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我照常去上班。走到厂门口,只见工厂大门紧闭,早到的工友们一窝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议论什么,有灵通人士说是厂里昨晚被盗,老板已经向公安局报案,为了保护现场今天推迟上班。
大家悠闲地等,法不责众,遑论过错并不在自己,玩着都不扣工资,多好。等到9点钟,公安局的人没来法院和劳动局的人倒来了。像3年前我那强壮如牛的二舅意外跌了一跤就一命归西一样,原来我们的工厂暴病而亡,破产了。灵通人士说是因为老板妻妾成群外加往澳门赌场送礼太多所致。工友们不关心原因只担心结果,我们担心的结果就是能不能拿到自己的血汗钱。
真不知道法院和劳动局那么多计算机是用来干什么的,算了个把月才把我们能得到的钱算出来。领到工资后大家骂骂咧咧作鸟兽散。我满以为还可以领两千几百块钱,谁知竟是寥寥几张大钞,数都懒得数就把它放在口袋里,要不是劳动局那个财会小姐娇柔可爱我非质问他们为何不早点通知我们没几块钱可领,害我非自掏腰包吃饭度日如年等了一个月不可。这是一个漂亮者生存的年代,如果劳动局派一个黄脸婆财会来,我绝不会像条瘟猪似的一声不吭。
大概工业村管理处也没领到几个钱,我们的宿舍被他们急不可待地收了回去。
我只好收拾好被盖去南头投奔我的妻子。妻看到我口袋里掏出来的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比我还烦。我为难极了,我夸下海口说最少可以领2000块钱的,现在差了这么多,不知她又会想出什么词儿来贬我。经常犯错误的人是得理不让人的,毕竟机会难得嘛!妻问:“真的只有这么多?”答:“骗你的是和尚搞出来的野崽。”妻诈:“肯定是昨晚打牌输掉了!”答:“昨晚摸了牌的他娘是娼妇。”妻又诈:“又上发廊洗头了是吧?”我大怒,脱了裤子给她看。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想当初她在我手下当文员的时候也是柔弱可爱的。我觉得自己今天应该跟那财会大吵一架才是,真他妈温柔都是可耻的。
妻的鼻子耸动了一下,眼圈儿跟着红了,一副褒己损人的样子:“钱多钱少我不怪你,但你不该骗我!我写信告诉我爸这个月寄3000块钱回去还帐的,现在拿什么去还!”他妈的我简直变成她家的长工了。想到她美梦落空我心里反而高兴起来。
妻去年回家的时候据说生了一场怪病,在医院住了十天用了万把块钱,那时候名义上我们还不是夫妻,我为了表现我们湖南人的忠厚诚实收了她这烂东西还付了修理费,鬼才知道这是不是在讹诈我,害我天天没钱吃早餐空着肚子去上班,月月做欠帐鬼。
我想我这个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死爱面子。一个女孩在她14岁那年就爱上了刚上中学的我,我想骑单车她偷卖了她娘的首饰,我喜欢打篮球她到医院里卖血给我买了双李宁牌球鞋,我想抽烟她为我天天吃豆腐渣和白菜……说真的我很感激她。可是她不漂亮,她爱了我整整十年我从没跟她亲吻过,从未带她去见我的亲人和朋友。
她像一座古老的房子,明知道住进去将会十分舒适,但我害怕注重外部装修的现代人(肯定)会小觑我。后来我和来自天府之国某县城的妻结了婚,县城的公共厕所靓过乡村的大房子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不敢跟妻吵架,她知道我爱面子,一吵她就会利用她的声带优势吸引无数看客来同时不失时机地用她的修得又长又锐的指甲在我脸上划个“√”或打个“×”,像老师们批改过的作业又像法官们在死囚的名字下的涂鸦。她常常既是战争的挑起者又是战争的受益者,而我永远是受害者。她的逻辑是谁吵赢了谁就有面子。有一次我和她在街上碰到了她的老乡,那人指着我的脸问:“怎么搞的脸上划伤了?”我以为有了机会把她狠损一通,想好了准备说:“还不是那狗日的鸡婆!我动都没动她,她……”还没想好,妻早替我答道:“又不听我的话被我抓的,我让他每天一照镜子就想起听话。”说完了洋洋得意的像只打鸣的公鸡,羞得我恨不得把脸搁到裤裆里去。
