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爱了,就无怨无悔,况且,门外下的还是太阳雨。
一
咔嗒一声,宏民进门的时候,卧室里肖雨正在接电话。
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蜷在被窝里睡懒觉、煲电话。肖雨起身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于是一个亮堂堂的星期天闯了进来。
不想看见宏民,她又重新躺回床上,抖了抖腿,阳光便在缎面上滚来滚去,然后被单服服帖帖地裹在身上,凹凸有致。隔着缎面,肖雨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自己,对自己的身段表示满意。三十多岁的女人,儿子都上小学了,够不错的了。
电话是干爸肖龙海打来的,说什么时候抽血做个血糖,最近总爱喝凉水,别是患了糖尿病,人老了什么病都会犯。肖雨笑了笑说,不会,是人老了疑神疑鬼,不过,羊羊也有两周没过来了,我会带他去看你的。
肖雨本叫刘欣,父母和肖龙海都是南下干部,在闽洲城里没什么亲友。一次车祸,父母和司机都“走”了,干爸肖龙海便把她接过来当女儿一样养。肖老太太嫌“刘欣,流星”的不吉利,便改名叫肖雨,管肖龙海的儿子肖凡叫哥哥,同学也不会问东问西的。
肖龙海今天话特别多,东聊西聊的说起肖凡,说他自从太太离婚一个人带着孩子在美国很辛苦。又说肖凡挺关心肖雨的,总是问来问去。两个人从小长到大,总是斗嘴,现在才知道想念。肖雨听了怪不是滋味,什么意思嘛!不过,肖凡最近电话倒是特别频繁,话语中讥诮之声少了不少,毕竟人成熟了,说话也很得体、含蓄。
他还说自己最近听来声音柔美不少,不知何故。难道是因为他,杨阳?肖雨不禁脸上有点发烫。
在厨房里侍弄了好一阵,儿子还没醒,宏民在客厅里又是搓手又是咳嗽。肖雨听着心烦,后悔死了离婚之后给他留着大门钥匙。不过,人家也是好心好意。自己确实不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把个儿子和自己越养越瘦,星期天给儿子补补总是个理由。
又躺了一会儿,宏民终于沉不住气开门进了儿子房间,肖雨这才披上睡袍,走出去洗脸。最好不要和他碰面。肖雨最怕看见他那张很苦的“结着愁怨”的脸。反正儿子今天一天都是他的,肖雨像打冲锋一样整理好自己,准备开门下楼。
没想到宏民此时走了出来,手里正拎着一只毛绒兔,说,昨天想给你你不在,祝你生日快乐吧。还有就是,我要结婚了,钥匙还你。我还会来看你们的。眼睛有点红,声音有点变。
肖雨看着他,心中有点感动,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六七年。自己曾经刻薄地形容说,看见他就想起咸菜、稀饭和馒头,那是一道家常菜。现在想想,那个要嫁给他的女人,会幸福的。接过兔子,肖雨说,谢谢你,也祝你们幸福。转身的时候,肖雨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的那篮鲜花,鲜花是杨阳送的。宏民顺着她的眼光看了过去,但没有说话。肖雨心里又是一阵不是滋味,示威吗,找心理平衡吗,那太可笑了,杨阳毕竟是个有家庭的人。
二
青春花开没有爱情。肖雨经常想,多年以后,杨阳在我的生活中,就像平静日子里的一道闪电。这种说法有些不吉利,听起来有几分“百年孤独”的况味。寂寞似血,孤独如酒,这是肖雨医学院五年里的心情写照,想到这里,她就会想起朱丽,想喝上一杯。现在,愿意坐下来陪她喝上一杯的,却是杨阳。
杨阳和肖雨一样,是个在人群里出现便让人过目不忘的人。两个人认识是在去年,按杨阳的说法,就像点起蜡烛照见了自己的脸。
