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科在局党组会上刚刚讲过一通话,正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腰间的拷机抽风似地震起。庄科歪了歪微胖的身子,从拷机匣上抽出拷机,揿下功能键,显示屏上立刻跳出一行电话号码,号码的后面紧缀着两个意味深长的阿拉伯字:“11”。庄科重又歪了歪微胖的身子,将拷机插回拷机匣,款款走出会议室。
隔壁办公室里,老孙在喝茶养神。庄科脚没有停,又往前走。再前面一个办公室里,小张脚搁在圈椅上,手里抓着一张报在看。庄科摇摇头又往前走。庄科最后见综合科办公室里没有人,这才进去拨起电话。
是小杨吗?不是我是哪个呀!什么事?还什么事呢,房子呀!全撂到脑勺后啦?怎么会呢,我正找人打听着,一有结果就跟你联系。
来玩玩呀?我在开会呢,走不开。
开过会来。
开过会可能还有别的安排。
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不就是房子的事嘛,犯得着这么急吗?不是房子的事。
什么事?电话里不好讲,我要当面跟你说。
真的这么要紧?你开过会到我这来。
庄科立刻想到她屋里还有小陶住着。庄科最不愿意在她住处遇上别的什么人。
因此庄科迟疑一下说,还是晚上我直接到你上班的地方找你吧。
小陶回家了,没事。
真的?胆小鬼!我干吗哄你?好,我马上来!庄科回到会议室,心里有点亢奋,不由暗暗骂道,这个死丫头,能有什么事找我,还不是变着法儿想诓我的钱?庄科燃起一支烟,架直腿,目光散淡地转向头顶上的大吊灯。庄科觉得这会开得很无聊,正经话半小时不到就已讲完,余下的时间纯粹都他妈的胡扯蛋!庄科不想再听,索性眼一眯,把小杨拖出来细细消遣。小杨的皮肤绝对又白又细,小杨的腰杆绝对纤巧柔软,其柔软的程度若用弱柳扶风来形容绝对准确无误。小杨的脸蛋也很靓,两片丰满红润的嘴唇绝对性感十足。庄科想到此,浑身渐渐暖热起来,一双潜意识的手灵活而娴熟地游到了小杨丰盈的胸部、肥满的臀上,以及两条赤裸在床褥上的修长而白皙的美腿间。庄科在作这些想象时,手指、肌肤、甚至舌尖上,竟生出一种鱼一样细而滑腻的感觉。庄科在一片香浓粉艳的云雾中漂浮,便不再感到这马拉松式的局党组会无聊乏味,相反倒成了一种重温鸳梦的极好机会!下班以后,庄科踏着自行车往小杨的住处骑。小杨的住处在市区西部,庄科去过不止一次。庄科每次去心里都洋溢着一种特别的滋味。如果说如今的庄科对于家的那种“归”的感觉已日渐迟钝消失殆尽的话,相反,庄科去小杨那里心里却特别亢奋,特别刺激,很像一位冒险家在进行一次伟大的精神历险,而且这种感觉如春日池塘里的一群青蛙,欢蹦乱跳,鲜活而灿烂!正是下班高峰,街上尽是乱七八糟的车辆人流。人行道上,不时走过一两个妖冶女子,庄科目光只要扫掠一下,就能准确而娴熟地分辨出哪是歌厅小姐,哪是良家女子。都市越来越富丽堂皇,夜幕初降,成了展露自己家底的最佳时刻。如今发春汛一样从县城乡镇涌到这儿的无数急于脱贫致富的女孩,用自己的青春和容颜,开放成一片片现代都市绚丽灿烂的夜来香。市府一些官员每每在会上呼吁:要净化都市环境,加大打击力度!庄科每每听到这类论调就暗暗发笑。庄科觉得大批坐台女的出现,不是亵渎了这座城市,而是给了这座城市以色彩、风姿和魅力。什么叫国际大都市?什么叫真正的繁荣昌盛?这一切难道仅仅是靠一大片火柴盒式的高层建筑形成的吗?老土的观念!现代化大都市是包罗一切的,它的内涵十分丰富!庄科一路上进行着这番理性的深思,踏着自行车的双脚越发健劲有力,整个精神饱满灿烂得像一只荡漾在春风里的彩色广告大气球!庄科走进小杨宿舍,小杨正趴在床上吃雪饼。庄科回头把门关上,关死,走到床边,一把搂住小杨腰(妈的,多细软的腰肢!)。小杨任他动手动脚,嘴里照旧嚼着雪饼。
等一会吃好吧?不,我饿。小杨从他手里将袋子夺回。
庄科嘻嘻一笑,你饿,我喂你——小杨没有看他,照旧嚼着雪饼,沙啦沙啦的,有淡黄的屑子落到云丝被上。
庄科很馋地看着她,开始脱皮鞋,脱衣服。
小杨瞥他一眼,蹙着细溜溜的黛眉道,你别脱,今儿不行。
为什么?老三来了?小杨不答,涂有红指甲油的手指伸到袋里继续取雪饼。
庄科想起电话里说的有要紧事对他讲,便问,到底怎么啦?我怀孕了,小杨淡淡地说,手里雪饼袋往开一扔。
你说什么?庄科只觉得自己听错了。
我怀孕了。小杨又重复了一遍。
庄科仍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庄科迎着她的目光,两眼直直的,半天没有话。
你可不是开玩笑?庄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很古怪地轻声笑道。
