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纤文这一次坐在了情侣咖啡厅里。我们两人同岁,都是属蛇的,今年应该是33周岁。但是比起纤文的姿质来我需要暗暗垂泪,人家都说我看上去是一个挺棒的铁饼运动健将,我黑高而且胖,体重75公斤,眼睛太小,嘴又太大,看上去没有柔情。我也喜欢斯斯文文的风格,于是我专门配上一副金丝眼镜架在塌塌的鼻梁上,这眼镜顿然使我别具一格。纤文呢,绝对一副时装模特儿的坯子,漂亮的双腿撑着一副细腰,走起路来,那两只七分的高跟鞋分寸不差地在一条线上。弯弯的眉毛,小巧的鼻子,像位古代丽人似的。我们俩在哪里出现都有回头率,纤文秀气我却别致。我俩都是绿叶又都是红花。但是坐在这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的情侣厅里我却觉得不太自在,人家男男女女一对对的都用窥视的目光盯着我俩,那目光像寻食的猫在暗处闪着贼亮的光。我戳一戳纤文白皙的胳膊,我说人家一准都以为咱俩在搞同性恋呢。纤文四下瞅瞅说我怎么也有这种感觉。这时两杯浓浓的雀巢咖啡已经落桌,我们两人只好安心坐稳,然后同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唉——!我和纤文的老公都驾船远洋,撇下我们两个寂寞无聊的女人时光真难打发。那些男女们在低声议论我俩,我被他们那蚊子似的神气烦躁得浑身发痒。我忽然灵机一动,就大声说,纤文啊,你瞧你瞧,这咖啡上面怎么这么多泡沫,像不像有人吐上唾沫。我再看那些狗男女们,都皱起眉头将嘴停在了杯边,像电影上的一幅定格镜头。纤文看见那些人脸部歪七扭八的样子也不觉暗暗发笑,她说孟丽你真是个想象的天才。我就小声说哪里,这是《围城》里写的,我昨天晚上刚刚读过,笑得我呀。
纤文说孟丽,咱们找个话题说一说,喝完这杯咖啡咱就开路。我说好,我俩就双双陷入深思,眉头皱起来像一对探索宇宙奥秘的哲人。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是我前天在一本小人书上看到的。那本小人书的名字叫《格列佛游记》,那上面有一个问题让我想了一天零一夜呢。于是我就说,纤文,咱俩来共同讨论一下,吃鸡蛋时是先打大头呢还是先打小头?纤文听后想了一会儿,忽然一阵咯咯大笑,说孟丽我看你应该回到幼儿园去,然后做“排排坐,吃果果”的游戏。她说这个问题太小儿科了。又说听我的吧,她就沉思,她沉思的时候那样子实在不很雅观,蹙着眉头,像个怕光的眼疾病人。纤文思考了整整十秒钟的时间然后说道,孟丽咱俩来讨论一下这个问题,男女之间究竟有没有友谊?这可是当代人人都困惑的问题哟。我说咳,这个,我不用考虑就有答案。我摇摇头说男女之间绝对没有友谊。纤文立刻反驳我说,我以为男女之间应该有友谊,我不信男人都是没出息的东西。我说男人有出息女人没出息怎么办呢,纤文说至少咱俩不会是那样的人吧。我说那是当然。
但是我还是坚持男女之间绝对没有友谊。纤文急得脸有些涨红,修长的手指敲打着桌子说,不对,男女之间就是有友谊。没有!有!没有!有!我俩声音越来越大,四邻八座又都伸过眼光来盯着我们。我俩就伸舌头缩脖子,把声音拧小,为这事依然争论不休,各自拿出自己的理论。争来争去纤文突然提议,她说咱俩别争了,咱们干脆打个赌,看谁说的是绝对真理。我说怎么赌呢?纤文想了想说我们俩都去实践自己的真理,我们用事实来证明自己的论断,怎么样?说完纤文缀上一句,她说孟丽你可千万别动真格的,游戏而已。我犹豫了一下才说好吧,我犹豫的时候心里灰暗了一下,但是我还是咬着牙决心和纤文赌一赌,我,不信赢不了她。我俩最后商定输者将向赢者赠送一套靳羽西小姐的高级化妆盒,那一套化妆盒要600多元哪。
2
