不停地安慰她,小枝不理不睬的。小枝觉得挺累,好几次她想轰走这个不知趣的老太太,都又忍了下来。老人没看出小枝的脸色,老人继续说,她老头子死了后,她恨死了那只山羊,是山羊引诱她去送命,结果老头子替了她,她说她活剥了山羊的皮,让它给老头子陪了葬。老太太绕来绕去一直讲那只山羊,终于讲困了时,小枝已拉被子躺到了床上。

  钟忠送老太太回去后在外面站了很久,不知为什么,老太太的故事让他觉得天空有一个大黑洞,那黑洞本来离自己好遥远,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引诱着自己快速向那个黑洞移去。他有点恐惧,怕自己被天空的黑洞吸去,就回屋了。小枝蒙着被子睡了,他推了她一把,她没反应。他躺在她身边,怎么也睡不着,就瞪着双眼看屋顶。小枝伸出头看了他一下,见他这样,以为他后悔了这次选择,她心里就有点窃喜。她索性也不睡了,你后悔来这里了?钟忠说,我只是在想那老太太的事,人间自有真情在啊。小枝说,何以见得?钟忠说,她守了他一辈子。小枝说,怎么能证明她是为他守呢?也许她是没找到合适的出嫁人选,耽搁了。钟忠说,你可以这样说,可她为了他剥了山羊的皮。小枝笑了,剥了山羊的皮能说明她爱他吗?她如果真爱他,陪葬的就该是她而不是那只可怜的山羊了,山羊有什么错呢?小枝说这话时眼里亮闪闪的。钟忠被这种亮闪闪的东西刺了一下,他拒绝看小枝的眼睛。但小枝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小枝能够战胜他那不可估量的重量和固执的愿望,他明明被老太太的真情感动了,偏偏到了小枝这里感动他的东西就变了味。小枝见她的话对他打击太大,就鱼一样钻进了他的被窝里,她点着他的鼻子,你放心,如果掉进渠的是你,我自个会去陪你。钟忠似乎被震动了,他紧紧地拥住了小枝。小枝被拥紧透不过气来,她想:这个男人怎么了?他对感情的事也太上心了,他似乎听不得感情色彩强烈的话,他过去难道从没听过情话?抑或是他从来就没得到过真情?这一夜就像烟火一样明亮,伴随着小枝那美妙的声音,钟忠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在他感觉的深井里,应该有这样一个美丽的梦境,他愿意在这个梦境里老去,愿意自己就这样安详地熄灭。这是一个重要的梦,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反复从记忆中寻找这个夜晚的每个细节,每一瞬间,似乎这样可以偿还他一生的感情空白。

  大明去安顿钟忠和那个小女人时,金梅坐在凉棚里看鱼池,后来又看天上的星,再后来她就回那黄泥小屋睡觉了,睡了很久都没有睡着。那小女人的艳丽使她陷入了无力的惊愕中。这是一个重要的启示,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新的打算。她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这样年轻的女人会跟一个老男人,这种现象对老女人是一个威胁,对不漂亮的女人也是一个威胁。这个启示很模糊,好像一种幕布遮住了太多的细节,她觉得自己手里抓住了很多东西,又觉得这些东西顷刻就会化为乌有。

  大明回来时金梅还没有睡着,她睁着一双空茫茫的眼睛盯着大明看。大明被这种眼光看得发毛,就小心翼翼躺在金梅的身边。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

  他不由得去看金梅,她目光怪怪地盯着他。他有些紧张,他就闭上了眼睛。金梅却出其不意地说,那个女人好年轻啊。大明说,又年轻又好看,当官的人就是有福气。

  金梅想发脾气,她觉得大明的话里有股味道,可他也说的是实话,她找不到发脾气的缺口。大明也没有睡意,他的神情恍恍惚惚的。金梅推了他一把,她真是他的老婆?大明顺势抓住金梅的手说,他告诉我她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怎么会呢?金梅说,狗屁,我看他是领了那小女人来这里鬼混的。大明掐了金梅一下,你别瞎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们的恩人?金梅尖叫了一声,他是恩人,他老婆也是我们的恩人,我当时找了他老婆,他老婆帮了忙,你才见到他的,你忘了?我觉得我们该把这里的情况给他老婆通报一下。大明说,千万不敢捅这个漏子,你疯了。金梅的嘴唇颤抖着,你才疯了,我看你是袒护那个妖精女人。大明说,无论怎么,他是我们的恩人,恩人和爹妈一样亲,你知道不知道?听我的,我们只当他是恩人,别的一概不管,行吗?金梅蜷缩在床上,她在大事上一直听大明的。大明忽然嘿嘿笑了两声,猛地翻身压住了金梅,他急迫地想成好事。他的激情有点陌生,金梅用力掀开了他,我今天没心情,我不要干这种事。大明不耐烦地皱着眉头,你从来不这样的,今天怎么了?说着又毫不留情地压在了金梅的身上。这时候大明听见身下的金梅像哭似的尖叫了一声。大明说,你还是喜欢我这样。金梅尖叫着骂了句讨厌,就任凭大明折腾了。

  第二天,钟忠领着那个小女人早早来找大明了,钟忠很认真地说要买大明的三亩鱼池,他还说要在这里盖几间小木屋。大明啥话都没说,就指给了钟忠三亩产鱼量最高的鱼池,他不要钟叔的钱,他让钟叔去盖房子,他说鱼池是他报答钟叔的。

  钟忠很爽快,就说他年底给大明钱也行,他说这钱是一定要给的。那小女人说热得受不了,她快中暑了,就拉着钟忠走了。

  金梅看了一眼那远去的一男一女,忽然拉了一条哭声,你怎么可以这样干?你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把三亩上好的鱼池给了别人,你当不当我是你老婆呀?大明说,不是别人,他是我们的恩人,给三亩鱼池有啥?不是他,我们不知现在沦落成什么样了。金梅说,恩人恩人,我看成了我们家的讨债鬼,那鱼池是拿血和汗换来的啊。

