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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鬼 作者:楚梦

 

  两张饭票饭吃完了,钵也舔过,肖有财还端着空钵不肯放手。他娘的,四两饭连饿腥气都没压住。他多想再吃一钵,便又从口袋里掏出饭票,仔细地清点,十九张,吃饭前是二十张,没数错的。他掰着手指计算着下次发饭票的日子,六天加上今天的晚饭,十九张饭票半张也不能动了。老婆这个月已经匀了两张给他,再去要她也不会给,她也要活命。

  午饭后有半个小时的休息,半小时后又要到对面山上去伐木材,队里正等着木材炼钢铁。伐木材是件重活计,四两米如何支撑得了!他用饭钵在堰塘里舀了钵水,细细品味着那带有点米腥味的水。

  一个健壮的女人在肖有财身边坐下,女人用带有讥嘲的目光打量着肖有财。这女人便是钱队长老婆,她有的是饭票,吃得饱,长得壮,干的是轻活儿,活得快活。

  老肖,你没吃饱?队长老婆问。

  没呢。肖有财看看队长老婆,又埋头喝他的水。

  喂,老肖,我给你两张饭票。队长老婆将两张饭票高高举起。

  当真?肖有财惊喜地抬起头,钵“乒”的一声掉在地上,幸亏没摔破,否则,少说得扣一张饭票。

  不过,有个条件。队长老婆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条件?肖有财的声音有些迫不急待。

  你游到堰塘对岸后,这两张饭票就归你。

  我不会游水呀。

  那就算了。队长老婆收起饭票,插进口袋。

  哎,队长婆,你是不是真的给?你游过去就给你。

  当真?不当真就被儿子卡死。

  肖有财脱了衣服,战战兢兢地走到堰塘里。仲秋的水有些凉意,他打了个寒噤。

  站在水里的肖有财又回过头,队长婆,你说话要算话呀。

  人说人话。

  肖有财扑进水里,手和脚乱抓乱蹬,他努力地向堰塘中心钻去。

  都来看呀,看旱鸭子游水!队长老婆开心地大嚷着。

  没有多少人响应队长老婆,他们才没有那么多闲力气呢。

  才游过去不过三丈远,肖有财就无法前行了,他在水面上打着转,手疯狂地舞动。

  没本事就转过来吧,我那两张饭票喂狗去!肖有财的身子沉下去,只有两只手在外面狂舞。

  救救老肖。有人高喊。

  可肖有财的手很快便不见了。

  那天下午,伐木组没有上山,大家都坐在堰塘边等肖有财起来,天快黑时,肖有财浮到了水面上。

  肖有财老婆闻讯赶来,没有哭只流了几颗泪,她木讷讷地望着丈夫的尸体。

  肖有财老婆跑到队长老婆面前,给我饭票。

  他没游过去,我为何给你饭票?队长老婆凶凶地说。

  给她!钱队长说。

  哼,真不讲理!队长老婆抽出两张饭票,摔到地上。

  肖有财老婆连忙弯下腰,拾起饭票。

  腐蚀林小芳是全队顶美的女人,那眉眼,那嘴脸,那身段,无论看到哪个部位,都叫人心里怪痒痒的。

  花虽好,却有毒,她是大地主的女儿。贫下中农谁也不会不分敌我,地、富、反、坏更不想罪上加罪。因此,林小芳二十三岁了,还没个婆家,在队里挨训受白眼。

  一日,队里人突然发现林小芳的肚子鼓起来了。这一发现非同小可,有人立即报告了钱队长。

  钱队长听了这个消息,似乎有些惊慌,他说,莫不是她偷吃了队里的粮食将肚子撑大了?不像。报告人说。

  那——我到大队部报告去。报告人不等队长吩咐,便跑到大队部邀功请赏去了。

  第二天清早,豹子岭大队一千多号人都集合到操场上。

  林小芳站在台上,她的颈上吊块木牌,木牌上书三个黑色大字:美女蛇。林小芳的身边站着她的父母。

  刘书记宣布:林小芳利用美色腐蚀革命干部,拉干部下水,破坏三面红旗,目的是想复辟。台上台下立即响起震天撼地的口号声。

  打倒美女蛇!批臭美女蛇!三面红旗万岁!在洪亮的口号声中,钱队长雄赳赳地走上台来,他给林小芳“啪啪”两记耳光,并怒喝一声,美女蛇,跪下!林小芳乖乖地跪下了。

  贫下中农同志们呐,我老钱,呜呜呜……钱队长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嚎起来,我老钱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党啊!我的眼睛太不明亮,没有识穿阶级敌人的阴谋诡计,上当受骗啦——钱队长用衣袖擦擦眼泪,多亏党组织及时挽救我,使我认识了美女蛇的真面目。贫下中农同志们呐,我通过学习毛主席语录,认识到美女蛇拉我下水,目的是想复辟资本主义,她是受她父母这两个狗地主的指使……畜牲!林小芳高声大骂。

