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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布衣 作者:黄辉

 

  1

  张孟这些天沉迷于一个一千多年前的古人,这个宋朝的张布衣一天到晚在他面前飘来飘去。没有闹钟,他是靠什么来提醒早起?没有蚊香,又靠什么来驱虫?诸如此类的问题对于张孟来说,大都不得其解,这让他有点头疼,走路啊,做事啊都不免浑沌。中午吃饭的时候,看着瓷盘里的卷心菜,想到张布衣居然干过和他一样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一笑,让他的妻子很奇怪,他忙推说是想到了一个笑话,但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惹得妻子有点恼火。

  张孟是在一本叫《秋雨亭随笔》的书里看到这个张布衣的,他在定山县图书馆工作,这类笔记不要说在整个古代,就是在宋朝也是浩如烟海,单单在他上班的县图书馆就有不下几十本,而那个张布衣其实也根本没什么特别之处,就是连名字都没能留下来,布衣就像现在的先生女士一样不足信,甚至没有明显的迹象能说明这个布衣是男人还是女人,但是他根据自己不多的对古人的了解,还是确信那是个男人。那段文字里交代了他的三个爱好:好弹琴、好读书、好酒,但“酒量不洪”,文字里再没有对他这三个爱好更详细的描述。有老母,无子,后“投井而死”。如此而已,通篇不足五十字。

  如果仅仅是这么一个人,张孟肯定会像对待那本书里和以前看过的类似无聊笔记里出现过的其它人物一样,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但这些天那个张布衣之所以在他面前飘来飘去,是因为张布衣为“定县人氏,居忠清里双眼井巷”。

  张孟生活的定山县,以前叫过定县、定峰县、平山县之类的名称。他在图书馆的县志里查到在宋朝的时候,确实称定县,事实上在唐朝就是这个称谓了。他现在住在和平小区,但出生在单眼井弄,属于忠清里居委会,他父母还住在那里。在弄堂的尽头有一口井,井口不大,用水泥砌得方方正正,但井身很宽,井水从来没有干涸过,他们一直叫“大井潭”,前些年还没有自来水的时候,弄堂里的人喝用都是井里的水,大旱那年,为了不让其它的人来偷水,弄里的人集资在井口焊了一块铁板做的井盖,每家还轮流值夜。现在自然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但平常还是有不少人在那里搓衣洗菜。

  《秋雨亭随笔》厚厚的八卷文字里,再没有出现过张布衣,也没有再出现过定山县的人物和事迹,书的作者是现在的南京人,和定山县相隔十万八千里,张孟查了不少书,但没有找到那个人,这本书可能是他留下来的唯一痕迹。定山县现在已没有双眼井巷,县志里也没有任何双眼井巷或单眼井弄的记载,但张孟还是确信现在的单眼井弄就是宋朝的双眼井巷,而那个张布衣一千多年前就在他出生的地方生活过。

  图书馆这些年经费紧缺,来借书的人也少,尽管工作清闲,暂时也没有失业的顾虑,但收入不见涨,张孟一直想另谋他处。这对张孟这样的人来说,自然并非易事,虽然也托了不少人,送了不少礼,但还是仅有些眉目而已。好在就本性而言,张孟还是喜欢现在这份轻松的差事,平时就钻在那些书里,就连经史诗赋之类的古书也看了不少。他印象中的古人个个峨冠博带游剑江湖,吟诗作画宿花卧柳,与现在的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至少令他神往不已,但现在这个张布衣的形象居然让他无所适从,尽管他好弹琴、好读书、好酒的性格甚至和他没有两样,而他自己也注定不会有什么过人之举,与那些他根本不可及的人物相比,他本来理应和张布衣更亲近一点。

  2

  星期天他去了一趟单眼井弄,那里也和其它地方一样正在拆毁老旧的房子,小巷临街的半截已被拓宽,两边新造的楼房也快竣工。他父母家在街的里面,还保持着原来的面目,青石板路面、高耸的院墙,几条老死的爬山虎只留着经络附在墙面的青砖上,墙脚下的青苔和高墙堵隔阳光后在弄堂里形成的阴影,使这里显得潮湿、霉烂和破败。