妻又唠叨开了。我保持沉默,沉默是金。通常情况下只要我像个小学生似的听上半个钟,她就会偃旗息鼓。对付她我已有较为足够的经验,只要风雷暂止,我就会把握良机夸她口才好,或者她才买的那件衣服漂亮又划算,又或者说到了年底接她妈到深圳来风光风光。不切实际的夸奖和根本不想兑现的承诺常常把她的裤子哄脱,然后共临仙境。这次没用,任我巴掌拍烂嘴巴夸干,她毫不为所动,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对某种高级药物产生了抗药力一样,她喋喋不休地数说我的种种“卑劣行径”,那架势是非跟我吵一架不可。我忍无可忍,打了半个钟腹稿,终于拍案而起:“你有没有完!不就说错了一句话吗!我是有两千多块钱但劳动局只发这么多我有什么办法?你要逼我去抢银行是不?过一两个月寄钱回去还帐又死不了人!”“过一两个月,说得倒轻松!”她抬高了嗓门,“农贸市场杀牛不用刀,叫你去吹死算了!过一两个月寄不了钱,你叫我去卖淫是不是?”无意中我又夸了海口,这是我扔给她的用来还击我的超级榴弹。看来这一战我又必败无疑了。与其被打得落花流水不如立马缴械投降,我说:“好了好了我认错。
明天就去找工作,挣到钱一分一厘全交你,行不行?“”我才不管你找不找工作,只要不到这里烦我就行了。我没钱给你吃饭!“”那我一个人租房子找工作,绝不来烦你。“”租你妈个×,没钱还想租房子!“她毫无忌惮。我早告诫她从小到大谁敢骂我妈我就会让谁流血的。我毫不犹豫地扬起巴掌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看到她的嘴角流出了血我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背起包冲出门外。那天是新千年的第一个劳动节。
我到南新路口去租房子。南新路口建设银行对面有一个广告栏,广告栏该贴广告的地方什么也没贴,四周和背面倒贴满了诸如“招聘男女公关月薪2-5万”、“东南亚证件集团深圳分公司”业务员的名片和“十元住宿”之类的广告。
天黑了还没有租到房,一个人背了个包像个游魂似的在大街小巷瞎闯了半天,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得到。走到一个投影场门口站了好一阵子准备看通宵场又害怕自己身上的汗臭味赶走观众,老板要我赔偿损失。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到南新路口的广告栏那里去找一个“十元住宿”。
我胡乱地在广告栏的不锈钢柱子上撕下一张红色的“十元住宿”广告,按照上面留的call机号码找“刘小姐”。刘小姐很快就复机过来。
我问:“你那里有没有床位?”刘小姐说:“有,有,大把的有,你有几个人?”我说:“就我一个人。我怎样才能找到你呢?”她问:“你穿了什么衣服?我马上派人到南新路口来接你。”“我穿着白衬衣和短裤,背上还背了个牛仔包。”刘小姐说:“这么热的天谁不穿衬衣?短裤,我一年365天都要穿短裤。这样吧,你到建行门口那个石狮子边等着,我派人来接你。”等了几分钟来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打扮得妖娆十分,问都不问就要我跟她走。我跟着她七拐八拐穿街过巷走到一栋楼房的三楼,打开门走进去,只见客厅里摆着三只双层床,床上连枕头都没有,唯一使人满意的是屋内那台效果不错的电视机。小姑娘一走进去就大叫一声:“客来了。”说完便走进一间小房子。