  金梅威胁要离家出走,她说让大明一个人留在这里讨好那个小女人。大明就看着她不让她走。金梅这样一闹,大明就生出一些烦恼来。

  钟忠找了包工队,两间小木屋很快就造好了。

  钟忠和小枝像模像样地居家过起了小日子。他成天在阳光下曝晒,脸很快变得黑红和粗糙起来。小枝怕中暑,常常躲在小木屋里看书。她不习惯这种生活,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她不久前自己选择的。无聊时,她就站在窗前看钟忠,她怀疑她竟会爱上这样一个人,你看他现在的样子,穿着土洋结合的怪衣服,抽着长烟锅,干着粗糙活,还兴致勃勃。这样的男人满地到处跑,随手一抓就会抓一大把。

  他现在成了地地道道的渔夫,她如果可以爱这样一个男人,她何至于等到三十多岁了还没出嫁。小枝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缩回到阴影中去了,她不敢到窗户边去。她怕阳光会晒化她的皮肉,让钟忠看到她的内心。

  钟忠坐在阳光下,坐在鱼池边抽着长烟锅,眯着眼看天。他刚刚喂完鱼,喂鱼的时候,他脱了上衣和裤子,只穿着一个蓝布裤衩,上身弓倾,一弯一直,如一头肯卖力气的牛。这种感觉好极了,天空清澈如洗,银色的空气在日光中一弯一直地流动,鱼池里的大鱼小鱼戏玩追逐,在镜子般的水面上忽隐忽视,散发着一种原始生命的气息。南边连绵起伏的青褐色山脉和北边一望无际的神秘沙漠如两条缰绳牵引着人想象的翅膀,钟忠觉得自己的世界就这样划定了。钟忠是在权力达到顶峰时和小枝相遇的,他本来可以再干一届的,也就是三年的功夫,但不知为什么,他坚持不下去了,他觉得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绷的,不定哪天就会断裂。他认识了小枝,就觉得自己不可能为权力保持晚节了。幸而这个世界上有个一碗泉的地方供他和小枝安居乐业,他对这个地方一见钟情,私奔后,无穷无尽的日子曾给他带来一望无际的恐惧和心慌,但这个地方使他本已有些空茫的心里一时春来草发,香飘四溢了。

  他喜欢这个地方就跟喜欢小枝一样,一碗泉和小枝是他一生最舒心的记忆了。

  钟忠抽完烟,看着远处劳作的大明和金梅,想起小枝怕中暑的样子,心里稍稍有点遗憾。他转身望向自家的小木屋,看见小枝在窗口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金梅一直无法原谅大明的做法。在她看来,那个老男人和那个小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看不惯老男人和小女人的那种假模假式的样子。大明当他是恩人,金梅却当他是狗屎。在贷款那件事上,金梅做了手脚,大明不知道其中的隐情,但这却是个天大的秘密,她只有独自吞食良心的苦果,却无法告诉大明真相。金梅从鱼池里网了几条大鱼,说要进城看看她妈,她说她有半年没见她妈了。大明没说让她去也没说不让她去,她就又说,我昨晚做梦梦见我嘴里的牙全掉了,我担心我妈会有啥。大明见她不像是使性子,你去几天?金梅说,如果没啥事,我两天就回来了。大明说,多住几天也行,就是别闹脾气。大明说完就骑自行车送金梅去车站坐车。

  送走金梅,大明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就去小木屋里串门。钟忠烧火,小枝做饭。

  钟忠的火烧得很旺盛,小枝的饭却做得很慢。钟忠兴致勃勃,小枝却满腹心事。小枝先看见大明,她懒得打招呼,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做她的饭。大明有些尴尬,就咳嗽了两声。钟忠听见了,忙起身请大明坐,金梅呢?她咋没来?大明说,她回城了,看她妈去了。钟忠觉得自己的眼皮跳了两下,她怎么想起这时候回城呢?大明说,她昨晚梦见她的牙全掉了,怕她妈有事,其实这是一种迷信心理。钟忠说,噢,那她真是该回去看看。小枝说,梦见掉牙了就该回去吗?钟忠说,解梦书上说,梦见牙掉,父母有可能生病,回去看看就放心了。小枝说,那假若有一天我也做了掉牙的梦,你会同意我也回去看看?钟忠有点急,你怎么可以回去?我们和金梅不一样的。钟忠回头见大明狐疑地看着他,就掩饰地说,噢,大明,金梅不在,你就留下来和我们一道吃饭。大明推辞,钟忠很坚决挽留,大明就留下了,小枝始终没邀大明留下来,她不知想什么,竟然莫名其妙地咯咯笑了很久。钟忠和大明不明所以地对望着,思考着小枝在为什么发笑。大明和钟忠同桌吃了一顿饭。钟忠还请大明喝了酒,喝醉了后,俩人称兄道弟,亲如一家。小枝把两个醉鬼轰出小木屋,让他俩坐在月光底下胡说去了。

  这真是一个钟忠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夜晚,也只有在一碗泉这样的地方才会有这样的夜晚。这里安静极了,就像一个人安睡了。天上没有云,天像一块深蓝色的布,布上嵌着稀疏的几个星星,那月盘像一面小镜子,而鱼池却像一面大镜子,小镜子和大镜子都闪着淡淡的银光,增加了夜的美妙和清凉。远处的山和沙漠因了青烟一般倾泻的月光而显得更加神秘更加迷人,给人一种诗意的暗示。这样宁静的夜晚,只有青蛙、蚂蚱和夜鸟的歌唱,传到朦胧的远方。

