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这些天突然起得比往常晚了睡得却格外地早。这阵子天还没有黑透呢,他就用一只脚缓缓地褪另一只脚上的鞋。母亲笑眯眯地进屋给新媳妇子取针线,她一眼便看见父亲正双手扶着炕沿往上爬,她没心地说了句,这个老不死的天没黑呢就烂了眼边子!她说着话便径直去打开箱子找她的针线笸篮,她像是在给自己说,媳妇子的裙子前夜闹洞房开线了,我给她找针线缝缝……她的脸上照旧堆满了笑。
父亲的脸就忽地黑了起来,他在反复揣摩老婆子说他的话。母亲这样喊他“老不死的”已有些年头了,他一直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妥,而今天他却听得异常刺耳,甚至他觉得老婆子就是在骂自己而且骂得很难听。
父亲就很机械地停在炕中央,他所保持的姿势和一头静默反刍的牛有些相似,他的双手和双膝都停留在并不很软和的炕,像是再等什么人来骑上他的背然后驮着走。他听到母亲在外面嘟囔着又走进屋里,她连连说,看看我的记性,进来拿针线呢咋就把顶针子忘得死死的,这人一老啥都不顶了……父亲听着就不想这么早睡了。坐在炕上,父亲不经意地朝窗外面瞥了一眼,恰好儿媳妇正甜甜地从对面新屋里出来,她手里端着一瓶罐头样的东西递给坐在院里缝补衣服的婆婆。她柔声细语地说,妈你快缓缓吧。
父亲立即听到母亲受宠若惊的声调,看你这娃娃,妈老了牙都快掉光了,吃这东西作啥?还是留着你和伍伍吃吧!父亲就隔着窗户狠狠地剜了老婆子一眼,不识抬举的货,天生受苦的命。他很自然地回想着老婆子这几十年里为了娃娃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可怜样儿,她通常有什么好吃的总是想着留给娃娃们,自己经常捡娃娃们吃剩的东西,有时明明已经变质或腐烂的剩菜剩饭,她硬是怕倒了可惜,便偷偷地自个吃了……想到这些他的心里竟有一股说不清楚的东西堵在胸口上。
不过,父亲很快就听见母亲叭唧嘴巴的声音,他不知道那罐头里究竟是梨还是苹果或是其它什么好吃东西,但他听出来母亲吃得有滋有味。他就为母亲变得开化感到高兴,同时他竟然对此有种奇怪的羡慕。
他正打算躺下来,就听见母亲好像在对儿媳妇说,你爸怕是已经缓着了,这些好吃的给他丢着等明早睡起来再吃。
父亲就有点儿生气,东西是新媳妇孝敬你的,你为人家辛辛苦苦补衣服,我无缘无故凭啥吃这东西?父亲便没好气地下了炕,他觉得自己好好的瞌睡全让母亲给搅扫没了。他从门背后摘下那顶灰的卡帽子,又使劲在小腿肚子上掸了掸尘,便周正地戴在头上背起双手出了屋朝院子外面走去,很快他听到母亲很惊讶地在他身后长长地“咦”了一声,她好像还说,这老不死的今天又是哪根筋抽地?……
二
等父亲踩着蓝蓝的月光回来,他看到自己的屋里已经黑了灯,他想母亲或许已经睡着了,只有儿子的新屋里还闪着一串乱七八糟的灯,小俩口还没有睡,他俩像是在窃声嘀咕着什么,偶尔他还能听到儿媳妇娇嗔的笑声。
父亲被五彩斑斓的灯光映照着,他感到有些不太自然,他有点儿做了错事的不安和忧虑,他很轻巧地抬腿向自己的屋子摸去,他怕惊扰了院里的其他人和院里的牲畜。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小心谨慎像是在作贼。他想大概是被那该死的灯光照的,他觉得那些一闪一闪的光只有在阎王爷那里才能见到!他一直讨厌儿子在床头安上那么一串刺眼的东西。儿子说现在城里就时兴这个,这叫浪漫!父亲为这事窝了一肚子火,他想不明白儿子为啥非要在好端端的屋里安上一串鬼灯?不过床头安灯的事很快就被儿子搞的其它名堂给比矮了,相对而言屋里安个红灯灯的确算不上个啥。例如:儿子买回一台20多寸的大彩电,闪得老俩口眼睛直冒星星;办酒席那天儿媳妇竟然穿着像孝衫一样的大白袍子在乡里乡亲面前招摇,算是给他丢尽了脸;还有儿子居然在众目睽睽里从背后搂着他媳妇的腰嘴对嘴亲个没完,有几个学生娃娃说这叫球个啥“跌倒你好”(即铁达尼号)……最后,他不得不对儿子所做出的种种劣迹感到恐惧和厌恶。