那是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好不容易走出那桩早已死去的婚姻,肖雨觉得自己面目可憎,心有八十岁之老。不想让自己灰头土脸地加速折旧下去,肖雨决定穿上一条鹅黄色的直身裙,下楼在自己医院的美容中心做个面膜。然后,牵上羊羊到对面的“近铁”小坐,喝杯咖啡找找心情。
离婚,肖雨最为庆幸的是羊羊没受什么“心理创伤”,照样有时活泼有时温顺。
大概男孩会好些,也跟宏民的性格有关,肖雨想,宏民其实是个好人,吃饭吃得山响,睡觉睡得打呼噜,就是不想事,他大概一辈子为之困惑的就是肖雨什么时候会发火,为什么发火,然后用无辜的眼神看着她,甚至好像要向小羊羊求助。真让人受不了。离婚是件好事,不然自己不像个女人,他也得不到温柔,说什么一辈子只爱自己,那都是瞎话,肖雨想。
给羊羊添了杯奶昔,看他翻彩页翻得哗哗响,肖雨推开那些豪华杂志,向窗外出了神。大厅内泉水叮咚,音乐缓慢,是凯丽金的《回家》,肖雨懒洋洋的,又舒心又郁闷。或许,找个人喝上一杯倒更适合我。朱丽,朱丽,肖雨在心里暗念着,只有她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奇怪的是,不管肖雨走到哪,大家都说她像修女一样沉静。医学院五年,肖雨“冷”,朱丽“艳”,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外表的冷傲,内心的孤独,倒让两个人相互打量着走得越来越近。“揉碎的玫瑰/洇流着粘稠的汁液/红酒在体内绽放/你流盼的双眸/跳荡着,蓝色的火焰……”那是朱丽写给肖雨的诗句。然后肖雨说想要割开脉管,朱丽说你永远不会。敢说敢做的才是朱丽,先是离了婚嫁到北京,最近又要去美国生Baby.当年,肖雨头脑一热嫁了王宏民,朱丽从南京飞过来,第一句话便是“愚不可及”。王宏民多年来耿耿于怀,离婚之后更是咬牙切齿,只是不敢当面对肖雨说。
正出着神,肖雨远远地瞥见了一个人,那人就是杨阳。
美容中心的转角处停着一辆桑塔纳,一个梳着背头,穿着白西装的青年人,半倚这车门抽烟,向这边凝视着,神情不清。肖雨忽然联想到梁家辉在《情人》中的出色一幕:海边的朝晖清风中,他穿着白西装倚栏远眺,抽着雪茄的手停在空中,然后那个法国女孩,顶着帽子出现了。
杨阳忽然掐灭了烟,过了街。
杨阳走过来坐在对面的时候,肖雨正低头啜着咖啡。
肖医生,你好,还记得我吗?杨阳开口便说。肖雨一抬头,刹那之间,觉得热力逼人。“哦,认识,你是建设局的吧,上次刘局长在我手上住院,你可没少来。”肖雨说。杨阳伸手递过一张名片。肖雨一看,招标办主任。杨阳,这么年轻的主任,肖雨不禁多看几眼。雪青的下巴,剑眉凤眼,是一张朝气蓬勃的脸。
杨阳说他在下面等个人,时间还早,上来想找个朋友聊聊天。肖雨说,那就聊吧。原来杨阳比肖雨小了七岁,也才结婚不到一年,“一不小心”生了个女儿,刚提升为主任。肖雨恭维他年轻有为,杨阳抱拳说,小弟这边谢了。
杨阳看来很喜欢孩子,边聊边逗羊羊:你是小羊羊,我是大羊羊,嗯,我是你羊哥哥。肖雨大笑,你这不是乱了辈份吗。羊羊早已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大张着缺牙的嘴巴,大羊,羊哥地乱喊。
肖雨没想到他扭过脸来,深吸一口烟,微皱着眉头,好像很淡然地说道:您真像我原先的女朋友,太像了,真的,认识你真高兴。
肖雨说,这好像大学生男生追女生的手段之一,有意思。
然而,肖雨没想到自己会给他留电话,更没想到自己从此情不自禁。
三
羊羊留给了宏民,肖雨下楼去做美容。心想,星期天肯定会碰上刘局长的太太,那杨阳肯定会在外面等着送她回去,自己也可以见着杨阳聊一聊。杨阳最近心情不太好,说话做事都很冲动,不知为了什么。
门口不见杨阳和他的车,进门也不见刘太太,肖雨就问总台的李娜。李娜怪里怪气地说,恐怕来不了喽。肖雨知道她是闽洲城里的小灵通,不知道又打听到什么,也不便多问,找了张床就去做脸。
