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卑劣的奴才鞭挞他啊!请你鞭挞他!一罗仁厚,大家叫他做罗大斗,是在父亲的娇纵,和母亲的恶毒的鞭笞,咒骂下面长大的。全黄鱼场都赞成他母亲的这种鞭笞和咒骂,因此罗大斗的心里充满了有毒的恐怖。他的一生的目的,便是在于求得黄鱼场,也就是那些有势力的大爷和光棍们的好感。
他的家庭,原来是相当富有的,有过一栋屋子,一些田地,甚至有过一些奢侈品。但在他父亲的这一代,便完全败落了。最后就只剩下了黄鱼场后面的山边上的一栋破烂的茅屋。
在这座茅屋里,他父亲抽鸦片到四十岁,最后吞鸦片而死。他母亲喂猪,打草鞋,编草帽,维持着全家的生活。
在这种情况底下,他的颓废的父亲嫉恨人世,对他的母亲怀着极为恶毒的愤怒:他认为,败坏了一切的,是这个愚蠢的女人。女人害怕丈夫,并且崇拜他,永远向他低声下气。
于是脆弱的罗大斗便成了她的发泄愤怒的对象。
尤其在最后的几年,他父亲是无比的娇纵着他,他母亲对他则是无比的恶毒:恶毒的刑罚,总是秘密地,突如其来地进行的。他父亲轻视周围的一切,向往往昔的书香世家,在他的脆弱的身上寄托了一大堆的梦想。鸦片鬼在烟榻上教他认字,每当他认识了一个字,便快乐地哈哈大笑一场,幼年的罗大斗学会了谎骗、卖乖、带着强烈的虚荣心,不停地谄媚着他的父亲。
常常地,在夏季的黄昏里,落日的光华下面,他父亲牵着他慢吞吞地走了出来,不理任何人,向着坡下的丰饶的田野,宛如旧式的地主……他父亲死去的时候,他的妹妹已经两岁,他已经十七岁了。母亲,她像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了似地,怀着奇异的妒嫉,不停地毒打着他。但这时候,爱着他的,还有一个年老的伯父。老伯父住在那个叫做十二道的山边上,有着一间破茅屋。老伯父没有儿女,并且没有丝毫的财产,因为这个世界是有着某种人情的缘故,他才能生活到今天的。仁慈的绅粮刘名高,因了他的三十年的忠诚的服役的缘故,给他茅屋住,并且每年给他一点东西。此外,他在黄鱼场的任何公共场所都能够得到一份食物。现在他是七十岁,不能做什么了,但精神仍然很活泼。他欢喜修理各种破烂的东西,他不停地修理着他的茅屋,因为它老是被风雨毁坏。
罗大斗从母亲的控制下逃到他那里去,听着他不停地乱说,看着他徒然地做着事情,得到了一种安静,此外他还在他身上得到了一种美丽的理想:被黄鱼场同情地养活着,真是一件好事。但母亲时常冲了来,揪住了他,就是一顿毒打,并且用最恶毒的话咒骂老人。经常地,老人总是装聋作哑,乘机还要向阴惨的侄儿做鬼脸。
有一次,老人颤抖地站了起来,愤怒得好久都说不出话来,指着罗大斗的母亲。
“你……你这个婆娘家……你把你的儿用……用罗兜背起么!你,你背起么……冤屈!冤屈!冤屈啊!”老人说,哭了起来。
就在这以后的第三天,老人爬到梯子上去拾漏,跌下来,死去了。
于是罗大斗就感到了非常的凄惊,他的父亲,尤其是他的老伯父,对于他,是神圣的。
他是怎样地仇恨他的母亲啊!没有多久,他就走进了黄鱼场的光棍们的圈子,开始了他的狂热的,追求荣誉的生涯。
二他有过一度的发奋。事情是这样的:他替一个穿西装的年青的先生担行李到场后的一所庄院里去,说好了是十块钱。
到了地点,这个先生只给了他一半的数目。于是他就非常可怜地恳求加一点,他说:这个钱,是拿去吃药的。他的萎缩的样子一定使这个青年的上流人物觉得讨厌,他很有理由相信罗仁厚是在骂他吃药。于是给了罗仁厚一个耳光。接着又是一个耳光。
罗仁厚颓衰地回到场上来了,一见到熟人,他的眼泪就涌出来了。
“他打我啊!他们打我啊!”他哭着,说。
“哪个打你?”或者“为啥子打你?”于是男人、女人、小孩站成了一个圈子,把罗仁厚围在中央。
“我担得出血,那个鬼儿,他打我啊!”罗仁厚哭着,说。
“打了哪里?”一个女人,问。
“这里,你看,这里。”罗仁厚指着左腮,说,而且张开嘴,用舌头在里面舐着。
“是打出血来了哩。”另一个女人,惊异地说,注意地看着。
罗仁厚,觉得悲伤,嘤嘤地哭了两声。
“罗大斗,你咋个不还手噢?”那个惊异着的女人,问,把怀里的小孩拖上一点,以熟练的动作,把奶头塞到他的嘴里去。
“你有棰子用!”一个缺牙的男人鄙夷地说,然后拖着鞋子走了开去。
罗大斗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他不平地看着那个走开去的男人。
“站着,你哥子!你哥子听我说……”他用打颤的手揩去了眼泪,环顾大家,说:“要不是我生病,我罗大斗打得起他……我连他的西装都扒下来……我罗大斗在本码头,不是说么,还承大家看得起,你哥子不要以为……”罗大斗激昂地说,——但顿住了。
那个缺牙的男人,站在圈子外面,凶恶地看着他。
“你还说么!”缺牙的男人,说。——“有种你还开腔么!”“天啊,我又不是说你……你哥子未必还多这个心!”罗大斗说,然后可怜地向大家笑着——“我这样像一个男子汉么!”同时他想。这句话,表现了他的最高的理想——“不是说么,我罗大斗家里还是见识过一些,比起那些人来么,不是吹的话,的确是要高点儿!”他向一个女人说,逐渐地,露出那种高傲的样子来。
“老子揍你!”缺牙的男人,掳起袖子来,咆哮着。
“你,你来么!”罗大斗,痛苦得战栗,晃动着身体,叫。
“你是什么东西!”罗大斗拼命地叫,同时他挨了一拳。大家拖开了他们,——罗大斗,高声地叫嚷着,被别人推了开去。
罗大斗的萎缩的样子,他的层出不穷的牛皮,是常常要触犯黄鱼场的主人们的威严的,他的这一切,是常常唤起那些豪壮的人们的嫌恶来。同时,他的混乱的激情,他的诡谲的品行,招致了所有的正直的人们的嫌恶。大家都不同情他,大家都觉得,欺凌他,是正当的。
正直的人们,是明白罗大斗的作风的:没有隔上几个钟点,罗大斗便出现在茶馆里,向缺牙的光棍提起了刚才的误会,陪了礼,倾诉着自己的好心肠,感动得不停地流着泪了。
罗大斗的最高的理想,便是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就是说,成为一个光棍,有一天能够站在街上,如缺牙的光棍欺凌他似的,欺凌别人。
“来,罗大斗,上去!”光棍们喊,于是罗大斗就上去了,像一头忠心的狗。
三他的母亲,听到了邻人们的议论和建议,考虑了很久之后,准备替罗大斗娶亲了。
他渐渐地明白,对于他们母子,娶亲是一条正当的路。但她是孤独的,她觉得她的周围全是敌人。她惧怕邻人们的议论,因此她仇恨他们。同时,受她的鸦片鬼的丈夫的感染,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比邻人们高超。她的自尊心常常使她讨好于他的邻人们,但跟着来的总是更大的破裂。她的儿子成了她的弱点,她的混乱的热情使她生活得更为艰难。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着一种漂亮的贵族制度的缘故,人们就纷纷地互相践踏,渴望爬高。经验丰富的人们就能明白,在高处的那个宫殿里,除了金钱以外,别无神秘。金钱,是现实的力量,缺乏这种力量的人们,就给自己臆造了一种精神的力量。他们用各种东西使自己和高处联接起来,这中间就产生了大的嫉妒,特殊的想象和癖好,以及某种神秘的情怀,罗大斗的母亲,虽然同样地轻蔑着那些富有的人们,却虔敬地供奉着他们的偶像。黄鱼场上,因为附近开设了一所工厂,一所中学,并且建立了一些阔人们的别墅的缘故,是繁华了起来;经常有漂亮的人们经过,店铺里也陈列着各种华丽的东西,罗大斗的母亲,从各处捡了一些香水瓶之类的东西回来,把它们擦得极干净,摆设在房间里,以此骄傲于她的邻人们,感到无上的满足。
然而她的儿子是她的弱点。首先,他的存在破坏了她的梦幻,其次,他有一种力量,能够使他清楚地看见周围的一切;他并不怎么轻蔑他的邻人们,反之,他轻蔑他的母亲,和她的那些香水瓶。
狂热的,混乱非常的罗大斗,却有着一种清醒的能力,能够观察他周围的一切在它们各自的位置上。这是因为,他的软弱的心是容易感动,非常的敏锐。这更因为,对于黄鱼场,他是有着一种亲切的,甜蜜的感情。