  也许是酒醉的原因,钟忠竟然哭了,他哭得极为伤心,我要是能变成青蛙该多好。大明笑,他笑了很长时间,你当那么大的官,你怎么能想这种事呢?钟忠说,我就是想变成青蛙,你听青蛙多快乐啊。大明说,青蛙不快乐,青蛙每夜每夜地啼哭,它怎么会快乐呢?钟忠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就歪头倒在沙地上睡着了。大明望着他,真的感觉到他的样子像一只青蛙,他有点恐惧,他怕他真的变成青蛙,慌忙喊小枝出来,他和小枝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把钟忠弄回屋里去。

  大明离开小木屋回自己的住处,他听见小枝在哭,他就折回到小木屋前,他听不到她的哭声了,他再往回走。可走到半路,他又听到了小枝的哭声。

  金梅回城看了母亲后,就提着几条大鱼去找钟忠的老婆。她来到一个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前,莫名地有些畏缩。贷款的那段日子,她常常背着大明往这幢小楼里跑,那时她也是这样畏缩,她每次都不空手,但她每次都只见到钟忠的老婆。钟忠的老婆银兰没有为难金梅,对她也蛮好,每次都说钟忠忙。那时金梅就感觉到人家是在敷衍她,她和大明商量要送大礼,大明坚决不同意,一来没钱送礼,二来大明总觉得送礼有点太那个。在送礼这件事上,金梅还和大明吵了架,吵得挺凶。金梅知道大明的妈妈有一笔存款,她想动用这笔钱去送礼。大明说金梅要在他妈身上打主意,他就不活了。那时金梅就说,你还是活着吧,你不活了我怎么办?事隔多年,金梅再一次来到这幢小楼前,她不但畏缩,而且还有些恐惧。以前她是来求人家帮忙的,没进门人先矮了一截。现在她可不是来求人的,现在她是来给这一家高高在上的人通风报信的,她该理直气壮地走进去。金梅这样想着还是不能理直气壮,她围着小楼转了几圈,就在那院门口徘徊。

  钟忠的老婆银兰出门看见了金梅,她说,大明的媳妇,你干什么去了,怎么变成这样了?金梅说,我去一碗泉养鱼了。银兰看见金梅手中活蹦乱跳的鱼,就忙把金梅让进屋去。银兰的女儿小珍在家打游艺机,看见金梅,就大呼小叫着,金梅姐,你咋变得这样老?你看我妈比你大二十岁,却比你年轻多了。金梅心里酸溜溜的想哭,但却笑着,我咋能跟你妈比?小珍说,为什么不能比,你要注意保养,才会显得年轻。银兰喝斥了女儿,就问金梅是不是特能挣钱。金梅说她只看到鱼看不到钱,她没有露富的癖好。坐了一会,金梅说,钟叔呢?还是那么忙吗?银兰叹了口气,眼圈也红了,你钟叔失踪了,已好几个月了,电视报纸都发了寻人启事,连公安局都出动了,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一个大活人说不见了就不见了,这是什么事嘛?金梅说,您没和钟叔吵架?银兰说,都老夫老妻了,吵什么架,你问小珍,我们把他像神一样供着。小珍说,金梅姐,我老爸是我家的宝,有了他我家什么都有了,不信你问我妈。银兰说,他是什么宝啊,失踪了,官职也让别人抢走了,我真是恨他。金梅说,钟叔还在,他在一碗泉养鱼。银兰说,你说什么?他养鱼?他跟你们一样养鱼?你不会是编瞎话来逗我吧?金梅说,刚开始大明也不相信,可那个男人偏偏就是钟叔,大明说他宁肯自己的眼睛瞎了。小珍跳过来,妈,我们随金梅姐去看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银兰的脑子不够用,就听了小珍的话。

  金梅带着银兰和小珍回到一碗泉,大明吓得脸色惨白,他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妻子,恶劣地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长舌妇,我和你白过了十几年。金梅脸色大变,她吃惊地看着丈夫,脸上的色斑集中皱成了一个黑疙瘩。她死死地盯着大明,锐声叫道,告诉你,你别做梦了,钟叔根本没离婚。你以为你在帮他,你是在害他,他的官位都让别人抢走了,有你这样没脑壳的人吗?银兰和小珍听这对夫妻吵架时,就看见钟忠和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小木屋里走了出来,亲亲热热地去鱼池边看鱼。银兰看清楚了,那明明就是她当神一样供了几十年的丈夫,她觉得她的身心一下子全空了,像游丝一样飘荡在空中。小珍也看见爸爸了,看见爸爸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样子深深地刺激了她,她想跑过去找爸爸论理,或者是替妈妈打那女人一耳光。银兰及时拉住了小珍,那不是你爸爸,他已经死了,我们回去。银兰游丝般地缠着女儿,你爸不是这个样子,他要是你爸,我们的眼睛全都瞎了。小珍说,可他明明是我爸。银兰说,你真的想认这样一个有着丑闻历史的男人做你的爸爸?你怎么在同学面前抬起头来?小珍犹豫了一下,满脸困惑,她缩进母亲的怀里哭了。两团肉颤抖在一起,母女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大明扶那母女俩进小泥屋里坐下,倒水给她们喝。银兰抱着小珍哭了很久,母女俩伤心欲绝的样子就像是得到了钟忠死去的消息一样。银兰喝了一碗水后说,大明,他不是你的钟叔,他怎么会是你的钟叔呢?大明不吭声。她又说,大明,你是见过钟叔的,他是很有风度的,这里的这个男人像老农一样粗俗,怎么能跟你钟叔划等号呢?大明仍然不吭气,她接着说,大明,看来你钟叔真的死了,他丢下我们母女俩,他好没良心啊。大明死不开口,继续保持沉默。金梅急得直向大明使眼色,见使眼色是白费力气,就抢着说,银兰婶,他明明就是钟叔,他刚来这里时就是挺有风度的,不信你问大明。银兰说,不是,我和他几十年的夫妻,我相信我的眼睛。

