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部回来,马伙儿锁起眉头思谋了几天,终于思谋出了好门道。他狠着心把预算给媳妇添置衣服的钱称了几斤茶叶。
夕阳西下时分,他站在风子峁的峁尖上,眼里看着不紧不慢往下沉落的夕阳,将嘴对准郎家峁撂出一嗓子:“郎大叔——”正蹲在昴畔受活地看着自家一公一母两头牛爬坡的郎四辈,听见喊声把眼光越过沟撂到风子峁上,嘴里悠闲地抽着旱烟锅不答话。他等着第二声撂过来,但只听到了飕飕的风声。他隐约看见马伙儿站在峁尖上,风将几面袄襟揭起来,像要飞或跳崖一样。郎四辈将烟锅在硬地上磕几磕,等有余火的烟灰被风卷走划出一溜暗淡的火星后,他才把嘴对住风子峁,鼓了底气却茸了嗓子撂一句;“喊球啥呢?”马伙儿显然受到了鼓舞,他的身子往起耸了耸,欢喜了许多的声音就越沟飘过来:“请你喝茶呢——”“喝茶么,还隔沟叫人喝呢?”郎四辈又装了一锅烟,丁吃丁吃打着火吸一口,待烟雾随风飘散才撂过一嗓。
“好茶。带上老碗。说定啦,一定要来,啊,”“噢噢。”听说喝老碗茶,郎四辈痛快地回了话。
马伙儿在峁头上转了一圈。朝其它几个峁头喊着分别对了话。这时,太阳已完全沉入山里了,只留下点滴余晖挂在空茫的天际。马伙儿舒口气,推开庄院门,朝厨窑里撂一嗓:“熬茶!熬得酽酽的,多多的!”吆喝完,又觉得不妥,媳妇眼巴巴等待的衣服变成了和她毫不相干的茶叶,给村民小组长当媳妇也难。马伙儿踱进厨房,埋住心里的焦躁,和悦地说:“今晚商量熬煎人的事,你担待着点。两口子狗皮袜子没反正,往后我给你补心。”先推开庄院门进来的是周家山的周满来。他见马伙儿蹲在客窑门槛上使劲抽着旱烟棒,就亲热地紧走几步,在当院里顿住脚,侧耳听风箱呱呱哒的声音从厨窑里传出来,说:“啥好茶么,组长还没忘你周家叔?”马伙儿从门槛上挪下脚,让开门,脸上挂着平常的笑,说:“周家叔,屋里坐,歇口气儿,茶熬好了喝茶。”周满来把大老碗从掖窝下掏出来蹲在炕边,接过马伙儿递过米的烟篮子卷起了烟棒。
说话间,柳家峁的柳疯子来了,赫家旗的赫老二来了,樊家洼的樊黑子来了,风子峁的马连生来了。马伙儿一一将他们迎进屋,递上烟篮和卷烟纸,老碗顺炕沿摆了一溜。马伙儿跟他们说着话,眼睛却瞅着大门。赫老二知道他在瞅谁,就坏笑着说:“这娃,叫人喝茶哩,不上茶,让人干瞅空老碗哩。”“先吊吊你老人家的胃口。”马伙儿也坏笑着说。
“我性子急,你要吊就吊别人胃口,我要走了。”赫老二说着就要往炕下溜。马伙儿忙说马上好了马上好了,扭过头朝后窑里云天雾地喝一嗓:“茶还没熬好?驴日的懒婆娘想挨打?”赫老二知道喝老碗茶的讲究,没有大事不聚众喝老碗茶。赫家在风子峁属中等户头,地位介于不上不下之间,说话的分量也在不轻不重间。平日,赫老二拿一点架子,也正好拿在了地方上,说出的话就管用一些。否则,就沦于零散小户之列了。赫老二说,我真的很忙,给牲口还没铡草呢。马伙儿虽是组长,却是小辈,他不愿对他显出过分的重视,但又离不得他。正在为难,马连生将烟锅在炕边敲出一溜火星,嘿嘿一笑,说:“人不急,把驴急的。”按村里传统辈份,马连生和赫老二互相称兄道弟,能互相笑骂,开不轻不重的玩笑。赫老二见马连生发了话,也嘿嘿一笑说:“驴槽里添了一张马嘴。老熊不让我走我就不走,白喝茶谁不喝。”