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单身宿舍就在报社大院里的缘故,几年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上8点半都准时先到办公室点个卯,看看信,喝杯茶,然后再出去采访。这天,我刚一落座电话响了。我拿起话筒,问了句:“你好,找谁?”
对方没顾上说话,先格格笑了起来。我听了笑声便猜出是林虹,于是,又问道:“有什么好事儿?”
“请你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涮羊肉,顺便给我们新房的装修提提意见。”
“应该说让我到你们的新房开开眼,顺便吃顿涮羊肉——老康呢,还那么忙?”
“忙,天天有应酬。不过,明天晚上他一定会在家陪你。”
“那敢情好。喂,上次听老康说新房的装修要按他的意图搞,想必档次不低,格调也很高雅吧。我总觉得老康那人有独特的审美直觉……不是恭维,真的,真的……”
“嗨——别提啦。装修的基本格调是按照他的意图搞的,只有一处是我擅自作主改动了一下:原计划在小屋打一面墙的书柜,被我换成了大衣柜。谁让他那些天正出国考察不在家呢!我当时想,他毕业六七年了也没正经看过一本书,要书柜干什么,不如换成大衣柜更实用。说实话,这几年家里没买过几本书,衣服可泛滥成灾了,光他的西服就有十几套,还有皮衣、毛衣、风衣……”
“除了贡品就是礼品吧?”
“电话里别胡扯!你接着听我说,等他回来发现了没打书柜,好一顿发火哟!以后又着实跟我闹了几次,不依不饶的。”
“真有这事儿?我明天晚上去了要好好说说他。如此欺负我们的小百灵可不行!”
“瞧你,又胡扯啦!别忘了,明晚6点钟来哟!”
我和老康在大学中文系本科同窗4年,尔后又投师于同一位老教授门下读了3年研究生,并且始终住在一个寝室里,连他娶老婆都有我一份功劳哩!能说我们交情不深,了解不透么?在学校那几年,我可是打心眼儿里折服老康。我叫他老康,不惟因了年龄上大两岁,更重要的是他在学识上强于我,含有几分尊敬之意。老康上学时就在全国性大刊物上接二连三地发表文章,仅以评论文章一端而言,举其荦荦大者,既有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又有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人道主义,也有论拉美文学的神秘主义,还有……从这些论题便可看出老康学问的广度和深度。而我当年充其量只能在校刊上将自己的文章变为铅字,还是多亏了导师的关照才得以实现。而更多的时候,我是在学校“青草地”文学社的壁报上抛头露面的。顺便说一句,就是因为搞文学社,我才认识了校广播员林虹,而且后来由我做媒,使他俩成百年好合的……
话再说回来,当时在自惭形秽之下,我向老康请教做学问或者说写论文的诀窍儿。老康每次总是伸出手来,比划着说:除了直觉之外,就是角度。我将他那带有南方口音的角度一词,听成了椰树,便灰心地说:是呵,你已经成了一棵大树,而我不过是“青草地”上的一根小草。老康听了,一迭连声地纠正说:是角度,角度。写文章首先是选题,而选题的关键就是要掌握变换角度……
其实,我最佩服老康的还是他那颗不服输的好强心和坚韧不拔的精神。老康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最欣赏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塑造的那个和鲨鱼搏斗,虽败犹荣的桑提亚哥的形象。记得有一年老康在送给我的贺年卡上,写的也是《老人与海》中的那句名言:人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但就是打不败他。老康曾戏言,说自己是大山里走出来的桑提亚哥。还说,这一形象将永远鼓舞他不懈奋斗,并决心在学术上要有所建树。我相信他的话,一个穷山沟里出来的农家子弟,如果没有坚强的意志,是不会跻身于高等学府,而且在学术殿堂里小有成就的。我还相信,凭他的才华和意志,将来在学术上肯定还会大有作为。