刚躺下来,临床的王医生对肖雨说,哎呀,肖雨,那个朱丽在南京名声可臭了大街了。肖雨一听就反感,没好气地说,怎么了。王医生便说,朱丽原来的老公不是人,离了婚把他的私生活,连细节都说出来,我先生在南京进修,说给我听,都恶心死了。肖雨早有耳闻,此时只淡然说了一句,反正她听不到,朱丽去美国生孩子了。王医生一听,言语之间颇有几分艳羡,对肖雨说,还是她命好,不过离婚的女人是非多,你也得留个心眼,离开这个鬼地方也就好了。肖雨一听,心里有点乱,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肖雨有时候对杨阳说,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和一个比自己小7岁的男人搅在一起。杨阳说,你活该碰上我,你脑袋里有反骨,内心有激情,你学的那些什么高雅玩意,弄得跟修女似的脸色苍白,全是在肖龙海家里压抑的。
静心想想,肖雨认为有道理。肖龙海是纪检书记,严肃惯了,在家里只有肖凡敢与他争辩。自己觉得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凡事小心又认真,肖龙海才会给她报了医学院。少女时代,肖雨觉得房间里才是自己的天地。小说一本一本地看过去,总想写点什么,莫名其妙地流泪。生气了,把书本甩到地上去。然后又一本一本地捡起来,唱起歌来。肖凡其实也是非常了解她的人,只是肖雨忍受不了他的讥诮,两个人一见面就要吵。肖凡讥笑她小猫思春,流的都是猫尿,写的那些东西最好赶紧烧掉,只有认真的时候,肖凡才会说她学医是个大错,说她脸上有股压抑着的生气,应该学文的。
少女的逆反心理一直延续到医学院。肖凡不止一次地到学院找她,见了面还是吵。肖凡去美国之前,说了一句话,他说,肖雨其实我最懂你,也最不懂你,以后不是你后悔就是我后悔。然后扔给她一本书,《一位女士的画像》。
等他去了美国,肖雨才翻开那本书来看,心想那位表哥就是肖凡,这才彻底明白肖凡其实是真懂也是真爱自己的人,有懊恼却赌气,头脑一昏嫁了王宏民,竟然还生了个羊羊,真不知那个多思多梦的自己跑到哪里去了。
肖凡为什么不能认真一点,宠她一些呢,就像杨阳那样。杨阳就是她少女时代的梦中情人:热气腾腾地跑到她面前,认真又带着蛮横地对她说,跟我走吧,我爱你。然后,她就昏了头。
四
自从认识了杨阳,肖雨感觉自己身上每个细胞都汩汩地冒着快乐的泡泡,那颗心也变得柔软起来。每次朱丽挂电话过来,听她昏头昏脑地说了一气,都会说,终于又有人陪你喝酒,听你两句话并做一句话的奇思怪谈了,好好爱吧!人生第二春,就像老房子着了火,没得救了。肖雨争辩说,不是爱,是友谊,就像你和我,就像回到从前。朱丽说,去,男女之间那点事我还不知道,看你能嘴硬多久。
杨阳朋友圈子很多,肖雨乐意去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杨阳的那伙小兄弟。生活就像一本打开的书捧在了肖雨面前。那些脸上毛茸茸的小伙子,嘴上油,段子一串一串的,但是哥们义气特别重,听杨阳的话,都喊肖雨“大姐”,开着敞蓬车载着小羊羊满天飞。杨阳说,以后真有事,这伙小兄弟还真能帮上一把,什么样的朋友都要有吧。
杨阳还有一个圈子,肖雨偶尔也会去。那都是他以前的同学,有高中也有大学的,有发了迹也有落魄的,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倒让她知道不少本市的内幕。不过,肖雨最感兴趣的还是他们半真半假地说杨阳和他女朋友的事。往往酒至半酣,便说他们当初怎么痴情,怎么浪漫,大概就差那事儿。听得肖雨心里酸酸的。偶尔有人提到杨阳妻子刘萍,说她其实比杨阳女朋友要漂亮,杨阳笑而不答,再要往下说他妻子,杨阳便不准,脸色也不太好看。