一个比小姑娘打扮得更妖艳的老妇人听到声音从另一间小房间里走出来,把我打量一番后说:“你就是刚才打我call机的那位先生吧?我是刘小姐。”我一听赶紧扶稳了眼镜。我想我应该叫你刘奶奶呢。刘奶奶接着说:“这几天放假找工作的人少我这儿的生意也不太好。你自己随便挑张床睡。”把包放下我就去冲凉。冲完凉出来,刘奶奶正准备开门出去,见了我,问道:“小伙子,做不做生意?”我听得目瞪口呆。有人说没饿过肚子就不算来过深圳我想说听不懂这句话的人从未出过家门。王朔说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哼哼。我虽然从没跟人做过“生意”,但对“生意”还是理解的。我惊讶的是她的年纪。
刘奶奶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见我惊慌的样子,她索性像商场里的促销小姐一样介绍起产品来:“嫌我老是吧?刚才那个女孩是我孙女,喜欢不?南新路口摆水果摊的是我幺女,等一会就回来。”老中少全都有,产品齐全。我说:“我有老婆呢,哪敢做生意!”把她打发走了。躺在床上想起前几年我们称涟源人“烂了庙堂”(这话就是乱了伦常的意思),涟源人有夫带妻为娼的,有父带女带媳、姐带妹卖淫的。像这样一家三代齐上阵与为数众多的三陪女明娼暗妓分一杯羹者大概也是绝无仅有的了。白天卖水果晚上卖肉,难怪她家电视机那么好!一夜无事。第二天早晨起来在“旅馆”里买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又去找租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一走下楼,抬头便见一块纸皮上写着“招租”二字挂在二楼的防盗网上。返回去跟房东一说,马上便在六楼租了一间小房,月租260元,特别使我高兴的是屋里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套桌椅,我可以在屋里写写画画。
交了房租之后我到街上去买炊具。我有一套炊具在妻那里。昨天打了她后我就把我的call给关了,不知道她有没有call过我,想到这里我就打电话到总台询问,心想只要她call过我,我就去跟她讲和。大丈夫能屈能伸呀!她没call我,我只好咬着牙根花钱买了一套全用电的家伙,回到租房把钱一数,不多不少还有200块。
精明的房东把我们那套房子的大厅用木板隔成三间小木房,每间月租160元,三间租出去了两间,还剩中间那间又窄又闷的没租掉。我跟老板说好话,她退了80块叫我搬进小木房去。
住进去的当天就碰到一件挺尴尬的事。那时候我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我的左邻回来了,一男一女一进屋就悉悉卒卒开始脱衣,三月不见油腥的猴急。我来不及发出警报声他们已直奔主题,为了不使他们败兴和留给他们心理阴影,我只好屏气敛声,任他们把隔板搞得摇摆如风中树叶。
一只可恶的蚊子不识时务地飞到我的脸上来吸取食物,我完全是不由自主地当场把它击毙。“啪!”的一声,就听到女邻居中断了嗯嗯啊啊的叫唤,她问:“蚊子又叮你屁股是不是?”男邻居忙着干活,敷衍道:“是的,是的。”我这厢直想发火,怎能把我的脸去跟人家屁股相提并论!忍。
隔了一阵子他们俩正入港的时候我来了一个生理现象,放了个响屁。这次男女邻居异口同声:“你放屁?”被我连续无意破坏两次,女邻居兴致全无,男邻居亦索然无味,肉搏战罢休,连我都为他们叹气。
