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说说,爱情到底是什么玩艺儿?”葛炎抽了口烟,眯缝着眼吐出几乎看不见的烟雾。
葛炎是我的朋友,在京城做字画瓷器的经纪人。刚跟第四任妻子离婚,情绪低落,约我来到这家叫“红磨坊”的酒家喝酒。
“爱情跟睡过的女人成反比,女人越多,爱情越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彼此、彼此!”我喝干了杯中啤酒。
“想听听我的爱情故事吗?”葛炎突然掐灭了烟,问道。
“你小子走马灯似的换女人,让我听哪一段爱情?”“我的初恋,怎么样?”“OK,小姐,再来两瓶‘蓝带’!”葛炎重新点燃一支烟,暗蓝色的烟雾缓缓在他微秃的头上缭绕……“那年我十六岁,在省城工作的父母被下放到偏远山区劳动改造。把我托放在洞庭湖畔一个小城的亲戚家照管。小时候受父亲影响喜欢美术,满脑子装着列宾苏里科夫的杰作,不知天高地厚地做着画家梦。一次看戏时,我被舞台上一位唱旦角的女孩迷住了。女孩比我稍大一点,大约十七八岁吧。”“呵,女主角出场了。她漂亮吗?”我插嘴问道。
“那当然,女孩很美,洁净饱满的额头,大大的眼睛,有一种忧郁的美,我母亲是搞外国文学的,俄罗斯诗歌和小说对我毒害不浅。为了追女孩,我差不多天天去看戏,听她台上口依口依呀呀地唱,一举手一投足做出各种优美的姿式。我和剧团一帮年轻人交上了朋友,想方设法地接近女孩。女孩渐渐地注意到了我,有几次她甚至笑着同我打招呼。我趁机提出想给她画一幅肖像。她听到有点吃惊,稍稍犹豫后摆头说:”不行,不行。‘“开始时我认为这是女孩子常有的羞涩与矜持,一种近似乎本能的防御术。对付这套只需点厚颜加技巧就行了。于是我耐心劝说她,拿出自己画的得意之作向她炫耀,又买来各类女孩子喜欢的精致小玩艺,可是我白费了劲,女孩礼貌而又坚定地拒绝了我。
“人有时候很怪,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想要。无奈中我想出一计,为她画一幅肖像默写。我在自己住的小阁楼绷好画框,开始了这项艰难的工作。
“我想出各种理由找到女孩,用种种有趣或无聊的话题和她聊天,眼睛却像小偷关心钱包一样瞟住她的脸,仔细观察她的形象和神态。然后飞快地返回阁楼,把头脑中记忆的印象涂在画布上。女孩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些矛盾,对我蓄意制造的这些见面机会,有时女孩会表现出高兴甚至期待的神情,有时又会眼里流露出惊悸与不安,聊上几句就找藉口走掉。我仍然把这看成女孩的娇嗔或者欲擒故纵的伎俩。
我用功地画着,大约半个月后,我的努力初见成效,女孩逐步在画布上显现出来。
这对画技稚拙的我简直是个奇迹。
“我决定邀请女孩来阁楼看画,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就像水到渠成一样,我相信这是和她建立感情的一个良好开端。
“结果却大出的我意料。女孩听了我的请求,非常生气,她板着脸说:”你怎么能偷偷画我,谁允许的,你,你太不像话了!‘“就像一个人伸手去烤火,却意外地摸到凉窟窿里,我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
“朋友们知道了我的遭遇,一边幸灾乐祸地嘲笑我这单相思的大傻瓜,一边劝慰我不值得为一个唱戏的女孩子这样。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了一些关于女孩身世的情况。她母亲原来是剧团的青衣名角,艺名‘白玉箫’现病休在家。一直独身未婚,谁也不知道女孩的父亲是谁。这更激起了我的忿愤。一个戏子的私生女罢了,有什么可神气的。为了泄忿,我寻找一切机会羞辱她。碰上她时冷冷地扭过脸,当着她的面和别的女孩子嘻嘻哈哈,有一次我和一位吹笛的朋友经过剧场后廊,发现她正在那儿吊嗓子。我故意大声问朋友会不会吹箫,朋友说不会,我冷笑着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支破箫,会吹的人多着哪。‘“我这些恶毒的招法效果不错,女孩的脸上日渐苍白,只要远远地看见我,她那单薄的身影就像见到鞭子的羔羊一样逃开了。