母亲和儿子互相猛烈地扑击,他们的心肠都很冷酷。
现在的这件婚姻,是由女家提起的。女家住在十二道沟后面的山边上,靠近离黄鱼场二十里路的云门场。很多人都知道,女家的这个姑娘,周家大妹,是在七年前就被卖了出去的:她父亲为了一百块钱的债,把她给了云门场的一个绅粮家当丫头。七年来,这个姑娘顽强地向着她的父母,她逃跑过多次。这一次,十天以前,她遍体伤痕地逃了回来,他的父母把她藏匿了,希望神秘地嫁了她。但这些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不愿意告诉罗大斗的母亲。这首先因为,坏了女家的事是缺德的,其次,罗大斗的母亲是过于不讲理,大家都有些幸灾乐祸。
罗大斗的母亲,孤独地办着这件事,总觉得有些不妥。她竭力使自己相信,并告诉别人说,这件事情是办得怎样好,女家对她是怎样好,等等,但总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话,另一面,罗大斗整天在场上混——从那次挨打以后,他是什么事情也不做了——对这件事情显得非常的冷淡。
罗大斗总是被各样的幻想和色彩蛊惑。他渴望一切美丽的妇女。他时常跟着光棍们和女人们胡闹,渐渐地变得大胆,于是色情更炽烈。他当然不能满意他母亲给他找来的女人——无论这是怎样的女人。他显得冷淡,一面又看清了现实的一切,心里觉得很凄凉。
他不向他母亲说一句话,连饭也不回来吃了。他母亲把他找了回来,一面咒骂他,一面又恳求他同意。
“没得那个话!”他说,“是你娶媳妇,可不是我娶堂客!”“没得话了吗?”他母亲问。
“说完了。”他说。
于是他母亲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把他母亲推到地上去,跑出去了。
四这个冲突之后,罗大斗的母亲走了出来,向邻家的老太婆诉苦。这是一个耳聋的老太婆,她正抱着烘蓝,坐在小凳子上晒太阳。
“王家老太婆,你晒太阳是哈!”罗大斗的母亲大声地说,坐了下来。“老太婆,早上你看到我打我那个儿是哈!你想想那样的儿呵!我昨儿跟他说:”跟你娶媳妇,看了人,生得不错,女家又和气!‘我说;’卖了一口猪,后天交钱,你自己安排安排!‘哈,你猜他哪个?他哼都不哼!好,今天不回来吃饭,找回来问他,好,他说:“是你娶媳妇,娶来服侍你,又不是我娶堂客!’他还骂我不要脸,难道媳妇就不该服侍我!我说,好!……老太婆,凭你的心说哈,你可看他行过孝没有!”她兴奋地说着。聋子老太婆毫无表情地看着她。
“唉,你那个儿啊!”聋子老太婆慢慢地大声说,提着烘篮,哮喘着。
“又好吃,又偷懒……”罗大斗的母亲说,沉默了一下,显得不能忍耐了。“喂,凭你的心说,你可看她行过孝没有?”她问。
“哪里说孝!你那个儿么,真是叫人……”老太婆大声说,闭上眼睛摇摇头。……“该是这样说的哈,王家老太婆!是么,儿不孝,”罗大斗的母亲兴奋地说,心里有了强烈的敌意,“我这个儿么,就是受别人骗坏了!本来么,心地又好,人又老实!”“哈,你那个儿!”老太婆说,轻蔑地摇摇头。
“王家老太婆,你听好是哈!我这个儿是不好!不过我们这些人家么,不是说那个,总比这些人家要高点儿!老太婆!你说说看,你家的儿对你又怎个么!骂起你来啊,那才是!老太婆,我还是说知心话的哈!”她张望了一下,小声说,以为聋子不一定听得见,“你说你苦不苦哈!你才苦,你的儿拖死你!你家孙媳妇还是偷李保长的哈!”“卖麻×!”老太婆叫,愤怒地颤抖着,站起来了。
“你骂我哈!你这个聋子倒还听得见,看我停下告诉我的儿……”老太婆疯狂地叫喊了起来。她的孙媳妇,其实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事,从里面冲了出来,叫喊着,向罗大斗的母亲扑去。邻人们都跑出来了,从坡下也有人跑来,一瞬间显得非常的热闹。罗大斗的母亲和老太婆的孙媳妇一同滚到地上去,扭成了一团。
五事情进行下去,罗大斗也就不再反抗了,虽然还是沉默着。第三天下午,天气很温暖,罗大斗的母亲,在房里扫地的时候,有了较为快乐的心情。她脸上有着烦恼的表情,有什么思想,她就大声地说了出来。
她想着她的媳妇怎样地走进房来,怎样地听她的话,做一切事情,并且把儿子劝进了正当的道路。她想着,她怎样地和年轻而柔顺的媳妇坐在门前的阳光下,安静地纺着线,周围有嘹亮的鸡啼和愉快的笑声。她想到了美丽的孙儿和她的幸福的老年。
“是啊,是这样!”她大声地说:“人老了,牙齿脱头发白,不行了哈!我不做,媳妇他们做!”她说。她听到有声音说:“多好的福气啊!”她快乐地笑了起来。
她带着一种迷茫的表情,靠着桌子出神。
这是一间非常阴暗的屋子。在桌子上,陈列着香水瓶之类的东西。有的已经完全空了,有的则还剩着一点点香水,或一点点生发油。黑人牙膏的空了的锡瓶子,被弄得非常之舒帖,放在陈旧发黄的饼干盒上。一只破了的白色的高跟皮鞋,从床下的瓶子罐子之类的堆积物中奇突地显露了出来,闪耀着光辉。
正面的墙壁上,贴着两张明星画片,另一面,则贴着一张一个驼背的道士放宝剑的画像。这一切东西,都使罗大斗的母亲感到巨大的满足——但罗大斗却对它们怀着无比的嫌恶。
“要是我哈,早就把她打死了!”罗大斗的母亲说:她想到了邻家的媳妇。“我跟她说,凡百物都懂人性,一个人刮毒么,连雀雀子都要避开!张家老太婆说:”他家么,刮毒呢,连麦子种种都要煮起!煮起,吓吓!“她笑着。
这时门开了,透进一道美丽的阳光,她的八岁的女儿走了进来。女孩穿着肮脏的绿棉袍,在衣襟上插着早开的腊梅花。她在跑动的时候,细致地用手按着花。她站下,压制着兴奋,带着一种贵妇人的风度垂下眼睛来,并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么妹,过来!”母亲说,抚着了她的头。“不许跟那些人家的娃儿玩——你这花哪里来的?”“马尾巴送给我的。”这个小妇人说,卖弄着风情,希望被赞美。
“么妹,我跟你说!”母亲说,带着一种激动。
小妇人,露出一种细致的感情来,走了过去,抬起头来看着她的母亲。
母亲匆促地笑了一笑。
“么妹,你再跟那些娃儿玩,我捶你!”她说。
么妹严肃地沉默着。她的母亲愤恨地抓着了她的手,向她低声地述说了起来。
“么妹,你听好;那些人家,哪里叫人家啊!母亲愤恨地说,”隔壁么媳妇偷刘保长!我亲自看到刘保长调戏么媳妇,晚上么媳妇就偷偷地上他那里去!你该是晓得哈,“她停顿了一下:”跟你说,长大了不要学这些人!“女孩一知半解地,严肃地思索着这件高深的事情,望着愤激的母亲。
“么妹,我们是啥子样的人家,哪能跟他们比!”母亲热情地说:“你听好,我听说新媳妇儿有点儿好吃懒做,等她来了,你不许作声,有我收拾她!新媳妇是周家大妹,她们都说她卖给人家做过丫头,前天我去了,周家太婆亲口跟我说:‘亲家,哪里有这事呀!’那些嚼舌头的不得好死!周家大妹,我亲眼看见,人又顶灵醒,又白净,又漂亮!”母亲热情地说。
“你说还是哈?”女孩怀疑地看着母亲。她和母亲之间的突然的平等,使她有些迷惘。
“要是她有哪些不合我的意呢,我会收拾她!我要叫那些人家看见!”母亲愤激地说。
“你听到没得!”母亲严肃地问。
“你朗个像木头!”母亲,在出神了好久之后,说:“周家太婆亲手端了一碗放白糖的鸡蛋跟我,说:”亲家,吃呀!‘我亲眼看见——人又灵醒,手脚又干净!“她做梦似地说,把刚刚说过的话完全忘记了。
显然的,这个孤独的女人,只有在女儿面前,才能任性地谈话;她是痛苦地挣扎着,企图弄到那个高高的位置上去。
然而,那个装模作样的,八岁的小妇人,是一点都不能理解她了。
她又出神起来。热情掘发了她心里的一切,现在就到了严肃的反省。
她沉默着,然后拿起香水瓶来,打开,嗅了一嗅。
“妈妈,我擦了点儿!”女孩利用着和母亲之间的突然的平等,羡慕地说。
“放屁!只有这个点儿,留到娶新姑娘的!你要偷,我戳死你!”女孩撇了一下嘴,低下头去,狠狠地撕着衣服。母亲刚刚走出去,她就爬到椅子上去,动手偷起来了。她把香水倒在手心里,被浓烈的香气刺激得惊慌而狂喜,就用舌头在手心里只舐了一下。她又倒出了几滴生发油,把两样搀和在一起。迅速地涂在脸上,头上,手腕上。