这几天我心里有些发虚,我找了几个目标都没起化学反应。那个裴宁一肚子肥肠,腰圆得像个猪肚似的。我约他去梦幻舞厅,他却眯起眼睛看我,好像我是阳光刺着了他的眼睛。他说孟小姐你看我是那有闲情逸致的人吗?还梦幻哪,梦什么幻什么呀?瞧他说话时那德性。那个刘新瘦得像只干鸡,只差少两只鸡翅膀了。我请他去音乐茶座,他说孟丽你有什么事求我就尽管说,不用花那两个冤枉钱啦,说罢又低头去捣鼓他的摩托车。我从他们身上没有找到一点儿感觉,于是又苦思冥想了一天零一夜,我终于想起一个人来。那是一个挺气派的男子,我俩上中学时一起演过曹禺的话剧《日出》,我演富孀顾八奶奶,他演洋奴张乔治。演出那天我的脸太黑就使劲涂了些白粉,又是唇膏又是眼影真把我折腾得不轻。我记得“张乔治”在化妆室见到我的样子时说,哟,孟丽,你个小美人变成老美人了,他看我那眼神挺那个的,我当时就感到怦然心动,至今也还难以忘怀呢。“张乔治”瘦瘦的高高的斯斯文文的,我怀疑我戴这副金丝眼镜就是让他启发出来的。我决定去找“张乔治”,只是我得把握好分寸,免得让他动了真情。我和纤文已经说好,我们的行动直到取得一点证据即可大功告成。
我记得那“张乔治”的名字叫阿陶。我听说他现在是一家三星级宾馆跑堂的。
那是一个春暖日丽的温柔的下午,我又用白粉涂了脸蛋,打了鲜红的唇膏褐色的眼影,穿了洁白的高跟鞋和紫缎旗袍,手里还提上一只“顾八奶奶”似的小巧的手提包。当然那金丝眼镜我是不舍得摘下来的。我来到那家三星级宾馆,我一进门就碰到了阿陶。我柔声叫道,阿陶!阿陶打量了我一会儿才认出了我,握着我的手说,哟,密斯孟,我的“顾八奶奶”,你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哦。瞧,人家在宾馆的人说话味道都不一样。我打量阿陶,难道男大也会十八变么,阿陶的风采可是超过当年:红西服,黑领结,头发油光光的,哦,真是像一位好莱坞明星。我们坐在雅致的大厅里聊着过去的时光,说着“陈白露”、“潘月亭”的近况。阿陶彬彬有礼的,他拿粒粒橙招待我。我说阿陶,咱们时常走动走动嘛,老同学们都断了联系了。阿陶说好啊好啊,你联系一下,咱们把《日出》的全班人马都找来,在我们酒店欢聚一下。我心里发沉,我对阿陶的话兴趣不大,因为我始终想着我的使命呢。我就说阿陶,我们那边演西部大片《英伦的情人》,今天晚上我请你去看怎么样?阿陶说,请我?咱俩?我说是啊,不行吗?不肯赏脸吗?阿陶就犹豫了一下,看看表又向总台那边凝望,最后才说好、好吧。我给阿陶约好时间地点,我说你一定来呀,你若不来我一定等你,一定等到日出时分。阿陶笑,笑得像个木偶似的。
阿陶来到电影厅的时间与约定的时间不差半秒,阿陶是个守信用的男人。阿陶看电影的时候不断与我低声交谈,阿陶生怕冷淡了我。我坐在柔软的沙发椅里,我靠阿陶很近很近。我嗅着阿陶身上的气息,那是男人特有的气息呀,我心里泛起一种那样的滋味,哪样的滋味呢?不大好说。散了电影,我们走在月光缠绵的小路上,好一番情调哦。阿陶始终兴致勃勃地谈这谈那的。我就故意说阿陶你家远你骑车先走吧,我一会儿就走到家了。但阿陶不愿自己独自先走,他说要把我送到宿舍门口。
我心里说,阿陶他是不是已经爱上了我?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醉的夜晚,阿陶伟岸的身影一直陪伴着我。我于是想当时为什么让阿陶演张乔治呢,实在应该让他演洪常青李向阳什么的。时间像火箭一样飞快地将我们送到了我的宿舍。我扶了扶金丝眼镜柔情似水地看着阿陶。我盼望阿陶说跟我上楼去,但是阿陶却说Good night!(晚安)。我心里有点失落就对阿陶说你上我家里坐坐吧,认认门嘛。阿陶又看表,说今天太晚了,改日吧,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然后伸出手,一只大手握住了我。阿陶说谢谢你孟丽,你让我回想起了中学的时光,今晚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我说是吗?我看着阿陶被月光染亮的脸庞,心中荡漾着一股温暖而美丽的河流,天哪,我可别忘了履行我的使命。想起使命我吃了一惊,赶忙从衣兜里掏出我早已写好的那张纸条。阿陶说这是什么。我说你看看就知道了。说完我打了个飞吻,说阿陶再见了,祝你晚上睡个好觉,可别忘记和我联系。
