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集乡政府大院的东南角上有间孤零零的黑屋。平顶,墙上没窗,一扇铁门锁得死死的,连只苍蝇都钻不进去。鬼才知道黑屋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建的,作什么用的。反正,据传只有书记才掌有黑屋的钥匙,简直就像叶利钦克林顿手里才有核按钮一样,是权力的象征。还是据传说,有一年夏天,经过黑屋的人都能闻到一股臭味,后来闻不到了,却看见铁门底下成群结队爬出蛆来,有人断定,黑屋死了人,要不然就死了一窝老鼠,否则,吃完死人或老鼠的蛆虫不会心甘情愿爬出光天化日之下被太阳曝晒而死。
但有一件事让马集人百思不得其解。就在那一年,黑屋的钥匙失传了。同时,马集街上一个赵姓汉子,原先是个人精,一觉醒来身边的女人没了。找遍小街角角落落,没见老婆的影子,一口痰下不去,翻翻白眼,突然天外来客似的喜怒无常,满口胡话。跑到乡政府大院的黑屋门口,砰砰敲门,吵得乡政府工作人员心神不宁。
而且说,敢肯定,他老婆钻进黑屋子。后来,乡政府派人把他拖出乡政府大院。赵疯子从此就嘴里嘟嘟哝哝,眼睛直直地瞅着脚下,见什么都不稀罕,就见到废弃的钥匙像见了老婆似的欢天喜地,见一把拾一把,拾一把就吊在腰间。天长日久,居然比配钥匙的还多,叮叮当当地挂在腰间比常人簪金佩玉还神气。
于是,有人说,失传的黑屋钥匙在赵疯子手里。由于黑屋的神秘,新任的乡领导虽然没像丢了核按钮的总统那样岌岌可危,心慌意乱,但只要看见黑屋,就都不免皱紧眉头,那屋是干什么用的?钥匙在哪?第一个问题没人回答,第二个问题就有人感了兴趣,决心刨根问底,大海捞针地找黑屋钥匙。听说在赵疯子手里,就问赵疯子要。不给。比要他命还难。买糖块哄,不给。递烟给他抽,赵疯子嘴里啪啪地抽烟,双手却紧紧捂住钥匙串。骗他,把黑屋门打开,送个女人给你。赵疯子挑出一把往黑屋的锈锁眼里一插,咯吧,锈锁开了。有人趁势推门想进去,不行,赵疯子死命堵住门,说,我女人在里面哩!一句话吓得人汗毛直竖,浑身冒冷汗。天哪,那臭味莫非真的是赵疯子女人死在里面的。黑屋原来是座坟墓。赵疯子掌握着坟墓的钥匙,根本不是什么核按钮。不是核按钮,那还有什么值得好奇的。
从此,黑屋无人过问。只是,有人提起来都知道,钥匙在赵疯子手里。斗转星移,不知过去多少年,小街的乡政府大院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茬一茬换人,小街不时出现新面孔,似乎永远不变的只有没天没夜游来荡去的赵疯子。
一年夏天的深夜,小街上所有夜游的东西都睡去了。叮叮当当的赵疯子还在精神十足地游荡。走着走着,猛抬头,撞见一个人,几乎脸贴着脸,那人说,赵疯子。
赵疯子说,你是鬼。那人驴桩似地站直了,任赵疯子在黑夜里端详他是人是鬼。终于,赵疯子辨认出来后,哈哈大笑,刘乡长,干吗?找王书记吧。王书记进黑屋去了,带个女的。我开的门,天亮再放他们出来。没说完,赵疯子哎哟一声大叫,原来他的手被刘乡长死死抓住,刘乡长压低嗓门说,你是说王书记带个女人钻进了黑屋?赵疯子说,王书记不让我说,这是你说的。刘乡长问:是你锁的门?赵疯子说,这是你说的。说完跑了。
刘乡长敲派出所马所长的门。马所长是王书记的内表弟,不买乡长的帐,迷迷糊糊,骂骂咧咧,半夜三更,大惊小怪的干什么。刘乡长说,黑屋有情况,赶快出警。这话正击中马所长的兴奋点。马所长拎起手枪,子弹上镗,问,什么情况?刘乡长说,一对狗男女钻在黑屋里睡觉。马所长把枪往床上一扔,说,我说刘乡长,你一天没回县城看到猫叫春狗吊油就耐不住还是怎的。可别拿警察不当人,捉奸是乌龟王八的事。刘乡长急切抓住马所长,有人强奸民女,你该不该管?不告不管。
有人嫖娼,你管不管?管。今天就有人在黑屋嫖娼,赶快把黑屋给我看好。
马所长打着呵欠,拎起枪,走向黑屋。
刘乡长回到宿舍,抓起了电话……天还没亮,刘乡长转到黑屋门口。周围没人,他轻声轻气喊,马所长,马所长。