她抓起破镜子来。
“好漂亮,罗家么妹好漂亮呀!”女孩,带着那种出神的,游戏的,幸福的表情,模仿着她所想象的声音,说。当她注意地凝视镜子的时候,她就被她自己的眼睛里的一种力量吸住了。她的巨大的,美丽的眼睛,在她的肮脏的,涂着生发油的脸上闪耀着。她霎了一下,又霎了一下,希望明白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罗大斗猛然地推门进来,骇得她打抖。
“滚出去!”罗大斗愤怒得战栗,说,走到床边坐下。
六罗大斗,以为自己已经走进了光棍们的核心,觉得非常光荣,但在今天的赌场上,光棍们中间发生了某一件重要的事情,大家在商量,却把他赶了出来,他愤恨而沮丧,咒骂着他们,走了回来。
第一件惹起他的愤怒的,是他的被他母亲疼爱着的妹妹。
他在床边上坐了一下,走进了后房,也就是他的未来的新房。他抱着头痛苦地躺在床上,望着墙上的美丽的明星画片和两张三潭印月之类的风景片,后者是别人当做他结婚的礼物送来的。
“混帐王八蛋,不要脸的东西!”他骂,跳了起来,动手撕着墙上的印花纸和明星照片。他因过于兴奋而颤抖着,简直好像要疯狂,把桌上的一个新买来的土磁花瓶碰到地下去了。这是怎样的沉没,这是怎样的一种琐碎,混乱,而又狂热的状态!这时他母亲奔进来了。
“不要脸!没得出息!我们家里哪一些比别人了不起!不要脸!没得出息!”他用尖锐的声音叫着,痛苦地捶胸顿足。
他的母亲向他扑来,他就沉默了。他突然地对他母亲感到非常的恐怖,好像幼年的时候一样。在恶毒的捶打之下,他捧着脸大哭起来了。
接着,他奔了出来,向江边跑去,以为这样会使他的母亲陷于绝望。他绕了一个圈子,心里变得安静而迷糊了,向十二道沟走来。六年以前,每当挨打而啼哭的时候,他总是向这里跑的。
在他的老伯父住过的那间茅屋里,现在是住着刘名高家的长工刘长寿夫妇两口子。刘长寿是单纯而懒惰的年青人,但在赚钱上面却又狡猾而勤快,他的主人想尽了方法,都不能阻止他在外面去赚钱。他的老婆,则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小女人。罗大斗走近来的时候,刘长寿正坐在门口编斗笠,显得非常安静。在周围的田野上,斜照着美丽的阳光。
“你哥子,……我来看看我那个伯伯的房子啊!”罗大斗说,萎缩地张望着,走了上来。
“看么!……坐么!”刘长寿说,单纯的笑着,他总是如此的。
“坐倒要得,你哥子有酒喝没得么?”罗大斗用细弱的,怯弱的声音说,仍然在偷偷地张望着。
“酒是没得,开水倒有!”刘长寿说,高兴着自己的这种坦白的应付,用含笑的眼睛看着罗大斗。
他预备喊他的女人倒茶了,罗大斗忙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哥子不必!”罗大斗活泼地说,但在这活泼里,又带着一种黏腻的东西。“二天么!我兄弟请你吃杯酒!”他说,摇头,咂嘴,俨然是真正的光棍。“唉!我是来看我那个伯伯的房子!”他坐下来,拍了一下大腿,说。“人死了,心里么还留着这么个丁点儿纪念!”刘长寿无话可说,向他笑着,意思是赞同他。
“那些年多太平啊,吓!现在,没得话说!”罗大斗说,那种支配看他的整个的生活的狂热,在他的心里鼓动着。
刘长寿编编斗笠,又向他笑着,仍然无话可说。在罗大斗身上,是有着黄鱼场的公共场所的全部的风度和激情的,而显然的,刘长寿,对于这些,是不大习惯的。在茶馆,烟馆,赌场,酒店里,是起伏着那种浓浊的波涛,它的那种力量,是造成了一些英雄,又造成了一些伏在英雄们的脚下的,卑微的奴才,它的那种力量,是击中了追求荣誉的脆弱的青年们的弱点,使他们在狂热和恐惧的不息的交替里毁灭了一生。
罗大斗,在他的那些英雄们里面,是决无出头的可能。他的快乐,是当着一些安份守己的老实人,表现他的英雄的激情和风度。对着刘长寿的现在,他刚才还挨了母亲的打的事,是被忘记了。
他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
“你哥子,我兄弟今天来,要和你谈几句话!”他说,做着手势。于是他用他的细弱的,小孩般的,灼热的声音开始说话。他的小眼睛闪着光芒,搜索地,不怀好意地看着对方。
“在黄鱼场,我兄弟活了这么多年,多少事情么,都还知道个点儿!”他说,绞扭了一下身体。
“我兄弟要谈的是,在本码头,常常有一些事,大家不谅解我兄弟!”他说,摇晃着身体。他搜索地看着刘长寿,希望明白,刘长寿是否已经被他感动。“大家都认为我兄弟有点儿那个!哎,没得说!你哥子心里亮噢!”他拍着大腿,叫了起来。
然而刘长寿没有感动,没有崇拜他,只是疲乏地向他笑着。
“哎,我问你!我兄弟有件事情,你肯不肯帮忙么?”他问,侧着头,亲热地笑着。
“啥子事情么?”刘长寿问。
“哎,不必说!你哥子!”他说,晃了一下脑袋。“你哥子先说肯不肯出力么?”“刘长寿嘻嘻地笑着,表示很为难。
“你哥子心里明白噢!”罗大斗拍大腿,大声地喊叫了起来。沉静了一下。“哎,这么一件事,你哥子听到:张海云那批混蛋霸占小老汉的茶馆,小老汉跟我叩头,哭着求我!哎,我心里下不去啊!你哥子帮不帮点儿忙么?”他说。
“小老汉……小老汉是哪一个:我都不晓得哩!”刘长寿说,觉得这一切很有趣,笑了起来。
“哎!你哥子!”罗大斗说,突然地沉静了下来,眼光呆板坐在那里,好像僵化了似的。刘长寿低下头去,安静地编着的斗笠。
罗大斗心里突然冷淡了,想到了他和他母亲的冲突。
“有点儿话要跟你哥子谈谈,”他用软化的,可怜的声音说。“兄弟这种人,凭你的心说,够不够上做朋友?”他说,眼泪流了出来。这是从痛苦而忧伤的内心发出来的诚实的声音。
“兄弟是……难得有路走啊!”罗大斗说,大滴的眼泪流到地上去了。在这种安慰的感情里,他便又感到了一种热情,于是重新地兴奋了起来。
刘长寿是再也不能理解这个人了,而且他,刘长寿,也的确并没有这样的愿望。
“你哥子听到,兄弟平生最痛恨那种捡别人的渣渣的人!兄弟是,宁可让自己的堂客没得衣服穿,也决不捡别人的羊皮袍!男子汉大丈夫,堂客又算得什么!吓!”他说,掳起了衣袖。在这里,他是说到了他的痛苦,他母亲的香水瓶,明星画片,以及他的未来的女人。
“你是要娶堂客了吧?”刘长寿,从斗笠上抬起头来,问。
“堂客!堂客算得个屁!我兄弟平生最痛恨!……”罗大斗狂热地说,但这时从里面传来了刘长寿女人的愤怒的声音,刘长寿站起来,走进去了。
年轻的,机灵的女人在里面高声地叫骂了起来,骂她丈夫耽搁了时间。刘长寿走了进去,女人就快乐地笑了起来,而且做了一个鬼脸。接着她就更凶地叫骂了起来。刘长寿看着她,快乐地笑着。
罗大斗愤怒了,他站了起来。但他看见了门槛上面的剪刀。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发怒好,还是拿剪刀好,终于他选择了剪刀。情形是这样:真正的光棍,是敢于一面偷剪刀,一面捶桌子大骂的。
罗大斗偷了剪刀,恐怖得发抖。
“……兄弟走了!”他用破碎的声音叫:“后天兄弟娶堂客,请来吃杯酒!”他走下了土坡。没有多久,他便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脚步声近来,他就站住,转过身来。
刘长寿面孔灰白,眼里有可怕的光芒,看着他。
“兄弟娶堂客,请来……吃杯酒!”罗大斗用细弱的声音说,颤抖着。
“罗大斗,我的剪刀你拿了。”“兄弟……娶堂客……吃杯酒!”“你拿的剪刀!”罗大斗变得死白,战栗着。
“龟儿拿了你的剪刀!”他疯狂地叫,跳了起来。而后他静止了,他的死白的脸孔痛苦地颤抖着。
刘长寿看着他,有些激动,显得很犹豫,显然的,这个他所不能了解的人令他痛苦,而他惧怕这种痛苦。
“要得!”他勉强地说,盼顾了一下,转去了。
罗大斗转身就走,但心里很不安。这不安是因为他觉得他的否认暴露了他的弱点,使得刘长寿确信他是偷了剪刀。他觉得这种行为太不像一个光棍了,他心里很痛苦。走了一下之后,他在山边上站下,对着一棵枯树练习了起来。
“剪刀!”他说——他想象这是刘长寿说的。
他走开两步,转过身来,向着这个刘长寿“龟儿拿了你的剪刀,你他妈的那个臭婆娘!”他凶恶地,威风凛凛地叫。
