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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程序 作者:伍旭升

 

  何钦心情恍惚地等待着下一班地铁。今天是他与丁丽的“法定”约会日。何钦的单位与丁丽的单位如果按小县城算,相当于从乡下到城里的距离,但在北京却是极平常的。何钦单位忙,隔三岔五值夜班,丁丽正在上成人夜大,所以两人说好不天天见面,一周法定见二次,如果有需要也可以加一次,每次都是何钦从朝阳门外到丁丽的西直门外来,每次都因为坐地铁使何钦心情恍惚,多少有点影响约会的质量。

  8月份正是北京的旅游旺季。火车每天上百车皮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拉来兴奋不已的游客。那些一连坐了十几、几十小时的人们,出了北京站,一头又扎进北京地铁站,使地铁像发情的公牛,疯狂地在地底下横冲直撞。何钦常常被风驰电掣而过的地铁弄得头晕目眩,只好退避三舍到一旁逛报摊。

  何钦买了张8月6日的晚报。头版是8月6日这天本市的要闻,从二版开始,依次是昨天、前天、大前天发生的事,到后来,嬉皮笑脸的散文和花枝招展的广告干脆去掉了时间注脚。何钦像只健壮的蚯蚓,逐行松动一至十六版上的方块字,贪婪地汲进段落大意,预备作为与丁丽谈情说爱时的谈资。一周二次见面对何钦来说恰到好处,如果再多,从晚报上、日常工作中储备的谈资就有些吃紧。临时买份地摊小报凑数,毕竟是件刻意做作又不体面的事。而且,何钦觉得,如果约会的次数太多,不是更多地暴露自己的缺点,就是更多地发现丁丽身上不对劲的地方,这都不是什么好事。何钦还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现在就娶丁丽为妻,过早暴露出缺点显然得不偿失。

  地铁一驶入隧道,就像进入土地的直肠,让人体味到新陈代谢发出的酸臭气息。何钦抬眼四望,发现由脸颊、背脊、胸脯和臀部构成的围墙,把自己挤压成一具落叶树的躯干。意识正承受着南北方混杂的汗渍与酸气的重染,一步步滑向麻痹的临界状态。

  何钦与丁丽认识实在是平平淡淡,与电影、小说里浪漫的爱情故事相去甚远。简单地说,何钦是在委婉地拒绝了单位同事王大姐的一番好意后认识丁丽的。王大姐是那种极喜欢撮合人的热心肠人。对同一科室的何钦自然不能放过。据何钦所知,王大姐撮合的成功率还是挺高的。但是,在时下“电脑红娘”领先潮流的时代,将自己的爱情婚姻交给一个从旧社会脱胎换骨而来的王大姐手里,实在有些可悲。“电脑红娘”没有面纱后面温情脉脉的伪饰,只需花上1O元钱,填一张有关自己年龄、职业、爱好、健康状况、择偶条件的明细表,电脑就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最适合你心意的人。不可能有其他方式比电脑红娘更公正,更有选择余地。何钦认定,自己的爱情非得电脑安排不可。他、丁丽,在电脑缜密、精确的比较、分析、计算后撮合在一起,没有理由怀疑电脑的科学性。比如,何钦大学毕业是外科大夫,丁丽高中毕业,是副食店售货员目前正在上成人夜大,这点差别是合理的,是未来两人关系发展下去的基础。何钦渴望爱情的燃烧,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一切都显得迟钝,他需要针炙一般能刺激他生出活力的方式。但他不喜欢爱得发疯的女孩,何钦害怕那种不顾一切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他渴望女性的器官,又恐惧它们,害怕被那些有魔法般的器官吞噬。电脑洞穿了何钦的心态,把丁丽送到何钦面前。后来两人的关系发展,证明电脑红娘是唯一正确的。