几个老头子正耍笑着,马伙儿身子一正,脸上有了笑,急着步子跨出门去,热情得有些虚假地说;“哦,郎大议来啦,翻沟过堑的,快进屋里歇缓歇缓。”郎四辈嘴里闪着烟锅,吊在烟锅杆上的烟袋,一甩一甩,像个吊死鬼。他的脸不热也不寒,两眼像是瞅着马伙儿,其实没瞅着,嘴像是对着马伙儿,其实没对着。他不阴不阳地说:“大组长叫喝茶哩,我敢不喝么?”马伙儿脸上忙堆起笑块,说:“我知道大叔要骂我哩。好长时间没和大叔(口扁)了,正好有点茶,喝起来还不错,就想请你老人家一定尝尝。”“啥茶么,把你娃烧的,还怕没人喝?”“好茶,好茶。”马伙儿说着,就从郎四辈掖下抽出老碗,双手端平放在炕边。这时,厨窑里风箱也戛然而停,马伙儿撂过一嗓:“上茶!叫人喝茶哩,不上茶,喝啥茶呢?”郎四辈一进屋,屋里就热闹了。他往炕上环视一过,装作惊讶地说:“咳咳,这些老不来钱的,提起喝茶贼腿子跑得比谁都快,都不怕黑天半夜的滚下沟里摔死!”周满来、赫老二、柳疯子、樊黑子笑骂着忙腾开炕中间的位置。马连生算是主人,忙将屁股用力欠了欠,但没有挪地方,他仍坐在炕中间。他笑着说:“快上来快上来,老熊再迟来一步,还喝茶哩,喝尿都没多余的。”郎四辈没有立即回嘴,他很正经地问。
“大哥,听说家里大水缸破了,是不是?”马连生一愣,说:“没有啊,你听谁说的?”郎四辈吐出一口烟雾,悠闲地说:“也没听人说,我只是见大嫂整天端着盆子,见驴要尿就忙着接。我以为是缸破了没水吃呢。”屋子里顿时笑声一片。受了捉弄的马连生将刚卷好的一支烟塞到郎四辈嘴里,对大家说:“你们看,这像不像干那活儿?”摆好炕桌,老碗里斟满茶,马伙儿举起自己的茶杯绕桌晃一圈,说:“喝,喝茶,尽饱喝,茶不够,是我的事,各位老人家喝不好,就是贱看小辈哩!”喝喝,马连生吆喝着,自己双手端碗先呷了口。不知是烫的还是香的,他嘴咧得很扁,还在不清不爽地吆喝着,喝喝。郎四辈将烟棒从嘴上卸下来,也不摁灭火就放在桌上,一只手去端碗,没端起来,就用两只手将碗送到嘴边轻轻呷一下,他也咧了嘴,吆喝着,喝喝。其他几个人也先后咧着嘴,吆喝着喝着。
喝了一会儿茶,赫老二放下碗,说:“这娃,有啥话就快说,有需要我们说的啥话你也说,光喝茶呀?”说着,还将新近买的一只六元钱的电子表抠出来看一看。
柳疯子说:“有啥话就说,乡里乡亲的,没啥为难的。”樊黑子也说:“按私说,你是小辈,按公说,你是组长,是领导,有啥过不去的沟坎,有你这些老叔在这儿,怕啥?”见马伙儿仍只是说着喝茶喝茶,周满来将一口茶咽下去,说:“周家人口不多,故事向来可是响当当的,你说得在理,出力哩流汗哩,没说的。”马伙儿见郎四辈平着脸不说话,脸上忙生了笑,他提起茶壶,给每只老碗里添上茶,说:“喝茶喝茶,没啥事,就是喝茶哩,没啥事。”喝了一气茶,赫老二又催马伙儿发话,马伙儿只是笑着,说喝茶喝茶。
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马连生捅了捅郎四辈,笑着说:“你老熊八辈子没喝过茶,平日不让你说话,你那嘴像驴尻子,一垞一垞儿,正经叫你说话,又包得紧紧的。”郎四辈一笑,又要端碗,马伙儿忙把铜壶伸过去,溜出一线青绿,说喝好喝好。