  金梅说,他明明就是钟叔嘛,他只不过比以前黑了,穿得旧了,你怎么就不认他了?银兰说,我说了,他不是就不是,这个男人只是和你钟叔长得像而已。金梅气得鼻子都歪了,她还想说,被大明拦住了。大明吼叫着让金梅少说两句,大明的吼声有点让人害怕,金梅还从没见过大明这样,金梅就摔手出去喂鱼了。

  银兰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大明的脸色,就对大明说要回城。大明骑了三轮车送她们。

  金梅喂完鱼,坐在鱼池边看着大明送那母女俩离去,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号的傻瓜。这时钟忠和那个小女人早已回了小木屋。金梅发现自己心中充满了恨,她恨钟忠和那个小女人,恨银兰和小珍,还恨大明。她心里一阵惊慌,为自己的恨感到恐惧。恨代替了爱,毕竟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她的恨一次次升起,或轻柔,或粗砺,或者随着鱼池的水纹起伏波动,把她紧紧地缠绕。她白跑了一趟城,白送给那女人了几条鱼,那女人不认她的丈夫,金梅自己竟有了一丝羞耻感。

  大明回来时,见金梅还坐在烈日下发呆,就过去拉她回凉棚。金梅摔开他的手,我心里憋气,那个男人明明就是钟忠,睁了眼说瞎话,你竟然也相信了她的鬼话。

  大明说,本来就是钟叔,可她已打定主意不认他,你就是说破嘴皮也是白费功夫,你又何必呢?金梅说,银兰为什么连她男人都不认识了?大明说,也许她觉得认了不好收场,还不如不认。金梅说,世上真有这样狠心的女人啊。大明说,世上还有像你这样惹是生非的女人。金梅说,我是指望银兰领回钟忠,我好收回那三亩上好的鱼池啊。大明说,你又白费心机了。金梅说,你怎么老是向着外人?大明说,钟忠也不是外人,他帮过我们,我们不能忘恩负义。金梅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种话,但大明一次又一次地说,这已是大明说话的习惯。金梅每次听他的这种习惯语,就觉得生硬和做作。最可恨的是,这却是大明的肺腑之言,他不但这样说,而且还这样做。

  金梅心里有一个死结,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这个死结捆住了她,也捆住了大明。就因为这个死结,她眼睁睁地望着大明这样或者那样,她无法说出劝服他的理由。

  小枝半夜惊叫着把钟忠推醒,她告诉他梦见她的一嘴牙全掉了。钟忠困惑地望着她,她脸上惊恐不安。她说,我妈会不会生病了?钟忠说,没事的,你妈不会有事。小枝说,你怎么知道我妈没事?金梅做了牙掉的梦就该回城看她妈,轮到我妈你的心肠就硬起来了。钟忠说,话不能这样说,你和金梅不一样。小枝说,可我和她同样有妈,我和她做了同样的梦。钟忠沉下脸来,他说,你是想找借口回城,对不对?小枝说,算了算了,有你这样说话的吗?我要想回城我用得着找借口吗?真是的,没劲。小枝说完就转过身,脊背对着钟忠,一片阴影在她的背上浮动。

  钟忠完全没有了睡意,他看见小枝抽搐的肩膀,他感到她的抽搐就在他的胸膛里,在逝去的无数个雨夜里。他听到她在哭泣,她迅速变凉的泪水似乎长久地悬挂在她的脸颊上,而她的哭泣竟然出现在他的喉咙里。但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接触她的身体,他把手放在空气里,可空气里有她的气息。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睛、皮肤、心和触角在他逐渐老去的岁月里经过小枝爱的浸泡,变得高度敏感和脆弱,他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小枝抖动的全身,她生气的样子像水一样明确,并立即涨满他的全身。

  钟忠后来还是妥协了,天快亮时他还是把小枝搂在了怀里,他触摸着她的皮肤,倾听她内心深处的愿望,他表达着自己,告诉她他的担忧和害怕失去她的恐慌。小枝的身子在他的怀里起伏,像冲击海岸的春天的潮水,给了他一种放肆的可能,也给了他一种老男人力量的羞愧的炫耀。他和她就像生长在一起的两棵树,在风中摇了一会,度过了瞬间美妙的时光,但却留给了他长久的记忆。

  小枝就这样离开了钟忠离开了一碗泉,离开的时候她就想摆脱这里的一切,表面上她还是装得恋恋不舍。她坚持不让钟忠送她,他坚持要送她到车站。当公共汽车加速行驶时,小枝看着越来越小的钟忠被汽车扬起的尘土覆盖后,她真希望自己做了一场梦,而钟忠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小枝回城并没有去看她的母亲,其实她的母亲早就当她死了。她从二十三岁开始就独自闯荡世界,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她爱过很多男人,她爱的男人都不爱她。

  很多男人也爱过她,她却不爱这些爱她的男人。二十五岁时,她爱上了一个叫宝宝的男人,那男人只说喜欢她,也不排斥与她同居。那男人与她同居了几年,却和别的女人结婚了。她爱上钟忠时,宝宝约她谈过一次话。宝宝说,他很有风度,就是有点老。小枝说,他不太老,看上去也还年轻。宝宝说,年轻的是他的气质和风度,并不是人。小枝说,老一点可靠。宝宝说,他会为你离婚吗?小枝说,会的,他会为我干任何事。宝宝说,搞政治的人就跟婊子一样,说翻脸就翻脸,你当心点。小枝说,我和你的事,是谁先翻脸的?宝宝见小枝这样说,拂袖而去。小枝这次回城后,觉得脑子一团糟,硬着头皮去找宝宝。