  地铁过了积水潭站,向西直门驰去。何钦贴着高低胖瘦不一的人体往外换,两米不到的距离运动起来却很艰难。何钦礼貌地请求挡在面前的人让他过去,三个外地人构成一个三角,何钦一挤过去就嵌在了中心。请换一换。三角无动于衷。何钦就使劲往外挤,陌生的肉体彼此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密程度。何钦举着双肘,唯恐不小心触及任何一种性别的小腹,不论别人在乎与否,总之何钦是觉得恶心的。

  有人掏包!后面一个女声突然贴着何钦说。何钦一低头,一只手迅速从他的右胯遁走。何钦回转身,一个东北人模样的妇女向他一努嘴,就是他,刚才掏你的包。何钦顺着她努嘴的方向,看到三角的右侧有一个若无其事的表情在等待他。何钦下意识去摸右侧的裤兜,其实,裤兜里只有一团皱巴巴的手帕,何钦临出门前忘了把它掏出来,因此显得裤兜鼓鼓囊囊,给人货真价实的错觉。那张若无其事的脸看何钦掏出了手帕又得意地重新塞进去,一下恼羞成怒,冲着何钦身后的妇女恶狠狠地骂道,我X你妈,你说谁掏包了?你!我亲眼看到你伸手过去,那东北妇女井不胆怯。你说,你丢东西了吗?那张剧烈变形的脸怒冲冲地质问何钦。何钦盯着那张调动了全部肌肉的面孔,终于没说话。你这个臭×,看你乱咬人。那张脸凑上前就去撸那妇女。女人也不示弱,刹时两人搅在一起。三角中另二个人见状,露出了本相,一边一个将妇女围在中心。妇女身后的同伴眼看她要吃亏,一声呐喊,把那三人反围在中央。车厢里一阵骚动,惊骇的乘客蓦地向另一端萎缩,唯恐殃及自身。何钦毫无思想准备,在他的成长史中,还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见义勇为的场面,他还不习惯以武斗表现正义和善良。何钦惶惑地退守到车门边,木然地看着两军箭拔弩张。这时,地铁进站了。

  车门一开,何钦松了口气。那个妇女从后面追上来,鄙夷地对何钦说,没有血性的男人!何钦一怔,旋即恢复了平静。在这座城市里,他已经习惯了以淡漠对待随处不在的险恶。

  两人往动物园方向走。

  每次约会,都去动物园。对此,何钦没有一点脾气。去哪儿不是消磨时光呢。再说,西直门附近,也只有动物园相对闹中取静。两人找上一张长椅,坐下来谈情说爱,两小时就过去了。大上次是在靠近猴山的一张背阴的长椅上,上次是在水族馆门口,这次是在夜行动物馆附近。因此,虽然大环境没变,可是每次的小环境却是新鲜的。如此下去,谈30年不成问题。

  丁丽恹恹地说,这两天除了上班就是上课。前天顶班一直到七点,来不及回家,就在路边买了个煎饼果子,结果呢,那个缺德的,也不知道在煎饼里放了什么,课上了一半,我的肚子疼得不行,上了厕所就起不来了。拉了两天稀,整个人像被吸了血似的,本来都不想来了。

  那你不事先打个电话!我只听说在火锅料里加罂粟壳让人吃了上顿想下顿的,从没听说还有加泻药的。

  谁说是加泻药了,那是不卫生。

  那你还吃?可是当时看挺卫生的。蛋花拌葱末薄薄抹一层。要辣子吗?要。然后拌上辣子,香味扑鼻。

  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行了,不说这事了。这两天你有什么新闻?轮到丁丽问何钦。

  中国奥林匹克队客场2:0胜了马来西亚队,这你上次已经知道了,客场3:1胜新加坡队你也知道了。今天在地铁买了张晚报,说北约威胁波黑塞族,若不撤走萨拉热窝周围的重武器,就要再次实施空中打击。