马连生把眼一瞪,说:“光叫你叔喝茶?人家隔沟跨洼就是为喝你一口茶,得是?有啥话你就说么,黑天半夜的成啥精哩!”马伙儿向炕桌四周嘿嘿笑一圈,若无其事地说,其实,也没啥大事。主要是和前辈们好长时间没(口扁)了,我手上捉了公家这件不值钱事,丢,丢不开,拿,拿不起,又想是为大家出力服务的,自己苦点累点没啥,只要能为乡亲们办点事。往日,工作靠前辈们惦念,幸好没出啥乱子。今天弄回一点茶,请前辈们尝一尝,茶淡情不淡,就这事。喝茶喝茶。
越说没事,事就越大,大得不敢轻易说出口。没有大事能随便把人召来喝老碗茶?家族出面召旁姓人喝老碗茶,无异表明本家族已无能人,就好比企业宣布破产;以组长身份召各家族掌门人喝茶,那就是关乎全庄头命运的大事了。
马伙儿把事做到这地步,作为一个大户说话人的郎四辈,平时不轻易说话,是拿身分,到非说话不可还不说话,就得失身分。本来召集人是马伙儿,应由马伙儿先说话,这样,来的客人就是帮助他处理问题的,但他把事做成了好像是郎家的事他和众人帮其处理问题。郎四辈清楚这点,但无力扭转,就咕噜几口茶,说:“这娃,公事没干几天,还和你老叔吞三吐四的。你老叔大字不识一个,家门没出一步,也不懂国家这法那令的,你老叔只懂得人情道理,有啥为难事你就说,有你老叔在,这村子里你就放心大胆地弄你的公事。”马伙儿这才嘿哪一笑,给五只老碗添一圈茶,说,其实,我今晚主要是请前辈们喝茶,没别的事。既然各位大叔鼓励我说些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又给已经很满的五只老碗里添了一圈茶,才为难地说,前几天我到村里开了个会,这一阶段上面要抓计划生育。目前国家,尤其是省上区上县上计划生育任务格外紧张……一听是这事,郎四辈“球”一声,打断马伙儿的话,说:“与国家、省地县球相干!扯那么远千啥?咱只说咱村里的事。你就明说谁家婆娘该计划就行了。扯那么远,谁不知道你是凤子峁村村民组长,公家人!”挨了几句训,马伙儿心里有了底。他为自己今天的独出心裁暗自得意。抓了好几年计划生育年年抓不好,计划对象明抗暗躲,各户掌门人阳奉阴违。能否以处理私事的方式,让各户把这件公事当成自己本家的私事处理呢?这次计划生育不比往常,上面的口号简单明白,只有四个字:一次平茬!就是育龄妇女凡生了二胎以上子女的一律一次性结扎。村里起先给民子峁分了三十五个名额,马伙儿急了,给村长把能想到的好话都说完,不管用,又把能说出口的脏话混话都倒光,还不济事,他又把已说过的好话捡起来再说。村长拿他没办法,当减至二十九个名额时,村长说:马伙儿,你狗日的再胡缠,就让你当村长!把要紧话说完,马伙儿苦着脸说:“我实在为难得没办法。谁不愿意每家都生个七男八女的?话说难听点,就是和别人打架,我这当组长的也能多拉几个人,对不对?可这是国家政策,上面说,咳咳,又是上面。话说回来,平谁的茬呢?我划算来划算去,平不下去。照我的心思,一个茬也不平,但不平对大家不利,咋办?没办法,茬是大家的,大家一块平。就这。懊,喝茶喝茶,只顾说话,误了喝茶。”这是一件难缠事。大家心里一嘀咕,二十九个平茬任务,看来不乎茬不行,那么,先乎谁的茬后平谁的茬平谁的茬谁的茬绕过不平呢。赫老二大事小事都爱先说话,都爱与人较个短长,但每次事后一合计,吃亏最多的是赫家。这次可是顶要紧的大事,赫家本身人丁不旺,在风子峁村虽是能站出来说话的人家,但在马家、郎家两座大山前,一直得弯着脖子说话。