我干吗跟你开玩笑,我吃饱了没事做啦!你能认定是谁的吗?庄科仍然盯住她,说这话时,声音细如一根游丝。
小杨细眉一下立起,你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跟别人也像跟你一样随便上床?告诉你,除了你,没有别人在我身上下过种!庄科紧绷的面皮一点一点开始发白,并有一层细汗沁出。
小杨瞥了他一眼,怎么没有话啦?我呼你来,就想找你商量商量的。
庄科瞪住她,我怎么能相信一定是我的?小杨一下被激怒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看我不扇你嘴巴子!庄科暴躁地站起,这简直是胡来!胡来!小杨火气一下比他还大,姓庄的,请你说说清楚,究竟是我胡来还是你胡来?你为什么不做好防备工作?小杨嘴巴比刀子还快,你把我当老妇女呀?我哪里搞得清这种事?那天我觉得不能做,你偏要做!什么时候去医院做的化验?就今天。
庄科吁一口气道,你想怎么样?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去医院打掉!马上打掉!如果有什么药吃下去能解决问题更好!一刻也不能耽搁!小杨静静地望着他。
要是我不想打掉呢?你他妈的疯了?不打掉,你想养下不成?养下个黑孩子在这世上丢人现眼?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丢人现眼?庄科试探性地问,你一个人养得活孩子?不,还有你!我,我跟孩子没有关系!你是孩子的爸爸。
你,我劝你千万不要存这种妄想。我的话已跟你说明了,我从来没有想要什么孩子。明天就到医院,不一定什么大医院,好的私人诊所也行,赶紧把它打掉!想不到你这人这么狠心。打我是肯定不打的,我要养。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
我打你拷机要你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并且想请你找个房子,眼下我怀孕了,很需要安静,根本不能再跟小陶住在一起,我必须一个人住。就这些,喊你来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养孩子当然要花钱,你给我一万我不嫌少,给我10万我不嫌多,你看着办。你要是怕我缠你,从今躲得我远远的,我也决不会去找你——我也找不到你,我除了知道你拷机号,你的真实姓名和单位我根本就不知道。因此,你尽管放心,我绝不会以此纠缠你,我小杨从来也不是那种人,我只是舍不得你下的这个种。孩子出世后,你认不认,随你。
你真的这么打算?小杨嘴使劲抿了抿,你以为人都像你那么坏?庄科禁不住一把搂住她,嘴在她脸上乱亲道,我的小宝贝,你怀了我的种,我何尝不高兴呢?我实在是怕出事呀!小杨娇嗔地抚着他的头发,嘟哝道,又没有偷,又没有抢,有什么好怕的?以后有空就来转转,没空我也不强求你来,你照忙你的工作,不是蛮好吗?庄科绝没想到小杨会讲出这么通情达理的话来。他想起前些日在报刊上看到的一篇有关商人“包二奶”,官人包情妇的文章,当时心里暗暗羡慕,只恨自己权力与钱力都未达到理想高度,不然也大可尽情尽性潇洒一下。没想到,这个本打算只是玩玩丢掉的小杨,竟是个颇为开通豁达的女孩,这真是红运当头,三生有幸了!庄科一把拉起小杨的手:走,今天请你吃晚饭!金大彭这一天似乎特别忙,公证上午已在公证处做好,下午得把一沓子盖过这个章那个章的表格送到招标公司去。金业大厦这笔300万的建筑业务,金大彭一举夺得头标,这很大程度上得感谢给金业大厦做标的黄总。黄总虽没有把标底向他金大彭和盘托出,但他所透露的信息,却成了他力挫群雄,一举夺魁的重要依据。对黄总,金大彭昨天已足足作了回报,但作为最初引荐金大彭与他相识的市计委的王科长(金大彭丝毫也不知道堂堂的王科长在另一个场合叫做庄科),金大彭也当给以报效,计划下午去过招标公司后,以现金的方式干净利落地予以兑现。
金大彭刚从招标市场出来,手机一个劲地叫起。金大彭一听就知道是杨萍。金大彭很喜欢杨萍的声音,杨萍的声音绵软、嗲、富于磁性、富于魅力,让他听了心里舒服,就像有根羽毛在心坎上轻轻柔柔地拂动。金大彭这些日子好开心,各种各样的好事就像春天的鱼儿一起往他身上涌。金大彭乐哈哈地问杨萍,找我什么事?杨萍有事也不讲,只是扭股儿糖似的甜蜜蜜地说,我想你,要你来嘛!金大彭立刻脸膛上灿若桃花,眼睛笑没了,乐道,这不行,这不行!我刚从招标公司出来,还有事情要办呢!杨萍不依不饶,办完事就过来吃晚饭,我等你说话!金大彭摇摇头,脸上30%的无奈几乎全部被那70%的得意融化了,胯下摩托“轰”的一声,箭一般地往与王科长约定的一家茶社驰去。
