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俯在母亲身上。母亲在那张巨大的老木床上仰躺着。老木床的一边紧挨着洞开在墙上的一扇窗,窗外紧贴的是一堵高高的旧砖墙,潮湿阴冷,粘满了油腻的青苔。从屋檐和墙顶之间射过几缕薄薄的阳光,打着窗台上一大缸金黄的小野菊,父亲的光腚亮得晃眼。
“让你爸爸起来。”母亲从父亲的肩膀下探出半页湿漉漉的脸说。“走开!”我揪着父亲的耳朵命令道。
父亲的头羊吃草那样深深埋入母亲脖子里,母亲的脖子扭动着,呵呵呵笑。
“给我亲一口,心肝。”母亲说。我把脸蛋凑上去,“叭!”母亲狠狠亲了一下。
“先出去玩吧。”母亲用一根手指擦着眼帘上的汗说。
我冲他们做个鬼脸,一蹦一跳出了家门。
母亲是一条鱼,每次洗完澡都湿淋淋地走入客厅。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只鱼缸,缸里插满了红得发狂的指甲红。母亲张嘴咬出一枝叼着。像鱼尾一样,母亲的脚掌宽宽的扁扁的。小腿肚嘟嘟地突出着,每走一步,大腿上便晃晃悠悠的。母亲挺起细腰,伸长胳膊把漆黑的长发挽成一个髻时,前面的那两块骨头就凸现出来,马一样结实,后面的臀圆滚滚的。发髻上高高地斜插着一朵花。
啪的一声,我朝那圆滚滚的臀上拍一巴掌。母亲大笑着追赶我。我绕着餐桌跑。
父亲坐在桌旁吃饭,鼻子里掉出“嗤嗤嗤”的笑声。母亲的步子轻盈活泼,两只乳房像沉甸甸的水袋,底部映着红晕,蹦蹦跳跳的,令人眼花缭乱。我窜到桌子下面,抱住父亲的双腿直往里面钻,笑得父亲直打嗝儿。
母亲用毛巾擦身子:脖子、左臂右臂、背、胸、乳房、腰、臀。母亲擦得耐心而怜惜,像擦着一只名贵的花瓶。然后,母亲把毛巾叠成方块,叉开腿,微弓身,绕过去擦过来。
我把脸贴在母亲的肚子上,说:“我的房子。”母亲哈哈大笑。
“你的房子的窗子。”母亲指着自己幽秘的肚脐眼对我说。
“门在哪儿呢?”父亲嘟哝道,仍旧闷头吃饭,像这话并不是他说的。
我用双臂各绕住母亲的两条腿,仰头向上一挺,亲了一口,说:“这是门。”说完,我猛地转头,用中指指着父亲,命令道:“门卫,听着!”在母亲灿烂的笑声里父亲喷了一桌子米饭。
母亲擦完腿,父亲向她伸去一只空碗。母亲把毛巾上的水挤进去,清冽清冽的,散发着浓郁的草莓香味。父亲咕咚喝下一大口,我急得直掐父亲的手,央求给我一口。父亲递给我时,碗里只浮着浅浅的一层了。我把它喝下去,然后像小猫那样不停地舔着双唇。
“心肝宝贝!”母亲咬牙切齿地叫道。
一把将我拎到空中,搂入怀里,亲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拿不住碗,掉到地上,“哐啷”一声响,碎了。
在那张巨大的老木床上,我和母亲睡一头,父亲睡另一头。深夜,父亲从那边屏声敛气爬过来时,我和母亲同时用脚蹬他。父亲还是钻过来了,先夹在我和母亲中间,呵呵手不停地挠我的腋窝,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接着,他像是随意地一翻,就翻到母亲身上去。母亲一手搂着父亲,一手抱着我。此时,我把小手加在父亲母亲的嘴唇之间,我不许他们接吻,母亲的嘴唇是用来吻我的。
我蜷缩在母亲的胳膊窝里渐渐入眠,在那烘热温厚的气流里,在老木床发出的吱吱嘎嘎的有节奏的韵律里……母亲病的那一年,我14岁,父亲把我赶下了老木床,用布帘子给我围起了一个空间,里面有张小床,半夜里,我常常从小床上掉下来。小床其实不小。我在布帘上剪了一条小缝向外窥视,里面那种特有的静谧令人心发慌。父亲和母亲背贴背取暖,相依为命的样子。被子裹得如同勒紧的绳子。窗台上放着一缸梅花,枝条儿曲折婉约,墙顶上的月牙儿长久地凝视着它。
母亲的死比风掠过还要快。
我气喘吁吁从学校跑回家,家里挤满了人。父亲背倚着老木床粗大的栏杆抽泣。
乱七八糟的泪水把父亲的脸浸泡得如一片老蘑菇。我爬上老木床,跪在母亲身旁。
“嘿!”我对着母亲的耳朵打招呼。母亲的眼睛没闭紧,漏出几丝暗光。
“没事儿没事儿。”我冲父亲摆摆手。
我从窗下拖出一口小坛子,揭开盖,周围便响起一片惊呼声。里面有半坛黑乎乎的浓稠物,是蚂蚁和蜂蜜。
母亲曾把一坛蜂蜜放在床下面,几天后打开,里面竟漂满了蚂蚁。父亲说扔掉。
母亲舀出一勺,甜滋滋地品尝着。