  你敢骂革命干部!民兵营长一棒打在林小芳头上,林小芳栽倒台上,头上鲜血直流。

  把美女蛇拉下去,将两个老坏蛋捆起来。

  刘书记一声令下,便有民兵将林小芳拉了下去,两根麻绳立即将两个老坏蛋紧紧缠住。

  贫下中农同志们呐,阶级敌人好猖狂哟。钱队长擦着眼泪走下台去。

  鉴于钱队长眼睛不亮、立场不稳,被阶级敌人钻了空子,大队决定对他进行严厉的批评,以便吸取这个沉痛的教训。

  那晚,林小芳跑到钱队长屋檐下畏罪自杀了。刘书记听了钱队长的报告,愤怒地一拍桌子,她娘的,死了,扎草人也要斗她三天!模范丈夫傍晚,牛大成吹着口哨从大队部出来,一副悠闲的样子。

  模范丈夫总是那么乐。有人说。

  你他妈的要是有饱饭吃,还不一样乐!唉,我他妈的要是有这么个老婆就好啦!牛大成有一个颇出色的老婆,漂亮、能干、有水平儿,嫁过来三个月便被刘书记相中,当上了妇女主任。

  妻贵夫荣,牛大成跟着老婆沾光,到大队部勤务兵的干活。每天吃的喝的尽肚皮装,只需给书记、主任烧烧开水、洗洗衣服。

  牛大成老婆当上主任之后,由于工作需要,铺盖一卷住进了大队部,将新婚的丈夫一人晾在家里。

  虽说这年月饭吃不饱,活计累人,可新婚燕尔,夜里毕竟有些难熬。一天夜里,牛大成忍受不了欲火的煎熬,只身来到大队部,当他正要去敲老婆房门时,里面传出老婆和书记快乐的嬉笑声,他吓得连气都不敢出,仓惶逃回家里。

  不几天,刘书记找牛大成谈话,说大队部缺个勤务员,问他愿不愿意干。牛大成爽快地答应了。

  牛大成的活儿很轻松,只需扫扫地、擦擦桌,烧烧开水,给书记主任洗洗衣服。

  他曾想在大队部过夜,被老婆拒绝了。老婆对他说,大队一些重要的事情都是在夜里研究的,你在这里不方便,还是回去睡的好。牛大成只好乖乖地回家去睡。

  牛大成干上了一份令人眼馋的美差。他自己也很高兴,整天哼着歌儿,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进食堂,入队部,清早来,夜晚回,很惬意。只是他洗衣服水平不高,让主任狠狠地批评了几顿。牛大成虚心地接受领导批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主任当着书记的面还表扬过他。

  刘书记拍着牛大成的肩膀说,牛大成同志,你表现得很好嘛,支持老婆干革命工作,是个模范丈夫嘛。书记又在群众大会上将牛大成着实表扬了一番。于是,模范丈夫的美名便传到全大队的旮旮旯旯,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牛大成是“模范丈夫”。

  牛大成很满足的样子,整天昂着头,挺着胸,哼着歌儿,吹着口哨。

  谁也没想到,牛大成会吞吃老鼠药自杀。他死后的样子很可怕,怒目圆睁,口张得大大的,好像要把谁一口吞进肚里去。

  遗憾大地被厚厚的白雪裹得紧紧的。雪夜很静,只有老北风在那里得意地哼唱。

  李庭元走在白雪皑皑的雪地上,雪地有如一床厚厚的棉被,每一脚踏去,都让他生出许多柔软、舒服的感觉。

  李庭元看到了肖有财家摇曳的灯光,他一阵激动。

  还是很小的时候,李庭元的脑子便出了故障,因此年近五十的他还孤家寡人一个。孤家寡人的李庭元就住在生产队的队屋里,白天为队里放一头大水牛,夜里协助守守仓库。他脑子出了故障,干部们也不便和他计较,食堂的饭随他吃就是了,他是村子里少数几个能吃饱饭的人之一,有时候,他还能喝上干部吃剩的鱼汤、肉汤之类的东西。因此,在绝大多数人都瘦骨嶙峋的时候,李庭元却有一身令人羡慕的肥肉。

  饱暖思淫欲,这话对李庭元这样的人也适用。吃饱了,长胖了之后,李庭元也开始想女人了。自然,大姑娘、小媳妇李庭元是不敢奢望的,就是人家有那份美意,他也没有这个狗胆,他怕人家父母、丈夫揍他。