今天,他干脆把嘴变成豌豆——-包得紧紧的。他只是捧住茶碗滋溜一口,滋溜一口,喝得绿汁挂在了胡茬上。周满来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他肩上顶着的周家大厦有被空气压瘪的危险,就想丢个笑话把气放一放。他指着赫老二说:“这老家伙光知道喝茶,把他的老茬平了算了!”没等大家笑出声来,赫老二却变了脸子,他将老碗往桌上一顿说。
“给,干脆把我这身老毛也剃了算啦。赫家在风子峁还能活不能活,把女的割了还要割男的,少的割了还要割老的,给,看我身上还有碍你事的东西没有,你一齐拾摄了算啦!”周满来一点都没觉着尴尬,他知道赫老二是借天下雨,话说给马家、郎家听的。而赫老二下的雨正是他酝酿许久没有落下的雨。他只哈哈一笑不说话。赫老二还想借机说些难听话,马连生把他的话截住了,说,你两个老家伙不要再咬了,老口老牙的咬啥哩。我问一句,咱村不用再生娃的婆娘共有多少?能凑够二十九名就一河水都开了。
一直没说话的郎四辈将烟锅在桌子上几敲,慢吞吞的以卖弄的口气说:“不多不少,整二十名。”郎四辈的话一出口,大家心里凛然一惊,这老家伙对村里的情况就是挖得熟。马伙儿心里有些紧张,自己是组长还没有他对村里的情况熟悉。这不是好事,自己辈份小年纪轻,唯一的优势就是读过几天书。但在这鬼都懒得光顾的山村,书的力量微乎其微。他就要靠腿脚勤算计精,控制这些名家族的说话人。在一个人身上失了效用,就等于在一个家族、一个山头降下了村民小组长的旗子。他见郎四辈要掰着指头算人头,就朝厨窑里吆喝:“上茶!叫人喝茶哩不上茶叫干啥哩!”就像机器,一按电钮就转起来了。马伙儿喊声刚落,厨窑里的风箱就哗然响起。
“还有哩还有哩,催那么急干啥?”柳疯子见马伙儿有些焦躁,忙出来打回场。马伙儿报以一笑,借这当儿,他正了色,竖起指头说:“对,郎叔说得对。我先前也仔细合算过,二十九个名额,有二十个不存在啥问题,难缠就难缠在这九名上。”马伙儿对村里的情况也很熟悉,郎四辈刚说出二十这个数来,他的脑子就一片明亮,二十个人头一个个蹦蹦跳出来。他像倒干核桃,不打格登的报出了二十个女人的名字,大家小户都有。平这些人的茬,无论是谁家人,大家都没意见,而且心里还希望自家人多占一些名额,以便给还想生孩子的自家人创造一些条件。马伙儿见大家眼色里对他有鼓励,就想进一步加强这种效果。他说,村里当时分配名额时,我死死咬住只认二十名,再多一个都不认,这样的话,谁都不用作难了,但没法干,狗日的每一组都盯得很紧,而且,他扫了一眼大家。嘴上用了劲,说,村长给我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完成任务!这直接关系到化肥指标、公购粮任务、义务工等所有事情。他换了一口气,语气虽然轻了,但人能觉出些许寒气,他说,我当成当不成这烂组长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心里话,我早都不想当了,整天向人求爷爷告奶奶的,跑烂鞋的差事,本是给大家办事,好像我欠着了谁的,给办十件好事不领情,办一件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就跟我结仇记恨的。