金大彭赶到杨萍的住处,见杨萍买回两瓶啤酒,几个熟菜,菜已装盘,单等他吃饭,心里好不滋润,很过意不去道,女孩子家,瞎忙乎什么,想吃个酒,何不出去潇洒!杨萍嗔他一眼,就你晓得下馆子潇洒,我是个老土不成?人家是有句话对你说,在宿舍里方便!金大彭心里一骨笃,突口问,什么事?杨萍娇嗔道,都怪你,你做的好事!金大彭直眨眼,我做什么啦?我肚里有货了!金大彭双眼直了,随即大放光彩。
你可不是哄我?我吃饱了撑着,好好的干吗哄你?你把化验单给我看!在床头柜里,自己拿!金大彭迫不急待地拉开床头柜抽屉,找到病历,翻开一看,化验单上盖着一个长方形的蓝章,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阳性”。阳性就是怀孕,金大彭虽一年到头不进医院,但几年前老婆到医院做怀孕检查,脑子里积累下的这一条医学知识,倒是钢钉入铁板一样,牢靠扎实。
金大彭丢下病历,旋身一把抱起杨萍,打着转叫,太好了!太好了!我老婆肚子不争气,给我下了个丫头,我正想要一个大儿子呢!杨萍骨嘟着嘴,做你的梦呢!我不给你养,我要把它打掉!我要你来,就是商量这件事的,把我急死了!你说的呆话,好好的怀了一个,干吗要打掉?求还求不到呢!不怕你笑话,每次我跟你做那事,心里都想,杨萍要给我养个儿子多好!总算老天有眼,让你怀上了!不,我要打掉,我不能不明不白给人养儿子。坏事是你做的,对不起,请你带我去医院:这样的事,我八辈子不敢一个人去!金大彭急了,杨萍,你真的不肯替我养?杨萍细细地望住他,若是挺起个大肚子,我还怎么去坐台,怎么过日子?金大彭脸上阵阵的红,过日子?你说的不就是钱吗?放心,我金大彭一向待人不薄,对你更不可能亏待,可不是?我看下面这段日子你就不必到卡拉OK受洋罪了,这几个月的生活费由我包!杨萍笑眯眯地瞥着他,仅仅生活费?金大彭尴尬地一笑,不,不,除了生活费,我还给你一笔钱。你说吧,多少?杨萍一直含笑望他,我真的说了?说,说。
四万。
金大彭眼眯起,眼角微微现出一汪皱褶。四万太多了些,这段日子工地上资金有些吃紧。——罢了罢了,就先定为四万。你要觉得可以,我明儿先送2万过来,剩余的部分,孩子养下来再给。
干吗要分两次给?又不是给你做包月的,是给你生孩子。
这我晓得。现在的行情四万确实——等下面这个工程结束,我一定补偿你!养的如果是个女儿怎么办?不会去做做B超吗?B超的结果要是女孩就不要?要,也要,你我的精血,怎么能不要?说清楚了,养的要是女儿,就三万,要是儿子,就如你所说,四万。
一定,一定,只要养的是儿子,再加一万也行!你可不要翻悔。
这是什么话,我金大彭一言出口,驷马难追!我跟小陶恼掉了,我再不想跟她住在一起了。我已托人找了一处房子,我想怀孕期间还是一个人住,你到我这儿也方便些,就是租金高,我爸老毛病又犯了,我的钱这个月全被我妈拿回去给我爸看病去了,手里空空的。
我明天就把2万块钱送来。
这可是生孩子的钱呀。
房租多少?六个月一交,三千。
明天我一起送来,好吧?喝着啤酒,啃着鸭爪鸭翅,金大彭的手机不时小鸟似的一阵阵鸣叫。金大彭手在抹布上揩揩,手机抓起放下,放下抓起,酒都喝不安。原来金大彭刚来时,为了专心跟杨萍谈话,手机一直关着,直到刚才才打开。杨萍见金大彭电话不断,想起自己放在手袋里的拷机,取出一看,上面有三个刚打来不久的传呼号码,一个是梦中园卡拉OK歌舞厅的,一个不熟悉,可能是最近喊她坐过台的什么人打的,再一个是斯文的。斯文打来5分钟不到,号码后面有他的代号,杨萍一看知道。杨萍见金大彭回过话,很见机地取过他手机说,给朋友打一个电话,同时漫不经心似地往旁边晃了两步,目的是尽量不让他听到回话的内容。三个电话号码中,前两个随它去了,但斯文这两天打她拷机不止一次了,她觉得还是应该回一下。只是金大彭离得不远,话要说得技巧些,最好别让他发现半点儿蛛丝马迹。
杨萍刚跟斯文通上话,斯文就抱怨说他在电话旁都快把腿站硬了,怎么到这刻才回话?杨萍连忙笑着打招呼,对不起,刚才拷机丢在包里的,而且放在震动上,没听到。见斯文想约她晚上玩,连忙道,不,今儿不行,我有事呢,改一天我跟你联系。待到斯文很扫兴地挂掉电话,杨萍故意继续说下去给金大彭听,我又去那家精品屋看了,你看中的那条裙子还在,我明天陪你买不就得了?——现在?现在肯定不行。你猜对了,现在我要陪我老公!我们分别几天了,小别赛新婚,你总得理解吧?Goodbye!金大彭端着啤酒杯,陶然而自足地望定杨萍问,是小陶吗?杨萍调皮地一撇嘴,怎么会是她?是小王,你不认识的。她想我陪她买裙子去!斯文午觉醒来一直躺在床上看书。看的是一本跟当下斯文的现实生活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庄子》。斯文最近以来精神状态史无前例地糟糕。斯文深感自己病了——一种可怕的病。斯文只觉得是站在一个悬崖的边上,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像炎炎的盛夏冰水可以消减身体的燥热一样,斯文需要一种外物帮助自己从精神的沉沦中超度出来。斯文在家里偌大的书橱前静立了半天,最后挑中了《庄子》。可是斯文一连看了半天,那一句句智慧之语却怎么也入不了脑子,以往那最为他所欣赏沉醉的《秋水》篇中清明朗澈的意境不仅没有使他浮躁的大脑静定下来,相反顽固得一如水泼不进针插不入的铁板石块,仍旧一如先前充满了红尘中的喧嚣。斯文抛掉《庄子》,一任意识漂浮荡漾。