  你说美国和北约为什么那么热衷空袭塞族呢?丁丽问。

  不知道。当时何钦的确不知道美国热衷于空袭波黑塞族原来是克林顿为了拉选票(这是一个月后何钦从《参考消息》上看到的),所以也就说不出所以然来。

  还有什么其它新闻?丁丽不满足。

  没有了。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发生新闻,可是很少有真正激动人心的。出生、流动、开业、吃饭、领导讲话、车祸、死亡、睡觉。日复一日,都是这些。

  单位呢?单位就没有什么有趣的事?让我想想。何钦偏头盯着“夜行动物馆”的木质指示牌。还真有一个。何钦说,前天王展把儿子带到班上去了。我们逗他,爸爸好还是妈妈好?王展的儿子伸出大姆指,爸爸,亚克西。妈妈呢?伸出小姆指,呸!把我们给笑的,一个二岁半的孩子,你说说。

  丁丽放肆地大笑起来。何钦从丁丽的脸部肌肉运动看出与幸福的感觉完全一模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两小时到点了。下一个程序是逛商场。

  两人站起来。丁丽提了提裙腰,又弯下身子捋平裙摆上的皱褶。何钦借机从丁而松垮的领口伸进视线,顺着绷紧的乳罩边沿扫荡丰满的乳廓。丁丽长得不算漂亮,但身材丰满,加上一口纯正的京腔,常常把何钦燃烧起来。不过,丁丽似乎并不容易被激动。有几次,何钦隔着真丝磨那对米冻一般颤悠的丰乳,丁丽竟然反应迟钝,不为所动,也不经意何钦出奇不意的偷袭。何钦甚至私下怀疑丁丽会不会有性冷淡。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何钦居然慢慢习惯,并且深深陶醉于这种单向的燃烧。在何钦面前,丁丽从不像所有女孩一样总是没完没了地问她的男友,你到底爱不爱我,直到把他逼得贴上墙角,说爱,我爱。丁丽从不这样市俗。这点令何钦感到非常潇洒。

  何钦忽然涌起不良的动机。能不能改改程序,每次都这么刻板,不允许加些新鲜内容吗?何钦诱引丁丽。

  你想增加什么新鲜内容?丁丽想不出何钦有什么新鲜的点子。

  看看夜行动物馆。我们在这里呆了两个小时,不在乎多花十分钟,你说呢?你觉得看那些蓝幽幽的眼睛有趣吗?除此之外,你看到的只有黑暗。丁丽不为所动。

  求求你,就这一次,我的愿望太强烈了,我太想看看那些靠眼睛过日子的夜行动物。何钦恳求道,态度谦恭。

  最终丁丽是同意了,十分钟,最多十分钟。丁丽说。

  一进夜行动物馆,何钦就搂住丁丽厚实的腰身,在多脂肪的弯月面上游走。

  你这坏小子,不安好心。丁丽靠过身子。何钦借机向上一掠,捂住那座山包。丁丽抬头看何钦一眼,两颗眸子竟熠熠放出蓝幽幽的光。何钦一惊,手掌走了形,山包就一下滑塌了。何钦像烧红的铁条,一下被插入冰水中。

  五分钟不到两人就出了夜行动物馆。

  接下去的程序自然还是逛商场。

  “苹果时装店”几个血红的汉字上次掉了一个“苹”,这次又掉了一个“装”,成了“囗果时囗店”。这并不妨碍丁丽和何钦在它的内部来回穿梭。丁丽对逛商场有一种无限的不知疲倦的冲动。穿行于路仙奴、皮尔。卡丹、耐克、金狮王、庄臣及至护舒宝之间,沉浸于这些名牌营造出的气质之中,丁丽显示出女性的冲动与激情。何钦怀疑只有在名牌围筑的世界里,她才会涌起性意识,体验到性高潮。何钦对自己的这个惊人发现一直秘而不宣,他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确信这一点。