前辈们都在这儿,明人不说暗话,我马伙儿啥时候飞刀子扎过人?见马伙儿脸上布满伤感,樊黑子忙说,这娃,说这话干啥哩,自己燕的白馍黑馍,蒸馍的人心里清楚,吃馍的人心里更亮堂,说这话干啥哩。樊黑子盯了郎四辈一眼,挺起干瘪的胸膛说,你放心大胆地干事,别人的事我管不了,樊家洼那几家子我樊黑子说一不二!柳疯子也接上说,谁不知道你娃心眼正,腿脚勤,为乡亲的利益上顶下包,气没少受,亏没个吃,谁亏了良心人前人后捣你娃娃的鬼,小心我柳疯子再发疯病!他也盯了郎四辈一眼。
赫老二、周满来也都表示支持马伙儿。马伙儿对他们一一在脸上表示了受委屈后得到理解的感激和欣慰。
这几个人说的尽管都是空话,但无形中造成了郎家捣组长鬼的印象。因为马家人自己人当组长,从说法上不可能成为自己人的对手。
郎四辈在专心喝着茶,抽着烟,好像大家说的情与他了无关涉。但,马伙儿还是从他眼里看出了一丝不安。他要的就是这效果,他必须依靠马家人多势众作后盾,将其他几个中等家族在表面上合为一股,让郎家这个唯一在村里能与组长权威抗衡的家族,既感到自己的分量又有孤立无援的感觉。而且,马伙儿还得与本家族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这样,他才能在三角平衡中开展工作。
马伙儿还不想打破屋里的沉闷。他要用沉闷加重自己的分量。他慢悠悠地卷起一支旱烟棒,待一圈烟散落后,才伸长脖子朝大家碗里一看,立马火烧火燎地喊起来:“添茶,还不快添茶,这死婆娘想死啦!”马伙儿先给郎四辈碗里添了茶。添茶中,他陪着笑,问;“郎叔,是不是嫌茶淡了不过瘾?”“不淡不淡,过瘾得很呢,我老汉一辈子的瘾今晚都过了。”郎四辈说得轻松,但话中暗藏机锋,他要让马伙儿知道:你小子那点花肠子瞒得了我么?关键问题还是要落实九名平茬对象,马伙儿把必须的气氛造起来以后想立即转入正题,他说:“九个平茬目标,请大家合计合计,看平谁的茬合适。”马连生接过话茬说:“我看把马思财和马良臣婆娘的茬先平了!”他说得铿锵有力,纯粹一副大公无私模样。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两个婆娘虽然才二十几岁,但一个已生了二女一男,一个生了三女一男,生了男娃,又是多胎,年纪再轻,也得把茬平了。
郎四辈想好把郎家两个同样情况的婆娘推出去平茬,不料被马连生占了先。他再这样做,就有步人后尘之嫌,也造不出咬牙支持组长工作的样子。他索性按兵不动,让别人看着这里明摆着两个茬,还得看他的脸色去平。他心里骂一句“老驴”,嘴上却说:“老马提了两个平茬目标,我看这茬也该平。还有七个任务,这茬在哪儿呢?”他看了一眼樊黑子,樊黑子立即向他投来求救的目光。郎四辈心里话,你老驴还跟着别人踢我哩,你屁股上的屎一抓一大把。你家儿媳生了两个女娃,还怀上一个,也是该平的茬。他见他只一眼就瞅得樊黑子服服帖帖,就不再瞅他,他谁也不瞅,说:“我提两个平茬目标,大家看该平不该平。”他双手慢悠悠端起碗,轻轻吹一口气,呷一口,他发现樊黑子额头上泛出了汗珠,就说:“一个是王没脑子的婆娘,一个是侯有才的婆娘。”大家松了口气,樊黑子立即表示赞成。这两家都是单门单户,况且都生了两个女娃,各自肚里又怀上一个,希望生个男娃后,公家不说话,也要主动去计划。但这次平茬任务重,不平她们的茬平谁的呢。