时间才两点多钟,找些什么事做做呢?借的中文系资料室的十几本书,因为拖期日久,资料员小沈(她倒真是个当今社会很难寻得的极雅致的女子,斯文苦于至今未酝酿出一个巧妙而又行之有效的与之建立睦邻友好关系的良法)见到他总是催他还,是不是今天去还呢?要是运气好,资料室的韦老太不在,倒可以坐下来与她搭讪搭讪,让小沈莞尔雅致的笑态一悦心目。斯文踏着破自行车一路往大学城的方向骑,目光一直很锐敏地捕捉着路上每一个过来去往的人——当然主要是女人,而且是年轻亮丽的女人。大学里反正课务轻,斯文没事时骑个车这么一个人在街上慢慢荡,细细观赏一个个迎面而来或背面而去的青春女孩,只觉得是一种陶然而沉醉的享受,斯文深感如今的女孩在衣饰发式化妆等方面都比美容大师还能准确清楚地了解自己的长短优劣,一个一个都能像电影明星一样把自己包装得妖娆娇艳,楚楚动人。斯文在这现代都市的大街上晃荡,触景生情,由情及人,很自然地想到了萍萍。斯文这两天暗暗怨着萍萍。前天傍晚他打萍萍拷机,萍萍说她有事,不让他去,斯文怀疑她当时一定是与什么人在一起,而且那人腰包一定鼓鼓的。斯文虽不知道他是谁,但从心理上嫉妒他、排斥他。有什么?他除了几个臭钱,是知识比我多,学历比我高,还是脸庞比我斯文白皙俊气?我操!这世界要的就是钱,有钱就可以上天入地,就成为世界之王。要是我腰包里比那家伙充盈丰厚,她萍萍会对我说“今儿有事”吗?天意凑巧,斯文正怨着萍萍,萍萍打他拷机了,心里怨气立刻消去许多,代之而起的是一股柔热之情和几丝疑惑:这丫头竟然不失诺言,真的找起我来了。
斯文立刻复萍萍电话。电话通了,对方却没有声音。斯文知道大凡精明的坐台小姐都有个惯例:等对方先说话,在基本辨别出声音后(这种辨别应该称之为一种职业性敏感),自己才开始讲话。
你好,是萍萍吧?不是我是哪个!有空呀,到我这儿来。
今儿没事啦?干吗说话这么酸?还在不高兴?没有,绝对没有,我是真的怕你有事。
我等你。我想吃草莓,你给我带点来,拣新鲜的,好的。
好,好,我一会就到。
斯文血管里血的流速明显加快了。斯文赶到学校还了书,一刻没有耽搁,立刻往萍萍的住处赶。斯文一路上只觉得风在耳轮上扫过,呼呼的,特别爽快,特别调皮而活泼。斯文是于一次极偶然的机会在卡萨布兰卡娱乐总汇认识萍萍的。那天是他中学的一位十分要好的如今发了财的同学请他以及其他几个哥们玩,饭吃饱,酒喝足,到了卡萨布兰卡。老同学那天招待特别周到,所有小姐的费用都他承包,用他当时的话说:“哥们尽管玩,玩得不痛快,只能怪你们欠功夫,钱的事全在我身上,你们可以满打满包地要小姐放心!”斯文虽不是这种场合的老手,但如何对待女孩子倒是无师自通,经验十足。老同学既撂出这种大话,斯文便不失战机,迂回深入,最终就把该做的事都淋漓酣畅地做了。这事本是逢场作戏,可斯文过后居然老想着那女孩。斯文那晚与她分手时,向她要了一张二寸半的纸条,那上面有她写给他的拷机号码。斯文以为那是假的,过后几乎不抱什么希望地试打了一次,但回电话的确是萍萍,她居然一点没有骗他。斯文作为一个大学教师,经济上并不宽裕,但从这以后,斯文只要有一点活钱,总想方设法花在她身上,斯文感到最痛苦的,就是有时想找萍萍玩想得不得了,偏偏自己又囊中羞涩。斯文有过几次跟萍萍玩了而最终没有付小费,萍萍也没有伸手要。斯文觉得这样的事情偶一为之尚可。屡屡发生,就不像话了。萍萍做这种事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一个“钱”字吗?你有两三次这样老脸皮厚,她首先是看不起你,接下来就肯定不睬你了。斯文每想到这一步,就感到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窝囊。自己一没有钱,二没有权,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穷大学老师,有什么吸引女孩子的?斯文没忘记为萍萍买草莓。斯文转了几个摊子,选的是一种又大又红亮光光的洋草莓。
萍萍果然在宿舍里等他。斯文暗暗感到奇怪,下午这么好的天气,萍萍怎么不到歌舞厅上班去?萍萍吃着草莓,不时望望斯文。萍萍将盛着草莓的黄塑料簸箕往斯文面前推推,你看着我吃干吗,你不吃吗?斯文笑了笑,拈了两个草莓吃着。草莓果然很好,肉乎乎的,吃在嘴里尽是甜水。