  张孟没有拐进父母家,他径直去了小巷尽头的井边,那里没有什么改变,对于这里,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他从小在这里洗澡担水,甚至还和小时候的伙伴一起用水桶下到井里,在冰凉的井水中游泳。但今天他看着眼前方整的井口、黑黝黝的井身、深不可测的井水,在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玩笑声、衣服在水里的搅动声、盆水铺泻到排水沟的声音之间,他觉得这里全然不是他熟悉的“大井潭”,他的脑子有点恍惚,井边的女人好像都束起了头发,穿着自织的灰色土布衣衫,四周是一只只庞大的没上漆的木盆,他仿佛看到穿着白绸长衫,衣襟里斜插折扇,面容消瘦的张布衣在井旁的柳树下抚琴低吟,陌生的琴声缓缓地向他飘来厖“这不是张孟吗?今天回家啊,张孟。”他被惊醒了过来,是邻居陈大妈。

  “噢,噢,回家,回家。”他迷迷糊糊地答道,“您洗衣服啊。”他边说边走了开去。

  虽然住得离父母家不远,但他和妻子也不常到这边来。父母准备了不少他爱吃的菜,他比平时多喝了一瓶酒。吃过午饭后,他在院子里转了转,中午的太阳晒在身处,非常舒服,他有了一点睡意。醒来后,他在对面的墙上看到了那把吉它,上面已蒙了一层灰,这是他用上班后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当时还让父母埋怨了一番。他自小喜欢唱歌,音色也不错,那时一心想成为一个自弹自唱的歌星,在灯光幻灭的舞台上看万头攒动的人群为他喝彩。买了吉它后,他一有空就在院子里练琴,虽然在单位的联欢,朋友的聚会上出过几回风头,而且琴也越弹越好,但在这样一个小城,要想成为他理想中的歌星,简直比登天还难。后来他也就慢慢地死了那个心,那把吉它也难得再碰一下,结婚搬家的时候也没有把它带走。他小心地把它从墙上取了不来,用抹布仔细地擦拭掉灰尘,琴弦都生了锈,他试弹了一下,琴箱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拆下琴弦,夹在布中来回抽了几回,琴弦才现出一点原来的亮色。他调好音,开了几个曲子的头,完整的音谱一首都记不起来了,他在书架上找了半天,但原先随处可见的花花绿绿的歌本却一本也找不着了,他拔着琴弦,拼命地在脑子里回忆每个音符的和弦,反复了几遍,才弹完了《春夏秋冬》,那是他以前最拿手的一首曲子。他坐在院子里,手抚着琴弦,口中轻轻地唱了起来,他沙哑的歌声合着吉它低沉的琴声在院子里幽然地飘散开去,飘出院墙,飘向天空,他觉得这琴声在慢慢地飘向远古的宋朝,飘向一袭白衣在井边抚琴的一个人。

  3

  定山县没有可供饮用的河水,原先定山县人生活都是靠取用井水,老城区现在还有不少水井,但数目已大为减少。定山县的水井大都有井小水浅,大抵是邻近的一些人家使用,像单眼井弄那口这样井身庞大的并不多见,而且大都没有名目,一般称“井潭”。张孟在县志里没有找到有关水井的资料,但他在一本介绍定山县风光的旅游手册里却发现,那书把“状元井”也列为了一个景点。状元井位于定县城北建国路,建于元朝大德二年(公元1298年),因在此处出过状元而命名,该井水源极好,水质清澈,冬暖夏凉,旱年不涸,1993年被定县人民政府立碑作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定山县民风纯朴,没有大富大智之家,只在明朝的时候出过一个姓沈的榜眼,这在县志里有详细的记载,此人可能是定山县从古至今最有学问的一个人了,这很让定山县人自豪,前些年还由政府在城北建了一座两层的四合院,取名叫“沈家大院”,但据县志记载,沈榜眼“家贫,仅陋室数间”,而且他在取得功名之后,也没有在定县修建什么以豪宅,“长居京城”,并且病逝于公差的途中。一般的百姓除了自豪之外,而且显然把榜眼等同于状元了,因为到现在还有叫状元桥、状元楼的地方,但这些地名和状元桥的来历同样让张孟觉得有些牵强。