  死了丈夫的肖有财老婆便成了李庭元的首选目标。

  一个傍晚,李庭元将大水牛拴在一棵柳树下,畏畏缩缩地来到肖有财屋前。肖有财老婆刚好收工回家,她见了李庭元,很亲切地说,哎呀,庭元大哥可是个稀客哟,快屋里坐屋里坐。

  肖有财老婆又是搬凳又是筛茶,还一个劲地给李庭元媚眼,弄得李庭元浑身热乎乎地难受。

  从此,李庭元几乎天天晚上到肖有财家里来。每次李庭元都要给肖有财老婆带点东西,一个馒头、半钵米饭或者从仓库里偷出来的一把谷子。每次来后,李庭元便不停地帮肖有财老婆干活,填猪圈、挑大粪、扫地、担水、劈柴、洗尿布,还下到冰冷的堰塘为肖有财老婆捞掉下去的衣服。肖有财老婆每次对他很热情,一口一声庭元大哥,隔那么一段时间冲他甜甜地笑一回。

  李庭元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便走到肖有财老婆身边,结结巴巴地说,我们睡,睡觉觉。

  肖有财老婆拍了拍李庭元的脑袋,傻瓜,我身上来了,身上来了是不能和男人睡觉觉的。

  李庭元问,为啥,不能睡觉觉?睡觉觉后你那里就会烂掉。肖有财老婆指了指李庭元的裤裆。

  李庭元吓了一跳,那要多久才能睡觉觉?肖有财老婆说,不要多久,半个月后就能和你睡觉觉了。

  半个月比起四十年多来,确实不算长,李庭元有耐心等。

  李庭元回去的时候,肖有财老婆对他说,庭元大哥,毛毛这么小,我的奶水都快要断了,你能不能多带点馒头、米饭来?肖有财老婆搂起衣服,露出一对白白胖胖的奶子。

  李庭元的口水立即流了下来。

  以后,李庭元每次来都带上两个或者一个半馒头,一钵或者大半钵米饭。炊事员老白见李庭元拿的米饭和馒头越来越多,便凶凶地说,李庭元,你再拿这么多,我停了你的餐。

  李庭元害怕停餐,从此不敢多拿,于是只好自己少吃点,省下来送给肖有财老婆。

  肖有财老婆对李庭元越来越好,她常常说,庭元大哥,你真乖。

  李庭元觉得半个月已经过去了,便在昨天晚上问肖有财老婆,还不能睡,觉觉?肖有财老婆连连说,能了能了。

  李庭元站起来便要拉肖有财老婆进房。

  肖有财老婆微笑着说,庭元大哥,我今天很累,明天吧,明天你早点来。

  很快,李庭元便来到了肖有财家门口,他喜气洋洋地推门进屋,高声说,我来了。

  正坐在火塘边纳鞋底的肖有财老婆指着堂屋中央的一堆木头说,先把这柴劈了。

  李庭元拿起斧头,嗨嗨嗨地开始劈柴。他有的是力气,一大堆木头很快便被他劈完了,不过,他已是满头大汗。他顾不上抹一把汗珠子,又将劈好的木柴搬到偏屋码好。然后,李庭元才拉起衣服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在火塘边坐下。

  肖有财老婆正在给毛毛喂奶,李庭元又看到了那对白白胖胖的大奶子,他的口水又从嘴角流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那对大奶子。