书带来啦?萍萍问。
哎哟,对不起,急乎乎出来,一时忘了。
你看你,说是借书给我看的,还说什么书都有,真跟你借了,就小气拉巴的了!对不起,过一天一定送来。书多的是,你要喜欢看,包你一年看不完,不是哄你。
我哪里要看一年,我是这段时间消消遣,打发眼下这段难熬的时光。
斯文感到诧异道,眼下这段时光为什么难熬?我不能去歌舞厅了,天天闷在家里,不难熬?为什么要闷在家里?我怀孕了。
斯文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一下瞪得老大。
什么?怀孕了?萍萍一身娇态,笑吟吟道,就是呀,做过那种事,怎么会不怀孕呢?斯文心口扑嗵扑嗵跳。
你是说我——萍萍媚笑道,不是你的是谁的?斯文本就白皙的脸立刻吓得惨白如纸,双唇抖索道,萍萍,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我这人你是知道的,文化局的一个小公务员(斯文不敢告诉她真实身份),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要是真有个什么事,我就——萍萍脸上显出一丝不屑。
看把你吓的,我说着玩的,你就真以为是你的了?给你吃颗定心丸,这孩子是金大彭的,跟你没关系的。放心了吧?斯文知道金大彭,斯文在萍萍宿舍碰到过他一次,知道他是个腰包丰盈的大款。
斯文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别那么傻乎乎地望着我好吧。
斯文把目光移开去,神思一时有些恍惚。斯文绝没有想到,萍萍会怀孕。斯文想,要是萍萍怀的是他的孩子,那真要了他小命了!可萍萍亲口说了是金大彭的,但愿老天保佑,这话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斯文愣怔了半天后问。
有什么怎么办,养呀。
不打掉?一个人怪无聊的,又没有谁真心实意陪我(萍萍说这话时用眼瞟着斯文),我倒想有个孩子。
有了孩子人就不可能多自由了。
请人带不就得了,只要有钱,想怎么样还不照样怎么样。
这倒也是。因话题涉及到钱,斯文明显地气短了。斯文来前在家点过了,自己口袋里一共只有二百六十五元四角,如果陪萍萍去卡拉OK玩一下,晚上再到火锅城小嘬一顿,这两个钱立刻就会告罄。二百元,甚至两千元,在金大彭可能不算个钱,可在斯文,却是这个月剩余几天里所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总钱数。
我已经不去歌舞厅上班了,天天一个人在家。
你要觉得闷,想有个人说说话,我可以经常来陪你。我反正没多少事。
我想你来时,就打你拷机。
好的。
萍萍笑盈盈地望定斯文。萍萍高中毕业后未能跨进大学校门,但大学却一直是她十分向往的地方。斯文虽比她大好些岁,而且穷,但却是个大学生,并且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萍萍不知为什么,对他总比别人好,比别人宽容。斯文确实也有些水平,他讲话跟别人就是不同,让萍萍听了感到新鲜,尤其斯文很会逗乐子,很会玩些小幽默,经常把萍萍搞得哈哈大笑。这种笑与在歌舞厅里心里淡漠并不想笑而又不得不笑所发出来的笑声有着天壤之别。
我累了,我想上床歇一会。萍萍说。
斯文柔情地望着她,很细腻地替她解衣脱鞋。
我能陪你歇一下吗?斯文凑到她耳边轻柔道。
随你!金大彭果然一诺千金,第二天就把230张百元大钞送到了杨萍宿舍。但金大彭在去之前与他的生意合伙人黄柱子在华清池洗了一把澡,这一把澡,却使金大彭去杨萍那里的心情受到了不小影响。金大彭本来情绪很亢奋的,澡洗过,两人在包厢里喝着茶,吸着烟,雪白绵软的浴巾搭在身上舒舒服服。吹牛吹到兴头上,金大彭心里有些忍不住,就突口说出有个丫头要为他养儿子的事。黄柱子听了直打愣,挺眼馋地问是哪儿的丫头?金大彭一脸得色,满脸是笑地不肯说。可是“雅士乐”(一家卡拉OK歌舞厅的名字)的赵小姐?黄柱子对这类话题特有兴趣,刨根问底道。
金大彭喷口烟,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怎么会是她。是“夜来香”的梅小姐?黄柱子欲罢不能,诡诡地盯着金大彭又问。金大彭脸上红光光地摆摆手,不是不是,梅小姐是个挺清高的人,我跟她根本上不了床。到后来黄柱子见金大彭死活不肯讲,就头往仰椅上一搁,不凉不热地悠悠道,你小子不要盲目得意,丫头说是你的种,就肯定是你的啦?你能保证除你之外,她没有跟别人睡过?黄柱子的这句话一下捅到了金大彭心中一直暗藏着的那块不敢正视的心病。金大彭有点起毛道,你他妈的以为世上的丫头都像你遇到的一样坏?我金大彭不是傻鸟,她跟我玩真玩假,我还会一点看不出?金大彭到杨萍那儿是晚上。金大彭去之前没有跟杨萍联系。金大彭这么做委实是受了黄柱子那番话语的影响,暗暗存了一个心眼,想看看杨萍背着他时到底在干些什么?金大彭在杨萍的宿舍曾经遇到过一个人,那家伙鼻梁上架一副醋瓶底眼镜,样子有点像他手下工程队搞质检的小刘。金大彭记得当时刚与杨萍从床上起来,那个四只眼冷不丁地撞进门,金大彭过后曾问过杨萍那是谁,杨萍怎么回答的金大彭已记不清了,但印象里金大彭当时根本没把那个四只眼装进脑子里去。