  现在是下午三点钟光景,来借书的人很少,张孟跟他的同事打了一声招呼就出去了。他们两人经常轮着出去,只留一个人值班。张孟径直到了建国路,那里的旧城改造已经结束,原来的老木房子都被拆掉了,现在是定县的一个商务中心,状元井被保留了下来,井刚好在一栋大楼的中央,大楼的基础给井空了位置,使大楼的底部呈“凹”形,但大楼的那个缺口自三楼以上又伸展出来,与大楼的其它部分连成了一体,这状元井俨然就罩在大楼之下了。张孟站在井旁,他抬头看了看悬在头顶上的粗糙的水泥底部,他觉得好像大楼会随时塌下来。井边那块约摸一米见方的黑色大理石碑上刻着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字样,井口重新用石板砌过了,十分工整,沿着大楼三面的外墙,筑了一圈的洗衣台,井身不宽,因为大楼遮住了阳光直射,井里黑咕咙咚,他看不清井水是否清澈,井的四周取了一道排水沟,但没有水渍,张孟在井口坐了一会,外面的街道车水马龙。

  在回来的路上,张孟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在他出生的单眼井弄,地底下还埋着一口宋朝的古井,井里葬着张布衣的尸骨。那口古井可能就在现在大井潭的旁边,也有可能在陈大妈家的地基底下,甚至就在他父母家的底下,就在他住过的房间底下。他身子一凉,他觉得从来没有和历史如此贴进过,悲悲喜喜、生生死死难道就在身边?难道王朝更叠、沧海桑田就在身边?张孟知道单眼井弄的那口井肯定没有状元井那样幸运,它没有什么状元可以依靠,喝着这井水长大的人中间,一千多年来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留得下名字来的人,井里也没有出现过白蛇娘娘之类的传说,围着它转来转去的居然都是些陈大妈、他自己、父母、张布衣之类的小人物,但历史难道就该把他们这样统统一笔勾销,不留一丝痕迹?他似乎听到那里的老屋轰然倒塌,破旧的木梁、椽子一截截断裂,青苔丛生的片瓦、青砖一块块粉碎,那些断木碎石不停地飞入井口,飞入庞大无比的井身里,要把它填满,把它摧毁,把它彻底埋葬。他看见井里的水不停地冒上来,不停冒上来,然后慢慢地蔓延开去,慢慢地渗入地面,渗到地下,渗到宋朝的另一口古井里,渗到投在井里的张布衣的尸骨里面,渗到张布衣在地下飞舞的阴魂之间。地上新建的高楼踩在张布衣的头上,也踩在他的头上,张牙舞爪的高楼踩在他们的头上跳舞,疯狂地跳舞。