可是随着毕业的临近,我感觉出老康的思想观念发生了潜移默化。引起变化的内在深层因由,我一时难以说准,而直接原因则完全是一件偶然的事儿。为了改善伙食,我们每逢周日总是自己做饭,掌勺的是我,买菜多由老康负责。日久天长,我炒菜的手艺日臻完善,老康买菜杀价的水平也大为提高。一次,老康带着刚认识不久的女朋友林虹一起去买菜。那天他打定主意不讨价还价,怕的是斤斤计较的结果,自己在女朋友的心目中掉了价,太不值得。可是,都怪老康平时买菜杀价太狠,有的摊主记住了他,那天也合该他倒霉,刚开口要买两斤莲藕,那摊主摇摇头毫不客气地说:不卖,你给我的价等收摊儿时来买吧!可以想见老康当时是何等尴尬、羞赧与愤懑,他始而因无颜见女友恨不得钻入地下,继则又想跳到半空里将那摊主骂个狗血喷头!反正自从出了那件事情以后,老康一改初衷决定不再读博士了,尽管导师几次撺掇他报考,他也没给面子。我向他问及个中缘由,他苦笑着回答:还是马克思说的对,经济是基础。我要先把基础夯实了,再去搞上层建筑吧。我又用桑提亚哥那种精神来激将,也未能说服他。老康强调了这样的观点,人不能满足于做个只得到一副鱼骨架的桑提亚哥,而要成为一个满载而归的桑提亚哥……毕业分配时,我被分到报社,老康则去了一个很有些实权的政府机关。几年间,他由科员而科长、而副处,前不久还得到了一套三居室的福利房。我想,或许这就是老康所谓要夯实的基础吧。伴随这基础的不断隆起和我的那些针砭时弊的文字不断堆砌,老康和我之间的关系业已被它们搞得日渐疏离了。
次日晚6点5分,我如约敲响了老康的家门。
他们似乎猜出了我会准时到来,已经将所有房间的灯——吊灯壁灯吸顶灯射灯,甚至台灯——都点亮了,好像要留给我个惊奇的第一印象。我进屋后也果然惊呼一声:“哇——简直像个佛堂!”开门的是林虹。她听了我的感叹,反问一句:“大记者,你用个什么词汇不好,怎么偏偏想起拿佛堂来和我家相比?”我说:“恐怕是你家的灯光效果,令我想起了几天前在一本画册中看到的扎什么伦布寺的金碧辉煌。”说着,老康也来到了厅里。他手中举着刮胡刀,下巴上满是白色的泡沫,打趣道:“既是佛堂,我就先开光,然后再来见施主喽!林虹,你陪老同学先坐一会儿。”我赶忙做出个打千儿的样子,接着又将带来的两瓶红酒递给了林虹,换了一副虔诚的样子,用极恭敬的口吻说:“请代施主将两炷香火供到案上。”说完,三人都恣情大笑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上大学时的那间小宿舍里。接下来,林虹好似个向导领着我来到每间屋,津津乐道地将装修的情况介绍给我,从灯的样式到窗帘的质地,从墙上ICI涂料的防水性能到红榉木壁柜的色泽,不厌其烦地逐一数说一遍。讲到居室里的实木地板时,还顺便对比了一下实木复合地板和强化地板特点,以便让我更好地了解他们所作出的选择……对于一个装修知识几近于无的我来说,听了女主人如机关枪发射般的一连串介绍,不仅令两只耳朵应接不暇,而且心里还有点不快。我们又来到厨房,她给我演示了松下牌抽油烟机和炉灶后,指着大理石台面的厨柜,特意强调:这些都是请专业厨具公司而不是装修队干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给我的感觉是卖弄,向一个没有房子的人过分炫耀这些未免太残酷,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也许是出于妒忌和别的什么心理,那一刻我暗下决心要给他们一点小小的难堪,扫扫兴,比如从装修质量上挑点毛病。可是,多半由于我的装修知识太贫乏,少半由于房子的装修没有明显缺欠之故,尽管我煞有介事一般认真仔细地看了又看,仍未发现有什么可挑剔的。
老康刮净了胡子,换下林虹去准备晚餐,由他来继续刚才的话题。老康可不像林虹东一句西一句见啥说啥,而是有意识地挑出客厅的隔断,发表了一番很有点美学意味的介绍。