他向那个想象的刘长寿轻蔑地看了一眼,大摇大摆地走开去了。
七罗大斗,是只要得到一点点,就能够满足的,但在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着如此之多的迷人的东西,他不得不拿它们来和自己的比较。显然的,这个世界折磨着他。
结婚的早晨,他心里很迷糊,差不多完全混乱了。这使得他随着他母亲的播弄,显得很驯顺。时间还很早,就来了四五个喜欢热闹的女人,她们打打敲敲地到处跑,发出活泼的笑声来,在某一个机会里,一致地和罗大斗开着玩笑,使得罗大斗感到了一种甜蜜的情绪,隐隐地在那里爱着他的周家大妹子。在这几个快乐的女人里面,有两个是罗大斗的母亲的姨表妹和外甥女。在平常她们是很少来往的,因为她们都很穷苦。罗大斗想到,她们之所以如此活泼,是因为她们心里很不好意思;她们没有送礼。但罗大斗仍然因她们而快乐,这种单纯的快乐他几乎从来没有经历过。
客人一来多,空气就沉重了起来,因为,罗大斗的母亲显得很傲慢,她以为这样就能够掩饰她的吝啬和穷酸。她大声地向一个女客说,她们的家庭,在从前是如何之好,这使得罗大斗很苦恼。
道士要一只公鸡,此外还要一些酒,罗大斗的母亲愤怒地说:没有!走进去了。她相信道士是在敲骗,但这使得客人们很不高兴,特别是稍为有钱的客人们。
罗大斗,穿着新蓝布衫,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开油店的张家的强壮的美丽的媳妇。穿着红花布的衣裳的,活泼的女人发觉了他在看她,快乐地,恼怒地红了脸,迅速地和一个老太婆说着话。
罗大斗看着她,此外毫无知觉了。
“他们都不相信,我早就知道!”张家媳妇说,飞快地瞥了罗大斗一眼。
“我还是知道点儿!”罗大斗用他的细弱的,狂热的声音说。
大家都注意到了,吃了一惊。表婶婶跑了进去,把这个告诉了罗大斗的母亲。
“大斗,进来!”母亲喊。罗大斗惊骇得打了一个寒战。他走了进去,痛苦地躺在床上;想到了他的不幸的父亲,他就哭起来了。
擦着胭脂的,紧张的妹妹跑了进来。
“妹妹啊!妹妹啊!可怜!……”罗大斗说,哭着。
女孩同情地看着他。
“新姑娘要来了,哥哥!”女孩说,紧张地盼顾着。
“不要脸的东西,起来!”母亲冲了进来,叫。
罗大斗沉默地爬了起来,仍然看着他的妹妹,心里充满了怜悯的感情。……他走了出去,在大的骚乱中间上了迎亲的滑杆。
他心里逐渐地有了更强的怜悯的感情,而且含着一种虔敬。这种感情,是从他的质朴的对父亲的回忆里来的,并且也是他的可爱的妹妹给她的。在如此的时间,一切骚乱,痛苦,狂热和疯狂的失望都离去了,他心里很明亮。在这样的瞬间,他是愿意向过去的生活告别而走上正直的道路了。他想,周家大妹是能够懂得他的好处的……他对她有了强烈的渴望。
但是,这个世界,是已经给罗大斗家安排了一件致命的不幸。在这件不幸之后,罗大斗就走进了更为黑暗的生活。
快到中午的时候,迎亲的花轿转来了,然而是空的,并且被打破了。罗大斗昏迷地躺在花轿后面的滑杆上。
酒席刚刚摆好——对这酒席,客人们是难得满意的——大家骚乱了起来。罗大斗的母亲奔了出来,看见了这样的罗大斗,就明白了一半,大哭起来了。
这件对于女家是秘密的婚姻,被从黄鱼场泄漏到云门场去了。从周家大妹的养父养母的家里,来了三十个以上的人,他们都是出色的光棍和泼妇。这样,迎亲的队伍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抢劫,罗大斗被一拳打昏了。
最初,罗大斗看见了周家大妹被从花轿里拖了出来,一个穿得很好的女人走了上去,撕去了她的蒙面布,给了她两下耳光。她在如此的打击下,低着头,显得倔强而安静。突然地,她抬起头来,以明亮的,严肃的眼光,向罗大斗看了一眼。罗大斗心里腾起来了一阵热情,他向前跑去,于是被击倒了。
被抬回来的罗大斗的脸上,有着一种安静的神情,这是周家大妹的那迅速的一瞥造成的。这是一件恋爱,他的心已被安慰。而这种安静的神情,使母亲的感情赤裸出来了。她可怜她这个儿子,并且强烈地爱着他了。
罗大斗睁开眼睛来,立刻就明白地感觉到:他的母亲爱他,但不能安慰他。
“儿……苦命的儿啊!”母亲哭着,动手扶儿子下来。但罗大斗自己跳了下来,严肃地,痛苦地看着他的母亲:他的嘴唇颤栗着。
“妈……妈……”罗大斗说,喘息着,眼泪流了下来。
“妈妈……我……对不住……我!”他说,喘息着。一种大的热情,使他向他母亲跪下来了。
母亲大哭,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儿子。
“伯伯们,婶婶们啊!我罗大斗是个坏蛋,我对不住我的苦命的妈啊!”罗大斗叫,于是他嚎啕大哭了。心肠仁慈的妇女们,是都在静静地站着,流下了眼泪。
……客人们散去了,剩下少数的亲戚。九岁的女孩可怜地啼哭着,走过了结婚的筵席的荒凉的废墟。有两个老女人,带着嫉恨而紧张的神情,在包着碗里的肉,她看着她们。
“这里,这里还有一碗!”她说,指示着,哭着。
她们中间的一个向她谄媚地笑了一笑。然后她们互相愤怒地看着,好像说:“哼,你能包,我就不能包吗?”女孩哭着,觉得无趣,走了开去。她看着一匹狗哭着,然后踢了它一脚。然后她又看着挂在树上的爆竹哭着。最后,她从怀里取出一块破镜子来,看着镜子,哭得更伤心。
八在他们母子之间,这一度的激动的爱情之后,到来了一件冰冷的东西;它渐渐地就更为冷酷。罗大斗的母亲是绝望了,罗大斗自己,则随着热情,走上了他的奇异的途程。
他的热情是极为混乱的。他迷信一切鬼怪神奇,这不仅因为它们实在地迷惑了他,而且因为,他觉得,知道这些,是一种光荣。一棵大树被暴雷辟倒了,他心里便发生了一种畏怖的感情,同时又发生了一种快乐:把这个去讲给人别人听,该是如何的光荣。愈是他没有见到的事,他愈是描写得确凿;别人,听他讲,他就感觉到光荣。常常的,因为说谎,他受到了大的侮辱——他常常为这而挨打。但他总是饶舌!夏天的猛烈的雷雨,冬天的狂暴的大风,深夜里的黑暗,死寂,和魅人的声音,都燃烧着他的想象,并且使他直接地感到光荣。
渐渐地他就更确信那神奇怖人的一切了。他说:昨晚上他看见土地菩萨走出来了,又看见只剩下两个眼睛的鬼在地上打旋,他真的觉得是如此。有一次,深夜里,他恐怖得跌到泥沟里去,然而,第二天,这就成了他的光荣。
现在,深夜里走路,尤其在和别人一道走的时候,他要唱吓鬼的歌。
现在,听见乌鸦叫,尤其是在和别人一道的时候,他要大唾三声。
现在,在这样的冰冷的,死寂的,失望的深夜里,他痛苦地翻来复去。忽然他就起来,觉得听到了什么声音。他鼓起了勇气,觉得有什么东西走过他的窗下。他从破纸里窥探出去,看见了蒙着灰色的微光的田野。他觉得,刚才的这个东西,是周家大妹的夜游的魂魄,他和周家大妹,是前生结下的冤孽。
他想象到,在前生,他是一个女人,他辜负了周家大妹,她在前生是一个男人。他心里严肃而痛哭。
于是他就离开了他的不幸的母亲,投到云门场来了。
在他所幻想的一切神奇之中,这一件神奇是最为真实:周家大妹的夜游的魂魄飘过了他的窗下。这一件神奇没有使他感到光荣,它所带来的是严肃的沉思,甜美的感激,伤心和顽强的追求。这一件行动,它的动机是纯洁的——但这件行动使他走进了一个可怖的深渊。
他拜伏在去门场的光棍门的脚下,很快地就走进了乞丐和偷儿们的集团。他遗忘了他的母亲,他在黑夜里面活动,他再无一个亲人了。
九在一个赶场的日子,他看见了周家大妹;这时,他全身长满了虱子,害着脓疮,衣服完全破烂了;对于周家大妹,他差不多已经绝望了。他很容易地便认出了她,她穿着一件打补钉的衣服,仍然是那样的苍白阴惨。她是跟随着一个肥胖的女人的,背着一个深重的箩兜。
她的左脚跛得很凶,显然是挨了毒打。罗大斗闪到一堵断墙后面去,看着她;她恰好在断墙旁边的巷口站了下来,从巷子里,冬天的早晨的鲜美的阳光,照耀在她的头上。
她的太太在和别人兴奋地讲着话,她盼顾了一下,迅速地伸手到背后的箩兜里去,取了什么,同时一个男孩从她身边擦过,在人群里消失了。她的动作是这样的敏捷,罗大斗没有能够看清楚那男孩究竟拿去了什么。可是他懂得这件事的意义:周家大妹想弄一点钱。