金大彭敲开杨萍的宿舍门,发现屋里就杨萍一人,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大团米黄色的细毛线连着一件才开了头上面插着几根篾针的毛衣放在床边上。
这是给谁打的?金大彭在床边下问。
你看给谁打的?杨萍走到床边拿起毛衣一边织着一边问道。
我怎么晓得给谁打的?真的不晓得?金大彭发现杨萍目光尖利地盯着自己。金大彭将脸偏去,腔调冷冷道,杨萍,我问,你有没有骗我?杨萍一个大愣怔,眼瞪得如两只玻璃球,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要管什么意思,你只管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肚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杨萍脸上呼地红了,你怀疑我?你以为我在骗你?金大彭咬咬牙道,我细想想,心里有些不踏实,我毕竟没有每天跟你在一起。
杨萍火了,你这毫无心肝的家伙,我这么待你,你居然还怀疑我!(杨萍眼角立刻有泪渍出)罢了!算我瞎枯了眼!原来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好男人!我明儿就到医院把孩子打了!打了!从今以后,请你再别进我这个门,我也永远不会再打你的手机!金大彭细细地盯住杨萍。
金大彭的心很快像春雪一样软化下来。
不,不,我求求你,千万别做傻事!怪我,怪我,都怪我!我说着玩的,你干吗要当真?这两天我都高兴死了!这不,两万三千块钱我都带来了,我怎么可能当假呢?你拿走!我再不要你一分钱!明儿就去医院!金大彭一把搂住她,我的小宝贝,求求你,打我两巴掌行吗?杨萍瞪他一眼,打你?我恨不得把你吃了!庄科自从那天离开小杨宿舍后,一连好几天只给杨萍打过一次电话,人是再没有来过,庄科在电话里说,房子的事他已托人了,肯定没问题,只是这些日工作忙,会议多,实在抽不出空陪她。小杨对着电话嗯嗯着,心里想,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小杨虽早已知道了他是政府官员,但遗憾的是至今没搞清他到底在哪个单位。
小杨对娱乐场所里那些浮萍一般从她身边飘然而去的男人们的真实身份一般无心深究,但对少数与她发生过特殊关系的,她还是很在意的。小杨对庄科的印象一开始就不太好。庄科是属既想跟她最大程度地亲近,又要跟她最大程度保持距离的那种人。小杨有一次问他到底姓什么,他哼哈了一下说,搞那么多调查研究干什么?不累吗?准确地说,小杨掌握的有关他的情况,除那个拷机号码是真的,其他所有的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性,在小杨感觉上,庄科是她所接触的若干男人中最具有隐秘性的一个,他很像一只蝙蝠,既要飞翔捕食,又要躲避白天的阳光。
这天,小杨很想看看庄科到底在干什么,心血一来潮,便打了他的拷机。
出乎小杨的意料,庄科很快回了电话。庄科说,我正要找你,有空吗?小杨撇嘴笑道,怎这么巧呢?我不打你拷机你不找我,我一打你拷机,你就找我了,要我怎么信?我真的要找你。我有话对你说。我马上来,你没事吧?不一会,庄科果然来了。时间已经临近吃晚饭的时候,庄科在街上熟食店里买了几样熟食,又买了一瓶酒。庄科原则上不带小杨下馆子。庄科只是在最初那段日子带小杨去“海岛渔村”(一家私营餐馆)吃过几次海鲜。小杨记得当时庄科选了个最里面的包厢,包厢里就他们两人,庄科既抑制不住地兴奋,又暗暗怀着不安,端盘子的服务小姐刚转过身,他就立刻把门关上,连一只小小的飞虫都不让进入,唯恐让熟人看见。
小杨见庄科在桌上铺下几个菜,讥道,今儿这么兴师动众的,看来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呢。
庄科沉吟道,大事也谈不上,只是你我聚一次是一次,往后像这样的机会实在不多了。
小杨盯住他,怎么?要急于跟我分手了?庄科淡然道,不是分手,是暂时的离别。
又要出差?出差倒好了,出差顶多三五天,是下乡扶贫。扶贫懂吗?就是吃在乡下,住在乡下,不能回到城里,在乡下为老百姓工作。我考虑到你,本想推掉的,可我们部门其他几位同志先后都下去过了,我推脱不掉,只好答应下来。