“老同学,你来看,”老康拉我到客厅,说,“这客厅原来是长方形的,加之北屋的门又正对着客厅,这样一来,进门后令人产生了一眼就能望穿的感觉,而从美学上讲最忌讳直露。现在我做了个隔的效果。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这隔断的位置正好处在黄金分割点上,故而……”老康侃侃而谈,再现了当年向我讲论文时所表现出来的那股投入劲儿。说实在的,屋中的隔断以前我也没少见,只是从未想过还有这么多说道儿。老康毕竟是老康,随时随地都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才气来。老康观察事物一向比较注重内涵,这个特点在接下来的介绍中也表现出来。他敲着寝室的门和壁柜,不像林虹大讲色泽和款式,仅强调了一点:“它们可都是实木做的,不同于时下流行的那些用胶合板包起来的样子货。”看到壁柜,我记起了林虹曾在电话中说过的,由于没做书柜而多做了一个衣柜,从而惹得老康大为光火。我忽然意识到机会来了,给老康一点小小难堪的机会来了。
于是,我佯装不知此事,故作惊异状,问道:“老康,房子的装修没说的,不论从质量还是从舒适的审美的角度看,都无可挑剔。不过,也有一个小小的缺陷,只能说美中不足吧,不知你注意没有?”“哦——”老康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愣,既而皱了皱眉冲我诡谲地微微一笑,说:“我还没发现。请你说说看。”我想,老康大概已经猜出了我要说些什么,可我仍旧卖关子,故意不急于说出来。一方面是为了增加点说服力,另一方面也想显示一下清贫文人的高雅,我从皮包里取出一本自己刚出版的杂文集递到老康手上,说:“请多指教——如果说这房子的装修还有美中不足的话,我以为就是没给它们准备个安身之处。”还在读大学本科时,老康就多次对我说过,人生一世,只要能写出两本有创意的书留给后人,便是最大的幸福;否则,纵有万贯家财,也是莫大的遗憾。因为财产将由少数人继承,而书却可以被众人享有。当一个人可以在众人的心中存活下来,他就是永恒的,就不枉来一世。他还进一步解释,只有创造性的劳动所带来的喜悦,才是人生能享受到的最大的喜悦,任何财富都无法与之相比……从这个意义上讲,能出版“两本有创意的书”,成了老康的理想,成了老康发奋刻苦学习的原动力。
这会儿,我亮出本尽管没有多少创意但毕竟是自己写的书,也无非是想刺激一下老康,或许能唤回他当年追求理想的热情,重新振奋起来,干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我始终认为老康是块做学问的料,不应该整日沉溺于弄权术捞实惠之中,实在太不应该。
老康接过我的书,随手翻看了一眼我在扉页上题写的文字,脸上微微泛红,两句赞美之词也脱口而出:“很好,很好。不简单,不简单。”我相信这样一句话:能使一个人脸红,便是让他创造奇迹的开始。我打算以此为契机,再来一番劝说,令老康彻底回心转意。然而,我忘记了老康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决不会轻意否认自己所作所为。故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做了这么多新家具,惟独缺少个书柜。”老康举起我的书,晃了晃,又说,“老同学,现在都什么世道了,谁还看书呀!”这回轮到我听完老康的话由不得一愣了,岂止发愣,甚而打了个激灵。我一时还拿不准刚才自己的举动是不是伤害了老康的自尊心,但老康的这句话肯定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既然我们是多年的老同学,既然谈及的又是个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我就没必要用沉默来虚与委蛇。于是,我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一句:“读书无用的观点,‘文革’中流行过;商品经济大潮涌来时,它又如同沉渣一样泛起过,甚至今天也常有人说起。