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准备的是,一个曾经让我梦寐以求的女孩,一朵校花,居然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普通下午佩戴到我胸前。
火车离上饶还有30公里时我跟杨西打了个电话。当然是打她的手机,现在已11点半了,她不会在台里,自然也不会在父母家,最可能的是正准备和男朋友去某个酒店共进午餐。我之所以这么晚才打电话,不过是出于客套或是习惯。如果你知道我和杨西交往的全部历史,你就会相信这么说并不虚伪,尽管她比许多明星还要靓丽,尽管我曾对她有过许多男人都会有的那种念头。
“真的吗?你是来看我吗?!”杨西的声音被快乐削得又尖又亮。
我有些意外,因为我调到南昌后回上饶也有许多次,有时就是专程来找杨西的,但她每次都略略得意又无奈地说:“我不知道有没有空陪你。”当然,她一般还是会抽出几分钟的空接见一下我,在她的办公室,或某处人潮拥挤的街头,接受我由衷的或不由衷的表白,然后说些安抚的话就分手。这次她对我的电话很感惊喜,好像我的出现对她的生活而言不是点缀而是一个契机。
我显然不是专门来找杨西的,我3个月前结了婚。用我平常在妻子面前自我标榜的话来说,已经是大大的良民了。并且,我结婚都没搞定她,现在当然更成问题了。但我回答她时还是脱口而出地说:“是的,是的。”这使我脸上稍稍有些发烫,不过被田野上的风一吹就没事了。
“那好,我中午请你吃饭,你到了就打我电话。”杨西说完关了手机。我坐在渐渐躁动起来的车厢里,像一个睡过了站又突然醒过来的人。我赶紧给李伟打了个电话,说中午不去他那里吃饭了。“那你下午再来报社?”“不一定,去的时候我会给你打电话。”李伟在电话里笑了:“你不是在火车上泡上了我们上饶的妞吧。”我啪地关了手机,左手在邻座的一个正哭着的小孩脸上快活地拧了一把。从他爷爷在鹰潭上车开始,这个小东西的尖叫和鼻涕就开始污染我的情绪。
我点燃一支烟,猛吸了几口,心里才平静下来。我有点想嘲笑自己了,一个快30岁的已婚男人,还被小女孩的一句话弄得这么激动,实在不够品位。杨西这次的反常,或许是因为和男朋友吵了架,想逮个崇拜者找回点心理平衡;或者仅仅是想找我办点什么事。这不是没有可能,我在省报也算得上名记了,找我办事的人比我认识的人还多。我有些沮丧了,直到车厢里的人全下空了,才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包摇摇晃晃下了车。
改建后的上饶站同半年前相比已焕然一新,不过出口处仍围满了接客和拉客的人。我很害怕这种混乱的局面,检完票埋头就往人群后面挤。我打算到了车站广场打个面的,在车上再和杨西约定见面地点。但我的包还是被一只手拽住了,尽管很轻,也足以使我警觉。我回头的时候很有点横眉冷对的味道,因为我十分厌恶那些强拉客人吃饭或乘车的人。在我看来,他们的行为简直是无赖和乞丐的混合体,像一群挥之不去无所不在的苍蝇。可我最后却笑了起来——我发现身后站着的是一个漂亮姑娘,她穿着长裤腿的牛仔短裤,上身是一件印着开心娃娃图案的T恤,明亮的眼睛在正午的阳光下水一样波光粼粼。
我的笑容里一定掺了些羞涩。我们上面的时杨西一个劲地问我:“我来接你你不高兴吗?”她问得很认真,还歪头捕捉我的表情。
杨西请我吃饭的地方是上饶有名的上岛西餐厅。尽管开着空调,音乐也很柔曼,可能因为是中午,里面的人却很少。除了我和杨西,大厅里只有一对客人,男人胖得低头望不见自己的脚尖,对面的女孩则像个高中生,埋头小心啜饮一杯咖啡。他们之间的不协调和因此产生的暧昧感反衬出我们之间的和谐。几年前我就对杨西说过,我们是十分般配的一对,她1米65,我1米78;她是师专97届毕业生中的校花,我是93届公认的才子,年龄、外表、才情,各方面都符合琼瑶小说的主角搭配原则。