罗大斗因懂得这个而觉得非常的幸福。
他所爱的女人,照耀在美丽的阳光下,脸上显出了一种宁静的,迷茫的表情。这样,对于罗大斗,别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罗大斗追踪着她,一直到她主人家的庄院前面。她有两次回头看什么,然而一点都不会注意到这个瘦削的,褴褛的人。
她走进门去:罗大斗觉得一切希望都失去了。他回来,蜷伏在他们的破祠堂里,下午又跑出来乱走,这样一直到黄昏。
这时场已经散了,在冷僻的处所,静静地没有一点声音,冬天的落日的短促而微弱的光华照耀在那些低矮而破朽的瓦屋上,有着一种和穆的景象;这光华迅速地消逝了,雾气静静地笼罩了下来,各处都变得阴暗,空气变得寒冷。饥饿的罗大斗疲乏地走着,他看见了从一家的灶门里所照出来的美丽的,温暖的红光,就对着这红光站了下来。
这红光使他联想到周家大妹,他的眼睛潮湿了。
这时突然地传出了妇女的嘹亮的笑声,和叫骂声。罗仁厚站在一个干枯的爪棚下面,见了那个叫做张有德的矮而结实的光棍,抓着一根竹条,沿着被臭水沟横断的大路跑着,在他的后面,追着一个健康的,褴褛的妇女,胸怀敞开,哈哈大笑着。在冬日的荒冷的寂静中,这种大笑的声音,和那个女人的那种快乐的动作,罗仁厚觉得曾经在哪里遇见过,啊,一切是这样的快乐!张有德,是一个保长,也是罗仁厚们的首领。此刻他显然是喝醉了,或是假装喝醉了,在调戏女人。罗仁厚,对这一切,是特别感动的。
张有德披着单衣,最后就迅速地拉了下来,用它抵御那个强壮的女人。那个女人停住了,揩着笑出来的眼泪。
“来嘛,亲家!”光棍高兴地说。
“嗤!”女人说,做了一个动作。
“你们看哈!”光棍跳了一下,打了一个转,说。“咦,你看着——你安逸哩!”他向谁说,罗仁厚不能看见。“你的床借来睡一下嘛,亲家!啊亲家!”光棍摊开手,做出失望的样子来,向谁说。他的衣服搭在肩膀上,他在冷风里快乐地转着。
忽然,从罗仁厚看不到的那一面,泼出冷水来。爆发了妇女的快乐的大笑。接着又有一些破碎的东西丢出来,光棍,就是保长,快乐地表演着。随后,他被女人们追逐着。向瓜棚这边奔跑。
“晚上来,晚上来!”光棍叫,停下来,摊开手,摇着屁股,表演着。
“要死——你看他呀!”强旺的女人叫,快乐地遮住了眼睛。
对于罗仁厚,这景象是多么伟大,他张开嘴,流着口水,嘻嘻地笑着。
“哪里去发了财!”光棍疲倦地说,披上了衣服。他们一同走着。
罗仁厚沉默着。
“今天——没得要!”光棍说。
“兄弟……”罗仁厚胆小地说。“还没有吃饭……”“吃棰子!……哪,老子赏你五元儿!”光棍说。
“兄弟……为了那个女人……在恍惚……”罗大斗说。
光棍沉默着。这时天色完全黑暗了。天上出现了稀疏的星星,场上的稀疏的灯火,在溷浊的空气里,显得昏沉而和平。
“去你妈的麻×!”光棍突然地骂。“又是:”兄弟,为了那个女人……啥子女人噢!“光棍快乐地大声说。
罗仁厚,好像被骂的小孩,羞惭地笑了一笑。
“你哥子不懂得!”他说,叹息了一声。
“‘你哥子不懂得!’鼻子吹泡泡!”光棍说,显然地,非常愉快。
但罗仁厚却不敢再说什么了。他们沉默着进了正街,光棍向各处大声地喊叫着,最后就走到一个酒店里去了,丢下了罗仁厚。
一个钟点以后,他醉熏熏地从酒店走了出来。忠实的罗仁厚,畏缩地站在场口的一根柱子旁边,等待着他。
“肖海清跟米虫吵架老子弹了一下,言归和平。”光棍说,笑着,酬答罗仁厚的忠心。
从附近的一家人家,照出来一片朦胧的光。罗仁厚的萎缩的脸上,有着崇拜的笑答。
“我们谈谈嘛。那个女人,是吧?”光棍说。
罗仁厚的心激烈地跳起来了。
光棍,在微光里,皱着他的左眼,滑稽地,快乐地望着罗仁厚。他们两个人都笑起来了。
“你是被她迷住了啊!”光棍高兴地叫,好像发现了什么大道理。“你说对不对,迷住了啊!”罗仁厚光荣地笑了一笑。
“兄弟,色无二味!”光棍正经地说:“我晓得你是好人,我们都是好人。”光棍,毫不怀疑地,颁给自己以“好人”的名号。无论是酷热的夏天或是忧愁的冬天,他,好人,都是如一地生活着。从小就在门前玩耍,后来父母双亡——这是他自己的叙述——深深地知道云门场的一切,他就深深地爱着云门场了。好人有一点自大,常常在街上表演,闹事,然而他不愁衣食,生活得很快乐。
“就是把省主席给我当!”他说,伸出头去,好像要爬到对方的身上去,“我也不干的啊!”他说,迅速地缩回头来。
“但是我是保长,省主席,”他摆着头,“也还是看到过我的名字:”咦,张有德他是哪个呀!‘吓,他不晓得就是我!“他指鼻子,并且咂嘴,简直就要爬到对方身上来了。
罗仁厚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人物。
“兄弟,莫忧愁,有我!……吓,不是吹的话,云门场的事情!”光棍说,拍了一下大腿,掠了一下头发,曳着衣服走了开去。
“要与啊奴家……讲恋爱啊!”在寂寞的寒冷的街道上,光棍大声地唱了起来。
十第三天,光棍实践了他的诺言,把周家大妹弄来了。这对于罗大斗,自然是一个奇迹,他觉得周家大妹是神圣的。是黄昏的时候,罗大斗正缩在破墙旁边烤火,光棍露出一种愤怒的表情来,推开了门。
“你认得他罢!”他指着罗大斗,向周家大妹说。“进去!”他阴沉地说。于是他站在旁边,带着无上的威严,看着这一对男女。显然的他因自己的成功而得意。
周家大妹被他主人家的长工的女人领了出来,交给了张有德。她知道这个张有德,非常的怕他,但是她决未料到会看到罗大斗。她知道这座名誉恶劣的破祠堂,这里面的肮脏的景象,那些躺在昏暗里的可怕的人形,是惊吓了她,所以她一时不能够认识罗大斗。
她畏缩地走了进来,忽然她抬头,警戒地张望着。她的视线停在罗大斗身上了;她心跳起来,血涌到脸上,低下了头。
罗大斗,怕在张有德面前丢脸,难看地笑着。
“我……我是罗……罗大斗……”他说,嘴唇颤栗着。
“周家大妹,……我跟你说,”他用细弱的声音说,走进来,但隔着相当的距离便不敢再走了。
周家大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张有德向他做了一个鄙夷的鬼脸,然后,露出一个冷笑来,看着他。突然地周家大妹转身就跑,而张有德含着那个冷笑看着她,并不阻拦。周家大妹迅速地跑出去了。
“你中个棰子用!”张有德说。
罗大斗,被这骂声惊醒,追了出去——这时那个不幸的小女子已经逃出了大门。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田野里有着灰色的光明。周家大妹吃力地拖着她的肿痛的腿,沿着石板路奔去,罗大斗狂热地追着她,对她有了一种敌意。
她拼命地跑着,不发一点声音。罗大斗很快地就追上她了,伸手就可以抓住她了,然而她仍然不屈不挠地奔跑着。
她突然地停了下来,转身向着罗大斗。
“你干啥子!”她严厉地说。
罗大斗胆怯地看着她。
“周家大妹……我们是,前生结的冤孽啊!”罗大斗颤栗着,说。
周家大妹沉默着,这样罗大斗就大胆了起来。他忽然地扑了过去,摸着她的身体,发出了一种痛苦的,虚伪的笑声。
“唉!我想你好苦哟!”他说。
周家大妹拼命地推开了他。他站着,忽然地感到了空虚,他已经失去了随随便便地开一下玩笑,把这个女人弄到手的可能了,刚才他是想这么做的。他觉得他的心已经冷了,这使他很痛苦,这时雾气从田野里腾了起来,刚刚升起的月亮显得微弱的苍白。空气变得很寒冷,衣裳破烂的罗大斗战栗着。
“我……我有话跟你说。”他乞怜地说。
周家大妹,从来不知道有爱情,现在心里迷迷糊糊地感动了起来,放弃了她的戒备。她觉得罗大斗很可怜,并且想到,回去,反正已经迟了,于是就迷糊地跟着他。她还是一个小孩子,很容易地就做起梦来了;罗大斗的接触,他的畏惧和顺从,以及他的忠实的,可怜的眼光,使她心里发生了一种甜蜜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曾经对她如此。