  李庭元的双手没有挨到那对大奶子,他的手被肖有财老婆推开了。肖有财老婆说,急什么,等下上了床,让你摸个饱。

  李庭元想想也是,等下还能不摸个饱?李庭元无法想象和女人睡觉觉是什么滋味,但他以为比喝肉汤和鱼汤要有味多了。

  他们默默无言地坐在火塘边。

  李庭元忍耐不住了,进屋里睡觉觉去。

  肖有财老婆说,急什么呢,再烤烤火吧。

  火很大,烤得李庭元很难受。

  李庭元站起来,正要动手拉肖有财老婆时,门被人推开了,钱队长大大咧咧地走进屋来。

  钱队长大喝一声,李庭元,你在这里干什么?李庭元吓得瑟瑟发抖,没,没干,什么。

  钱队长又吼道,还不快滚!李庭元便仓惶地逃了出来。

  李庭元没命地往前跑,他总觉得钱队长在追赶他。他害怕钱队长,他亲眼看到钱队长将大水的一钵饭夺过来,摔在地上,还罚他跪了一个小时。

  李庭元没命地跑啊跑,一不小心,他跌进了堰塘。堰塘里的厚冰被他撞破了,他掉进了冰窟窿里,他想爬起来,可是冰块一抓便破,让他无法使上力。

  差点就和肖有财老婆上床睡觉觉了……李庭元在他的生命之火熄灭前一刻这样想。

  杀夫孩子们饥饿的哭叫声渐渐止息,轻微的鼾声将他们引到一个饱暖的世界。

  北风在屋外呼呼地叫着,木油灯昏暗的黄光在摇曳。

  秀妹在灯下为第四个孩子香儿缝制棉袄。丈夫大水在一旁傻愣愣地瞅老婆。

  秀妹是个年过三十的女人,虽说脸上有些瘦削,但人还是挺中看的,大水的手不知不觉伸到了秀妹的胸前。

  你干什么?秀妹一声怒喝,吓得大水连忙缩手。

  秀妹……大水的声音可怜巴巴。

  上楼去睡!声音是命令式的,毫无商量的余地。

  去年冬天,秀妹生下第四个孩子后,便将丈夫赶到楼上去睡了,待丈夫上楼后,秀妹又将木梯搬开。

  秀妹,求求你……你想把我整死呀,我一天一斤饭票填哪里?又要喂孩子,又要出工……我晓得你累,我晓得你饿……晓得你就上楼去睡。

  秀妹,我们都快一年没……今夜……不行!你是我老婆!大水吹灭灯,勇敢地将老婆抱到床上,接着便动手扒她的衣服。

  畜牲!你放手!放手!!秀妹挣扎着,叫骂着,抓咬着。

  被欲火烧得不能自主的大水不可能放手,他将老婆的短裤也扯了。

  快松手,要不,我就用剪刀扎你啦!秀妹从枕头下摸出剪刀(她将剪刀长期放在枕头下,以备不测)。

  大水没有理会老婆的威胁,他把自己的衣服脱得精光。

  我扎啦!扎吧!即将获得的快乐,使他将生死置之度外。

  秀妹拿着剪刀使力地朝丈夫的胸口扎去,一刀、两刀,丈夫仍然抱着她没有松手。她奋力掀翻丈夫,用剪刀狠狠地朝他的下阴扎去。丈夫一声惨叫,手终于松了。

  秀妹哆哆嗦嗦地点燃木油灯。她看到床上满是殷红的血,丈夫在床上作着无力的挣扎。

  大水!大水!秀妹将脸贴着丈夫的头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好久好久,她没有这样温柔地叫过丈夫了。

  大水艰难地睁开眼睛,他的眼角淌着几颗泪珠。

  你,你好狠心呐!说完,头一歪,咽气了。

  啊!秀妹一声疯狂的哭叫,将四个孩子全惊醒了。

  年饭大年三十,大队杀了三头猪,一来因为这是过大年,二来是因为有两个青年过年后要参军去。因为有这两层意思,全大队男女老幼都集中在大队部等候吃团年饭。

  等待是甜蜜的,也是痛苦的。当肉香一阵一阵飘过来的时候,站在操坪上、蹲在屋角里边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流口水的。也难怪,他们都一两年没吃过猪肉了。

  刘书记和妇女主任从他们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在操坪上转上一圈。他们出来的时候,男女老幼们忙拿衣袖擦嘴角的口水。

  书记问,过年能吃上猪肉,应该感谢谁?群众回答,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主任说,大家不要着急,等会,刘书记就要给大家作报告,作报告后就开饭。

  人群中出现一阵小小的躁动,似乎那香喷喷的猪肉已经到了他们的碗里,到了他们嘴边,他们按捺不住了。

  不知谁叫了一声,开饭啦——男女老幼便一窝蜂地向食堂涌去。被肉香诱惑得不能自已的人们不停地大叫:开饭!开饭!刚刚走进办公室的书记、主任听到吵闹声,急急地走进食堂。

  书记、主任走进食堂的时候,李德亮正在擂厨房的门,李德亮用力很大,将门擂得山响。李德亮根本不知道书记、主任已经走进食堂,走到了他的身后。

  刘书记飞起一脚,将李德亮踢了个仰面朝天。

  把这个坏家伙捆起来!民兵们将李德亮捆了个结结实实,并将他拉到操场上跪下。

  刘书记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他将菜刀放在李德亮的脖子上,娘的X,你狗胆不小呀!李德亮说,刘书记,我孩子在家里等着吃肉。