所以西餐厅就仿佛正在上演某部爱情电影的经典镜头,我们是久别重逢的男女主人公,那一对男女和穿着天蓝色制服的服务生则是制造氛围的背景。
这种想象使我很快找到了自信和状态。我喝了一些威士忌,就可以用那种侵略性的目光逼视杨西了。我用明显夸张的口气重复着我结婚后经常在电话里对杨西讲的一句话:“真的很可惜,当初怎么没把你骗到手呢。”我以为她会像过去一样极尽娇嗔地对我说:“讨厌。”我和杨西认识以来她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讨厌。我一直觉得这句话里是包含了一定的好感的,不是书上这么说我才这么认为,而是我发现她每次说了这两个字之后并不会对我有任何真正的警戒,除非我强行拥抱她,半分钟后她才会有一些像样的抗争。奇怪的是这次她居然会很认真地同我讨论这个早已毫无意义的问题:“我对你其实挺有好感的。”她嗓音压得很低,似乎是为了让这句话更动听。这样一来我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低头像挨了表扬心中窃喜的孩子:“你知道我这人看起来挺随便,但脸皮挺薄的,所谓胆大皮不厚。”“你实际上挺高傲的。”杨西像抿了一下唇膏一样摄入一小口牛扒,将刀叉停在空中对我说:“你还记得么,有一次我气了你以后,你有一个月没理我。”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哪次,我们交往的过程中她似乎始终都在拒绝我。我追她就跑,我停下准备回头,她又站在那里向我招手,像《聊斋》里的狐仙。不过有段时期我确实有很久放弃过努力。可能是在我们认识后的第二个秋天吧。有天晚上我从市里赶来,约她到师专后面的小路上见面。那当然是个美好的夜晚,月亮浮在远处黑黝黝的山顶上,路边的青草尖上跳着沁凉的露珠,一阵薄薄的雾气在收割后的稻田里荡来荡去。我和杨西沿着灰白的小路往后山走,在一蓬浓密的树荫里,我忽然抱住了杨西,并使她脱离地面大约20厘米,半分钟后我把她放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抱她。看上去她感觉并不坏。我有些感动地说:“你毕业了就做我媳妇算了。”“可我并没有说我爱你呀!”她认真地说。
“你都让我抱了还不爱我吗?”“是你硬要非礼的,你那么有劲,我有什么办法。”我对着夜空长吁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还能跟她说些什么。
“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呀!”杨西最后说。她竟然会在评判我这次诗意的偷袭时使用“你们”。对这两个字追根究底的结果是我知道了我不是第一个这样抱过她的人。
“是你的初恋吧?”我脑子里想象着那个瘦高个的冒失鬼问她。
“根本没有爱情。高中毕业聚餐时,他说有个重要事情要和我面谈,就在学校门口,他涨红着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他突然抱了我一下就撒腿跑了。后来他考上了清华,跟我写了一封信赔了礼。”“赔了礼就行了?”“那还能把他毙了?他其实并不坏,至少不比你坏。”杨西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更没有被无辜玷污的懊恼。这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杨西绝对不是那个以后能成为我老婆的人。因为我十分清楚,我不会娶一个被别人染指过的女孩做老婆,尤其是在没有爱情的前提下染指的。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我不会让我的想象力成为婚后诸多矛盾的酵母。