  那次,丁丽不厌其详地反复扫荡完燕莎中心五层商业大厅后,坐在鞋帽部磨沙皮的试鞋凳上,面若桃花无限风情。何钦不禁有些眩惑。何钦说,丁丽你老看我干什么?我都有些怪不好意思的。

  丁丽说,何钦你别自作多情。人能与时装媲美吗?人的魅力要靠时装来美化,到底是人占有时装还是时装占有了人?我刚才正想这个问题呢。时装占有了人,是不是很刺激?想着想着,自己就觉得好像是时装,把那么多人都占有了。

  何钦没想到丁丽居然说出一番如此深奥的话来。使他伤心的是,他既没有体会到占有,也没有体会到被占有。自己在丁丽眼里,没准还不如一件时装。

  不过何钦确信,他与丁丽总有一天必然要结合,要互相占有,这是电脑安排命里注定的。他要耐心等待,不让其他因素干扰它,被环它。

  何钦从不阻止丁丽逛商场,而且本质上还挺欣赏丁丽逛商场。与其他无聊的谈情说爱方式相比,逛商场是最具现代意识的体面行为。逛商场也体现一个人的追求和趣味、眼光和品位。比如,是机械地被动地逛商场,迷失在花花绿绿、成干上万的商品之中,被商品占有;还是以一种鉴赏的眼光,从林林总总、日新月异的商品海洋中,找到你最可意、价钱又最合理的商品,并占有它。现代人似乎不难于找对象或者情人,却难于找一件有个性的商品。所以,男人们要学会并热爱逛商场,从中洞悉经济与文明的置换伎俩,这是一种时代催生出来的绅士风度。要不,总有一天,男人要被他的女人玩弄或抛弃。

  何钦欣赏丁丽逛商场的一个原因,甚至是最根本的原因,是丁丽没有一般女人的购物癖,除了每月定时定量要买点“安乐”或“舒而美”之外(有时,何钦也会从单位工会给丁丽批发来点),丁丽基本不乱买商品,尤其高档时装,何钦最欣赏丁丽的正是这一点。丁丽不乱花钱,丁丽明白人远远赶不上变化的生活这个道理。何钦为此感到放心,并且从放心中体味到几许幸福。

  苹果店是一个三层的时装厅,是这一带最大的时装批发零售商场。每层大厅有六百平方米的样子,重重叠叠都是衣架。服务小姐套着各自摊位上待售的时装样品,站在衣架前的一个墩台上,抻长脖子,否则,你很难从时装中发现她们。

  何钦爱看那些服务小姐,不爱看衣架上的时装。

  丁丽说,何钦,不要看那些小姐,她们是在引诱你的钱,不是引诱你。

  何钦口袋里有昨天刚发的工资的50%,在地铁差点被人扒去。何钦下意识地摸摸左裤兜,发现还在那里,就又大胆地狠狠看了一眼面前那位翻着眼睫毛、浓妆艳抹的服务小姐。

  买西服吗?这套亨德尔西服是新款,进口面料,做工考究,你可以先试试。说着就去取架上的样品。何钦一看标签忙逃之夭夭。标签上写着¥1600.丁丽从蒙妮莎专柜的衣架间钻出来,说又出了两种款式,才二、三天,照这种速度,将来我们得一天见一次面。何钦心想,那就惨了,他肯定要被公牛似粗野的地铁弄得精神失常。

  你能都记得住吗?何钦问丁丽。

  怎么不能。利德尔连衣裙498,蒙妮莎套装567,斯特法内羊毛裙479,丝质套头衫308,利达斯鹿皮牛仔上衣238……行了行了,我真服你。何钦由衷地被丁丽关于商品零售价的超凡记忆力所折服。