“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这种伤害像是一柄双刃剑,女孩和我都在这残酷的剑锋下汩汩淌血。
“一年后,我父母从山区干校返回省城,我也考上北京一所著名的美术学院。
剧团的朋友们为我把盏饯行。我心里当然高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我知道这惆怅和那个女孩有关。
“临走前一个清晨,我刚下阁楼准备出门,亲戚递给我一只折叠的纸条,说是一位女孩让转交给我。我眼皮猛地一跳,心跳跟着加速。顾不上答理亲戚疑惑的眼神,我转身上楼关上门,匆匆拆开纸条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今晚请带上你的画到我家来!’”我在徘徊犹豫中度过了一整天,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才下定决心。于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我忐忑不安地挟着画框,去赴一生中第一次和女孩的约会。
“女孩的家离剧院很近。房间不大,可是非常整洁。她母亲躺在床上。母女俩长得很相像,只是母亲由于常年卧病而显得憔悴。不过从她清瘦的脸部轮廓仍能依稀看出当年风韵。我取下带来的画,拆开包裹着画框的报纸,把画摆在靠墙的矮柜上。她母亲怔怔地看了看,吩咐女孩从床底下拿出一幅画来。一看到这幅画,我心里就有点异样的感觉,觉得画面的色彩和笔触很熟悉。当女孩把两幅画并排摆在一起时,我被惊呆了。这是两幅多么相似的画。同样的深蓝色背景,同样冷色天光下白皙而忧郁的女主人公。看了好一会,我才傻傻地问道:”‘这是谁,谁画了这幅肖像?’“女孩说:”这是我母亲,很久以前,一位画家给她画了这幅肖像。‘“’现在呢,这位画家在哪儿?‘”’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躺在床上的母亲平静地回答。
“我再次仔细端详起这幅画来,隐隐觉得其中一定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忽然,我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急步走拢到这幅母亲的肖像前,果然,我在画的左下端找到两个熟悉的字母——G、Y,字母颜色跟背景非常接近,一般人很难辨认出来。
“天哪,这是我父亲葛云签名的拼音缩写。冥冥中命运安排的奇遇让我头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这种震惊中清醒过来。我似乎明白了这中间的故事,一个画家和女演员之间浪漫而又凄怨的故事,古今中外无数类似故事的重叠使其毫无新意。但这个故事的主角一个是我的父亲,另一个就是面前这位曾叫‘白玉箫’的女人!我终于弄清了女孩不让我画她肖像的缘由。我不敢再问,甚至不敢再想下去。我内心深处正在逃避一个十分尴尬而可怕的念头,这女孩很可能就是我那风流轻率的父亲留下的孽债。如果真是这样,我这一年多时间里对女孩的追求与伤害将是多么荒唐与无耻……悔恨与羞愧使我无地自容,如果此时有办法弥补父亲的罪孽和我的过失,我愿意拿出自己的一切去换取。
“我不知道母女俩是否得知我就是那位画家的儿子,我转过身来,看见女孩的母亲面容平静如水,女孩则从书柜里找出一本画册,抬头一看,女孩早已泪光晶莹。
我低下头去轻声说道:“对不起……‘再就嗫嚅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几天后,我离开了这个小城。”葛炎的手指一颤,一截长长的烟灰掉在了餐桌上。
“后来呢,你找过她们吗?”我的喉咙有些发哽。
“哦,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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