他们站在坟墓旁边的荒草中,罗大斗呆呆地看着田野。空气更冷,雾气更浓,雾的迷团在田野里飘浮着,拂着他们的脸,浸湿了他们的衣裳。罗大斗,是已经得到了初步的胜利,他的心温暖而活泼了起来。他望着田野,觉得一切都甜蜜,凄伤,美丽。他想到了他的母亲,妹妹,想到了黄鱼场的一切,并想到了黄鱼场对岸的临江矗立的高大奇突的山峰;夏天的雷雨的云,总是从这山峰后面愤怒地升起来。
他觉得他被爱了,而他的往昔的生活,是十分的凄凉。他哭了起来。
“大妹,我……想死啊!”他说。
他想到,他将要被一切人遗弃,而死在荒凉的山沟里;这样他就哭得更伤心了。
周家大妹温柔地,怜悯地看着他;不可觉察地叹息了一声,这个小女子现在是幸福了。
一只乌鸦从坟墓后面的树上飞了起来,噪叫着。
“呸!呸!乌鸦啊!”罗大斗痛恨地说,哭着。这乌鸦,使他想起过去所受的侮辱来了。但周家大妹不能知道这个:她只是觉得幸福,她在爱着。
罗大斗沉默了。他用力地抱住了她。于是,在这种接触之下这个小女子惊醒了。她心里腾起了一种热辣的东西,她觉得她是绝望了。
“放开!放——开!”她愤怒地说,挣扎着。罗大斗不肯放开,一种疯狂的热情,使她毒辣地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
罗大斗恐怖地退后,同时她也退后,在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愤怒的,疯狂的亮光。罗大斗的强暴的接触,使她顿然觉得,她是永不能再回到主人家去了,也不能跟随这个人;这是一个脆弱的,堕落的人。这种绝望使她有了疯狂的热情,她想到就此而死——投身在险恶的悬岩下面。她不能回去了,是的:她也决不想再回去!她不可能跟随这个人,是的!她也决不想跟随他!在绝望之后,她心里是快乐而骄傲。
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上如此独立,如此自由地支配着她自己。她转身向浓雾中的田野狂奔了。罗大斗异常胆怯,不敢再追她。
她跑过田野,她向山奔去。她在乱石堆和荆棘丛里蹦跳着,她穿过一些杂木,于是来到悬岩边上了。
她不觉地谨慎起来,摸索着走了近去。她看见了蒙着雾的深谷,在雾里各处有黑色的团块,在寂静中,谷底的水流声可以听见。
于是她骇怕了起来。那山谷底下,是多么可怕啊!她寒战了一下,转身就逃,觉得那山谷张着大口,在追着她。
她恐怖地,飞快地跑过田野。看见雾里的人影,她心里温暖了起来,倾刻之间就充满了感激。她向这人影跑去。这是罗大斗,他失望地站在这里,按着流血的手。
周家大妹喘息着,跑近来,就哭起来了。好像迷路的小孩又见到了母亲。
“……我不想死啊!我才……才只十七岁,没得一个人喜欢我,他们说我……阴险……其实我心里都明白啊……”她哭着,说。
罗大斗可怜地看着她,不知怎样是好。
“呜呜呜……你,你的手,我替你包,包!”她说。哭着,翻开衣服,猛力地撕破了她的衣襟。
于是,他们在浓雾和严寒里走过田野,消失在什么一个地方。这一对不幸的男女,有了他们的幸福的一夜。
十一从这时起,一直到旧历年关的时候,经过了半个月的时间。这半个月内,周家大妹一有机会便溜到罗大斗这里来,每一次来,身上都有着新的紫块和血斑。他们在一些荒凉的破庙里度着他们的痛苦的生活。
在这半个月里,罗大斗有两次偷了场上的店家的东西,被捉到,挨了可怕的毒打。光棍们遗弃了他了,他的乞怜再得不到任何回答:到这个场上来的最初,他是很替张有德们做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事的。现在他已经变得和乞丐一样了,有着乞丐的狼狈和凶恶。渐渐的,对周家大妹的热情也冷淡了,然而他又没有能力相信这个。事实是,假如相信了这个,他便除了讨饭回家以外再也无路可走了。
周家大妹常常偷点东西来给他,有一次还偷到了一件衣服。这使得他更离不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或者说,早熟的女孩子,对于他,抱着一种可怜的,顽强的感情。她的对这件爱情的惨淡的经营,成了她的绝望的生活里的唯一的安慰。她现在有了一种强大的自觉,她觉得,她挨打,受苦,都是为了罗大斗;假如没有她,这个可怜的人便会冻饿而死了。
她觉得她活着并不是没有用的,心里常常感到安慰。然而罗大斗却不能知道这些。他觉得这是应该如此的,因为这个女人已经是他的了。他对她逐渐地横暴了起来。他向她苛求更多的东西,他并且常常欺骗她。
有一次,周家大妹劝他找一件工做,她说:别人也有到工厂里去做工的,罗大斗觉得她不配说这样的话,打了她。但她以后仍然来找他,虽然显得很冷淡。对这冷淡,罗大斗又不能满足。他们中间的感情成了痛苦的,可怕的了。
荒野中的这一件秘密的爱情,它不是一件美丽的故事,到这里便濒于毁灭了。云门场的流氓们大半都知道这件奇闻了。
罗大斗受着侮辱,挨着毒打,被流氓们搜捕着。于是他们就常常的逃到荒山去。
旧历除夕的夜晚,云门场是非常的热闹。流氓们,整个地卷入了赌博的狂潮,各处的富有的庄院里,响着锣鼓的声音;散去的笼灯,在山里进行着。似乎一切人都快乐,都找得到一个快乐的地方,只有罗大斗是孤单的,然而,他是非常糊涂的,听着这些快乐的声音,幻想到一切人都是他的朋友,而他在云门场是非常的有势力,他也不觉地得意了起来。
他从破祠堂里钻了出来,冷得打抖,听见了锣鼓声,看见赤裸的田野上映着一种喜悦的光明,就快乐了起来。过去的无数次的热狂被唤醒了,在他的心里颤动着。他沿着石板路向场口迅速地走去,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他。
他骄傲起来,想,今天晚上不等周家大妹了。
天气是非常的冷。走过场外的小土地庙的时候,他站下来拉紧了身上的破衣。这时他突然发觉,在不远的路边,有一对眼睛在固执地注视着他。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又走了几步,但这双眼睛仍然在注视着他。他觉得这双眼睛一定看破了他的狼狈的情形,他被激怒了。
“看啥子!卖麻×!”他站了下来,以细弱的声音叫。
但那双眼睛仍然在看着他,凄苦而固执。这是一个冻倒了的乞儿。
“卖麻×!”罗大斗跳了起来,愤怒地叫。
这双眼睛明亮了起来,它们好像说:“不必像这样罢!不会久了,你也会遭遇和我同样的命运!”愤怒的罗大斗拾起一块石子来,向这个乞儿抛去。石子落在他身上,发出了一种沉闷的,轻微的声音。
“混帐个龟儿!”罗大斗骂,然后向场口走去。
然而他感到寒冷,觉得空虚。快乐已经没有了。他为什么还要到场上去呢?在那里,他已经再没有了一个朋友。
他茫然地站了一下,走了转来。路边的那双眼睛已经消失了,寒风在呼啸着。他走了近去,向那个乞儿恨恨地踢了一脚;他认为,他的不快乐,完全是因为他。随后他弯下腰去察看;乞儿已经死去了。
“呸!呸!呸!怪不得这样倒楣!”他说,走了开去。
十二他沮丧地走到黑暗的山边上来,走进了一座破庙。周家大妹还没有来,他感到失望。他想,今天晚上,说好了带东西来,又没有别人监视,她应该早些来的。
“这个婊子女人,一定给别人吊上了!哼,只要有钱!老实说,我是没得钱的!”他说,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摸出一点烟叶子来抽着,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碉楼里的明亮的灯光。
这时爆竹在各处响起来了,愈来愈繁密。云门场上,腾着安详的烟气。罗大斗萎缩地蜷伏着,饿得昏晕,不停地咀咒着他的周家大妹。最后他发誓说,要是她来了,他一定不饶她。
很久之后,一个人影从下面的路边上移动了过来,罗大斗认出了她是周家大妹,嫉恨地笑了一声。周家大妹挟着一包东西,不停地向四面张望着,困苦地爬了上来。
罗大斗阴沉地蜷伏着。
“你先来了。”周家大妹说,声音很不寻常。
罗大斗冷淡地哼了一声。
“你那个包包里是些啥子?”他问。
“你听我说,我今天……”“听你说个屁!老子一天都没吃东西!”罗大斗叫,站了起来,夺过了她的包裹。
他打开包裹看见了两件衣服和一个荷包,并且嗅到肉的香气。他打开荷叶包,贪馋地吃了起来。