睡了一觉醒来,我到厨房里去淘米煮饭。这时我的右邻刚好从外面回来。她走到灯光下我才看清楚她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子,漂亮得使张曼玉和巩俐只有嫉妒的份,年轻得像一枝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她的亮丽可以使任何一个初见她的人暂时失语。
芳邻非常友好。她率先向我打招呼:“你也租房子找工作的是吧?”我还没交待清楚她又发问:“你结婚了没有?你老婆住这里吗?”我说:“我老婆过年的时候死在老家。你也一个人住吗?”当得知她也是一个人住时我十分高兴,淘米时特意多抓了两把米。
芳邻嫌一个人做饭太麻烦,天天在外面吃快餐。由于我热情相邀,芳邻就跟我搭伙,把另外两位住房间的男人气得半死。谁不想跟漂亮女孩在一起!芳邻刚刚中专毕业来深圳。她和她的几十个同学被学校“分配”到宝安区一家电子厂工作。她受不了那工厂每天十三四个钟点的劳累和每月五六百钱的工资,听说市内工资高就一个人到市内来了。我说:“凭你这魔鬼般的身材天使般的脸蛋,深圳的五星级酒店还不任你挑!”芳邻听了杏眼圆瞪:“你看我是进酒店的人么?我爸要是知道了我不学好,准会被我气死。我表姐在酒店做了一年就染上爱滋病!”我说:“你不要戴有色眼睛看酒店好不好?即使那样你也可以出污泥而不染嘛!”妻一直没call我,如果每天不是有芳邻相伴,我早就去找她道歉了。其实并非全是我的错,是她有错在先。我从未向芳邻提及我的妻,芳邻亦从不打听。每晚我一进房芳邻就在我门上加一把锁,到了半夜我就从隔板的缝隙里伸一只手过去摸她,芳邻递一只手过来和我牵着。我壮着胆说过来把我的房门打开好不好,芳邻马上会把手拿开放一支笔到那里把我的手刺得生痛。
很快地我和芳邻把我那一点钱吃光了,我唯一的存折被妻保管着,最后想了个办法:拿身份证到银行报了挂失。过了几天去取,妻发了工资还存钱进来了,我领了一千多块钱。拿了那些钱我和芳邻一起到深圳市人才大市场去找工作。
看来美貌并非万能的。每一个招聘者对芳邻的容貌十分欣赏,但一问她的学历和其它常识问题就摇头叹息爱莫能助。我运气却不差,罗湖区一家港资电子厂要我去做品检部副主管,过几天就去上班。
回到南头我特地到市场多买了几个菜。买菜的时候正巧碰到妻的一个同事。她问我:“出个题目考考你,什么帽子男人不想戴?”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就绞尽脑汁地想问题,后来我高兴地答道:“是高帽子吧!”她被我逗乐了:“是高帽子,绿油油的高帽子!我们主管你的老乡送你一顶高帽子。”我又爱起面子来:“哦!那狐狸精骚货我早把她甩了,你们主管年纪轻轻怎么也吃剩食?”说完笑着返回市场卖酒的档买了两瓶五粮液。
回到我租房醉得一塌糊涂,吐得满地污秽。芳邻把我扶到她床上,我顺势地把她压在身下,她拼命地反抗,我只好放了他,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房东上六楼来催芳邻搬房,她的房租到期了。六楼租房的人像住旅馆一样住几天就走了。我的左邻我只闻过其声未见过其人,不知他们是害羞我偷听了他们的呻吟或者找到了好工作,我住了几天他们就走了。后来又来了一个湖北九头鸟,住了两天又走了。大概六楼有时也抢“十元住宿”的生意呢!我递了十块钱给房东让他再让芳邻住两天,我的房租还有十来天到期,过几天我去罗湖了就让芳邻搬过来。
去罗湖的前一天我到家乡某县驻宝安办事处去办一个流动人口计划生育证明。
我想政府的政策就是跟我们老百姓的钱过不去,我的家乡到这儿十万八千里,他们根本就不知我是否婚育,只要我交钱,结了八次婚也可说是“未婚”,办了证明到处通用,畅通无阻。
办好证件由南头检查站进市场内的时候我才发现忘记带暂住证,没带暂住证就过不了关卡,想回办事处办一张边防证或叫人“带关”又没有足够的银子,慌忙中才想出办法叫芳邻给我送暂住证来检查站。于是急忙打她call机。我对她说:“我的房门钥匙在我们租房放垃圾的墙角落里,我的暂住证和钱放在枕头下。你快点给我送来。”我常会把一个孤魂野鬼般的钥匙搞丢,把它放在垃圾堆里很保险的。