“没有人像你这种吃法。”父亲责备道。母亲咂着嘴,赞叹道:“这一定是起死回生的秘方。”我舀了一勺。
但勺子被父亲夺去了。
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会打父亲一个耳光。
人们都把低下的头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脸上都是阴影。
我端起坛子喝了满满一大口,对着母亲的嘴倾吐,有不少溢了出来,流在母亲的下巴、脖子还有腮上。我扶起母亲。母亲全身僵硬、冰凉。我让母亲的头仰在我的肩上,边对着她的嘴倾吐,边用力按压她的脖颈和胸口。蜂蜜还是溢了出来,像激出的血液,被子上、枕头上到处都是。母亲的嘴张着,里面黑黑的,看得见让人恶心的蚂蚁。
“你母亲已经去了,你还这样!”有人责骂我。
“胡说,只要我母亲能咽下去就可以活。”我争辩道。
父亲把母亲抱转身,母亲嘴里的东西“哗”一声全泄到地上。母亲的黑发荡来荡去,垂及地面。“妈妈……”我怯怯地叫道,抚摸着母亲的头发,舒软舒软的。
父亲为母亲擦洗干净,轻轻合上她的嘴唇和眼皮,换上新的毛毯和枕巾。
耸立着的那缸映山红几乎遮没整个窗口,在逆光的日照里晶莹剔透、鲜嫩无比……父亲坐在母亲的脚旁,背倚栏杆进入迷朦状态。栏杆上点着一支红蜡烛,母亲在光轮里摇曳。我悄悄从布帘里出来,轻轻爬上床,跨过母亲的腰躺下来。“喂、喂喂。”我唤道。声音细得像丝。母亲的头仰得直直的,显出高傲的样子。我转转眼珠,起身从窗台上抽出一枝映山红,挠母亲的耳朵、鼻子、脖颈。母亲仍显高傲。
我气呼呼地把花的茎抠入母亲的嘴巴里。
母亲用花挠我。花朵斜倚在我的鼻孔上,那是一朵清香的栀子花,雪白雪白的。
滴着泪珠啊母亲这样说。
“哈——啊……啊——阿欠——!”我和父亲同时打了一个无限延长的天响的喷嚏…………我突然惊醒了。父亲不见了,黑色的小烛芯吐着轻烟,烛泪漫流。父亲摸一把眼睛,躺入母亲的被子里,头枕在母亲铺开的头发上,和母亲一样沉沉入睡了。
我想了想,还是躺在了母亲的胳膊窝里。很冰凉的感觉。那枝映山红不见了。
那三个男人各举着一支旧喇叭吹奏着粗野的音乐。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些母亲的亲戚,围着老木床痛哭流涕。两个老女人用白生生的棉花,漆黑的粗布为母亲做葬衣。
“我妈妈不爱穿黑色。”我提醒道。
“谁死了也得这么穿。”她们说。
“告诉你们,我妈妈没死。”当她们瞪着我时,我气狠狠地对她们说。
父亲强行给我穿上长长的白衣,戴上一块长长的白布。我将它们扯下来,撕烂。
“告诉你,”我用中指指着父亲,“我妈妈没死。”但我还是穿上了母亲为我织的白色开司米长上衣。从大相册里撕下一张透明的白色薄纸,做成了两朵小白花,似梧桐花的形,有小野菊的层次,有梅花的蕊。一朵别在我的胸前,另一朵给父亲。在父亲上衣的扣子上系着一根白线,父亲把小白花缠在那颗扣子上。
那天早晨醒来,老木床上空无一物,只见裸着的木板。阳光透过正在凋谢的映山红投下一个个小光斑。母亲把被子、床单、竹垫摞到外头晒太阳去了。“一、二、三、四、五、六——,”我伸出指头数着木板,母亲共着声音和我一起数:“七、八、九、十!”最后一块母亲总不数,问我:“共有几块呀?”“共有十一块。”我说。——“去殡仪馆”,父亲说。——那时候床板比我多,那时候我才两岁。
父亲说的母亲躺在一个玻璃盒子里,臃肿不堪:穿着漆黑的大棉袄、大棉裤。
那张脸的各个部位完全塌瘪了,又扁又薄,像具木偶。父亲久久地扑在上面,肩头抽搐,透过玻璃凝视着它。它不是我的母亲,父亲也很不像我的父亲了。那些在哀乐里围绕着玻璃盒走啊走,哭啊哭的人们是谁?看到她们脸上扑簌簌地出眼泪我觉得讶异而莫名,并有轻微的不安与恐惧。
那个地方的大烟囱上头无休止地冒出滚滚黑烟。大烟囱下的大房子里有个巨大的锅炉。锅炉下端有一个方形的门,比老木床上头的窗要大一些。那个像我母亲的东西放在一块可任意推动的铁板床上,它一动不动。它要是动起来向发髻上插花就是我的母亲了,它要是从父亲的臂膀下探出汗津津的脸招呼着亲我也就是我的母亲了。但它像是谁丢弃在那里。戴口罩、手套的工人将它移过来,对准锅炉下方形的门。
周围静寂了。一个老女人拉着我的手来到它旁边,让我喊:“快跑呀,妈妈。”“喊呀喊呀!”老女人催促木呆的我说。