  真不凑巧,宝宝的妻子下岗后不听宝宝的劝阻,扔下两岁的儿子和女友一同南下打工去了。小枝到的时候,宝宝正抱着他那啼哭的儿子骂娘。宝宝看见小枝,又看看乱得没法请客人坐的屋子,就轰小枝离去。小枝说,孩子饿了吧?宝宝说,刚吃了,他是想他妈。小枝冲了一瓶奶,孩子很快就吮吸完了。宝宝说,他这样能吃,我刚给他喝了一瓶。小枝说,他都两岁了,你以为他还小呀。孩子喝饱了,慢慢在小枝怀里睡着了。宝宝腾开手脚把屋子收拾了一下,才坐下来和小枝说话。宝宝说,听说你那个老男人失踪了,后来又听说死了,你现在怎么样?小枝说,他和我私奔了。宝宝说,他为了你放弃了那么重要的官职?小枝说,可他并没为我离婚呀。宝宝说,是呀,你怎么不让他离婚?小枝说,我让他离婚他要私奔,我有什么办法。

  小枝给宝宝讲了和钟忠私奔后的种种感受,她说她几乎是从一碗泉逃跑的。宝宝说,你现在想不想离开他?小枝说,我想离开他,但我不能离开他。宝宝说,为什么?小枝说,我就这样离开了他,我不就成了一个大骗子。宝宝说,你没有骗他,你爱的是那个在台上威风凛凛风度极佳的钟忠,既然那个钟忠现在消失了,你就不必去和那个老农夫一样的人呆在一起。小枝说,可我当初并不是看上了他的官职,我确实是被他的人吸引了。宝宝笑,我不是说你爱他的官职,我是说你爱他当初的风度和气质,既然这些东西没有了,爱也就自然消失了。小枝说,你真这样认为?宝宝说,如果你想找出说服自己的理由,你就好好再把鲁迅的《伤逝》看上一遍。宝宝接着又说他今晚有个牌局,请小枝帮忙照看孩子。宝宝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忙忙走了。小枝无奈地帮宝宝照管孩子,其实孩子很乖,吃饱后就睡觉,一点也不吵闹。

  小枝这天晚上就在宝宝家借宿了,她从宝宝的书架上找到了鲁迅的《伤逝》,看了几遍,终于找到了那句同样适合自己的名言,爱要有所附丽。

  第二天早晨,宝宝打着哈欠回家,没跟小枝说几句话,倒头就睡着了。小枝没办法,又给他带了一上午孩子。下午宝宝醒来,见小枝恨恨地看着他,就说,想好了没?还想去和那老男人过日子?小枝说,和他过日子又怎么了?比给你带孩子强多了。宝宝说,你是不是想离开他投奔我啊?我看你是在暗示我。小枝说,见你的鬼,你老婆跑了,你想抓我当差,没门。宝宝无奈地耸耸肩,边洗脸边说,你现在有啥打算?小枝说,和钟忠的事没有了结,我能有什么打算?宝宝说,你不回去不就了结了?小枝说,就这样不回去了,他会找来把我杀了的。宝宝说,也就是,你让他丢了官,你一跑,他人财两空,不杀你不足以平官愤。小枝说,你倒是给我想想办法呀。宝宝说,你别急,让我想想。小枝寄希望于宝宝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宝宝的孩子醒了又哭开了,小枝忙去冲奶粉。

  这时,远在一碗泉的钟忠放走了小枝后,又后悔不迭,他怕出什么事,他最怕的是小枝一去不归。他几次发疯般地想追进城去找她,为了克制这种疯狂,他把大明叫来和他喝酒。喝醉后,他给大明掏心掏肺,他说他一辈子都在担心,在台上时他处处小心,怕哪天出事坐牢,本以为到了一碗泉自苦自吃,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可小枝偏要回城,偏要闹出一些事来才甘心。他抱着大明哭,仿佛是一个疲劳不堪的健儿,双臂低垂,脑袋靠在大明的胸前,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揪心的悲伤。他说他一辈子为了当官干错了很多事,只有一件事干对了,就是给大明贷了十万块钱。他说,也许是上天可怜他,才把他引到这里来,使他有了安身的地方。他说大明就跟他的弟兄一样,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大明最可靠,大明是不会害他的。他说他并没有离婚,小枝也不是他的妻子,但他心里把她当成了他的妻子。他说,他就是和小枝有了那种关系,才下决心丢开官职的。他说他不担心大明去告密,他担心小枝不回来了。他说他想去找他前妻离婚,他怕她不离。他说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愿见的就是他前妻,他说他知道他前妻背着他拿了别人的不少钱和物。他说有人上门找他办点事,他前妻就挡驾了。他说有一次一个亲戚找他包工盖教学楼,他前妻竟要了人家三万块钱。他说他吓了一跳,她却寻死觅活跟他闹事,他怕她把事闹大,他说他总是怕她。他说她的心肠太黑,就像个黑洞。他说他掉在这个黑洞里常常喘不过气来。

  大明任钟叔抱着,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大明听着钟叔的醉话,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悲的官。钟叔可怜的样子和可悲的经历像幽灵一样紧附在大明的脑壁上,铭刻在他的大脑皮层上。大明和钟叔喝了一场酒,似乎经过了一次漫长的昏暗,他仿佛陷进了一个充当救世主拯救受难者的深渊。他的意识陷入了渴望已久的报恩和卸去欠情债的片刻的轻松中。大明就是这样一种人,他宁肯别人欠自己的,不愿自己欠别人的,借了别人的一根针,没还就成了他的一种负担,心里老想着这件事。