  他想吃肉,我这把刀也想吃肉呢。刘书记将菜刀在李德亮脖子轻轻一划,便有殷红的血流了出来。

  刘书记当众宣布,没收李德亮全家的猪肉。

  李德亮大叫,刘书记,你千万不能没收我家的猪肉呀,求求你了。

  刘书记扬起菜刀,娘的X,你再叫,老子让你脑壳搬家!李德亮没再叫了,他大约怕脑袋搬家。

  李德亮的竹篮里装着三钵冷冰冰的米饭。他家有五口人,本应领到五钵米饭的,可炊事员说就剩下三钵饭了。

  李德亮走得很慢很慢,他害怕回家,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向老婆儿女以及六十岁的老母亲交待。听说过年有肉吃,儿子大狗和女儿小菊高兴得一整夜没睡觉。

  六岁的大狗说,爹,猪肉真好吃,我好想吃猪肉。大狗一边说一边咂巴着嘴。

  大狗已经两年没吃到猪肉了。

  三岁的小菊说,爹,猪肉比豆渣好吃吗?几个月前,小菊的外婆送了碗豆渣过来,小菊吃后一个劲地说好吃。

  老婆对孩子们说,明天是你们奶奶六十大寿呢。

  大狗说,那将我的猪肉给奶奶一块。

  小菊说,我给奶奶两块。

  大狗说,给两块就给两块。

  老婆流泪了,她说,孩子们,你们尽管吃,妈到时给奶奶就行了。

  李德亮当时很伤心,也想流泪。

  本来,孩子们今天也要和李德亮一起到大队部来的,李德亮说,天冷,又没有靴子穿,你们在家陪奶奶,爹将肉提回来咱们一家人吃。

  出门时,大狗说,爹,你要早点回来啊。

  现在,李德亮回来了,可篮子里却没有一块肉。他的眼泪不知不觉流到了脸上。

  老婆孩子正站在屋头张望,李德亮对老婆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老母亲。

  老婆说,你呀,做事真莽撞,也不替孩子们想想。老婆已经从邻居口中知道了丈夫的事。

  大狗小菊抓住李德亮手上的篮子,爹,怎么没有肉?大狗发出惊叫。

  爹,豆渣也没有?小菊的声音十分地凄凉。

  进屋之后,李德亮便跪下了,他含着泪说,孩子们,爹对不起你们,爹不小心将肉掉在地上了。

  大狗说,掉地上怎么不捡起来?怎么不捡起来呀?小菊说,是啊,捡起来洗干净了也可以吃。

  母亲说,德亮啊,过年不是非得要吃肉,一家人团团圆圆比吃什么都好。

  老婆说,孩子们,妈明年喂一头大肥猪,给你们吃个饱。

  看到孩子们脸上失望和痛苦的表情,李德亮心如刀绞,他一粒饭也没有吃,他吃不下去呀。

  年饭后,李德亮将一对儿女抱在怀里,用嘴亲了亲两个孩子的脸蛋,然后对老婆说,我出去给祖坟上香。

  老婆说,你快去快回啊。

  李德亮出去后便再也没有走回来,他是被人抬回来的。老婆第二天早晨才在大队部后面的树林里找到吊在树上的李德亮,当时,他已经硬梆梆地像根木头了。

  结婚小凤出嫁那天是个阴天,厚厚的乌云堆积在天幕上,风在紧一阵慢一阵地吹。

  湘北的早春天气其实还很有些寒意,可小凤感觉到的只有温暖和幸福。

  小凤出嫁得相当匆忙,根本不像是出嫁,没有嫁妆,没有花轿,没有迎亲送亲的亲朋,没有吹鼓手,小凤拎了个装有两件换洗衣服的布包便来到了男家。

  也难怪,这年月,谁有能力娶媳嫁女呢。小凤还不满十八岁,她本应该再等几年,等日子好过了、等自己长大了再风风光光地嫁人的。她的模样并不差,虽然说不上拔尖冒顶,但也不难看。可是,小凤却一天也不想等了,因为她要嫁的人是老白。

  老白年近四十,人长得像寺庙里的弥勒佛。两年前,老白老婆因病撒手西去了,给老白留下了一个十三岁的儿子。按常理,小凤一个没满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要嫁人也不应该嫁老白这样一个三四十岁的一个小孩的“二婚头”。

  小凤没人逼没人压,她是心甘情愿嫁给“二婚头”老白的。原因很简单:老白是食堂炊事员,嫁给老白有饱饭吃。小凤饿肚子饿怕了,尤其是夜晚,肚子咕咕咕叫得难受极了,常常一整夜一整夜无法入眠,老想什么时候能吃上一顿饱饭。因此,当有人用试探的口气对小凤说,老白想给孩子找个妈时,小凤迫不及待地说,我嫁过去。妈说,小凤,老白快四十岁了,又是“二婚头”你怎么能嫁给他呢?小凤说,妈,你就让我嫁过去吃几顿饱饭吧。做妈的也不好再说什么,这年月,能够吃饱肚子,就是最大的满足了。