连我也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哑巴。
父亲走过来乞求道:“爸爸求你了,就说一声吧。”父亲痛楚的眼神令我的心一动,父亲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俯下头,对着它的道具似的耳朵说:“快跑啊……妈妈……”突然一阵刺痛的感觉掠过心口,我似乎意识到它就是我的母亲。我盯着它的脸,欲仔细辨认,有人将我揪开了。
好像不是又好像是。
我的妈妈呢?门开了,里面轰隆轰隆沸腾着熊熊烈焰。
两只戴白手套的手狠命一推,一团黑影莽撞地冲入火里,顿时成了个大火球。
“啊……”她尖叫着。
他急忙握紧她的双手。那双手颤栗得像两片树叶。在无边际的黑暗里,她的惨白的脸,发着冷光的眸令他毛骨悚然。
梧桐树阔大的叶子静悄悄落到地上,像母亲的那把从床上滑落到地上的蒲扇,听不到一点回音……“我听见锅炉里扑棱棱扑棱棱挣扎的声音,它在翻滚、嚎叫、在呼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牙齿抖得咯咯响。
他倒吸一口冷气,感叹道:“可怜的人……”把她抱紧在怀里。他的怀里很暗,她想把自己的面孔在这暗里埋住。
一个工人端一口坛子走来了。父亲让我跪下,手心朝上摊开在地上,上面再盖一块白布。工人把坛子小小心心地放在我的手掌里。这坛子多像母亲腌雪里红咸菜的那一口哇!老木床下面摆列着好多个坛子:长圆形的、扁圆形的、碗状盖儿的、环状盖儿的、土黄色的、深棕色的……母亲用它们贮藏萝卜丝、咸鸭蛋、枸杞子药酒、桂花酵糠……床像是变小了。我钻到床下面,跷着二郎腿,呷一口酒,拈一束萝卜丝,崩脆崩脆,却辣得我呼哧呼哧喘粗气。父亲和母亲在上面喘粗气,比我的响。床板凸凸凹凹,吱吱嘎嘎。“哒哒”我敲敲床板以示抗议。母亲的长发从床沿垂下来,像一道轻飘飘的帘子。妈,我很辣,我要吃桂花糖啦。不行不行,桂花糖还未酵到时候呢。母亲催促父亲,然后溜到床下与我共饮。床上的父亲没有动静,我突然想到一只在洞口假眠的老鼠。我和母亲夸张地咀嚼着,吞咽着,哈哈大笑,寻父亲开心。终于,父亲垂下一只胳膊,张开大手,粗声恶气喝道:“拿酒来!”母亲和我一齐出手,将活活的一个男人从床上扯到床底下来,我们一家三口很快就都喝得有些微醉了……父亲说:“把你妈捧好,上陵的途中不能歇。”我心慌得厉害,接过坛子——烫!——这烫的是我的母亲么?——眼前一黑,“哐”地掉到地上,坛子裂成四瓣。
我看见一堆青灰色的碎末儿,我看见一堆灰烬……她恸哭着,像一个婴儿一样无休无止。他轻轻拍打着她肩膀,显出骨肉相依,无限怜爱的样子。又一片梧桐树叶顺着树干踉踉跄跄滑落……她的哭声渐渐停止,剩下凄切的抽噎。
“说,‘我的母亲死了。’”他对着她的耳畔轻轻地说,似乎要把这声音作为一丝微风,缓缓吹到她心里去。
“我的母亲——”“说呀——”“我……母亲……”“说呀说呀你——”“我的母亲死了。”他引导着她说。
“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这些字那么陌生而新鲜,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呀呀学语的时候。
“再说一遍。”他鼓励道。
“我的母亲——死了。”她说。
……梧桐树叶还是零散地落着。短短的时光里,不知不觉有多少叶子飘离了自己的根?——一片叶子单独地从窗台上滚落到老木床上。母亲捡起来,拿在眼前看着,说映山红要凋谢了。母亲把枯萎的花和枝都埋入旧墙根旁的泥土里,还有太阳花、指甲红、小野菊、油菜花…………在一个砌得方方正正的水泥坑里,装着那口坛子。十年了,她从未到母亲墓前烧过一页纸,燃过一炷香。
她的父亲娶了新的女人。
她却独自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去了,在那里,人死以后,不被灼烧,而是静静地送还土里,这些年,很多忧郁的青年带着他们简单的行囊去了那里。
她也去了。
她只想带走那张老木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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