我等了她半天她还没来,call她又不见复机,我很纳闷。下午五六点了几个专管带人过关的男子又来问我要不要“带关”,我问他们18块钱带不带。他们说18块钱太少了,你跟我们走我们会带你到没有铁丝网的地方去,你自己爬进去,我们不收钱。我差点感激地叫他们“大哥”。我跟着他们走了一阵发现情形有点不对劲,又心想深圳这大林子里自己什么鸟没见过?怕他干嘛!他们果然把我带到一个铁丝网被剪了洞的地方。我不敢爬,怕有电,他们骂了我一句就用手放在铁丝网上。我敢了,正想爬,他们却一把拖住我:“就想这么过去?总该表示个意思吧!”我哆嗦着往口袋里掏钱,一共19块钱,我还要留1块坐大巴其余18块全数交给他们。他们老大收了钱又揍了我一拳:“BP机呢?手表呢?你要老子亲自动手是不是?”说完掉了一个眼色,我马上成了另外几个人的肉靶子。
算我幸运,他们把我的证件全掉到铁丝网的那一边,我艰难地爬过铁丝网,收拾了证件,在月光地里走了好久才走到深南大道上,又沿着深南大道走回租房去。
回到租房芳邻已搬走了,我枕头下的800块钱不见了。其它什么都还在。
我把我那套电家伙炊具卖给刘奶奶,还有未吃完的本来是留给芳邻吃的米、油送给刘奶奶,打点了一下行李就到罗湖去上班。那一天是5月24日。
罗湖是深圳的北京。几年前我第一次来深圳的时候我就住在罗湖区的木头龙住宅区。那时候我还是个处男,罗湖街上的如云美女使我不穿紧身牛仔裤就不敢出门,一穿牛仔裤上街回去老二又被绑得惨不忍睹,我回湖南后许多有志来深圳大展宏图的同学向我取经,我就说:“去了深圳千万不要去罗湖,万一去了罗湖一定要穿紧身牛仔裤;去了罗湖千万不要去看地王大厦,万一去了一定不要戴帽子。”地王太高,仰头一望,戴得再牢的帽子也会掉到地上被罗湖的海风吹跑。我的那顶阿迪达斯球帽就是在地王下面丢掉的。
人是活泼的化学物质,深圳是一座强催化炉。如今我到罗湖去一般穿着宽松的西裤,走过地王的时候,我瞧都不瞧它。这叫成熟,不是阳痿。
和我一块去那间工厂报到的还有一位不知来自何方的与我年纪相若的男人,那人相貌堂堂气派十足。我和他在门卫室等了一阵子人事小姐才出来领我们进写字楼。
来到写字楼,人事小姐叫我在候客室稍等,她和那先生先进去。我等了一袋烟功夫她红着脸把我叫进去领到人事主管的办公桌前。人事主管问:“这是张宝先生吧?”我递身份证给他,说:“我是张宝,上星期六跟您见过面的。”主管看了我的身份证,把刚才那位人事小姐叫过来一顿臭骂:“你是怎么搞的?我叫你领张先生的,你为什么领他进来?”人事小姐支支吾吾说:“我……我……”我心里说,就怪南头检查站那几只叫不出名儿的鸟在我脸上啄了点花样,人事主管不甘心,回过头又骂那位先生:“怎么这么不老实,问你是不是品检部副主管,你还说是。我看你做不了几天就会滚蛋!”写字楼七八个小姐全伸长脖子往我们这边看,那先生是个老战士,他神态自若,低声嘟囔道:“我是品检员又咋样?人家掏粪工时传祥还跟刘少奇握手呢。”接下来人事主管跟我谈我的待遇:月工资980元,加班费另计。我觉得有点低,但又不敢说,想到自己口袋的几十块钱和脖子上的有点令人同情的脸开我98块钱一个月我也得干。我几乎自卑地在几张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跟着那位被骂得令人顿生怜香惜玉之情的人事小姐走到品检部去了。