  丁丽在单位是首屈一指的时装行情的权威。所有的信息均来自她与何钦每三天一次的约会中固定的程序——逛商场。她是最好的市场调研员。

  前面说过,丁丽很少真的买时装或其他时尚商品。真实地占有只能一件或一次,而形式上的占有则是无限的。

  丁丽每三天从商标和价钱上占有那些衣架上的时装或货柜里的化妆品,然后向同事们发布商品行情信息。由此,丁丽获得了极大的荣誉和尊重。

  与何钦约会只是一种躯壳,真正让她激动的是这种形式上的占有。比如,三天前在西单购物中心花了四个小时从二层迂回到六层。丁丽优雅如贵妇人游进“鳄鱼”时装厅的肚腹,从天鹅绒西服的肩领一直抚摸到下摆,服务小姐直皱眉头。因为从丁丽的装扮上,她多半买不起2727元一件的这种新款西服。这是男西服。何钦提醒她,心虚地一晃而过、他担心小姐殷勤地上来招呼,先生,您想试试吗?那样,会使何钦难堪,并且使自尊心受到伤害。丁丽却从不在乎服务生们明显厌恶或鄙视的目光,她向来擅长巧妙地摆弄那些价钱昂贵的时装,越新款,价钱越骇人,丁丽越有勇往直前的冲动。一件丹尼女式中长皮褛,标价5280,丁丽随手就从衣架上取下来,正经八百地披在自己身上,大言不惭地问服务小姐,穿衣镜在哪里?服务小姐以为来了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富婆,热情备至,帮助左看右看。好像长了点,丁丽说。不长,皮楼不能太短,短了小气。还有其他颜色吗?棕色不太适合我的肤色。丁丽又煞有介事地过来问何钦,怎么样?颜色不理想,何钦说。那就算了,丁丽显得很遗憾,把皮楼放回架上。接着就便抄起一件男式皮马甲,对何钦说,这件马甲款式不错,你试试。何钦不好意思,一个劲推脱。服务生在一旁说,不妨试试,这马甲是8.5折,才1138元。你就试试吧。丁丽拽过何钦一只手臂,套上马甲,又推着何钦到穿衣镜前。说实话,的确又合身又体面。何钦心说,这回下不了台了。服务生在一旁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由衷地说,挺合身的,没有比这种款式更体面了。不错,丁丽也说。服务生听了就要撕票。何钦心里一格登,赶忙往下扒马甲。丁丽却不紧不慢地对服务生说,货比三家,这样吧,先给我们留着,我们到四周转转,回头再来。

  何钦出来对丁丽说,我真服你。

  丁丽眉飞色舞,说不试白不试。

  何钦揶揄她,照你这种试法,除了内裤,你可以把整座大楼的时装都套在身上。

  两人出了苹果店,漫无目的往前走。

  何钦听见腹内的蛙叫声不规则地传出来。

  哎,你说肚子里的蛙叫声是从哪出来的?耳朵呗。

  何钦一想,还真有道理。

  两人停在一个餐馆前。是吃炒菜还是火锅?何钦问。

  丁丽说,都没劲。

  肥牛火锅还是挺有味的。何钦想起上次河南来一个人找何钦办事,请吃肥牛火锅,感觉还不错。

  这个季节谁吃火锅?那你说吃什么?何钦腹内的鸣叫变成了不耐烦的敲打声。

  每次约会的第三个固定程序是吃饭。吃完饭后到天文馆前的树林里一边消化一边抓紧最后时间酿造感情。四周被树荫和婆娑的灯影弄得情欲饱满,轻轻一触就会流出浓郁的奶汁。一般情形下,何钦会主动地从丁丽敞开的豁口,比如领口、下摆之类暧昧的地方入手,顺藤摸瓜。圆嫩的香瓜,柔软芳馥。丁丽也暂时把白天关于占有和被占有的理论抛到一边,沉湎在何钦一手造成的条件反射的激情之中。

  所以,吃饭对何钦和丁丽来说,只是一个程序,仅仅是为了镇压耳朵里出来的骚扰,为了结束这个程序开始下一个程序。吃什么无所谓,吃什么都令人开心。好比上床前都要洗脚,洗脚本身丝毫没有一丝快感,但是一想到后面的程序,能摸肮脏的脚拇指头,却会有销魂荡魄的感觉。