  4

  张布衣为什么样会投井而死呢?是不是有一桩特别的事情促使他作出如此非常之举。对于一个一千多年前的小人物,历史没有能够留下任何可供参考的只言片语。但张布衣的确生存过,就在张孟出生长大的地方,他在这里读书、弹琴、喝酒,他可能还发生了其它很多事情,张孟相信在张布衣的身上一定还发生了一桩让他彻底绝望的悲剧,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什么比自灭其身更可怕的呢?但在一千多年后,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他,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人,甚至在他还活着的时候,都不会有人来注意他,他是什么?他什么也不是,他仅仅是一个一文不值的布衣,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吗?张孟在替他思想,他应该知道自己的,他有什么理由不自知呢?一千多年前,一个穿着长衣、背着双手在青石板的窄狭小巷里踯躅,在长满青苔的井边抚琴的人,对于自己的处境,你是否有过怀疑?你是否知道这种怀疑给你会带来什么,你是否知道这种怀疑最终会使你走向那眼曾让你心动的深井,那井怎么会让你心动呢?你曾想干什么,那里只有死亡,除了死亡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留下,你知道吗?在历史的长河中,你只是一个水泡,哪怕你用自己的身体来奉献,你是否有过这种想法,你是否想倾其所有来一博呢?天地给了你身体,身体是你的一切,你把一切都用来做赌资试图来终结怀疑,来改变你的怀疑?但你知道吗,你仍然只是一个水泡,不,你甚至连一个水泡都不是,水泡只是你在投入那眼让你消失的水井时才溅起的,只是你的肉身冲击水面瞬间才溅起的,等你的身体还没有沉入水底,这个水泡就已经消失,它只能维持几秒,这几秒你还在水中,冰凉的井水还在刺激你的皮肤,井水还在折磨你的本不该在水中呼吸的肺叶,水泡消失的时候,你还没有死,你还没有看到死亡,你甚至不能看见那个由你的肉身溅起的水泡,你在水中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井水,无边无际的黑暗。

  又一个平常的日子开始了,太阳依旧照耀着忠清里双眼井巷低矮的木房、狭窄的青石板路和那两眼深不见底的水井,清晨还未散尽的雾霭依旧笼罩着地面和井边的那株柳树,人们又开始出门种地、狩猎、买卖、打仗,几个勤快的健妇又围着那两眼水井清洗昨夜的秽衣和今天的鲜菜,她们没有感觉到今天两眼井水间的区别,没有人会感觉到有时坐在院子里读书,有时在酒铺里喝酒,偶尔也会到井边的柳树下来弹琴的一个人去了哪里,哪怕他的老母也不会感觉什么,自己的儿子出远门去了,或者被官军捉去和北方的辽人厮杀去了,谁没有这种司空见惯的事情。

  终于有一天,一个人(会是谁呢?)在井里发现了一具已涨肿的尸体,他(她)可能当场吓倒在井边,后来的人发现了那个吓得脸色煞白的人,然后又看到了那具尸体,人们奔走相告,他的脸已无从辨识,每个人都来相认,唯恐那具尸体是自己的家人,他的老母看着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儿子现在这种可怖的样子,号啕大哭,她什么都想到了,但就是没有想到儿子会死得这么难看。但已经没有人来安慰这个悲痛欲绝的老人,每个人都趴在水沟荒地里呕吐,谁都不知道他烂在井里有多长时间,谁都喝过井里的水,他们不停地抠着喉咙,把所有的饭浆菜液、胆汁胃酸都翻出来,他们对着满地的秽物,凭残存的一丝力气用最恶毒的字眼来诅咒张布衣和他的祖宗。

  他们最后聚集在宗室祠堂,一致同意埋没那口水井,他们从出上抬来石块沙土,老远抛到井里,谁都不想再看见那具恐怖的身体,从井口飞泻而下的石块沙土砸在张布衣已不堪一击的烂肉上,他被慢慢地埋葬,埋到井底,埋到地底。他们在剩下的一口孤井边树了一块石碑,用那时的行文写着:如果再有人投井,全家其余的人将被赶出忠清里。等他们涌到张布衣的家时,他的老母已不知去向。

  忠清里双眼井巷的人后来在一座荒山上看到那个有着一个让人痛恨的儿子的老妇吊死在一棵茁壮的松树上。

  5

  《秋雨亭随笔》的作者叫梁绍业,序者是他的表弟汪孙适,这个汪孙适,张孟同样无从得知他的来龙去脉。从他那篇花里花哨的序文里,几乎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资料,不过好歹让张孟知道梁绍业出生在现在的南京,父亲也是南京人,母亲是定山县人,他“交游甚广”,序文里的一句话让张孟很感蹊跷:“君之书成,而君之身杳矣。”而且最后还说“天下之大,竟无君之立锥之处。”从那些含含糊糊的文字里,张孟感觉作者的身世似有难言之隐,他看来并非生老或病死,而可能另有缘故。