这时,从站在旁边的周家大妹的眼睛里,一滴眼泪落到地上去了。她转过身子去,低着头,沉默地流着泪。
“好吃,安逸!”罗大斗说,伸手到周家大妹的身上来。
“哭啥子?”他发觉了,叫:“你哭,是不是老子把你吃伤了!”周家大妹沉默着。
“龟儿不要脸的婆娘!哭!老子是穷人,老子没得钱!”罗大斗骂。
随后他便走到墙壁旁边去,在地上蜷伏了起来。接着,他就发出了一种痛苦的,夸张的呻吟。周家大妹不理他,他呻吟得更高了。
“哎哟!啊!唉!哎哟!死了死了哎哟!马上就死了,哎哟!”周家大妹,对他的这种情形,是非常熟悉了。她转过身来,严肃地,痛苦地看着他。
“哎哟,浑身痛!要死了啊!”罗大斗喘息着,喊。
周家大妹的心,是完全冷淡了。
“罗大斗,你听我说,”她说:“我想了好几天了!你打我,骂我,我不怪你,那些人毒整我,我也不冤哪个,我是想你好!我想了好几天了,今天早上我听到说他们都知道你了,我也就打定了主意,你听我说,你顶好还是离开云门场。我这回来了,下回也不得来了。我来是跟你说……”罗大斗咆哮了一声,站了起来。
“放屁!”他叫。
周家大妹沉默着。
“我猜到你的鬼心思!你是想找个有钱的,反正不在乎了,卖麻×!跟你说,老子一天不死,一天不离开云门场,你就一天都不得快活!”周家大妹流着泪,然后轻轻地哭了起来。
“我今天,跟你拿来两件衣服……”“你这衣服哪里来的?”罗大斗叫。
“我是说,我也活不下去……你走了,我心里也落个想念,我也不冤你。”“哎哟!哎哟!”罗大斗重新地呻吟了起来。但忽然他又吼叫起来了。
“跟老子在地上跪倒!”他叫。
“罗大斗!”周家大妹严厉地说。
“好,看老子揍给你看,婊子儿!”罗大斗狂怒地叫,于是冲了上去,挥起拳头来疯狂地打在周家大妹的脸上。
周家大妹抗拒着他,企图逃开,她正要跑出去,罗大斗滚到地上去,大哭起来了。她觉得他很可怜,站下了。
“哎哟!我罗大斗如今是山穷水尽了啊!哎哟!我是就要死了啊,我的亲娘呀!……哎哟,大妹,我对不住你呀!”他哭着,叫着,在地上翻滚。
这时有一道手电的光辉照在破门上,接着就有了人声和脚步声。罗大斗寂静了,爬了起来。
“他们来了。”周家大妹说,盼顾了一下,然后就安静地站着,望着外面。
罗大斗恐怖了起来,拖着周家大妹,求她救他。然后他往窗上爬,又往破板后面钻。这时人们已经走了进来,手电照着了他。
他们是周家大妹主人家的少爷和长工,给他们领路的,是光棍张有德。
“哎,罗大斗,你这个样子要法,要到今天,就太不够朋友了啊!”张有德快乐地大声说,走了进来。
“捆起来!”少爷说,丢下了绳索。
罗大斗呆呆地站着。但突然地他跪了下来,不停地向少爷叩着头。周家大妹愤怒地转过脸去。
十三罗大斗在挨了毒打之后,就被送去当壮丁。几天之后,壮丁们集合到黄鱼场来,以便搭船到县城去入营,罗大斗就又回到黄鱼场来了。当晚天上,那个痛苦的母亲知道了这个消息,哭喊着奔到镇公所来。
罗大斗的母亲哭号着跑过街道,她的女儿,拖着一双破烂的大鞋子,一声不响地追随着她。
她向一切她认为有力量的人们恳求、哭号,叩头,希望他们拯救她的儿子。这一个多月来,黄鱼场上的流氓们多半已经知道了罗大斗的事情,然而做母亲的却一点也不知道。她以为他是跑到城里去,或者死在什么地方了!在这个打击之下,她是失去了生机,麻木地生活着。现在,儿子的出现把她的绝望的痛苦重新地刺激了起来。
她向联保主任叩头,向绅粮们叩头,求他们放掉她的儿子,至少要让她见他一面。第三次跑过街道的时候,她撞见了她那一保的刘保长,这是一个矮小的,迟钝的老年人。
“刘保长,救命呀!”她喊,跑了过来,扑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刘保长着急地拉着她,告诉她说,这件事情,他一点都管不到。然而她不肯起来。刘保长着急地向周围的人们叫着说,对天发誓,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然而她仍然不肯起来。
“你找我有啥子用哟!”保长叫。
罗大斗的母亲站了起来,仓皇地张望着。
“罗家太婆,你听我说……”保长说。
“么妹,过来!”罗大斗的母亲喊,打断了保长。“么妹过来跟保长叩个头,求求保长。”于是么妹一同跪下去了。
“求求保长,求求保长。”母亲说,叩着头。
“求求保长,求求保长。”女孩用清脆的声音说,叩着头。
年老的保长焦急得颤抖着,突然大哭起来,并且跪下来了。他向罗大斗的母亲叩头,又向女孩叩头,大哭着。然后他迅速地爬起来,大哭着冲开人群,跑了开去。
“求求各位啊,求求各位呐,寡妇孤儿啊!”罗大斗的母亲向人群叩头,说。
“求求各位啊,寡妇孤儿啊!”女孩用清脆的声音说,叩着头。
她们像这样一直求到深夜,第二天一大早她们又到街上来了。
十四罗大斗的感觉已经陷于麻木,他机械地听着别人的摆布,并不觉得黄鱼场是他所熟悉的——从前的那种甜蜜的亲切之情,是不复存在了——也没有想到他的母亲。他被带进了镇公所,关进了一间第一眼看来非常黑暗的房间。他踉跄地踏了进去,踩着了一个坐在地下的人的小腿,接着他就分辨出来,在这里面,一共挤着十几个人。
他呆呆地站着,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好像,站着或坐下来,对于他是并无分别的。
“罗大斗,是你?”那个被他踩着了小腿的人,忧郁地说。
罗大斗站着,好像没有听见;他看见有人在吸烟,很想吸烟,就靠着那个吸烟的人挤了下来。
大家都在注意着他,这是他所不能知道的。他心里很疲乏,很静,连吸烟的欲望都没有了。
“罗大斗,你朗个来了?”那第一个说话的人,继续问,声音里充满了同情。
罗大斗听着他,不觉得他讲了什么。
“他屁眼儿痒!”对面壁角,一个沙哑的声音说。显然的,这是一个光棍。大家知道,他已经当了四次壮丁,这次又来了。没有人附和这个声音;空气是非常的沉重。
“罗大斗,你在云门场,他们把你朗个了?”有人问。
光棍轻蔑地看着说话的人。但罗大斗自己都没有听见。这里摆着的沉重的同情,是他从来都不曾遇到的。然而他不感觉到它。他心里很静,在想着被鞭挞而鼻子冒血的周家大妹。
渐渐的,他心里有了一种渴望;他渴望非常的,残酷的痛苦;他渴望他所不曾遭遇过的那种绝对的痛苦。他渴望那种痛苦;有力的,野蛮的,残酷的人们,把他挑在刀尖上;他渴望直截了当的刀刺,火烧,鞭挞,谋杀。他渴望这个,因为他的生命已经疲弱了,这种绝对的力量,是他的生命里面最缺乏的;而且,无论在云门场或是在黄鱼场,你都找不到这种绝对的有力,野蛮,而残酷的人们。他的在黄鱼场和云门场所生活过来的生命,是疲弱了。
他震动了一下,觉得他被当胸刺杀了,他感到无上的甜蜜。
但他的活在黄鱼场和云门场的生命,渐渐地又被刺激了起来;纯粹地是被刺激了起来,随着种种刺激而运动。
“罗大斗,他们说你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这回事吧?”那第一个声音,忧郁地问,接着叹息了一声。
“罗大斗,嗨,你的堂客呢?”光棍问,干笑了两声。
没有人响应光棍。但罗大斗自己,响应他了。
“去你的妈哟!”他用细弱的声音说。“你哥子,给我一根烟,”他说,贪馋地吸着气。
“我有烟。”在他的旁边,刘长寿说。他在抽着烟,他的忧郁的,单纯的脸,在烟火的微光里愁惨地笑着。
“谢了。”罗大斗说,吸起烟来。“你哥子又何必哟,都是本码头……”他用细弱的声音说,显然地,希望对光棍讨好。
“本码头!本码头没得你这个龟儿!”光棍说。
“不许开腔!”外面的兵士,严厉地叫。于是他们大家沉默了。
他一面对光棍的那一切激动着,一面做着梦。他梦见了他的妹妹,她在衣襟上插着桃花,从桃林里跑了出来。忽然桃林不见了,一匹狼跑了出来,衔走了周家大妹,接着就有了更多的狼,四面八方地围绕着他,用它们的狞恶的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他……他恐怖得叫了一声,抬起头来。
“哈!老子梦见了狼!”他高兴了起来说,于是他激动地推着他身边的刘长寿,“你哥子听到,刚才我梦见了一百多匹大狼,绿焰焰的眼睛!”显然的,刘长寿一点都不能理解他,而且也没有兴趣——这个单纯的人立刻就又睡熟了。
