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了。有一个不很亮的灯,一只多年的椅子,我就可以在屋里久坐了。外面多星辰的天,或铺着月光的院子,都不能引动我。如果偶然出去闲走一会,回来后又需要耽搁好久才会恢复原有的安静。但出乎意料的是只要我一个人挨近灯光的时候,我的客人就从容地来了,常常是那长身子的黑色小虫。它不出一声地落在我的眼前,我低下头审视着,它有两条细长的触角,翅合在身上,似乎极其老实并不会飞的样子。我伸出一个手指,觉到那头与身子都是坚硬的,尤其是头,当它高高地抬起又用力放下去时就有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清脆的声音。我认识它,它是我所见过的“叩头虫”,我对它没有丝毫的厌恶,它的体态与声音都是可赞美的。它轻轻缓缓地向前爬行,不时抬起头来敲击一下。如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身子,它就要急敲了,我不愿意做这事。但不留住它,它会很快地飞到别处,让我有一点轻微的眷恋。
又有一种更小的飞虫,双翅上满敷着银色的粉,闪耀出银色的光辉。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有人说叫做“白蛉”,夜间咬人的,但我并不十分相信。我看不出它的嘴一类的东西。它落在桌上,两翅微颤着,似乎带一些可怜的神气。不幸一次因为有许多只结队地来扰乱我,又不受我的驱赶,我打死了几个,那翅上的银粉也剥落下来。其后它们绝迹不来了,直到现在,我仍没有遇到过一次,想来总觉得对那几个死者有些歉意,因为它们是我的最小的客人。
不到桌上来而永远徘徊在墙上的是有许多条腿的敏捷的虫。它的身子是灰白色,腿上还有些暗黑色花纹,但我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因为我发现它时有一点恐怖。那么多的腿很足以让人的眼睛不舒服,不过,与蚣蜈比起来,又是温和得多的了。我叫它“钱串子”,这自然不是各地通行的名字。
当它见了人或灯光时,并不转动身子,仿佛在注视甚么,直到我用一根小棍敲着墙的时候。它走得非常迅速,不久就完全找不到了。这屋子永远是潮湿的,所以它不愿轻易离开,我还注意到它已经在这儿生了儿女。但它们吃甚么呢,整天地伏在潮湿的墙洞里面?第二种在我屋墙上爬行的虫只有八条腿,而且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像一个病者或老人。那是蜘蛛。但并不和在院中常见的完全深黑色的身子,看去有些笨重,伏在一个大网上的一样。我的蜘蛛的腿特别长,深灰色的细瘦的身子,带着文雅而庄重的态度。只有见了它时我像是遇到旧相识,我们各自没有惊慌,并以友谊的眼光互相睇视。有时它走到我的书上来,停一停然后回到墙上。我至今没有发现它的网或住处,但总觉得它不是一个远客。
许多日子以前,我在书架上翻一堆旧书,在一本下面,发现两个大小不同的蠹鱼,没有等到我捉,它们就钻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那时候我想不出捉它们的方法,倘用手,似乎是不合适的。后来,它们渐渐的跑到放在桌上的书缝子里来,而且毫不畏惧地爬上墙,在我的眼前跑来去去了。那种敏捷的程度不下于那多腿的虫。或者它们也是多腿的,因为细小得不到我的注意。对它们我特别觉得嫌厌;但当我检视了我的书,并没有发现几个破洞时,也就不很关心了。
别的虫少有到这屋里来的。上面说过几种,虽然也常常相见,却不能破除每夜的寂静。我想念着那灶虫,那柔和的有力的歌者,它每到天黑时就开始唱起来,几乎可以整夜不息。那声调虽没有高低长短的变化,我听着决不觉得厌烦,它会引领着我的沉思,给我以微凉的感觉,让我幻想着已经到了秋天的日子;它也不让我的心里凄凉或伤感,只有异样的安宁。它喜好庭院中的风露,所以这屋里得不到做它的住处的光荣了。我见得到不同的虫,但它们都奏不出夜的音乐,除了那敲击着这桌子的叩头虫,叮叮的,声音是那样沉闷,枯索。自然,在我的来客它中已是很高贵的了。
(录自北京新民印书馆1945年4月初版《松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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