  吃饺子吧。丁丽说。

  何钦不自觉地抖动双膝,像失去控制的弹簧,小方桌上的醋瓶左右摇晃。

  丁丽从桌子底下踢何钦一脚。吃一顿饺子,至于吗?丁丽在等待上饺子时是冷艳的。细细端详,丁丽其实很耐看,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何钦的视觉肆无忌惮地一遍又一遍占有丁丽裸露在桌面上方的肉体,那张暂时抿紧的朱唇,一会儿将张开,像珠蚌一样,一开一合,一开一合。何钦担心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丁丽变成一只温顺的白羊,他可能要早泄。

  饺子热气很足。蒸汽弥漫在中间,丁丽若隐若现。

  喝啤酒吗?何钦问。

  丁丽囫囵下一口,说这是什么三鲜饺,这么难吃。

  我说你喝啤酒吗?何钦又问。

  想喝你就喝呗,还用我批准?何钦要了一杯扎啤,很惬意地喝下一口。

  给我也来点,我要创造一种丁式吃法。丁丽边说边拿过碟子,示意何钦把酒倒在碟子里。

  你这是干嘛,啤酒当醋啊?算你猜对了。丁丽将三鲜饺子沾着碟里的扎啤边嚼边点头。

  何钦经不住诱惑,也夹了一个饺子周身沾透啤酒,放人口中。什么呀,一股怪味。何钦吐出一坨烂泥。其实到不了难以下咽的程度,何钦为了夸大痛苦的效果。

  丁丽果然开心地笑起来。

  饺子剩了一大盘,两人感觉都没吃饱。这样吧,去夜市吃小吃。何钦说。

  夜市灯火通明。几十家食摊食亭一路排开。带着各种心情和胃口的人流纠缠一起,都在为稍后有一个好口味开动脑筋。

  酿皮味道不错。何钦指着一个女孩碗里被扒拉成蜡黄色的酿皮说。

  一看就不地道。丁丽不屑一顾。

  红豆紫米粥呢?何钦随口说了一句。没想到丁丽刚才吃了饺子,正感觉噎气,想吃顺肠的流食。于是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唏溜唏溜啄起来。何钦因为喝了一肚子啤酒,没有多少地方盛紫米粥,勉强喝了半碗,起身在一旁遛达。

  这一顿饭吃得不香不臭。好在丁丽何钦不是那种在乎口福的人。吃饭不过是为了完成一项新陈代谢的责任。何钦在这一点上与丁丽看法完全一致。一般情形,初恋阶段,吃得总不错,即使是到夜市上吃小吃之类,也主要是为了追求情调。到了山盟海誓阶段,吃的就简单、随便。一则是彼此的面纱都揭了下来,不用再借助吃饭虚情假意一番;二则是为日后共同生活节俭。丁丽与何钦对于吃饭式的恋爱向来很鄙视,所以,何钦在这方面的花销很少,正因为此,何钦从不为每三天一次约会的经费发怵。

  两人按惯例往天文馆方向走。这是两人约会的最后一个程序。何钦要想有所作为,也就只有等夜幕将四周重重叠叠遮掩起来后这一刻。

  但有时也事与愿违,常常出一些变量,打乱既定的程序。上周末,两人往天文馆方向走,突然发现原来他们两人惯常倚靠的蘑菇树下立着一对影子。丁丽说那就到别处去吧。可是何钦到别处去找不到感觉就又回转来手牵了手在一旁等。兴许他们一会儿就走,何钦说。可一刻钟半小时那对影子却纹丝不动……何钦按捺不住就到那对影子边不停地走动。初时那影子没反应,后来何钦走得让人烦了,那对影子一下分开,一起走到何钦面前,一个影子瓮声问:“你要干什么?”另一个影子说:“扁他。”何钦一看是两个男人,霎时灵魂出窍,转了身跑出林子,拉了丁丽就走。