3
我走上楼梯。我的洁白的高跟鞋踏在楼梯上,响一下,我心里唤一声阿陶的名字。我总共上了54个台阶唤了54声阿陶。我的高跟鞋像伴奏的音乐响着好听的声音把我送到了门口。我哼着歌,刚要将钥匙插进钥匙孔里,我忽然听到对面纤文的房子里传来一个男人唱歌的声音,再一听又不像是唱歌,好像是在哭或是在笑。我轻轻地走路,不让高跟鞋再出声响。走到纤文的房间门口,我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那声音的确是男人的歌声,唱的歌儿是《梦醒时分》:“你说你爱了不该爱的人,你的心中满是伤痕,你说你犯了不该犯的错,心中满是悔恨,你说你尝尽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甚至开始怀疑人生……”这歌儿我熟极了,我差点跟着唱起来。忽然听到那男人吼起来,把我的歌词吓了回去。他说纤文我告诉你,我是人,我有表达爱的权利,我凭什么无缘无故来陪你聊天,你以为我是个闲着没事干的人吗?我能爱你是我看得起你,你看你吓得,还要报警,你报啊,是你叫我到你屋里来的,是你让我喝的这酒,我说了真话,你又谈什么狗屁的友谊,男女之间有友谊可谈吗?我心想完了完了,纤文你完了,你赶快准备“靳羽西”吧,我捂着嘴笑,就在心里哼着歌打开自己的房门,将“靳羽西”的梦幻留在我温柔的房间里。我一点儿困意都没有,躺在床上想我那张纸条。
亲爱的阿陶:您好!我对您的印像美极了。岁月虽然已经流逝,但您的形象一直一直在我心里流转。试图不去回忆你,可思绪始终在您的身上。思念您,已是我一年四季的主题……怎么样,我写的还可以吧,要知道,为写这信我翻阅了多少资料呀。
4
两天之后阿陶就给我来信了。蓝色的信封,淡黄色的信笺,嘻,还挺情调的哪。
我捏着信想象里面的内容,阿陶,你的文采赶得上本小姐吗?读信。信中写道:孟丽女士:您好!谢谢您这样看重我。时光流转,没想到你在我的生活里重现。我们曾是革命战友,我将向您保证我一定珍惜我们之间的革命友谊。祝您幸福!看完信后我喟然长叹,我对这封信有点失望。我说阿陶啊阿陶,你怎么这样不理解我,你知道我最怕你的信上写什么吗,就是那四个字“革命友谊”呀,这四个可恨的字不是让我输定了么。我又说阿陶啊阿陶,我知道你对我也印象良好,那个夜晚我的感觉不会有错,只是你这样的男人啊,含蓄幽默得真是可以,何必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你还怕一个生动的女人向你动真情吗?
5
这几天我几乎天天到阿陶的酒店,我认为有执着追求的精神才会成功,我怎么也不能让自己一败涂地啊,抓住阿陶我绝不能放松。最讨厌的是酒店的那几位迎宾小姐,长得像一个个白骨精模样儿。我到了酒店的大厅里等待阿陶,她们都用眼角看我,活像长了斜眼病似的。为了阿陶的人事关系我也不好发火,她们可知道本小姐我可不是好惹的。阿陶总是姗姗来迟,怎么的,真的不好意思了么?阿陶依然用粒粒橙招待我,坐得距我五尺的距离与我谈话。他的眼睛总是走神,我也跟着他的眼光四处打量,我想他在看什么呢?我说阿陶我们那边电影厅在放《泰坦尼克号》呢,我请你……阿陶摇着双手说哦不不,那部片子我已经看过三遍了,那上面的对话我闭着眼睛都背得上来,不然让我背给你听……我说不用了,阿陶我相信你。我又说阿陶你喜欢看时装模特儿大赛吗,我这里正好有两张票。阿陶又摇动双手说哦不不,我一看那些女人的神态就觉得倒牙,说着他还故意显得牙酸了一下。那……阿陶,你到我家来玩儿吧,你不是说要登门拜访吗?我扶着金丝镜望着他,我想阿陶你这回儿没有理由再推辞了吧。而阿陶忽然说,Sorry,I am very busy recently,阿陶说的洋话我听不明白,他就自个儿为自个儿做了翻译,他说对不起,我最近很忙。他怎么忽然又变成了“张乔治”了。以后我再去找阿陶,他躲起来不见我,我是从那些迎宾小姐偷笑的神态里看出来的。那些迎宾小姐和他穿一条裤子。我开始恨阿陶,我又不能把我和纤文的机密向阿陶捅破。但是我依然不想罢休,我不能半途而废白费了前面的功夫,再说,再说……不说了,这是我自个儿心中的感觉,就算是本小姐的一点儿隐秘吧。