品检部阴阳调和男女各半。这是好事,只要调配得好就不会发生两个萝卜一个坑或者几个坑争一个萝卜的事故。我在办公桌里翻了半天希望找些事情做,东翻翻西翻翻快到下班了我才想起应该向谁问问中午在哪里吃饭,随便找了个长得悦目点的品检员问:“我们厂的饭堂在哪?”她说:“我们厂没饭堂,想吃饭到外面去买快餐。”我问:“厂里补不补我们伙食费?”她嘴巴一翘:“刚进来补助3块钱一天,三个月后一个月补助450块。”我听了赶紧捂了捂口袋,妈的,我几十块钱怎么过日子呢?下了班就随着人流来到一间快餐店,一个女孩买了饭后问老板:“多少钱?”老板说:“两块五。”我看了大为高兴。我还以为罗湖的东西比南头的要卖得贵,哪想这么便宜。老板问我要什么菜,我像暴发户似的一口气狂点了五六个好菜,然后递过一张10块的给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找钱。老板却忙碌着给人打菜,我理直气壮地问:“老板,咋不找钱?”老板说:“你要了五个荤菜刚好10块钱,我还没收你5毛钱饭钱呢!”引得一旁几个等着打菜的女孩一齐向我行注目礼。我像只偷吃的老鼠似的灰溜溜地走到桌边去,心里酸酸地心痛起那10块钱来。
品检部主管是香港人,一个星期只来厂里两天,其余时间在香港那边做事。品检部的人叫我叫“主管”叫我们主管“李生”。我上班的第一天李生在香港,品检部8个人全部在谈天说地,我像只吞天老虎不知从何处着手工作,心里一直在心痛那10块钱,还有芳邻。我想漂亮女人真是贱,其实只要她开口,我那些钱可以全给她,可她偏偏要用那种我不喜欢的方式。男人的高贵在于光明正大地索取,就像我从没强迫或者诱逼过芳邻跟我做爱一样。其实我是非常希望体验进入芳邻身体的那种美妙绝伦的感觉的。她是我见过的最女人的女人。
妻给我的记忆好像已经很遥远。认识她的时候我是我们那间厂工资最高的大陆人,她是那里最漂亮的女人,她和我接触过几次以后,就迫不及待地为我献身。她了却了我的一个夙愿,我体谅她打工多年辛辛苦苦呕心沥血保持女儿身的艰辛。我说过我爱面子,我把那晚她画了一朵大红花的白床单晾在宿舍的阳台上把全厂男工的眼睛映得血红后就死心塌地娶她为妻。我不知道她为何要背叛我。我们之间已经无法挽救,我也不愿挽救。想到这里我有点沮丧。
浑浑噩噩地在办公桌前坐了一个下午,心里想的全是女人和钱,这是最令人头痛的两样东西。没女人会感到空虚和寂寞,没钱就会饿肚子,二者缺一不可。
品检部有一个来自衡阳的老乡。她介绍我认识了一个和我同县的老乡张道花。
张道花是个豪爽的男子汉,一听说我找他借钱吃饭他把身上的几十块钱全部给了我,他自己另想办法。从他那里我又了解到厂里更多的情况,比如说4月份很多工人只领到190块钱全厂罢工两天,5月份领工资又只有五六百块钱他还了伙食帐又只剩几十块;还告诉我新进厂的管理人员前半年每月要扣200块“培训费”。我听了心里凉了半截,做了打算干一段时间就走的准备。
上班时间十分自由。工人们懒洋洋地做事,没事做的时候围在一堆说笑话吃东西,老板娘不来干什么都成。李生来了大家更活跃,因为他常常请客,他很大方。
我的工作是负责解决一些品检员有疑难的问题,制订、修改品检要求和措施。
那间厂生产微型玩具、电子钟、电动剃须刀什么的,生产出来的产品从不要品检部去检验,品检部其实只要检验来料。
我解决的第一个疑难问题是一个品检员拿了颗螺帽来问我:“主管,这种螺帽比我们要求的重量少了0.1克,只有18.7克重,你说行不行?”我问他:“这种螺帽是用来干什么的?”他告诉我是放在电子钟里面用来加重的。
我说:“那怎么不行?粘螺丝的时候多用点胶水就行了。”就在报告上签了字,又画蛇添足般注明:比标准重量略轻。
第二天一上班老板娘亲自找我:“你想不想干?不想干马上给我滚蛋!”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昨夜梦游弄脏了她的内裤,看到她手里拎着昨天那张品检报告才明白了个大概,我正想耐心地给她补习一点数学知识,她已经拿出一张“罚款单”:“签字吧!”我强忍着没骂她粗话,我说:“你去找总工程师,他要说该罚我就认了,否则我不签字。”她气得满脸通红,汹汹地走了。