今晚,心里最轻松的要数周满来。周家共五户,家家有儿有女,该计划的都计划了,没计划的咋计划都成。但他不想沉默当闲人,他要树立周家在村上的地位。把目标对谁谁呢,马家不能轻易得罪,收拾其他小门小户没意思,只有把目标对准郎家人。况且,郎家还欠他一蹄子。前段时间村上调整承包地,周家山地土不好,他想把河川地要一块,组长和其他各家都有通融的意思,郎家却坚持以各种门前地为由把事顶黄了。今晚,他决心还他一蹄子。他喝一口茶,清清嗓子说:“我提三个目标,都是非平不可的茬。”郎四辈边悠闲地喝着茶,边表面上不经意地听周满来说话。听着听着,他听不下去了,周满来要平的三个茬都是郎家人。他着重强调的是郎海海的婆娘。她已生了三个女娃。周满来带着一些情绪说,她这茬也该平了,就是公家不要求平也该平了,凤子峁就这样球大一块地,养活不了那么多人。
郎四辈放下碗,笑吟吟地说,我正想说呢,这老熊比我还急。郎润五郎家发的婆娘无论如何得平了。加上这两个,已有六个平茬目标,咱组这任务也快完成了。说完,他显出自在的样子。端起碗,在碗里轻轻吹着气,眼睛却在观察大家的脸色。
周满来心里有准备,立即追问:“郎海海的婆娘呢?”郎四辈笑一笑,端起了茶碗。边喝茶边问马伙儿:“还有谁该平呢?”郎四辈不搭周满来的腔,一是想避开这个话题不谈。一是想给周满来一个台阶下。周满来却认为这是对他的蔑视,在村里他最不能容忍的是马家郎家对其他小户的岐视。今晚,他决心较一较劲,他喝一口茶,说:“先平了郎海海婆娘的茬再说。这个茬不平,其他茬难平。”柳疯子、赫老二嘴里嗯嗯啊啊的喝着茶。一看这阵势,郎四辈知道装不过去了就硬抗。他没有和这几个人抗,他觉得这几个人不具备让他抗的资格。他把球踢到马伙儿身上,说:“伙儿,你是组长,你看你海海兄弟这个茬该平不该平?没有生个男娃么?”马伙儿不按球,他提起茶壶,给郎四辈添满,只一连声地说,喝茶喝茶,好像这事与他组长无关。郎四辈紧追不放,他说:“这茶我喝,专门来喝茶的哪能不喝。你看,海海这茬该平么?”马伙儿一笑说:“大叔,你看吧,我年纪小。也没经过啥事,你德高望重,经见得多,你看该平就平不该平就不平。”马伙儿把球原踢回去,看似轻轻一脚,事实上是一颗角度很刁力量很大的球。即四辈今后还想代表郎家在村里说话,还想保持公正无私的长者风范,这球就得接,还要接好。他思忖了一下,说:“该平,咋不该平呢。都三胎了,女娃也是娃么,公家不管是女娃男娃都算娃么。”他显出一点悲悯,盯着马伙儿,说:“可都是女娃,你说这咋办呢?”这又让马伙儿犯了难。按理说,一句话就可顶回去:国家只许生一胎,她已生了三胎,还想咋?人家两胎是女娃的不也把茬平了么?但话不能这样说,事没这样简单。在山村,道理若这样好讲,只要是人都可以当干部。他正思谋着怎样把话说好事做圆,周满来开腔了。他说,让她生了三胎,只怪她不争气不能怪别人。要是生十胎八胎还是女娃,是不是还生?她一人把指标占满了,别人还生不生?只怪她生不出男娃,不怪别人平她的茬!周满来把能说出口的话说完了,讲理的不讲理的都不能再说话了。马伙儿就把征询的目光投过去,郎四辈猛喝一大口茶,嘴里喷着茶汁,大声大气地说:“平平,平她狗日的茬!”马伙儿立即捧起茶壶,边给大家添茶边说:“现在已经七名了,还剩两个平茬目标,大家再凑一凑。”没等大家说话,他说:“我看马平章婆娘的茬该平了!”“才两胎,就平?”周满来有些惊讶。