这几天我开始愿照镜子了,我发现镜子里的我挺不错嘛,虽然脸蛋稍稍黑了一些,但是我细皮嫩肉挺水灵的。阿陶啊阿陶,你别觉你是个人物似的,你不就是个“张乔治”吗,曹禺老先生多少年前就瞧你不起,现在我也有这种感觉。本小姐我是有自尊心的,我今天就要去把这些告诉给你,煞一煞你的傲气你的威风。最后我还要把我和纤文打的那个赌说一说,别让阿陶你以为本小姐对你有了真情。
我又来到那家豪华得了不得的大酒店门口。我刚要走进门去,那个迎宾小姐蛇腰一扭,就用一根甘蔗似的胳膊挡住我,说小姐你是找陶先生吗?我说是。迎宾小姐说陶先生要我将这信转交,喏,给你,她像变戏法似的就把一个大信封递给我。
我接过信封将那“信”展开,上面只是一幅图画,画着一只蛤蟆跳着高去吃一只天鹅。迎宾小姐面部像尊雕像似的目视前方,那眼角乜斜着露着暗笑,那笑里好像藏着一把利刀。
我回到家里才扑扑地落下泪来。我说阿陶,你何必这样呢?
6
我忽然感到一个人坐在家里有些害怕。我想去找纤文。但是正在我穿上外衣要出门的时候,纤文屋里却传来砸碎玻璃杯的声响。那声音很大,震得楼都要发抖。
我赶快来到纤文的门外,还是那个陌生的男人在大声吼叫。他说纤文我是个男人,你不能让我说了那些话丢我面子,我不会放过你的。纤文说白岑我请求你不要这样,因为我并不爱你。那天我请你到我家来,我想我们是最纯洁的同学友情,我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叫白岑的男人说你不爱我也不要紧,将来我会让你爱上我的,我还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我有足够的耐心。告诉你纤文,我一定要征服你,像拿破仑征服欧洲一样,本人天生有这种气魄。纤文说你别妄想了,我永远不会爱上你的。那男人就说纤文你是一只狐狸精,我今天就要让你现原形。于是又一只杯子落在地上,之后我听到了纤文的哭声,那哭声在这深沉的夜晚挺恐怖的。我开始拼命敲门,我必须进去助纤文一臂之力。门开了,是那个男人开的门。那男人说有什么事吗?我看见纤文的脸灰暗怪白。我就说我是纤文的邻居,省武术队的(其实我连个武术动作也不会做)。那男人说怎么想练两招吗?他走过去就用手攥住纤文的小手,他的手像一把老虎钳子,钳得纤文的手腕瑟瑟发抖。我心想纤文她平时挺有心眼的,怎么能挑选这种男人做游戏呢。那男人说纤文让我爱上了她,又要跟我谈什么友情,她这不是耍我吗?纤文只是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说白先生你真是一位痴情男子,我挺佩服你,你说咱俩谈谈感情如何?我真的愿意奉陪。那个叫白岑的男人突然就把手松了。他愣愣地看着我,我忽然感到大义凛然的英勇,我说怎么样,敢吗?于是就哈哈大笑起来。我笑得前仰后合肚肠子疼。因为我想到那幅画,癞哈蟆想吃天鹅肉。我的笑震天动地惊鬼魂,我的笑使那个气势正盛的男人的长脸变了形。他呆呆地看着我,突然捏起他的公文包,大步流星就夺门逃走了。
纤文依然在哭泣,她陷在沙发里蜷缩着。我望着窗户外黑沉沉的天空,此刻我又想起阿陶,想起那个迷人的夜,还有阿陶的红西服黑领结,迎宾小姐那双乜斜的眼睛。我只觉得浑身发冷,就自个儿倒了杯酒喝下去。那酒啊,又苦又辣,苦得我辣得我眼泪不知不觉淌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