但是一个月后,我还是去师专看了杨西。那时学校正在搞一场大型汇演,杨西打电话给我,要我一定去欣赏一下她的主持风度。晚会结束时,作为压轴戏,杨西还唱了一首《我不想说》。她曾拿过全市青年歌手大赛二等奖。当然,打动我的并不是歌声,而是她演唱时的投入与动情。杨西平常很喜欢笑。那天她穿了一件紧身黑上衣,站在鼓风机前,飘柔的长发旗帜一样在脑后波动,并且,在顶灯的映射下,她的眼睛还有一种潮湿的迷离感。
我自然还不至于会觉得这首歌是为我而选的,可我还是在心里为她加了10分。
我想起了斯大林对毛泽东说过的一句话:胜利者是不应当被指责的。我想,对如此才貌俱全的女孩也许是不应该太苛刻的。杨西作为一个朋友还是很不错的,起码,她让我在许多男人面前挺有面子的。
现在,杨西陪我到上饶宾馆开了房,然后坐在房间里继续聊天。这时李伟又打了一次我的手机,问我什么时候去晚报谈广告。我说:“就按当初定的签合同吧,你办事我放心。”杨西对此很敏感,她微微欠起身:“你是有事要办顺便看一下我吧?你有事我就不陪你了。”我立即纠正说:“我是专程来看你,顺便谈个事。”确实那并不是什么大事,8000块钱的广告,又是和我供过职的老单位做,我顶多能拿到800块钱的提成。和杨西的微笑相比,800块钱能算什么!更何况,她今天是那么的温顺和真诚,一点也不像半年前我最后一次见到的杨西。就如同一个毛茸茸的少女一夜之间长成了善解风情的少妇。更可贵的是,她具备了这些美德却并不是少妇,她只有23岁,也没有结婚,看上去甚至比她的年龄更小。
下午两点半,电视上出现了杨西主持“新闻直通车”的镜头。她在屏幕上的形象和平常判若两人。电视里,她是把头发高高盘起的,似乎她是一个不会撒娇甚至不屑于儿女私情的事业型女人。在播一条市工商局取缔无证商贩的新闻时,她还微微蹙起了眉头,很有责任感和正义感的样子。这使我感觉特别好,因为在上饶宾馆1号楼103号房间里,这位严肃的播音员正坐在我右边的沙发上用一种小女生的口气和我叙旧,还不时用手指绞动着垂到面颊边的发丝。
“上饶追你的男的可能有一个团吧?”我问杨西,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使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她还没毕业时追她的男人就跟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
现在她是地区电视台有名的新闻播音员,做这种推断并不为过。
“你真会这么想吗?”“那就一个营,一个加强营总有吧。”“本市的一个也没有。”她说得有点伤感。
“上饶的男人不至于都得了色盲吧。不会的,不会的。”我想杨西缺乏真正的幸福是可能的,身边没有追求者则是难以想象的。
可是当杨西谈到她的男朋友郑鹏时,我有点相信她的话了。因为郑鹏是地区一位主要领导的独子,才二十六七岁就当了市里一个派出所所长。在很早的一个电话里,杨西是跟我说过她定了一个男朋友,但一直没透露他是谁。对此我不难理解,因为那时我在南昌也找了女朋友,我也从未和杨西提起她半个字。
“你怎么会找他做男朋友呢?”我有种蒙羞的感觉。
郑鹏这个人我是见过的,师专体育系毕业的,可能不超过1米67,并且很黑,年纪轻轻的就扣了个啤酒肚,在校时就经常开着公安的摩托在校园里招摇过市。
“他人并不坏!”“我也不是坏人,你怎么不选择我做男朋友?”我简直有些愤怒了。我发现那么清纯骄傲的杨西在选择爱情时居然还是没能免俗。
“是的,许多人都以为我看中的只是他的家庭,没想到你也会这么看我。”杨西可能是真受委屈了,眼泪都快溢出眼角了。