“平,咋能不平,国家只许生一胎,她都生两胎了还不平?”马伙儿说得毫无商量余地。他早已摸了底,马平章婆娘虽生了两胎,按整个村里情况算是生得少的,况且她刚二十出头。只是她儿女都有了,身体也不好,不想再接着生。但她不愿结扎,准备以后想生再生。马伙儿给她做了工作,做通了。他这一说,其他人都觉得组长处事公道,不偏不袒。心里有气的是郎四辈,他刚要提马四海的名字却被马伙儿占了先,再要求平这个茬就有点欺负马家了。按说该平的茬是马四海婆娘,她已生了三个女娃,还怀上一个,只有平掉她,郎四辈心里才能平衡。郎海海的被平茬,虽是周满来闹的,但没有组长同意,这个茬是平不下去的。显然,在这个事上,马家压了郎家一头。
马伙儿把事这样一做,赫老二坐不住了,他说:“我那二儿媳妇也算一个,生了一男一女。够了。”马伙儿立即把壶递过去,给赫老二添满了茶,赫老二心里话,不是我赫家怕你组长,以往和你作难。是给赫家争口气,今天让你,是给赫家争面子。让你娃知道,赫家虽人少力弱,在大情理上不比谁家差。马伙儿见樊黑子眉眼上有压不住的高兴,就把茶壶递过去,边添茶边问:“樊叔,你家老二媳妇的茬也该平了吧,生了三胎了。”樊黑子凛然一惊,手中的碗差点滑落,他结结巴巴地说:“组……组长,平……平茬任务不是落实了么?”“是落实了。就不兴给国家多做贡献么?”面对马伙儿的诘难,樊黑子急得喝进嘴的茶都从头上冒了出来,嘴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马伙儿却轻松地一笑,说:“这样吧,这次就这样了,下次有平茬任务,我就不再多说话了!”“对对,一定一定!”樊黑子揩着额头的汗,有些感激涕零地连忙应承。樊家本身男丁稀少,下一代四家人只有一个男娃。他心里有些难受,觉得以往对不住马伙儿,他不是马家一家的人,是整个风子峁村民小组的当家人。
这功夫郎四辈一直闷头不语。他已不考虑平茬问题了,他想在风于峁,老辈人里面他和马连生旗鼓相当,下辈人里面,马伙儿绝对不是一个善茬,郎家有谁能顶住这个茬呢。他正在想,马伙儿把壶举起来,说:“让前辈们辛苦了,黑天半夜隔沟跨洼的在这里受熬煎,好在是为了大家的事,不过,这人情记在我身上,缺情后补。喝茶喝茶。”大家把碗举起来滋溜滋溜地喝,樊黑子几乎连茶根都喝掉。郎四辈抿了几口茶,说,喝了半晚上茶,没发现这茶有点苦,再说我也喝胀了,你们喝吧。他把半碗茶顺墙根泼在地上,说,散伙吧,路难走,都瞎眉失眼的,平人的茬哩,把自己的老茬平了咋办?大家都把老碗夹在腋窝里,各自分头从黑暗的沟里走下去。马伙儿本想安顿几句,一想这是多余,在这种场合说定了的事就是村里的宪法,谁也无权更改。谁若变了卦,自己不但背了说话不算数的名,整个家族就会被人瞧不起。他轻松地把大家送出庄院,站在沟畔,朝不同的方向扯着嗓子喊着:走好呵——走好呵——,清凉的夜里满沟壑都是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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