  刚下岗那会儿,大明的一位工友因长时间找不到再就业的出路,在市场碰见一位卖猪肉的熟人,熟人白送给这位工友五斤猪肉,说让给孩子解解馋。这位工友把肉提了回去,因生计问题老婆骂了他,他一时想不开,就在肉锅里放了毒药,毒死了自己,也毒死了老婆孩子。事情发生后,好多人都在骂那位工友没出息,说如果是有志气的人就该挣钱去给人家还猪肉钱,而不是一死了之。这件事对大明刺激很大,他当然知道那位工友并不是因为欠人家五斤猪肉而自杀的,但这五斤猪肉总是个契机。因了这件事,大明才想起找钟叔贷款去养鱼。当时金梅要去拿他妈一辈子的积蓄送礼,他没同意,他觉得还是欠国家的好一些,欠了国家的,还不上可以去坐牢,欠了母亲的,用什么去还呀。也该他运气好,不长时间,他就还清了贷款。他一直记挂着钟叔,几次想去答谢钟叔,都让金梅拦住了。现在,上天都知道他欠了钟叔的一份人情债,上天把钟叔送到了一碗泉,他大明能不管吗?尤其钟叔现在又落难了,他大明就更应该管了,他甚至想回城一趟,悄悄找他的银兰婶劝她把离婚手续办了,好让钟叔安安稳稳和那个小女人过日子。

  钟叔这次醉得太厉害了,睡了整整一天,晚上醒来后,他把醉话又重复了一遍,他无助地求大明回城去找小枝。大明答应了他,说等天亮了就去找。

  没等大明去找,小枝扭着腰肢自己回来了。小枝独自面对钟忠时,她有点不自在,看见钟忠高兴的样子,她实在难以启口说出离开他的话。宝宝教她回来就说,不要看钟忠的脸,看着屋顶说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说完就走。可她刚走进小屋,大明正和钟忠说进城找她,她就有些乱了分寸,她看着钟忠忙着为她做饭,她的心理负担就更重。小枝最看不得的就是钟忠围着锅台转的样子,她就躺到床上假寐。钟忠过来问她哪里不舒服,她说她肚子疼。钟忠就忙着给她找药,他找不到药,就说要去铁路医院给她买。小枝烦得想大叫,他已跑出门走了。

  小枝躺在床上也难受,就起来走到窗户前,她看一碗泉的天空,看一碗泉的生态环境。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这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又好像有一种能说出的美丽。可是在这里她的灵魂像是丢了,她找不到她的灵魂,她能找到的是和钟忠一起的生活,而她和钟忠的感情,就像光中飘着的线,一头没拉住,就飞走了。她和钟忠之间本来有一个梦想,一些模糊的想象,还有一种不太确切的渴望,但是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她和他会在一碗泉落脚。过去那熟悉的生活像酸液一样腐蚀着她的心脏,这是一种最坏的东西。她像是吞了一口湿热的毒气到心里,变成毒草,又变成了蛇。那毒蛇伸着脖子,日夜醒着,暗示她离开钟忠,离开一碗泉。她越是想离开钟忠,越是想摆脱一碗泉这个地方,那毒蛇越是在她身边绕来绕去的,其实她想摆脱的是那些和钟忠在一起的清清楚楚的日子。她一直不想承认,她把过错都算在一碗泉,如若钟忠不来这样一个地方,钟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碗泉真是个怪地方,泉水只有一碗,能养活钟忠这样一个大人物吗?钟忠不变才怪呢。一碗泉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小家子气,就连钟忠也越来越小家子气。这种小家子气不明所以地困扰着她,使她对这里充满了厌恶。

  这个地方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不复存在了。有可能为了盖一座又一座的摩天大楼,这里的一切原始自然物都将被摧毁。也有可能摩天大楼最终并没有建造起来,因为太多的人会认为居住在这个只有一碗水的地方会憋死。而这个曾经美丽的地方经过现代文明的洗涤后也将不复往日的美丽,各种树木都成了一个个折断的柱子,各种奇花异草也将变成在微风中摇来晃去的一片片破布或者一堆堆垃圾。遇到乱风的天气,垃圾堆上会有尘土飞扬,破布拍打柱子,发出低沉的响声,就像从废墟上扬起的哭声。这也将是钟忠的哭声,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桃花源,他却异想天开硬说这里像桃花源。钟忠的生活是没有前景的,没有前景的生活小枝是没法过的。

  小枝胡思乱想的时候,钟忠满头大汗给她买回了药。他倒了水让她吃,她说她肚子不疼了,她拒绝吃药。钟忠有些不知所措,小枝忙过去帮他做饭,她说她要给他做一顿世上最好吃的饭,吃了包他一辈子忘不了。小枝嘴一动就冒出一些感情色彩强烈的话,这已成了她的习惯用语。而钟忠却常常被这些语言所迷惑,很快就陷了进去。

  小枝到天黑都没有说出要离开钟忠的话,她想还是和钟忠再过最后一夜吧。这个夜晚小枝对钟忠极尽缠绵,小枝睡后,钟忠还搂着她兴奋不已。小枝睡到半夜做了一个怪梦,她梦见一个硕大无比的青蛙爬在她的胸口上,那青蛙的两只鼓鼓的眼睛闪着泪光。小枝惊恐不安,她挣扎着想把它从她的胸口上弄下去,可就是弄不掉。

  她恶心得呕吐,她跳了很长时间,喊了很长时间,终于醒来,她发现钟忠的头窝在她的胸口。恍惚中,透过窗户的月光游移在钟忠身上,那钟忠像极了一只大青蛙,小枝吓得尖叫了一声。钟忠醒来,问小枝咋了,小枝说做了一个恶梦。天亮的时候,小枝突然不明不白地发起烧来。吃了药也不起作用,她一连几天又做了好几个梦,而且梦境都差不多,她梦见一个美丽的大花园,那些树和那些花都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奇怪的是她却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来:紫松、赤榆、山槐、水曲柳、铃铛子、银莲花、点地梅、鸡肠子、石头花。树下有一只狐狸,很年轻的样子,在树下走来走去的。花丛中有一只青蛙,跳过来跳过去的,有时它会跳到狐狸的面前叫上两声。