多长时间?最少一年。
小杨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这事是今天才定下的。这实在是糟糕透顶的事。小杨呀,我考虑了一个下午,我觉得既然出现了这个情况,孩子就不能要了。不是吗,下面这段日子我整个在下面扶贫,怎么陪你?怎么照应你?生孩子是件大事,搞不好身体要受亏。因此,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唉,怎么说呢?——有什么怎么说的,不就是把孩子打掉吗?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其实我心里十分舍不得,而且我知道你比我还要舍不得,但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真的,一点办法没有。
我之先说过,我本来就没有指望别人多少帮助,我只是想养!不!你不能养!你不可以胡闹!我是胡闹?庄科长长地吁了口气,语调沉缓道,对不起,我言重了。不过,我是完全从对你负责的角度考虑的。
对我负责?对我怎么负责?庄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封,由里取出一沓钱放在桌上。
我知道,堕胎对于女孩子的身体是有伤害的,给你五千块钱不算多,但就一般情况而言,也足够了。
这一下,你我就可以了断了?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眼下这段日子,我在下面县里扶贫,隔山隔水的,一个月顶多回来两三次,想聚聚,实在是不现实了。
这就是说,不管我是死是活,我都没法跟你联系了?联系还是可以联系的。我拷机是省联网的,在下面县里照样能收到信号,你有事可以打我拷机,我仍可以回你,只是——只是再不能到我这里来了。
不是这个意思,来还是要来的,我每月毕竟回来两三天呢。如果抽得出空,我肯定会来。
小杨盯住他望。
来来来,干一杯!小杨举起杯,目光仍然没有离开他。
到十一月,杨萍进入了临产期。杨萍挺着个大肚子,一个人,哪也去不了,整天窝在家里,怪难受的。这段日子,斯文倒是绝对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只要杨萍喊他,总很快赶到,从不回牌。当然,这在斯文并不难,因为斯文虽囊中羞涩,但时间却十分丰盈充实,尤其是陪小姐说话逗乐,绝对温柔细腻且富于技巧。杨萍已结束了与小陶合住在一起经常叮叮当当的日子。杨萍租了一个小套,租金虽高些,但有厨房,有卫生间,一个人住,绝对自由惬意。杨萍近来越来越恨庄科。庄科答应得好好的,找房子的事由他负责。杨萍本以为他有权有势有门路,即使找个不花钱的房子在他也是小菜一碟,可他自从那天丢下五千块钱要杨萍自己去医院打胎后,一直黄鹤杳然,不再照面。交房租的那天是星期六,杨萍想,你在下面县里扶贫,今天总得回来吧?就打了他拷机,想借交房租的由头,逼他多掏几个钱。可庄科在电话里说,不行呀,最近我都忙得四脚朝天了,几个星期不回来了。等我以后回来再说吧。庄科对着电话讲这话时,嘴上叼着一支玉溪牌卷烟,手上夹着扑克,一脸的红光酒色,正在市里一家星级宾馆的套房里与几个朋友打牌玩乐。杨萍自然无法知道这些,庄科那振振有词官气十足的话语,虽一向使杨萍心存疑惑,但她毕竟无凭无据,无法知道是真是假。
一个抓不来,再抓第二个,杨萍接着打金大彭的手机,要他来给她搬家。金大彭说,搬家就找搬家公司吧,如今到处都是下岗工人,搬家公司多的是,你就自己办了吧。杨萍不答应,故意撒娇道,我肚子疼,街上也不太熟,你就叫一辆车子,带几个人来嘛。金大彭嫌烦,我真的走不开,工地上为了进回来的一批劣质钢筋与水泥,天都吵翻了,我怎么能撒手离开?你等两天吧,等不了,就自己找人搬,花不了多少钱,有帐过一天跟我报!没有办法,杨萍只得找斯文。杨萍知道斯文的能耐,但斯文在这件事上竟不像杨萍以为的那样毫无办法。斯文就在杨萍对他说了想搬家的当日,立刻叫来三辆三轮车,电视、洗衣机、床、桌椅凳子,一趟头,轻轻松松全搬到新租的房子里,一共只花了五十元。这点小钱正好斯文花得起,斯文当然也就自告奋勇地付了。杨萍绝对没有想到那么一屋子东西就这么一下搬尽了,自然欢喜雀跃!斯文也难得遇上这种发光发热的大好时光,于是在杨萍面前很难得地有些趾高气扬,满心骄傲。当然斯文一点也不知道,杨萍隔一天找金大彭诉苦说,那家搬家公司嫌她楼层高,地方远,车子进出不方便,硬是要了四百元。四百元?金大彭眼睛翻到头顶上,你是个肉头,完全被人家宰了!杨萍苦叽叽地娇声道,谁叫你不来的,我是不懂的。临末,金大彭无奈地摇摇头,掏了四张老人头放在桌上。