没人应。他把脸贴在黑屋的铁门上听听,里面一点动静没有。就屏住呼吸贴在墙边站住。忽然,腰间抵上一杆枪,不准动。吓得他乖乖地举起双手,一看是马所长那个冒失鬼,猛地捣马所长一拳,吓我一跳。马所长被捣得重了,险些摔个仰面朝天,十分委屈,但没敢龇牙。说,刘乡长,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里面到底是什么人?刘乡长说,这你别管,跑了人,我拿你算帐,联防队的人都来了吗?马所长说,都埋伏在周围。刘乡长放心。
啪,乡会议室里突然灯火通明,乡党委委员们个个睡眼惺忪,却都精神饱满地坐在平时开会的位置上。王书记坐的位置一直空着。最后,刘乡长走进会议室,当仁不让地坐到王书记的位置上。委员们面面相觑。刘乡长冷笑一声,说,搅了大家的好梦,不好意思。根据可靠消息,王书记昨晚带个婊子钻进了黑屋。大家大惊,有的着急,有的冷笑,有的木然。刘乡长继续说,王书记年青有为,前程远大,干出这样的事,我们为他感到惋惜和痛心。但是,从维护领导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出发,大家谁也别传出去。现在我们研究怎么救出王书记。
大家开始酝酿,交头接耳,点头的,摇头的。武装部长说,刘乡长,救出王书记首先必须找到黑屋钥匙,听说只有街上赵疯子手里有。细心的组织委员说,我们不必要管那么多的闲事,谁有本事谁去睡。刘乡长提醒组织委员,大是大非面前,组织原则哪去了,不能和稀泥啊!有人说,那赶快去找赵疯子找钥匙。一名副书记急得站起来,我去找大铁锤来,干脆把锁砸了。刘乡长摆手,不行,那样影响太大。
讨论来讨论去,莫衷一是,究竟怎么办。刘乡长说,我想最好的办法,等他们自己走出来,我们两套班子全体同志在黑屋门前列队欢迎,就像欢迎他从省里开会回来那样,大家看怎么样?这时,有人突然问,他们不可能自己走出来,因为王书记根本没有钥匙。刘乡长哈哈大笑,那他们怎么进去的?什么脑子,钥匙虽然只有赵疯子有,但钥匙是最好复制的,懂吗?噢,大家都显得茅塞顿开,明白了,有一把钥匙完全可以复制出一千把一万把同样的钥匙。真理往往最简单了。但是有人似乎还有疑问,既然王书记带着婊子走进黑屋,那他就不可能再从外面把门锁上,既然从外面锁上,那么要么是里应外合,有人成全,要么有人落井下石,想出王书记洋相。不过,这些问题都像《皇帝新装》里的有没有衣服那么简单而又复杂,没人去问,谁问谁傻瓜。
会议在天亮前结束,最后一致通过,等天亮两套班子在黑屋前列队,欢迎王书记走出黑屋。
迷蒙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风风火火,跌跌爬爬跑进马所长视野,扑向黑屋铁门,拳脚并用,不时伴以头撞,把黑屋铁门撞得砰砰响,响得乡政府大院打颤。
马所长包围上去,才看清那女人是他的表姐,王书记的妻子。说,表姐,你这是干么?表姐说,你那吃屎的表姐夫呢?被小婊子夹住还没出来,是不是?马所长一愣一愣地眨眼,表姐,你是说黑屋那对狗男女是王书记?不是他吃屎东西是哪个,女人说完又砰砰擂门。
女人完全疯了,又哭又骂,什么脏话都出来了。马所长在一边沉思片刻,马上抓住表姐胳膊,表姐,你怎么知道表姐夫在黑屋里的?有人打电话告诉我的。谁?我没听出来。马所长说,表姐,我看这里有鬼,弄不好是个阴谋,你可要有点政治头脑啊,千万别上人家的当,你这么大哭大闹,不正中了人家的圈套吗?女人说,你是说你表姐夫他没干那种事?马所长说不是,当然,也有可能。不过,我是说,即使王书记有那么回事,这时你也不该来乡里胡闹。我看,你赶紧回县城去,我去找赵疯子要钥匙,悄悄把王书记救出来。说完,马所长跑了。
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赶集的人听到黑屋的铁门声就像听到了大戏的开场锣,潮水般涌进乡政府大院,转眼间把黑屋包围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人们指指戳戳,以为王书记女人就是行为不轨的婊子,纷纷向她头脸上啐唾沫,王书记女人想突出重围,但无济于事。