  老白给小凤家送来五斤大米、两斤白面,便娶下了一个年方十七的黄花闺女。

  小凤出嫁那天,妈妈用家里仅剩的一口破锅为她煮了一碗没掺野菜的白米饭。

  小凤看着香喷喷的白米饭,将就要流出嘴角的口水咽回肚里。她对妈说,将白米饭留给弟妹们吧,我过那边去还能没吃的?小凤拎着一个布包,独自一人走进老白家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的黄昏。

  老白在家里恭候多时。小凤进屋后,老白笑眯眯地从小凤手上接过布包,老白的儿子热情地为小凤搬凳筛茶。老白家也没有客人。

  小凤喝了一口半温半凉的茶水,冲老白道,老白,有饭吃吗?我肚子饿了。

  不一会儿,老白便端来几碗白花花的米饭,还有一大钵热气腾腾的草鱼,草鱼的香气熏得小凤差点晕倒。

  小凤张开大口望着老白,你真有本事。

  老白得意洋洋地说,昨天,刘书记想吃鱼,我派人到堰塘打了七八条大草鱼,刘书记说,老白,你拿条回去吧,让新娘尝尝。

  这顿饭,小凤吃了满满四大碗米饭,老白和他儿子一个劲地将鱼搛到她的碗里,连半钵鱼汤也被小凤喝了个一干二净。

  饭吃过了,碗洗过了,老白又殷勤地打了盆热水让小凤洗脸洗脚。

  洗过之后,老白说,睡觉去吧。

  小凤正往房里走的时候,老白儿子说,小凤姨,家里还有馒头呢,你吃不吃?小凤望着老白,还有馒头啊。

  老白笑着问,你还没吃饱吗?小凤说,拿两个来吧。

  老白又拿了两个大馒头递给小凤。

  已经两年没有碰过女人的老白,骑到小凤身上后便不愿下来了,而小凤却一直在啃她的馒头。

  老白有些不高兴了,你等会再吃行不行啊?小凤说,你搞你的,我又不碍你事。

  老白不好再说什么。

  第二天清早,老白起床时摸了摸身边的小凤,这一摸便摸出一身冷汗,小凤的身子已经僵硬了。

  老中医何克生说,小凤是被饭菜撑死的。

  春种豹子岭人的春种开始得很早,第一批稻种二月初七就下了田。刘书记说这是解放思想,科学种田。

  种下得十分隆重,先是男男女女集中到大队部开会,听刘书记讲科学种田的道理及亩产10万斤的计划,接着干部们便把红旗插到了准备下种的六块稻田的田头。

  红旗在晴空下迎风招展,领导们在田埂上来来往往。

  富人不听穷人哄,桐树开花才下种。富农分子夏南生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却让刚刚走过来的刘书记听到了。

  刘书记指着田里整墒的夏南生,大吼一声,你他娘的!夏南生一泡尿拉到了裤裆里。尽管冻僵的双脚感受到了暖的滋味,然而,夏南生却在一个劲地发抖。

  刘书记厉声道,夏南生,你给我跪下!夏南生怯怯地瞟了刘书记一眼,便跪到了冷冰冰的泥浆里。

  刘书记对身边的钱队长说,通知下种的同志们都到这里来开会。

  待人们都到齐后,刘书记大声说:夏南生,你说富人不听穷人哄,谁是富人呀,是你夏南生吧?夏南生说,刘书记,我,我是随便说的。

  刘书记冷笑一声,哼,随便说的,随便说的都这么反动,认真说起来那不要翻天了!民兵营长卷起裤子,冲到田里,他抓住夏南生的头发,咬牙切齿地将夏南生的头往泥里按,按下去后又拉起来,拉起来后又按下去。

  妇女主任带头喊起来了口号:打倒富农分子夏南生!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下完种后,被泥浆包裹着的夏南生艰难地爬上田埂,他踉踉跄跄地朝家里走去,走不几步便跌倒了,好不容易爬起来,没走几步又跌倒了,后来他只好用双手爬着回家。

  傍晚的时候,老天爷突然变了脸,老北风搅得豹子岭昏天黑地,不久大雪便漫天飞舞起来。刘书记紧急命令:男女老幼齐出动,挡风寒护稻种。

  刚刚播种的六块稻田四周摆满农家人的衣柜、碗橱、簸箕,以及穿着蓑衣顶着包袱的男男女女,田埂上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花与雪花一齐随风飘舞,牙齿的磕碰声此起彼伏,压倒了风的嘶鸣。

  穿着军大衣戴着绒手套的刘书记,满面笑容地走到烽烟四起、人墙林立的田埂上。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阶级敌人斗其乐无穷!刘书记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夏南生呢?夏南生来了没有?刘书记大声问道。