杨萍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地下坠。这是一段最难熬的日子。医生关照她,不能老躺床上,要出门转转。可有一次正在外面转,遇到一个人喊她,转头一看,是一位以前在歌舞厅认识的老板。还有一次去菜场买菜,头一抬,与王艳顶头碰面。王艳是与她一起在歌舞厅坐台的,以前还在一起住过。王艳见了杨萍,拦住她不让走,目光尖溜溜的围着她转,粉脸上荡一诡诡的笑,临末用手摸摸她肚子,问几个月了,弄得杨萍特狼狈。杨萍自从怀孕后,一直躲着她们,从不找她们玩。杨萍觉得如果被她们知道了,一传十,十传百,说起来难听,尤其将来再在一起混,总落下一个话柄,多被动。自这以后,杨萍白天几乎再不出门,实在熬不住,就晚上出来转转。
这段非常时期,斯文倒是做了杨萍的“可心老公”。斯文知道她寂寞无聊,因此只要学校与家里的事情料理好了,就往她这儿跑,陪她说笑,陪她散步(必须是晚上),给她买菜做饭,洗衣浆裳。杨萍要喝酒,斯文不让她喝,说酒伤胎气。杨萍撇嘴撒娇道,孩子又不是你的,你干吗舍不得?斯文没法,就把酒倒入两只杯里。
杨萍喝得很放纵,喝得脸红扑扑的,两只眼水亮水亮。杨萍觉得不过瘾,要他讲荤的,越荤越好,而且要好玩有趣。斯文就把《金瓶梅》上西门庆与潘金莲荒淫作乐的一个个掌故添油加醋地搬出来,杨萍听得好开心,但有一些不相信,杨萍觉得身上关节酸,要斯文给她做按摩。斯文虽不会做,但做得很认真,从头,到肩、臂、腰、腿、脚趾,一处处,捏捶搓揉,刚柔相济,细细腻腻,做得杨萍连叫舒服、惬意,恨不得这世界永远这么保持下去。斯文手不停地忙着,目光胶水似的一直粘在杨萍脸上。杨萍闭目静歇,一脸滋润,斯文禁不住一阵阵亢奋。
杨萍是在十二月初生养的。
杨萍去医院之前,分别给金大彭、庄科和斯文打了电话,说是她母亲来接她回老家淮阴住一段日子。金大彭不放心地说,都快养了,不要跑来跑去的,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杨萍说,回家靠着我妈妈,即使养,到医院也方便。
杨萍当然没有被她妈接回去。她的老家根本不是淮阴,而是盐城。杨萍所去的是本市一家医院,住的是一间高级单人病房。
杨萍进医院的当天夜里,很顺利地产下一个男婴。婴儿八斤八两,很健康,很结实,皮肤像红萝卜。
杨萍一进医院,就有一个中年妇女开始服侍她。那妇女衣饰素净,低眉顺眼,服侍周到细致。杨萍知道她是汪安排给她的——汪在某家外资企业供职,杨萍对他的了解一直只停留在“汪”这一姓氏上,至于他的身份、背景、真实姓名、单位名称,则一无所知。
孩子出世的第二天,汪来了。
汪戴一副美国博士伦眼镜,很高,很白,很冷。他到婴儿床边细细看了看,撩开婴儿的衣裆,对着雀雀看了半天。汪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没一点表情。汪在椅子上坐了一刻后,很快就出去了。
杨萍到后来才知道,医院里原来有一种很特别的化验,叫“亲子鉴定”,它只要从婴儿与父亲手指上分别取一滴血,就能立刻鉴定出彼此是否有血缘关系。汪出去后立刻就做了这项工作。医院本来是不容许这样干的,但这是一家街道医院,管理本来就不严,加之汪有的是钱,因此事情很快就办成了。
汪再一次走进病房时,杨萍立刻发现他的脸冰冷苍白。汪鄙夷地盯着杨萍,半天不说话,最后将捏在手中的一团洁白的带有他额上汗水的手帕摔到杨萍脸上,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道:“这个小杂种是谁的?你必须把从我手里骗去的五万元还我!”杨萍是在事情败露后的第三天逃离医院的。
杨萍离开的时间是晚上。杨萍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临离前只是在婴儿小床前呆了许久许久——一个月后,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杨萍给金大彭、斯文、庄科同时发出三个传呼。
没想到,第一个回电话的竟是庄科。庄科一听杨萍流产流掉了,连咂了几下嘴道,罢了罢了,流已流了,难过也没用,过两天一有空我就去看你。注意身体呀。
金大彭一听说流产,立刻就火了,连骂你他妈的怎么搞的?话没说完,电话就撂掉了!最后回电话的是斯文。斯文先是默然无语,随即柔声地安慰杨萍,别太难过,要注意身体。
杨萍听着斯文的话,眼中一阵湿润,禁不住恨恨地骂道:“你这没用的窝囊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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