这时,刘乡长带领两套班子,一惊一乍地吓得群众让出一条道,让他们走到黑屋门口,刘乡长抓住王书记女人的手说,哎呀,想不到吴大姐捷足先登呀,也看热闹来了!女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抽出手,低头站到一边。刘乡长扫了一眼观众,双手做了个下按的动作,嘴上却说,大家都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我们的王书记也是人嘛,也有七情六欲。他日理万机,有两个星期没有回家,昨晚带个女人走进这黑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人群中就有人大声骂开了,他算什么人,什么可以理解,他连狗都不如,他怎么不把自己的姑姑、姨姨、姐姐、妹妹带到这黑屋里睡呀!刘乡长大声解释,那叫乱伦,这叫玩感情。
王书记女人听出刘乡长话的意思,说,刘乡长,昨晚的匿名电话肯定是你打的。
我家老王是什么人,我最了解。你昨晚打电话的时候老王就在我身边,我们刚刚亲热过,他睡得很香。你认错人啦。刘乡长冲着人群大笑,说,听听,既然你们俩口子在亲热着,那你大清早从县城赶来,哭爹喊娘地找什么王书记。人群中一阵哗然。
但到底是书记太太,王书记女人虽然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底,但脸上平静地笑笑,说,刘乡长,为人不能做绝事,我家老王哪点对不住你?你这么急着想政变,夺他的位置?刘乡长睁大眼说,请你自重点,我是在维护正义,而不是什么政变!王书记女人却没恼,拉起刘乡长的手说,要是老王真有那回事,刘乡长你脸上也不好看,走,我们到你办公室谈谈。刘乡长抖掉她的手,说,我现在没空。我们马上列队欢迎王书记出来。
闪开闪开,马所长一手提枪,一手拖着赵疯子挤进人群,命令赵疯子把门打开。
赵疯子嬉皮笑脸,嘟嘟哝哝,摆弄着钥匙串,却不开门。他说,我女人在里面我不敢见她。一听赵疯子疯话,马所长举手要打。王书记女人把他的手从空中抓住放下来,说,别开,让他死在里面化脓生蛆。
不,刘乡长大声宣布,今天这门一定要开,让人民群众看看,黑屋里到底住的是什么鬼。
一个要开,一个要不开。马所长左右为难,听了表姐的几句耳语后,马所长不住点头,推推搡搡要把赵疯子支派走。刘乡长等几人却把赵疯子逼到黑屋的铁门口,团团围住。命令赵疯子开门。赵疯子捡起那串钥匙,歪头找,找来找去,就是不开门。刘乡长不耐烦,夺过赵疯子手里的钥匙,一把一把插进锁眼。
人群屏气凝神,王书记女人手脚发抖。马所长眼眶快睁裂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人们急切地想看到一对狗男女是以什么样表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但是,刘乡长急得头上豆大汗珠子往下滚,也没有找到能打开黑屋铁门的钥匙。
大家都在干什么?听到人群外一声喝问,刘乡长手里的钥匙串落在地上。赵疯子抢了就逃出人群。
原来,问话的人是王书记,就像魔术师手里的道具人,眼睁睁钻进了黑匣子,一转眼黑匣子没动,道具人却出现在匣外了。光天化日之下,王书记一个大活人奇迹般地出现在人群外面。人群迅速闪开一条道,王书记走到刘乡长面前,问,你们在干吗?刘乡长说,噢,我们打算把黑屋拆掉,群众不让,这不,正在做工作。王书记说,好啊,我赞成。
王书记女人委屈地说,你昨晚死哪去啦。王书记说,真巧,我找人研究拆除黑屋的事哩。
乡领导开怀大笑,只有看热闹的群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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