现在,父亲忽然有想看一眼儿子的新屋的冲动。
从这桩婚事开始筹办一直到今天他几乎没有正眼看看儿子和这间新屋,尤其令他感到困惑的是儿子为啥一定要娶那么个柔弱的女教书匠,这在他连续回顾家族的几代繁衍史中竟然是不曾有过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很冷静地感到某种不祥的东西似乎正慢慢向这个家走来。
于是,父亲的脚不再朝前抬迈而是原地站稳,他聚精会神地朝新屋里注视,他看到自己的浑浊的眼光正穿越明亮的玻璃窗在儿子的屋里扫来扫去,他的目光从新屋里的每一件物品上均匀地滑过,像猫在窥视老鼠洞里的一切。最后,他的眼光慈祥地落在儿子伍伍的身上,他清楚地看见有一双女人柔软白嫩的手臂正赤裸裸地纠缠着伍伍的脖子,继而又缓缓地顺着伍伍的脖子往下摩挲着……这时他的心头却很古怪地爬过一条白花花的蛇,他立刻倒吸一口冷气,他不敢再继续看下去了,他真担心那条蛇会要了伍伍的命。
他有些改变自己先前的看法了,他觉得自家的儿子之所以变得这样离谱并不光是老婆子的宠护,更重要的幕后操纵人该是这个有蛇一样胳膊的女人。他又很不甘心地朝新屋里看看,也就在这时他被闪烁着混乱灯光的新屋所发出的一个刺激的声音吓了一跳,准确地说那是一声女娃的脆叫。
父亲的脸就在黑暗里很不明确地抽搐两下,他分不清自己的脸为啥突地火辣辣地热起来。他慌忙害羞似的掉过头,在他回头的一瞬间他看到那屋里的那串鬼灯终于停止了闪动。
随后,父亲摸索着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跳进屋。屋里比外面黑得多,母亲早已睡得香香的。他很巧妙地从她身上越过去,他安静地躺在炕上却没有一丝睡意,一双老眼明晃晃地看着窗外。
月光穿过窗户很静谧地蹲在父亲的鼻尖上,他觉得自己的鼻梁亮得邪乎,冥冥中一股气正很危险地潜伏在他的肚子里,他接连叹息了几声。老婆子似乎觉察了,她梦呓般地埋怨几句,不过她很快就换了个姿势背对着他睡了。
父亲心里多少有点儿不平衡。他用一种近乎妒忌的眼神在黑暗中审视着身边熟睡的女人,他发现母亲近来心境出奇的好,像是头一回当婆婆,整日欢喜得合不拢嘴,腿脚也像换了新茬子,一会儿去给新屋送个这弄个那,一会儿又钻进伙房生怕新媳妇饿着肚子。父亲就有些想不通,老老几十岁的人了全然不知道心疼自个么。
三
鸡刚刚打过头遍鸣,父亲就被母亲下炕的琐碎声响吵醒了。
父亲睡得很稀松,仿佛两眼皮刚刚一合上天就蒙蒙亮了,他的脑袋里像是一片麦地被无数只脚给踩了个乱七八糟。他觉得瞌睡竟然是个很日赖的东西,年轻的时候整天忙得没有工夫多睡一会儿,等你上了年岁一旦想好好缓一缓吧,它倒像是故意捉弄你似的藏了起来。当然他也很快做出了另一种判断:人老了瞌睡自然也少了,这说明自己正在一天天地走下坡路。
有了这样一种想法,父亲最后的一点懒散也被驱散尽了。他听到母亲翻箱倒柜的声音,他就忍不住有些怨气,老不死的起那么早作啥?把人好好的瞌睡给人搅黄了!母亲勾着腰从米柜里拿出几枚雪白的鸡蛋,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兜在怀里,她说媳妇子今早就要去给学生娃教课,打个荷包蛋吃了再去,不能让娃娃饿着肚子去教书。
父亲的脑子就不自觉地浮现出很模糊的白里透着金黄的色彩,但他很难把它们同母亲嘴里说的荷包蛋联系起来,他忽然觉得这种东西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他实在想不起来它的样子和味道了。