杨阳的妻子刘萍,肖雨见过几次,人长得挺漂亮的也很温顺,推着女儿,只是目光空洞。走在街上,见了肖雨特别热情,大姐长大姐短的叫得很亲,肖雨想她其实是个聪明的女人。
因为管着干部病房,再加上杨阳的关系,肖雨与那些领导混得很熟,尤其是那个刘局长,肖雨几乎成了他的保健医生。那些老家伙,有事没事找肖雨,说是感谢请吃饭,有杨阳在,话也不好说。肖雨感觉很厌烦,杨阳却谈笑自如。肖雨终于明白,人可以有多副面孔,想讨厌杨阳,好像却要对他的复杂着了迷。杨阳事后用喝多了酒的语气和手势,对她说,别把他们当人,官模狗样的就是这样,别往心里去。
有一次回肖龙海家。肖老突然说,肖雨,你最近和谁在一起,要注意影响。肖雨心里一惊,说,没什么啊。没有,我看有,已经有很多老部下来反映,肖龙海说。
那个什么杨阳,那是在利用你。肖凡他妈,这时放下羊羊,认真地说,肖雨呀,那个刘局长、杨阳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迟早要出事。肖龙海说,肖雨,闽洲城人言可畏。弄不好你还真得离开这儿,肖凡有没有给你打电话?肖雨没有答话。
那时,冬天已经来临,肖雨走在凉风里,心里不禁有些悲哀有点甜蜜,有时候抱起羊羊,亲着亲着眼泪倒淌了下来,弄得小羊羊莫名其妙地喊着,妈妈,妈妈,怎么了?杨阳从新马泰“考察”一趟回来,给肖雨和羊羊带了不少好东西。生活又恢复了原样,肖雨暂时忘了那些不愉快的联想,心想,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吧。杨阳坚持要送她一枚钻戒。肖雨不肯要,杨阳佯装发火,说那不过是个假的,不要就是看不起他,说要扔出窗去,然后把自己也扔出去。两个人又是海吹神聊的,说话间,肖雨提醒杨阳,请他注意一点,不要太过年少轻狂,要吃亏的。杨阳说,谁说的。
肖雨说,肖龙海。杨阳顿时很黯然。
五
从美容院出来,肖雨站在门口发了一会呆,杨阳还是不见。太阳很好,肖雨微眯着双眼,心里空落落的,去哪儿呢?人却不知不觉过了街,走入“近铁”,被小姐引至二楼,临窗而坐,思念像毛毛虫一样在心里爬来爬去。多可笑啊,活到三十多岁,儿子都有了,才知道什么是恋爱。杨阳他会去哪儿呢,没有陪那个刘太太,肯定又陪哪个领导钓鱼去了。肖雨忍不住又掏出了手机。
接电话的却是杨阳的妻子刘萍,肖雨有点措手不及。然而没等她找话题,刘萍就带着哭腔喊了起来:大姐,快救救杨阳吧,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大事一来,那些狐朋狗友一会儿都不见了。
肖雨赶到杨阳家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仿佛重回文革时代。房间翻得乱七八糟,女儿在哭,刘萍却站在房子中间发呆,看见肖雨就扑过来拉住她的手哭了起来,什么都没有了,搬走了,抄走了,人也进了看守所,怎么办哪,我的天!肖雨急切地说,快去找你叔,刘局长。刘萍懊恼地说,都进去了,还有那个杨副市长,是松源小区的开发商出了事,全吐了出来。肖雨又是一惊,知道杨阳在劫难逃了。翻出电话本,打个电话给小弟,杨阳那伙小兄弟的头头。小弟也很吃惊,说看守所他们去搞掂,别让号子里的老大把杨阳大哥的身子骨弄坏了。
肖雨想想又挂了个电话给朱律师,那还是离婚时认识的朋友,交情还不错。小朱答应接手,说要与刘萍谈谈,让她不要乱开口,他也会尽快与杨阳取得联系。但是,最好肖雨先找肖龙海通通气,到时候找人阻碍少些。
奔波了一天,很晚才回家,羊羊已经睡了。肖雨抱着电话,拿起又放下,最后还是昏昏然拨了号码,手指好像不是自己的。