  刘书记,夏南生病了。是夏南生老婆的声音,不大,却让风带进了刘书记的耳朵里。

  还是旧社会吗?贫下中农在战天斗地,他躲在家里享福?!刘书记的话音未落,民兵营长已带着两个民兵朝夏南生家里冲去。不大一会儿,民兵便将歪歪倒倒的夏南生架到了田头。夏南生像棵遭了霜打的白菜,趴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民兵营长拎小鸡搬将夏南生拎了起来。夏南生站不稳,只好往别人身上靠,可是别人又将他推开了,他再次趴到了地上,民兵营长朝夏南生看了看,没有再去拎他。

  挡风寒的群众分为两班,大约两个小时换一次班。换了班之后,他们便在附近的农家休息取暖,准备再上班。

  直到天亮时,风雪才停,熬了一个通宵的男男女女们往家里赶时,听到了夏南生老婆撕心裂肺的嚎叫,夏南生不知什么时候就已毙命,倒在旁边山沟里的他浑身已经黑紫了。

  这年春天,豹子岭下了无数次种,可一次也没有长出秧苗来,待到清明时节能长出秧苗的时候,谷种却已所剩无几了。这年,豹子岭一半的稻田种上了包谷和高粱。

  秋收这年的收成特别不好,田里的稻子稀稀拉拉的,谷穗大都只有寸把长,包谷秆也是公的多母的少。可豹子岭仍然放出了亩产15万斤的卫星,还上了省报。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天空连一片云彩都没有,风也不知躲到哪里睡大觉去了。

  中午,摘包谷的女人们拖着湿漉漉的身子正准备回食堂吃饭,刘书记到田头来了。

  刘书记戴着一顶崭新的草帽,反剪双手,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刘书记看了看堆在田头的包谷棒子,对一位中年妇女说,这堆怎么这么少?中年妇女说,这是肖有财家里摘的。

  你去给钱队长讲,要他马上通知社员到这里开会。

  刘书记边说边向包谷地里走去,刘书记走到肖有财老婆的身边,她刚好回过头,回头看见刘书记的一刹那,她打了个冷噤。

  刘书记的样子并不可怕,脸上甚至还有笑容,刘书记说,这么积极啊,连饭也忘了吃?肖有财老婆说,我今天摘得少,不抓紧摘点,怕月底评上下游呢。豹子岭群众每个月都要评出上中下三类,评上下游的就得挨斗,这种挨斗不捆也不打不上台,只是把你围在中央,你推一把,他推一把,直推得你晕倒在地为止,这滋味也很难受的。

  走吧。我要在田头开个会。刘书记打量了肖有财老婆一番说。

  肖有财老婆从包谷地里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地头边站满了男男女女,她的心不由得紧张起来,可她仍然强作镇定地从人们面前走过,走到堰塘边的一棵大树下,她把身子靠在树干上,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子。这年头难活人啊,尤其是像她这样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还拖带着一个才一岁的孩子。倒是傻瓜李庭元给了她不少粮食,让她过了几天稍稍好一点的日子,原指望钱队长会给她点好处的,哪知这个狗东西只知道隔三差五地跑来睡她,却不肯给她几张饭票。早知道这样,倒不如把身子给了傻瓜李庭元……刘书记开始说话了,刘书记的声音让肖有财老婆感到了恐怖。

  召集大家来这里开会,就是要把偷集体粮食的贼揪出来!刘书记利剑一般的目光刺向肖有财老婆。肖有财老婆慌忙低下了头。

  谁偷了集体的粮食,主动站出来!刘的声音越来越可怕。肖有财老婆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她的身子仍然在微微地颤抖。

  没有人站出来吗?好,那就不怪我刘某人不客气了。刘书记朝肖有财老婆这边走了几步,大说,肖有财婆娘,把你的衣服脱下来!肖有财老婆结结巴巴地说,我一个女人家,干嘛要我,脱衣服?刘书记点燃一支香烟,朝天空吐出一口烟雾,我要让大家看看强盗的真面目。

  肖有财老婆本能地用双手护住胸脯。

  钱队长,把肖有财婆娘的衣服扒下来!钱队长看了看刘书记,有些为难的样子。肖有财老婆像落水狗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她相信钱队长能救她。

  刘书记也不作声,只是朝天空吐烟圈。

  钱队长走到肖有财老婆身边的时候,她都不相信这个男人会当着千人百众脱她的衣服。然而,钱队长真的动手了。

  姓钱的,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肖有财老婆边抓边咬边声嘶力竭地叫骂。半天的紧张劳动,消耗了肖有财老婆几乎所有的体力,她的反抗越来越力不从心。钱队长很快便扒下了肖有财老婆的衬衣。在露出雪白的身子的同时,有一粒一粒的包米从胸前撒落下来。