  狐狸似乎没有要吃青蛙的样子,有时拿了一只玉米棒子吃,有时身上还披一件花衣服,仿佛她就是这个花园的主人。到了后来,小枝居然在大白天也看到那个狐狸活动的身影。小枝的病就越重了,出虚汗,说胡话,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小枝说,这地方老早以前可能是狐狸的住所,小木屋压住了狐狸的花园,狐狸的魂出来寻事。钟忠说小枝胡思乱想,就把她送进了铁路医院。医院时而诊断是腹膜炎,时而诊断是心肌炎,折腾了半个月,才确诊为肝炎。

  小枝的记忆受到了极大的损害。在持续的高热中,过去的岁月里在她身上和她周围发生的事都成了一片空白。只是靠着钟忠的帮助她才能依稀记起点什么。小枝从医院回到鱼池边的小木屋里时,她的肝炎还没有彻底好,医生说还得长时间地吃中药。大明来小木屋里,觉得钟忠比小枝更可怜。钟忠老是坐在火炉边熬中草药。

  钟忠熬好药后就一勺一勺喂小枝喝,小枝很安静,她喝着苦苦的药,皱着眉头想什么,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就只说一个字:苦。钟忠听她说话,忙在药碗里加上一勺白糖,再喂小枝喝时,小枝就很快把药喝完了。小枝不再对钟忠说那种耳热心跳的情话,小枝也不再看书,更不会哼那些缠绵不休的情歌。小枝安安静静地睡觉,小枝安安静静地吃饭,小枝安安静静地接受钟忠的爱抚。

  月光网粒状地从窗户散落下来,坐在床上的小枝身上涂上了月光磨研过的,代表着某种特殊情感的颜料,竟是那么温暖,那么沉静,那么安详。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她对目前的生活状况也没什么想法了吗?仿佛她的这种无所思无所想的生活里存在着另一个世界的秘密。钟忠守着小枝,却不能探知她的幸福。

  钟忠给小枝看病时不但花光了身上的钱,还借了大明的五千块。这件事一直压在他的胸口上,虽然大明一直说不用还,但他知道不还是不行的,他知道为这五千块钱金梅和大明吵了架。他只有把大明送给他的三亩鱼池折合成人民币和那五千块钱全还给大明,他才能在一碗泉安心呆下去。他欠了大明的,一听到金梅和大明吵架,他就心惊肉跳。

  小枝躺在床上睡熟后,钟忠走出小木屋,坐在鱼池边的那块大石头上。季节已经是深秋,月亮隐在一朵朵淡淡的云层的后边,微弱的光让这淡云一滤,泻下来就有些像水,凉凉的,映雾一样的远。他坐在冰凉的石头上,他感觉不到这种凉气。

  夜风吹摆着他的头发飘飘荡荡的,像是招展着什么又像是在天与地的结合处追问着什么。后来星星就冒了出来,一颗两颗无数颗,钟忠就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座不朽的宫殿里。他的上空布满了他人点亮的灯盏,他的四周又有蛙鸣声演奏着动物世界神秘的音乐,这是从夜晚的寂静里升腾起来的幸福和梦想。

  大明来到钟忠的身边,他靠着钟忠坐下,他感到了石头的冰凉,其实他的心比石头更凄凉。金梅现在越逼越紧,她逼他收回那三亩鱼池,她逼他追回那五千块钱。

  他说金梅的心太狠毒,这是逼钟叔离开一碗泉。金梅说,姓钟的根本不是你的恩人,我给他老婆送了一万元他才给人贷款的,你以为他会平白无故地给你帮忙呀。金梅接着说,我和你母亲吵了一架,把她的一万元送给了钟忠,你母亲是被我气死的。

  金梅有些疯狂,她继续说,你以为你是报恩,你是在孝敬你的仇人,他要是不受贿,我就不用行贿,你母亲就不会气死。大明被金梅的疯狂惊呆了,他失态地打了她一耳光。大明想起母亲苦难的人生和那凝着血汗的一万块钱,竟然让他的老婆拿去行贿了,而受贿者却又是被他视为恩人的钟叔,他的脑子一时无法接受这种现实,他哭了,但他眼里没有眼泪,心里流的是血泪。他睡不着,他走出屋子时发现了远处的钟叔,他向钟叔走来时,他的脑子是一锅浆糊。

  大明靠着钟叔,他觉得月夜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放大器,它将现实中的一些最卑微的事放大了一万倍,使那曾经发生过的事渐渐虚化。他感到了那虚化中的茫然,现在又从那茫然里看到了虚无。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无法恨钟叔,也许因为钟叔是一个老人,他就对钟叔生不出恨意来。也许他对钟叔还存有幻想,他心里认定钟叔并不知道银兰收了金梅的一万块钱,这笔帐无论如何不能算在钟叔头上,母亲为一万块钱气死了,主要责任在金梅,可她也是生活所迫。

  钟忠让大明这样一靠,他有了相依为命的那种感觉。钟忠说,我知道你为了我和金梅吵了架,我很过意不去。大明想说我还和她打了架,可他说出的竟是这样的话,他说没有的事。他和金梅吵架是为别的事,与钟叔无关。钟忠说,一碗泉真是个好地方啊,但我明天得回城一趟。大明说,你还是别回去,被人发现了不好。钟忠说,我这个样子,回去也不会被人认出来,我想找银兰要一些钱,把你的钱还了,大家就都安省了。大明说,她会给你钱吗?钟叔说,我一辈子的工资都交给了她,我只拿回我应得的那份。钟叔说让大明明天陪他回城,大明应承下来。

  第二天早晨,钟忠去找金梅,他把小枝托付给金梅,他说他要想办法弄些钱来给金梅还债。金梅有点不知所措,她以为大明把那一万块钱的事给钟忠说了,她看见钟叔沧桑的面容里透出的歉意和真诚,她忽然觉得心里很沉,她有点后悔她的苦苦相逼。