没想到肖龙海还没睡,他说,我知道你迟早要找我。这件事正在风头上,我不会插手也管不了。肖雨呀,不是我说你,你知道外面传得有多难听,说你是,你是……。我来问你,你到底得了他们多少好处?有的话,赶快交给我处理!肖雨听得心烦意乱,毕竟底气不足,只是嗓子发沉地说,我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只是觉得杨阳人不错,还年轻,有机会希望干爸拉他一下。
肖龙海叹了口气,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就不懂你怎么越来越不懂事。这个杨阳,我也听说了,能力是有的,手段也不少。没有靠山,平时得罪人又多,这会出事,不往他身上推,还找谁?肖雨说,就是,也怪他太张狂了,说话办事好像半个局长。
肖龙海说,几个副局长都不如他,市长、副市长办事还点他的名,这样他就会更惨,谁都不会替他说话,你的名声也真是不好听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闽洲城我看你是呆不住了。说心里话,我并不希望你走,我们老了,病痛也多,你的事,肖凡知道,他希望你去美国帮帮他。
肖雨说,前段我心情不好,肖凡肯定是误会了。我还要好好想想。
六
其实,杨阳送她钻戒那天,肖雨就预感这一天迟早要来,只是两个人像鸵鸟一样,一头钻进浮尘俗事中,杯盏往来,避而不谈。
那天,羊羊兴奋了一天,早早地睡着了。接了一个电话后,杨阳便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犹如困兽。后来吵嚷着天太冷了,要找人喝酒吃火锅。
到了“火锅城”,打了好几个电话都约不到人。杨阳说,算了,就咱们吧,咱们就“对饮成三人”吧。肖雨说,那第三人是谁?杨阳说,喝醉了才知道。服务生送酒来的时候,说,外面下雪了。
几杯酒下肚,给火锅的热气一蒸,两个人脸上都有点烫。肖雨这时候看杨阳,眼睑微红,像抹了胭脂一般,给昏黄的灯光一照,很是动人。趁着酒兴,肖雨便对杨阳说了。
杨阳眼皮一抬,伸过酒杯要碰,说,那当然,别看我是个农民的儿子,在学校的时候那可是一表人才。说来你不相信,我那女朋友当初一见我就逃不动了。那时她多单纯,就像我一样,人会变的。想当初我刚进大学,土包子却壮志凌云,想自己这辈子至少能混个省长当当,为乡下人做点事情,农村太苦了。后来,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毕了业,为了生存,为了生活得更好些,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那得不择手段,那得付出,这才叫社会公平。
肖雨忍不住问,那个女朋友怎么分了?杨阳手臂一挥,差点没把酒瓶给摔了。
早已嫁作商人妇,毕业那年嫁到深圳。那几年我跑来跑去地打工,找事做,为的是学费和生计,没有太多时间陪她,更别说陪她去消费昂贵的月亮城堡。分手那天晚上,她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我的手最后抚了抚她的长发,就像摸到一堆枯草,碰碰她的唇就像触到了冰块。我发誓要出人头地,终有一天要把宝石、项链捧在她面前,让她两眼发昏一头摔倒在我怀里。现在想来多可笑啊!来来,喝酒,什么月亮城堡,她还不配。只有你,才是我心中的太阳和月亮。
肖雨说,喝多了,不要在外面乱嚷嚷。
杨阳却粗声大气地说,今天我要说个够,你不是总说我复杂吗,我今天就是要让你听,就算是看不起我,我受够了。
谁给我这位子,谁让我这样风光?除了我这张能喝会说的嘴,能跑的腿,我还剩下什么?是我那老婆,刘萍。她不是什么刘太太的侄女,她原是刘局长家的小保姆。不说其他的,她倒是个善良的女人,也真的是离不开我。刘局长这只老色狼,出事了,老婆不答应,就想到了我。我那时,刚进局里,心里还一股邪劲。明知是个圈套,闭闭眼睛就往里钻。没想到,我是被越套越牢。那个老家伙,一天到晚,让我给他跑上跑下,要财要色,还想打你的主意,他妈的!那个胖太太,一天到晚差我陪来送去的,那双肥手,没把我给恶心死。整个闽洲城,从上到下,我算是看透了。我自己也算是臭了大街了,别看他们平时对我点头哈腰的。有时,我自己都不愿意看自己的脸。老家伙,倒是说到做到,我想的都有了,不出差错,下半年提个副局不成问题。