只是,我不——应——该——从你口中听到!”我本想多说几句,一看见老康脸上已经憋得通红,而且像个自知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掉过了头,就不忍再说了。接下来是足足三分钟的沉默。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套用了当年老康向我传授写论文秘诀时的一句话,说:“也许,是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老康仍然不做声。幸亏林虹此时把吃火锅的一应美味佳肴和佐料都准备停当,招呼我们过去吃饭,才算结束了这种令人难堪的尴尬。吃饭时,林虹又兴致勃勃地说起装修时的辛苦,装修的费用,装修的经验和教训……老康只是劝我喝酒,一杯接一杯,不多说话。我知道老康的那点酒量(不大),便表示红酒有后劲,不想多喝。老康不再劝我,自己又灌了几杯,很快就不胜酒力了。老康总算开口说话了,尽管说出的话已经不够连贯,带了几分醉意。
“老同学,平心而论,我也想做个书柜,我何尝不想做个书柜呢?也——想!”老康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对我说,“可她没给我做,她多做了个衣柜,衣柜……我责怪过她,我真的责怪过她……后来一想,没做就没做吧,没做也好。做了又怎么样?做了也是摆样子。等于给书籍修了个坟墓,修了个华丽的坟墓把它们葬在那里……从这个角度来看,书柜和火葬场放骨灰盒的柜子有何不同?一个鸟样!一个……”“我看你是喝醉了!”林虹插进来了,说,“你根本没酒量,喝上两杯连舌头都短了,说出话来着三不着两,胡扯到哪儿去了。”我倒觉得老康扯出了点味儿。若不是被深切的痛苦折磨了多时,他是不会想出如此精彩的比喻。亏他想得出来。
“你——不懂,别乱多嘴!”老康冲林虹把手一挥,继续对我又说,“因此,没做书柜也好,眼不见心不乱……其实,我这些年心里一直挺乱,怎么能不乱呢?我也不想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下去……我本打算用装修来改变一下环境,或许能……没承想,不行。装修更是添乱!喝,再干一杯!”“别喝啦!”林虹说,“装修怎么也成了添乱?真是越说越离谱儿了!”“装修绝对不错。”我环视了一眼漂亮的屋子,又说,“有条件就要装修。中国人有个传统,叫做‘富润屋’嘛!”“这么说你是‘德润身’喽。”老康听了我的话,显然不高兴了,不咸不淡地反问一句。
我意识到自己也喝多了。否则,不会再去刺激老康那颗本已苦涩的心。我赶紧转移话题,说:“其实,人总是受到来自理想和物质享受两方面的诱惑,但又很难兼而有之。于是,人们在追求一个的同时,又会因为错过另一个而产生失落感。这就造成了人的永恒的痛苦。有时,人还会在两者之间举棋不定,摇摇摆摆,如同走钢丝一般,惶惶然……”喝了酒,我看到什么东西都发飘,再一比划走钢丝的动作,眼中的景物越发摇晃得厉害了。老康见了我的样子微微一笑,他肯定有同感。他也摇晃着身子,说:“我倒有一种坐在船上的感觉,这就使我又想起了老渔夫桑提亚哥……我想,那个在大海里孤身和鲨鱼搏斗的老头儿,肯定也动摇过,肯定也受到了舍财却病、远离危险之类念头的诱惑,肯定也想过放弃那条大马林鱼,肯定……但是,海明威没写,没多写,没详细写。”我说:“你正在替他补写。只不过不是用笔。不——是么?”老康提出要和我握一下手,然后说:“老同学,咱俩一定再干一杯。”林虹对我们这些醉话和醉态早就不耐烦了,不停地嘟囔:“怎么又扯到打鱼上去了?真是喝醉啦!”我放下酒杯,说:“对,是打鱼。我已经从老康的肺腑间听到了隐隐的海涛声……”林虹确信我俩完全醉了,起身去厨房,随即传来稀里哗啦收拾餐具的声音。
“你是说我胸中还有大海的涛声?”老康问道,眼里泪光闪闪。
我点点头,想说又说不出来,只觉得舌头发短。大概我真的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