于是他不无妒忌地嘟囔着,想吃荷包蛋她自个又不是没长手脚,你操球啥闲心!母亲没理睬她,她边往出走边说,你没听人讲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么……过了一阵子父亲见母亲又进了屋,与此同时他清醒地嗅到一股久违了的气味随着老婆子的细碎的脚步声扑面而来,屋子很快被葱油和蛋香团团包围住。
你也急忙起来趁热吃上点儿,夜里不睡早晨又不肯起……稻田里的水该添了。
他慢悠悠地下了炕,说心里话他并不怎么想吃那荷包蛋。他知道这些天稻子已经开始灌浆了,水要及时跟上才成,这半年的庄稼全仗个好天气和水。
母亲出去招呼儿媳妇吃饭了,父亲被孤独地撇在屋里。盛着荷包蛋的细蓝边白瓷碗上有股热气正如姑娘的裙带妖娆地向四周弥漫着,瓷碗放在黑漆漆的旧桌面上显得光洁而有质地。他盯着那只碗穿好了鞋,他觉得自己渐渐有了胃口,或者说他至少想走近去看一看荷包蛋究竟是个啥样子。
他端起桌上的碗,他轻轻将漂浮在上面的一层葱花吹散,碗里的东西便很清晰地露了出来,他的脸也随着古怪地笑了一下,他想原来这就是个荷包蛋。不过,他立刻又觉得这并不是自己想象或记忆中的那种东西,那碗里尽是些黄白相间的碎块块。他就自言自语地说,这咋能叫个荷包蛋……这时母亲正好进来,她看看父亲脸上那副奇特的表情,她有些惊讶。她说,你快些吃吧,当心眼珠子掉进碗里了……媳妇子说她吃不了那么多,我就给你端来尝尝。
父亲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哆嗦地将碗重新放回原处并迅速抽回双手。他觉得自己被碗里的软东西很沉重地击中了某个致命的部位。一时间他完全忘记了荷包蛋的滋味,他急忙朝外走像是在刻意躲避某种伤害,又像是在掩饰难堪和不安。
父亲一出门便看见伍伍正从屋里往出推那辆他死活看不顺眼的自行车,那车子颜色鲜得像染上了鸡血,车轱辘粗得快赶上马车的,最让他不能容忍的是伍伍骑在上面屁股撅得像只屙尿的狗。他咋也不明白好好的车子为啥弄成那副怪模样?他听见伍伍说,爸——我送她去学校,她今天身子不大舒服。这时儿媳妇也从新屋跟了出来,他本来想说伍伍两句,他却听见媳妇子很轻柔地叫了声爸——声音像是从舌尖尖和牙缝缝里挤出来的。
父亲听得很朦胧也很不自在,他闷闷地应了一声。他看了一眼伍伍脸上的那副乖巧样,心里就不舒服起来。他想还不都是娶了媳妇就忘了爹娘的货,去学堂统共牙长的半截路,还要你娃娃亲自去送?于是,父亲不再想理睬他们,包括那个和他一个锅里搅和了几十年的老婆子。
四
父亲扛着锹往地里去,他一贯的那股积极劲突然变得疲沓了许多,太阳已经很高了,可他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看到那个捡大粪的孤老头正背着芨芨背兜在路边异常专注地搜索着,那样子很像是在探寻某种珍贵的宝贝。
父亲下意识地感到某种凄惶正从这个秋天的稻田深处向他愀然走来,就像一团云雾奇怪地将他笼罩在里面。以前他每次见到那捡粪老头,他总能产生一分难以形容的优越感,他想这或许就是没有儿女的苦处。由此他告诫自己:你是幸福的,你看自己已经儿孙成群,虽说你的娃娃们各有各自的光阴,他们对你关心甚少,但他们毕竟是你和老婆子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呀,娃娃们和你自己是血脉相通的,娃娃们成家立业本身就向外人显示了你的家族是和睦的、甜美的、兴旺的。而今天他惊讶地发觉自己的内心变得迷惑潦草,使他莫名地勾起一些久远的记忆。
比如他曾经在田野看到一个年迈的猎人以及猎人手中的一张弓,那张弓每每都从猎人的手中发射利箭远射高空,但总有偏离目标的时候。这就让他忽地联想到娃娃们不就是自己和老婆子这张老弓孤注一掷地发出的一支支箭么,他们有时并不完全按你设想的方向去击中目标,甚至会背道而驰。而如今你真的老了,腰身也和那弓一样永远地弯曲着再也不能挺直,而且你完全丧失了原有的张力和雄心壮志,你被孤独地挂在墙上或撂在某个犄角旮旯,厚厚的灰尘像雪一般覆盖在你的身上,谁也无法看出你曾经的风采和辉煌。