对面的墙壁下,光棍轻蔑地哼了一声。
“真的我梦见狼!”他向光棍得意地说。光棍骂了什么,他沉默了,接着就又怀着激动迷糊过去了。
没有多久,他又抬起头来。这次他梦见了他的母亲,梦见他母亲在哭,他心里充满了强烈的凄惶。但是,当他发见了那个光棍在抽着烟的时候,他就忘记了这种凄惶。他推醒了刘长寿。
“你哥子,我兄弟有点儿话说。”他用细弱的声音说,瞥着光棍。“要是你哥子将来遇到了我的那个妈,你就说:”你的儿死了,他说让你过得快活!‘“他说,兴奋得战栗,瞥着光棍,希望这种光棍式的英雄的话能够得到他的激赏。
刘长寿凄凉地叹息了一声,没有多久就又睡着了。光棍在静静地抽着烟。
罗大斗现在是非常的感激这个刘长寿了,他想到了剪刀的事,心里很觉得不安。他又兴奋了起来,推醒了刘长寿。
“你哥子听我说,我兄弟心上有件事……”他说,有些迟疑:想在光棍面前博得光荣。
光棍凶凶地咳了一声,他沉默了。
有人大声地叹息。罗大斗又迷糊了起来,他重新地梦见了周家大妹,梦见她在啼哭。他醒来,眼里含着泪水。
他轻轻地,犹豫地推了一下刘长寿。
“刘长寿啊……那回子,兄弟拿了你一把,一把剪刀……”他说,啜泣了起来。
“我早都忘了啊……唉,我丢下我的那个女人了!”刘长寿说,含着眼泪。
“兄弟心上很……很不安!刘长寿啊,这一回子兄弟在云门场……”罗大斗说,啜泣着。光棍吼了一声——这个光棍,他因了别人对他冷淡而对罗大斗有着更强的毒恨——站了起来,罗大斗沉默了。
光棍脱下一只鞋子,走了过来,用力地敲着罗大斗的头。
“你哥子又何必哟,”罗大斗可怜地说。
“看你吹不吹!看你吹不吹,看你吹不吹!”光棍凶恶地说,向罗大斗头上打了三下。
“喂,老兄,别欺可怜人!”刘长寿愤怒地说,支着身体,预备站起来。
“不要欺侮人!”另外的愤怒的声音叫。
“我说你哥子又何必哟!”罗大斗说,他仍然希望讨好于光棍。光棍骂了一声,然后大家都沉默了。
罗大斗重新地迷糊了起来。刺激和兴奋都过去了,他的心重新地变得空虚,疲乏,呆滞。
十五罗大斗,是直到最后,都不能从他的对他的英雄们的崇拜解脱出来,虽然他很明白,这些英雄,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他明白他们生活的细微末节。他的热情,是固定了朝这样的一个方向运动。另外的那一切,那些爱情,友谊,同情,以及悲凉而深沉的叹息,都是被他践踏了。
这样,他也就失去了他的生机。他的身上的一切是沉重的,那种叫做理智,理性,和意志的东西,是毁灭了。最初他是狂热的,现在他是空虚,呆滞的。那一股青春的力量,是很快地就过去了。现在,对于他,一个小流氓,已经再没有东西是庄严的了,——对于他,只有可怕的东西是存在的。一切都是可怕的,要么他就变得呆滞,要么他就在幻影面前颠狂,战栗。虽然,对于他周围的生活,他是懂得异常的清楚,但这些知识在他的人生行为里却丝毫都不能发生效果。幻想和暴乱的热情把一切都歪曲,淹没了——在生活里,人们大抵是违背着知识的教训,而伏伏帖帖地听从着热情的指引的。
第二天早晨,疲备的,颓衰的壮丁们在镇公所的院落里列队准备出发了。队伍很久才勉强地排起来,荷着枪的兵士们用枝条抽打他们,并且向他们愤怒地吼叫着。
是晴朗的早晨,太阳已经升了起来,照在镇公所的屋顶上和一堵白色的高墙上。在镇公所的门前,集着很多的人,大半是妇女,她们都是母亲和妻子,她们是来目送他们的亲人的。
她们有的抱着奶儿,有的提着一点东西,有的在低低地啜泣着。在镇公所前面的走道上,一个警察在徘徊着,显得很烦恼。
县政府派来的兵役科科长,显得非常的严厉,走了出来。
警察向他敬礼,妇女们屏息着,敬畏地看着他。
壮丁们从镇公所的断墙的缺口里走了出来,通过一片瓦砾场(镇公所的大门正在重新建筑)。啜泣着的,抱着奶儿的,衣服褴褛的妇女们陆陆续续地,紧张地向前跑去,罗大斗的母亲跑在最前面;在人群中间,挤动着她的拖着大鞋子的,九岁的女儿。
但她们在瓦砾场的边沿上被兵士们拦住了,颓衰的壮丁们通过着。从妇女们中间,发出了一些叫喊,最初是抑制着的,后来是嘹亮的。
有一个女人高声地哭起来了。
“刘长寿!刘长寿!我在这里!”刘长寿的瘦小的女人,喊,含着眼泪。随即她就冲进了瓦砾场,把她手里的一卷钞票往刘长寿的脚前一摔。
刘长寿含着眼泪,拾起钞票摔了回来。
“你留起!”他说。
女人向前跑,重新拾起来摔了过去。
“告诉你我不要,你留起!”刘长寿说,摔了回来,揩了一下眼睛,向前走去了。
刘长寿的瘦小的女人被一个兵士拦住了,看了一下钞票,哭了起来。但赶快地又停止了哭泣,踮起脚来,通过兵士的肩头,凝视着她丈夫。
罗大斗的母亲,笨重地冲进了瓦砾场,她的女孩紧紧地跟随着。死白的,麻木的罗大斗走出断墙的缺口来,踉跄着,没有看到他的母亲,似乎也没有想到他的母亲。他的母亲看见了他,就大哭起来了,因为,她的这个儿子,比起一个多月以前来,是完全不同了。母亲的心,本能地感觉到,儿子的毁灭,是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
她喊着儿子的名子,哭着奔了上去。罗大斗疲乏地抬起头来,认出了他的母亲,就呆呆地站着不动。他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母亲扑倒在他的脚下,抱住了他的腿。于是他心里有东西碎裂了,血液冲了上来,他的眼睛发光,他的嘴唇颤抖着。
两个兵士走了上来,一个拖罗大斗,一个拖他的母亲,兵士咆哮着,拖着他的时候,他在空空地望着站在街上的人群:黄鱼场的人们,是都在看着他。
是的,黄鱼场的人们,都在看着他。他觉得他们是在可怜他!他是一点错处也没有的!他是蒙着大的冤屈的!他痴痴地望着,想到了周家大妹。
于是他叫了一声,挣脱了兵士,也挣脱了他的母亲。他痴痴地走了几步,突然地就跪了下来,向他的母亲叩着头,然后向人群叩着头。他做这种行动,心里有着热狂的,愤怒的感情。他锐利地感到他的这种行为侮辱了一切,他心里有着大的快乐。
他并不想侮辱黄鱼场的人们,也不想侮辱他的母亲:他热狂地侮辱他自己,侮辱一切,因而快乐。这可以说是他的一生里的最清醒的瞬间了,虽然,很显然的,他已经被一种冷酷的疯狂所掌握了。
他向向他跑来的兵士叩着头,这时壮丁们已经走完了,阳光照在瓦砾场上,人群上笼罩着大的肃静。
他频频地叩着头,一句话都不说,他的母亲则在一个兵士的拖曳下大哭着:她明显地感到了恐怖。罗大斗站起来了,面孔死白,飘摇着,眼里有眩晕的,可怕的光芒。突然地他就向一块巨石上撞去了。
人群里发出了一阵轻微的惊呼。鲜血淋漓的罗大斗,在别人拖住他之前,又向石块猛撞了一下,然后就仰天倒下了。
他的母亲大叫着,和兵士挣扎着。肥胖的,手里拿着枝条的警察队长跑了出来,忧愁地,吃惊地向罗大斗看了一下。
“你看他蠢不蠢!这是公家上的事情啊,你们看这两母子蠢不蠢!”他弯着腰,用枝条指点着,大声地,亲热地向人群说,显然的,他想讨好大家。但大家严肃地沉默着。
罗大斗抽搐着,突然地不再动弹了。这时他的大哭着的母亲突然沉寂了。她的眼睛凝固了,向着罗大斗。她移动脚步,用凝固了的眼睛向着前面,向前走去,抓着她的那个兵士本能地放开了她。她突然地拍手,仰天大笑了起来。
“么妹,快去喊你妈!”一个瘦削的女人紧张地向呆呆地站在那里的罗家么妹说,并且推了她一下。
女孩哭起来了。
“么妹,快去喊!”那个瘦削的女人说。
女孩跑了过来,哭着。那个瘦削的女人,含着眼泪,跟着她。
“妈!妈妈!妈妈呀!”女孩喊,恐怖地哭着。
罗大斗的母亲拍着手,大笑着,在她的儿子的尸体旁边兜着圈子。她的女儿,拖着破烂的大鞋子追着她跑,哭着,喊叫着。
“么妹,用力喊,用力喊!”瘦削的女人说,在后面推着女孩。但终于她自己冲动地啼哭了起来。
“妈!妈!”女孩,本能地镇压着自己的恐怖,闪露了那种初发的理智,追着她的母亲不停地喊着。
一九四四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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