  钟忠和大明走后,金梅在鱼池边喂鱼,小枝忽然晃到了金梅的面前,她用一种孩子似的目光注视着金梅。金梅恍恍惚惚的,小枝持续发烧后身上的那股狐媚劲没有了,小枝让金梅感到了亲切,金梅过去对小枝的成见忽然都消失不见了。金梅觉得小枝是她的一个娇弱可怜的小妹妹。当她把小枝当成了她的小妹妹后,她就为自己对待钟叔的态度而有些脸红了。

  小枝不知道金梅是谁,她只是好奇地看金梅喂鱼,她说这些鱼好漂亮啊,她说这么多的鱼都是你家的吗?她说你能不能送我两条鱼我养啊?她说钟忠进城买鱼缸去了,我先把鱼抓回去吧。金梅就抓了两条鱼拉着小枝回小木屋做饭。小枝睡着后,金梅就把那两条鱼剥了炖进了锅里。小枝睡了一觉醒来后就把养鱼的事忘了,她吃着金梅做的饭,她说这饭好香啊。金梅给她熬药,她说什么味啊,这么难闻。金梅给她喂药,她说好苦。金梅说苦也得喝。她说不放糖她不喝。金梅无奈就给她放了一勺白糖。小枝的瞌睡很多,天将黑不黑之间,她就睡着了。金梅守着她等大明和钟忠回来,她等得太久了,在这种不明朗的等待中,她消磨了对钟忠的成见,她不想再追回那三亩鱼池和那五千块钱了。她只是盼他们快点回来,似乎只要他们回来了,一切不美好的东西都会被抹去,记忆中的创伤也将会被抚平。

  一碗泉的各种生灵像模糊一片的烟贴着地皮四散流淌,青蛙的叫声带着节奏穿越在无形的空气里产生反响,有时候声音突然中断,留下空白似的寂静。这种状况也许只保持了几秒钟,但却使人产生了那种万物静止一切生命都结束了的感觉。接着又有单个的蛙鸣,渐渐地就有很多青蛙被引诱起来,一声声繁密,终于汇成了一大片,从金梅的心田流过,那是一种无限温情的抚摸,却使金梅莫名地伤感起来。

  她看看熟睡的小枝,她真是羡慕小枝,你看小枝睡得多香。

  金梅在这样的夜晚里没有等来大明和钟忠,她还不知道她今后的等待将会是多么漫长。

  夜晚是这么深这么深,金梅和小枝不一样,这时候的小枝已不知道等待,而金梅还知道,她就得在这深夜里等待下去。

  这一年的冬季一点儿也不冷,却早早地下了一场奇特的大雪。好几个冬天了,雪总是在第二年春节来临时才姗姗来迟,而且是在大地上蜻蜓点水似地晃一晃就匆匆离去。可是这一年冬天的雪不但下得早而且下得大,一碗泉到处都是银装素裹,分外妖娆。雪景使寂寞的金梅和小枝兴奋不已,她俩走出小木屋去堆雪人打雪仗。

  小枝踏在雪地上,两眼惊喜地放光,打量着眼前这白茫茫的世界直吐舌头。她的记忆里没有雪的世界,这白茫茫的世界好美啊。她边踏雪边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脚印,她撒起欢来,捏起雪砣子朝金梅扔起来,打得金梅无处可逃。玩累了,小枝就坐在雪地上,仰着头用手接着雪粒儿,要么喂进嘴里,要么用它搓着手抹脸。她喊金梅和她并肩坐在一起欣赏美丽的雪景。她说,我要在这里呆一辈子,死了埋在雪地里,多干净呀。她又问金梅,你呢?你想不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呀?金梅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枝说,钟忠怎么还不回来?我记得是一个叫钟忠的男人和我住在小木屋里,可是后来就住在这里,他说小木屋是我们的家。你有家吗?你怎么老住在我家里?金梅不吭声,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金梅想起了那个远去的日子,在那个日子的夜晚,她等进城去跟银兰要钱的钟忠和大明,但她没有等到他们。她等了一个星期,他们不回一碗泉,她就进城去找他们。她进城后很快就弄清了他们的去向,他俩竟被关进了监狱。

  钟忠和大明竟在那次进城后把银兰杀了,虽是过失杀人,但也沦为人人须诛之的凶手。这桩案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媒体报道得十分充分和详尽。事后,各种说法很多,有官方的,有民间的,也有金梅自己的。正是这过多的说法使这桩案情变得神奇起来。按官方的说法,是穷凶极恶的歹徒闯入民宅抢钱,遇到阻拦后丧失理智,在最后的一刻杀人灭口。这种说法未免显得太贫乏了,丝毫不能满足人们的好奇感。民间的说法也是乱七八糟的。说银兰的丈夫在位时受贿几百万,后来怕事情败露坐牢,就假装秘密失踪,其实是躲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等风头过去,再悄悄回来享受那些不义之财。可是钟忠在南方的花花世界里变了心,他不想要银兰了,就派人来跟银兰拿那些钱。银兰威胁要去上告,那两人情急之下就把银兰杀了。

  民间有好多种说法,但都大同小异,却没有一种说法是钟忠亲自跑回来取钱,看来钟忠真是面目全非,没有人能够认出来他了。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还是他的不幸。

  种种说法,虽然充满诡诈的色彩,但都掺了太多的水分。事情过去几个月了,早就尘埃落定,但金梅却无法将这件事淡忘。她根据各种媒体和一些背景资料,还有她个人的想象力,对这件事有了一个大致清晰的轮廓。也许她脑海中的轮廓与事实相去甚远,掺杂了她太多的主观感受,可她还是相信这件事就如她自己想象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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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