  但愿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何钦在心里暗自祷告。

  天文馆四周黑XuXu的,围栏和树木隐隐绰绰勾画出暗度更浓的周边。远处的路灯投来变了质的鹅黄色光影,毛毛糙糙地嵌入黑暗的此域。恰到好处的光亮营造出煽情的氛围。何钦侦察了一遍地形,回到蘑菇树下,就迫不及待把丁丽贴到树干上。他想,世界上最快意的职业肯定是屠夫。只有屠夫可以合理合法地玩弄裸体,并且可以上下翻飞,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游刃有余。

  何钦对丁丽说,我真想把你裸体挂在树上。

  丁丽说,后背硌死了。

  那就换一边。何钦将丁丽侧转了身,换到树干的另一边。又说,我真想把你裸体挂在树上。

  现在吗?就在现在。

  那不跟树一样吗?怎么会呢,你是光溜的,树是粗糙的。

  可都是黑色的。你为什么不在白天把我裸体挂在这里呢?那大家准以为我是疯子,你也是,一对神经分裂症患者。

  照你说只好颠倒黑白了。丁丽说着,贴到树干上。

  你别贴太紧,我手伸不过去。何钦抽出右手,搓了搓手背。这树皮真糙。

  何钦伸出双臂将丁丽和蘑菇树合围在怀里。你这母树,我要挤你的奶,穿透你的×,我要挤你的奶,穿透你的×。何钦连说几遍,一边拱上拱下。

  丁丽高举双臂,反剪着扳住树干,绷紧了躯体,像真的挂在树上一样。

  何钦的头在她前胸鼓起的两坨面团上弹跳。粗硬的短发像一把毛刷来回掸扫着黑色的肌肤,丁丽痒得难以自抑,不住地颤抖。

  何钦的手似一把屠刀,在夜色中上下翻飞,剖开丘陵,又快速移向下游河谷。丁丽扳住树干,用劲绷住身子。何钦的胯间立时膨胀起来。

  丁丽突然笑起来。我快憋不住了。

  何钦一时停不下来。

  何钦,你等等,我快憋不住了,丁丽又说,夜霄的那二碗紫米粥撑得难受。

  丁丽四下看着没人,就跑到铁围栏边,蹲下身子。何钦听了三分钟水龙头滋地的沙沙声,小肚里的啤酒便集体过滤到尿道里直叩大门。何钦走过去,丁丽正往上提裙子。何钦站着把啤酒放完,舒服了许多,待重新回到蘑菇树下,欲望的潮汐早已退到了底线。

  丁丽说,要不,再把我挂到树上一次,这次是在白天。

  何钦没好气地说,感觉都撒出去了。该死的紫米粥,下次把你钉在树上,让你喝十碗,尿在裤裆里。

  丁而笑起来,那一定很刺激。你还记得小时候尿裤子的感觉吗?何钦摇摇头。那时候我们穿开裆裤,记得有一次看狗撒尿很好奇,就学着撒。说着何钦侧抬起右腿。

  丁丽越发抑制不住,趴在何钦肩上,抖动着身子。

  你不要笑,人在这方面的确不如狗。人撒尿时不时撒在自己身上,狗呢,狗腿一翘,撒在树根下,自己干干净净。

  那倒是,要不现在狗怎么那么金贵,人想作狗还不够身份呢。丁丽说。

  两人逗了一阵贫,彼此都感到该收场了。

  晚会到此结束。

  程序完成了。

  两人往林子外走。该说的差不多全说完了,告别的话留在车站说。

  刚走十来米远,突然从二侧树干后闪出三个人影,把何钦和丁丽挟在当中。两人被突如其来的情势骇了一跳,一时不知所措。那三个影子逼到面前,为首的一个瘦高个,伸出手。哑声道,把钱掏出来!何钦迟迟疑疑,心想不能都交出去,否则没钱坐地铁了。