下午来了一张“警告通知书”:不服从管理,警告一次。我愉快地签了名。只要不罚金,判死刑都无所谓啦。
我在厂里又看中了一个河南女孩,很高挑很白皙很纯洁。我跟她打过几次交道正待进一步发展她却不见了,原来我还没进厂她就提出了辞工了。那厂工资太低,稍微有点资本的人干几天就走了。全厂三四百女工不是刚来初潮的小女孩子就是濒临绝经的大姑大姨,唯独写字楼和工程部有几个凑合着能说几句话的女人,然而她们早就成了厂里那些工模师傅、电子工程师的枕边人。品检部的花魁被不知几个男孩轮流供着,没有足够的糖衣炮弹绝对轰不动她的心。
每晚下班后张道花都会约我去三九大酒店跳迪斯高,那里的舞厅不收门票,那里的靓女特多,还有又高又胖的外国男人女人。我们一进去就必须不停地跳蹦,否则酒店里的小姐就会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台要不要饮料。跳得越晚越刺激,快收场的时候就会有穿得很性感的小姐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她们带电的眼睛常把我们麻得晕头转向。
凌晨两三点钟从舞厅出来,那时候马路上行驶的大部分是出租车。一个又一个小姐跟着一个又一个男人上了车,我们一路蹦跳着走回宿舍去。
冲过凉躺在床上的时候才觉得累,脑海里舞厅的节奏声仍没有褪去,心里想的是跟各种各样的女人呼风唤雨时的种种美妙。
日子过起来快我的钱也用得快,我像个讨奶吃的孩子般不断地找老乡借钱,好不容易才捱到发工资的日子。5月份我上了8天班才领了几十块钱。领到工资我就提出辞职,老板娘答复我要一个月后才能离厂。
辞职以后工作更没干劲。一次东莞一家厂商送了几十万片计算器线路板来厂,我叫几个女孩子去检验。她们检验后告诉我没有一片是好的,我不肯相信,拿到工程部去测试,没有一片是坏的。坏的是我们的测试架。为了慎重起见,我去找老板娘,老板娘说:“你测了是坏的就写坏的,工程部测的不算。”我照她的话写了报告,把那一批货全部退了回去。
隔了几天那批货又被送了过来。这次老板娘亲自验货,我借故离开了。送货的自己测试了一次,全部是坏的,又把货拉了回去。老板娘告诉我:“这批货他们已过了我货期,再送来我们就不收货了。”第二天对方老板带了几个人送货过来,我奉命行事。那老板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要是不会测试可以打电话叫我们派人来,要是不想干就早点滚开!”我直说不是我的意思,他气势汹汹地去找老板娘算帐。
老板娘非常心黑。她欠了人家几万块钱货款三四年了还没还,又想了这个办法造成对方“违约”,企图昧掉那笔款子。她知道那天那老板会来自己早躲了起来。
那老板没找到老板娘又回来找我,临走的时候在我脸上恶狠狠地吐了口浓痰,我冲上去跟他拼命,他的随从把我架住了。
很快就到了离职期。老乡们都要我做好拿不到工资的准备。他们告诉我,我的前任辞职三个月了还没拿到钱。我说拿不到钱我就去劳动局告它。
“告状?告状有屁用!你以为《劳动法》真是那么回事?我们哪个月加班没超过14个钟?我们又有几个月拿到深圳市最低工资标准的工资?”我说:“还不是你们不去告它!”张道花“嘿嘿”冷笑了一声:“这里哪间酒店没有鸡婆?政府是不准嫖的呀,可公安为什么不去抓她们?不仅不抓,有的公安自己也嫖也养情妇呢!”我说:“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公安。厂里不发我工资我一定要去告它!”嘴里这么说,心里却非常惶恐。
出乎意料我很顺利就领到工资,差几天两个月才领了1100多块钱。老实说我不敢奢望它太多,但它跟我计算出的数目还是差了一大截。我本不想领,想到人家辞工几个月还没领到钱我又觉得自己有点狂妄自大。难道人家不会告状吗?还掉所有的帐后身上又只有500多块钱。做了两个多月工挣了500多块钱和一身排骨。我瘦了许多。