他在冥想之中接连掘开了自家几块稻田的灌口,并不清澈的渠水便汩汩地朝每块地里流淌,水流的速度不紧不慢像年逾古稀的人在品味一杯香茶。
父亲很空洞地拄着锹把定格在水田间。三五只青蛙蹦蹦跳跳地于稻田和水渠之间穿越,它们落入水中的扑通声像在朝锅里下饺子。一群蜻蜓在碧绿的田畴间停停走走飞来飞去,三棱花开得洁白而又芬芳,稻穗的肚皮悄悄地丰盈起来。晨曦透过雾霭笼罩在他的四周,他觉得内心有些湿漉漉的。
五
父亲用了整个早上的时间才将几块的稻田灌足了水,或者说是他故意这样缓慢和懈怠的。他的情绪变得脆弱而又疑惑,他很迷乱地回顾小儿子的成长过程。他发现伍伍在自己的五个娃娃里竟是最让他伤脑筋的一个。伍伍上学他和母亲全拿头顶着,热了怕晒着下雨怕淋着,农活没有干过几把,可到头来考学还是落了空。这之后伍伍先学修理工又学司机,眼看执照快拿到手,伍伍却说开车没啥意思,他说他想回家种地,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思谋不明白。当然伍伍回乡种地也不是他所想象中的那种。伍伍先去农科所报名学习新技术,同时又买回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不久伍伍便在院子后面的自留地里搭起了温棚,从此伍伍竟然成了乡里颇有名气的温棚种菜能手。儿子的手里渐渐有了钱,不过他花起钱来全然不把钱当回事,这让他们老俩口很担心。
有人从父亲身边经过,那人笑眯眯地和他开玩笑,你这老家伙半截子都进土了,还整天给谁忙呀?……娶了新媳妇子就不会躺在家好好享两天福么!父亲觉得那人的话刺耳得厉害,他想美美地回击那人几句,可是他的脑子里竟然空白得像窗户纸,他始终没有想出一句有力的话来回敬对方。
六
从地里返回已快晌午了,父亲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过一阵,那些残存的灾年景况记忆犹新,而今天他突然发觉饿肚子依旧是难以忍耐的事,腹中像是被掏空了似的难过。
父亲就在心里默默地褒贬起自己来。你这老不死的,老婆子好心好意给你端来的荷包蛋你却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你管它是给谁煮的呢,让你吃你就吃!再说了你这是在跟谁赌气?到头来把你饿得前胸快贴到后背上……你说说你究竟图个啥!——这个家的光阴是靠你起早贪黑支撑着,娃娃是你供他们吃穿又拿出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钱贴补他们成家,你和那老婆子几十年如一日地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就是为了娃娃们能过个好光阴么……虽说伍伍而今手里有了钱,几乎不再需要你再替他们操心了,可你还连做梦都还想着为娃娃们多挣上几个呢。
父亲一踏出门槛,他整个人都怔住了。儿子正和媳妇背背拖拖地将一个人从院里往出搬呢,院门口停放着一辆人力三轮车。父亲的腿肚子立刻痉挛起来。他惊魂不定地看到老婆子的身体耷拉在儿子的后背上像一条没有叠好的破旧的棉被。
你妈咋啦————早不还好好的么?妈说她肚子绞着绞着地疼,爸你看着家别担心,我们这就送妈去医院。
父亲二话没说,他倔强地将肩上的锹往旁边一撂,便径直蹬起了那辆三轮车。
他内心不安地听到老婆子接连发出的呻吟,她就蜷缩着躺在车厢里早已铺好的被褥上面,脸色苍白如蜡。
车轮在滚动的一霎间,父亲的脑海里竟浮现出那碗漂浮着葱花油的荷包蛋来,似乎还有半瓶吃剩下的什么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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