  右边一个矮个等不及,嗖地掏出一把匕首,亮到何钦和丁丽眼前,威胁道,快点!不就钱吗,你们急什么。何钦不情愿地从裤兜里掏出钱夹,一下掷到几步远外。地上一片漆黑,矮个循着落点在地上瞎摸了一气,一无所获,竟恼羞成怒,回身就将匕首顶在何钦的胸前,你这小子是活腻了。还敢耍老子。

  林子里漏进的灯光被匕首晃成桔黄色,何钦觉得一股暖意从胸口溢向四肢,使他浑然有无穷的虎力。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何钦竟一反常态,大义凛然,一把将匕首拨到一边。我是屠夫,屠夫何钦,使双刀上下翻飞。何钦飞快地做了一个垂直落地的解剖动作。猛地将那三个影子骇得倒退几步。

  左边是个胖子。惊魂甫定,盯着丁丽说,你行,我们惹不起,我们作践她总行吧。说着上来逼住丁丽。何钦既紧张又心虚,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后海没把钱痛痛快快给他们算了。

  胖子嘻皮笑脸,不怀好意地说,可惜是晚上,看不清你那玩意儿。丁丽向后退去,贴到树干上。胖子张牙舞爪,像典型的色狼对待一只无助的猎物。

  丁丽说,你挂吧,把我挂到树上,这是白天,全裸。胖子一下怔住了,有些不知所措。丁丽又说,来呀,把我挂在树上,周围都是人,大家都在围观、嘻笑、呐喊。我这样反剪着手,就这样,紧绷绷的。你很激动,光着身子,你上来,抱住我和树干,你控制不住了,你拱上拱下,忘乎所以,你发狂了,眼看就要……飘飘欲仙……胖子一下蹲到地上,捂住胯部,又起来飞快地遁出林子。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瘦高个和矮个不明究里,面面相觑,继而仓惶而逸。

  你使什么巫术了?何钦大惑不解。

  什么巫术,毛头孩子,本来就心虚,又经不住诱惑。没用。丁丽不屑地说。

  何钦出了身虚汗。还好他们被你的巫术吓跑了,要是刚才他们真的动起粗来怎么办?何钦的担心迟到地冒出来。

  那就该着呗。没想到了而异常平淡地说。其实他们要的是钱,人又不能当钱花,至多一个强奸,案发了,判得还狠,划不来。所以现在抢劫案越来越多,强奸案越来越少。

  话虽这么说,但这种事毕竟让人后怕,我真不希望今后再遇上这种事。何钦仍心有余悸。

  那谁保得准呢?何钦显然受不了丁而这种过于冷静的态度,回身扳住丁丽的双肩,说丁丽你别逞能,今天晚上你是不错,临危不惧,大智大勇。但这种事今后我的确不想再碰上了,我不想让人用匕首顶住胸口,被公牛似的地铁弄得神经失常,不想每次吃串味的饺子、走样的炒菜和该死的紫米粥(逛商场除外)。

  那你说怎么办?取消约会?丁丽的蓝的眸子凝视着何钦。

  结婚!我们结婚吧,结婚,一切都迎刃而解了。这是唯一的办法。何钦为自己终于找到了问题的解决方式感到几许兴奋。

  那你就没有机会把我裸体挂在树上了,丁丽说。

  我可以把你挂在卧室里,或者干脆挂在床头上。答应吧!其实,跟你说心里话,对我来说,挂在哪里都一样。

  那你答应了?丁丽郑重地点点头。

  「补记」过了9天,何钦与丁丽到街道办事处花180元领了一张结婚证,结婚证上白纸黑字写着:何钦,男,29岁,丁丽,女,27岁,自愿结婚,经审查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何钦出了办事处的大门,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松了一大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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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