下午我搬到朋友在黄贝岭的租房里去准备在那里住几天。那里到人才大市场较近。
星期五下午找工回来我去理发。快理完了理发师傅问我:“你什么时候长了个汗斑?”我不知汗斑为何物,照照镜子才知道是左耳上前方的一块指印大的白斑。
我去凤凰医院买药搽,医生说:“这不是斑,是白癜风,激光治疗一次400块,否则会越来越大。”我吓了一跳。想都没想就到深圳西站买了从深圳西到衡阳的火车票。
8月6日下午1点多我乘火车离开了罗湖,离开了深圳。
火车到达衡阳站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我饥肠辘辘,一下火车就走到一间日夜营业的小饭馆里准备吃个快餐。老板十分热情地为我倒茶、递烟。
等了半晌,饭还没上来。我催老板,老板说很快就来。
耐着性子继续等。店里就我一个客人,老板也在那里看电视。我又催,他又叫我等,人却坐在那里看电视。我以为厨房里有人在忙,走进去一看里面鬼都没有一个。我说我不吃了。
老板说:“不吃可以,我不强迫你。留下茶钱烟钱你就走。”我不肯给,我们争吵的当儿,楼上打牌的几个年轻人一齐冲了下来,我乖乖地给了20块钱。
我从衡阳上汽车往邵阳。车到邵阳车站的时候天还未亮,我要赶到南门口去,我的父母在那里做菜生意。
我搭上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在黑暗里拐来拐去,拐到一棵大树下几个“便衣”拦住我们。领头的拿了个手电在我脸上照了照问道:“刚从深圳回来的吧?”我说:“我刚从韶关收容所放出来。”他又问:“身份证呢?”我说还在韶关收容所。
他说:“没身份证罚款500块,跟我们上派出所吧!”我说我身上就40块钱,还要给摩托车10块。他们不信,一开始就摸我老二(在此告诫打工朋友们:那种能带钱的内裤实在不安全,防扒却招劫),然后要我脱掉鞋子(放在鞋里也不安全),再搜我口袋,什么也没搜到。摩托车司机悄悄对我说:“有没有钱?有的话拿100块打发他们算了!”我说我真的没钱。摩托车司机非常替我着急,好像抓他而不是抓我一样,他千方百计跟“便衣”讲好话。
“便衣”终于开了恩:“交30块钱来,便宜你他妈的!”交了钱摩托车又载着我走了。一路上他不断吹嘘自己的本事。我说:“你跟他们很熟吧?”他说不熟不熟。到了邵水桥上我叫他停车,我想撒泡尿。
他把车停下来,我撒了泡尿,舒展了一下筋骨,说:“多亏你帮助,否则我包里几万块钱全给他们抢了。”他说:“那你怎么不交几百块给他们?害我欠了个人情。我送你回去交吧,免得他们以后找我们的麻烦。”我没吱声,走到他身后我用右手把他的脖子掐住。我感觉到他真的很轻,我把他“提”到路旁,说:“信不信我把你掉进邵水河?现在我不怕你了。”怕掐死他,又松了手让他透口气,谁知他死狗不怕热烫,嘴硬地说:“有种你跟我回去,看我搞不搞死你!刚才真不该叫他们几个放了你。”我说我没种你有种敢送我去南门口。手又用上了力,那人又矮又瘦,根本没法反抗。
过了一会他装死,我赶忙放了他,一放开他就用手抓喉咙。大概有点痒呢,我见他没死,又想打他。他这次老实了:“退你30块钱可以了吧,打死我你也没什么好处。”我收了他的钱,跨上摩托车对他说:“过一个小时后到南门口来骑车,丢了我不负责。”一加油门就走了。
到了南门口我小跑着走到父母的租房里去,他们早已到市场卖菜去了。我过了好久才从打人的快感中恢复过来,入夏以来的种种不快顷刻荡然无存。
母亲回来的时候我在睡觉。她见到我感到很惊喜:“怎么回得这么巧,今天你三妹20岁生日呃!”那天立秋。我三妹叫张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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