  钱队长回过头望着刘书记。

  刘书记说,继续扒!钱队长扒下了肖有财老婆的裤子,扒下裤子之后,肖有财老婆的身上就剩下捆在小腹上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了。钱队长猛力地扯下了那个小布袋,包谷米争先恐后地滚到了堰塘里。

  赤条条的肖有财老婆突然伸出双臂紧紧地箍住了钱队长的脖子,两人随之便滚进了堰塘。

  肖有财老婆箍着钱队长滚进堰塘之后,立即便没了踪影。跳下去二三十个男子汉也没能找到他们。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救助的人才在对岸的一个深潭里将他们捞起来,那个时候,他俩已经断气了。

  人们说,一定是老肖在堰塘里,要不,怎么这么多人都救不了他们?倒台中午,妇女主任端着吃剩的半钵饭走进食堂。

  妇女主任大声说,老白,这半钵饭给我留着,我晚上还要吃上一餐的。

  妇女主任走出食堂的时候,看到每个人的钵里都堆满野菜,妇女主任皱起眉头。

  她很不满地说,你们的肚子怎么这么大,四两米饭还吃不饱,还要吃野菜?老中医何克生将钵往地上一丢,狠狠地说,你不要在这里装腔作势唬弄老百姓,你在这里吃了,等会还要到别处去呢,还吃大鱼大肉呢。

  妇女主任指着何克生鼻子说,何克生,这话可是你说的?何克生昂起头,是我说的,我五十多岁的人了,说了话难道还不承认?妇女主任气得浑身发抖,好,你有种!妇女主任走后,人们来到何克生身边,有人说,何医生,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何克生摇摇头,不是我嘴巴长,我是气不过啊。

  何克生的儿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他将父亲拉到一边,小声说,爹,快去给主任、书记认个错。

  何克生说,认错,我有什么错要认?儿子跺着脚说,爹,你闯下大祸了!一旁的群众也劝何克生,何医生,退一步海阔天空。

  何克生说,我何克生做人堂堂正正,没错我不会认的。

  儿子长叹一声,爹呀——何克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爹都五十多岁了,还怕个球!何克生是方圆几十里大名鼎鼎的名医,曾救过许多人的性命,也治好过许多疑难杂症,因而很受乡亲们的尊敬。解放后,何克生依然行医,依然口碑很好。然而,两年前,有人向上级告密,说何克生在1943年的时候,曾帮一个国民党军官疗过伤。

  上面派人来调查何克生,问他是否有这回事。何克生说,是有这回事,当时那位负了伤的军官被日本鬼子追赶,我将军官藏在地窖里才躲过一劫。从此,何克生失去了行医资格,还被划到地富反坏行列。

  傍晚,大部队后面那口硕大的铁钟被人敲响了。钟声撼天动地,让人胆战心惊。

  男女老幼们听了钟声赶到大队部时,大队部后面的山坡上已经明灯高照。站在用门板和木头搭起的高台上的刘书记威风凛凛。妇女主任一忽儿台上一忽儿台下地跑着,不知在忙些什么。

  各生产队清完人数之后,妇女主任宣布大会开始。

  刘书记清了清嗓子,大声说,同志们,今天开大会就是斗争历史反革命分子何克生。何克生一贯仇视革命、思想反动,解放前为国民党反动派治病疗伤,解放后经常攻击党和政府、诬蔑革命干部,把历史反革命分子何克生带上来——何克生很快便被民兵们架到了台上。

  跪下!刘书记吼过之后,何克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刘书记气势汹汹地把何克生踢倒在地,民兵们极利索地将他捆了起来。

  妇女主任拉长声音说,何克生,你中午在食堂怎么说的呀——何克生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我说,你们在食堂吃了又偷偷在屋里吃,还吃大鱼大肉!刘书记厉声说,何克生,你再说一遍。

  何克生说,大前天中午,我从大队部经过,亲眼看到刘书记在妇女主任房子里吃鱼,半个月前的晚上,我看见他俩在一块吃肉,还喝酒……刘书记把身上的外衣脱掉,狠狠地甩到台上,娘的X,你真是想死不看日子!刘书记一只脚蹬在何克生背上,双手扯住绳头狠命地拉。

  叭!随着一块巨响,台倒了,一根木头不偏不椅地砸在何克生身上,何克生脑浆四溢,一命呜呼。

  不久,食堂解散,刘书记也被公安局抓走了。虽说三个月之后又放了出来,但从牢里出来后的刘书记已经没有当干部了,妇女主任也换了人。豹子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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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