肖雨只看见杨阳那张嘴在翕动,不知道他还要说些什么,心想自己应该恶心,至少也应表示吃惊,却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着杨阳那双微红的眼睛直盯着自己,那里有大胆、强横,还有掩饰不住的惭愧和胆怯。肖雨忍不住隔着桌子想要抚他的脸,手却停在半空中,反而抓起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杨阳这才颤抖着手,点了一枝烟,一仰头,烟雾水雾罩住了他的脸。
肖雨,你还记得吗?我多喜欢看你穿那件鹅黄色的裙子,在“近铁”的二楼,那天,我在美容中心外面等刘老太婆,心情就像一块坏透了的蛋糕,然后,我一仰头,看见了二楼的春天。肖雨,我说你像我以前的女朋友,那是瞎话。淡淡的、慵懒的你,眼底有一抹跳动的火焰,那是一种要命的神情。那一刻,我想的就是带着你离开这个鬼地方,那比什么都值。我其实一直有一个浪漫的想法,就是带着一笔财产,去维也纳,去奥地利,开个小酒吧,不为挣钱,只为了生计,然后在那个风景明丽的地方,与相爱的人了此一生。相信我吧,我迟早能带着你走,总有一天,我们要一起飞。
七
给朱丽挂了个电话。肖雨说,黑夜里闪电划开了心脏。朱丽说,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也算经历了这么一场,遂了你的心愿,听肖凡的话,离开那个鬼地方吧。肖雨说,不忍。朱丽说,别傻了,三十多岁的女人,该清醒了,什么是归宿,至少也得为羊羊着想。
再见杨阳,已经是半年之后。
那天是开庭判决,肖雨赶到大厅,判决已经出来了,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两年执行。
这是半年来肖雨力所能及的最好结果了。
听众席上人员开始松动,杨阳开始转身向后张望,刘萍跑了过去。
肖雨远远地站着,不想与别人打招呼。看着披着军用大衣,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杨阳,肖雨感觉有如梦境,心想,就此别过吧,转身就走。
杨阳却发现了肖雨,那张了无生气的脸上,一双眼睛顿时热烈起来,手足却无措,明显有点局促不安,仿佛不愿肖雨看见他那副形象,最后把手插进了衣袋,仰头笑了。
搀着他的刘萍感觉到了,向前一望,看见肖雨,下意识地靠紧了杨阳,眼睛直盯着她说,谢谢你!语气干巴巴的透着敌意。
肖雨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可怜的、聪明的小女人。这时也只好走上前,对他说,我是来告别的。先祝贺你平安出来,我今晚的飞机去美国。
杨阳明显一惊,你要走?然后缓了一口气,垂下头说,祝你好运。
此时,小弟带着一伙兄弟迎上来,说,闽洲宾馆定好房间,请肖雨一起去。肖雨谢了,说还要整理东西。杨阳说送送她,肖雨说不必了。
从转身的那一刻起,肖雨感觉背后的目光密密麻麻地刺痛着她的心,一直到机场。不知为什么,她捡起那件鹅黄色的直衣裙,换上,面无表情地照了照镜子,这才出门。
牵着羊羊走进候机室的时候,肖雨忍不住回头张望。
大厅的玻璃幕墙外,杨阳远远地站着,穿的还是那件白西装,抽着烟,神情不清,此时却向他们挥了挥手。
肖雨艰涩地笑了笑,干涸了许久的泪水这才汩汩地流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