我起身把杨西也拉了起来,轻轻地拥了她一下,然后我们一起坐到床沿上。杨西主动把头靠在我肩上,幽幽地说:“也许所有人都不会相信,我接受他仅仅是因为他追我最主动也最持久。像你这样的人,虽然很优秀,但你会在我拒绝你100次之后再追我101次吗?一个从小习惯了赞美声的女孩,除了时间,我没办法用其他东西来识别真伪。”杨西说这段话的时候,房间里只有空调器轻微的震动声。足足有5分钟,我没有说一句话。我现在觉得真的不能责怪杨西什么了,我甚至有一种很奇怪的冲动,想低头去吻杨西的脸,这是我第一次试图真的去吻她。我的动作很慢,可能是我不想给她乘人之危的感觉。但我很快发现自己想错了,仅仅在几秒钟之后,杨西忽然仰头准确地接住了我的唇,像一个饥饿者,用温热柔软又有些咸涩的舌头在我的口腔里奋力寻找着什么。
我一点也没有准备,一个曾经让我梦寐以求的女孩,一朵校花,居然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普通下午佩戴到我胸前。她修长的双腿缠绕着我的身体,散发出青草气息的脸庞堵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手忙脚乱地解开了她的衣裳,像打开一份礼品精美的包装……许久以后,我赤裸着上身躺在床上抽烟。杨西头发零乱地坐在沙发上发呆地望着我。
可能是天色已晚了,室内昏暗一片,杨西斜躺在沙发的扶手上问我:“你真的是专程来看我吗?”“可以这么说。”我显然有些心虚了。我从床罩下伸出一只脚,“啪”地揿亮了电视。
“你不是专门来看我的,你以前都是提前一天给我打电话的。”我真的有些惭愧了,我从不对跟我上过床的女孩撒谎,我觉得这是对那些美好身体的亵渎。我只好低头不语了。
这时杨西像一只猫一样过来了(她赤脚走在地毯上),用一袭瀑发覆盖了我的脸。她说:“你不用不好意思,你是我和郑鹏定婚后唯一还经常给我打电话的人。
谢谢你。“她湿湿地吻了我一下,然后开始收捡散落在床上的首饰、钱包和手机准备走了。她晚上7点钟还要去台里录一档节目,并且晚饭还要在郑鹏家里吃,因为他毕竟是那个以后要成为她丈夫的人。
直到晚上9点多钟我才和李伟碰头。我们去晚报的龚社长家里敲定了那笔广告,然后一起到街心花园边的大排档喝啤酒。有年冬天,我曾和杨西在那里坐到凌晨。
结果我冻得感了一个礼拜的冒。现在我和我的老同事——胖子李伟在这里喝着这个夏天最醇的陆羽泉生啤。夜色不错,心情更不错。李伟也没有追究我一下午都干了什么,因为整个下午他都在陪大学时的一位女同学。
“她漂亮吗?”“谈不上,也就六七十分吧,不过当时对我挺有意思的。”“有没有再续前缘?”“她孩子都读小学了,给她洗了一下午的脑都没戏,找了个丈夫像捡了个宝似的。结果就不冷不热喝了一下午的茶。”这时我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杨西。想起了我过去在她面前忍受过的种种屈辱,当然,也想起杨西走出103房时说的一句话:“你走我不送你,你来,不管有多大风雨我都会去接你。”我心里忽然有种空空的感觉。我问李伟去南昌的火车最晚是几点。他说:“12点多吧。”他注意到我的表情时差点跳了起来:“你有没有搞错?明天可是星期六,这两天的节目我和源来、付生都安排好了。”我还是坚持坐半夜的火车回去。因为这时我突然十分想念我的妻子。她是个漂亮但一直很低调的姑娘,她认识我以后,就主动断绝了和所有男性朋友的交往。我一直认为她除了漂亮什么都很平凡。现在我觉得,事情也许不是这么简单。
火车在赣东北漆黑的原野上奔驰时,凉风不断地从窗玻璃下钻进来掀动我的头发。我的心像一片鼓足了劲的帆。我不知道自己是在逃离什么,还是想迫切地投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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