  那么有关张布衣的事迹,很有可能是作者在定山县听说的,至于他来定山县,看来无非是走亲访友,他甚至就住宿在忠清里双眼井巷。张孟忽然有了一个揣想,宋朝的双眼井巷变成现在的单眼井弄,说不定就是由张布衣造成的。他在其中的一口井里自杀,只剩了一口井的巷子自然只好由双眼井巷变成了单眼井巷,就像现在的单眼井弄以后填了井盖了高楼之后,也会被称为新开路解放路一样。那么如果没有张布衣,这儿是不是可能还叫双眼井巷呢。

  6

  定山县图书馆原先在东横堂的一个小院里,院子不大,门口种有一棵樟树,有两进平房,前后各三间。前面有一间是阅览室,一间是外借室,另一间是办公室,张孟以前去图书馆的时候,那间办公室一般都是关着的,后面的一进是书库,只有工作人员才可以进去。

  那个小院以前是章半仙的家,张孟小时候听年长的人说起过他的身世,章家只有章半仙一个儿子,至于他的名字,张孟已经记不起了。父母死时,章半仙还没有成家,后来就有点疯了。章家有不少书,半仙自然也读了不少,这对半仙后来以算命为生大有裨益,而且也使他比别的算命先生要有名许多,因为各式各样的算命先生算出来的命大抵是一样准则的,但半仙在算出别人的命之前说出的一连串押韵的话让人听得十分心醉。最后一个来叫半仙算命的人发现他死在家里,半仙是自杀、谋杀抑或是老死,没有人知道,当然也没有人费心来解剖他的尸体以弄清事实真相。后来还是政府出钱把他埋葬了事,他的房子自然也就归了政府。后来变成了图书馆,可能是因为那六间屋里本来就有不少书的缘故。

  张孟到图书馆工作的时候,新馆早已落成,但那里除了图书馆外,还有县文联、县文化馆、县越剧团等好几家单位,使得场地很紧张,一些没有什么用处的旧书就只好留在原处,堆了差不多有满满一屋,图书馆搬迁后,那里就成了东横堂居委会,居委会的大妈还为这事来找过力馆好几回,她们需要一个房间来作为居委会工作事迹陈列室,要图书馆尽早搬出遗遛在那里的图书,馆里的领导摆了困难的事实,后来甚至还惊动了政府,但书最终还是留在了章半仙的家里,居委会也在院子里新搭了一个房间。现在东横堂要改造了,章半仙的家也要被拆除,图书馆抽了两个人来清理图书,张孟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老刘,他们的任务是挑选有用的书籍,把不再有用的统统当作废纸卖掉,图书馆为此还把一个资料阅览室改成了书库,张孟是在接受任务后才知道上述情况的张孟很不乐意做这份差事,他跟馆长说自己没有办法搞清楚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没用的,他要求馆长换个合适的人选。馆长说都是一些旧书,你看着办吧。让张孟不好再说什么。

  这确实是件令张孟讨厌的事情,满满的一屋书全盖着厚厚的灰,屋顶还漏过水,上面的书都起了皱,有些几本还沾在一起,张孟站在梯子上,看也没看就把那些书扔到地上,书在飞下来的半空中飘散开来的灰尘和砸在地上后飞扬起来的灰尘,最终都聚集在日光灯刷白的光线下,半天下来弄得全身都是灰,临下班的时候,两人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抽烟,老刘说,小张啊,我看我们既然来了,索性就慢慢干吧,上面又没给我们定时间。张孟觉得姜还是老的辣。

  张孟和老刘第二天都另带了干活穿的旧衣服,老刘还戴了一顶黄色的遮阳帽。张孟出去吃早饭,约摸过了半小时,等他回来,在那间堆满书籍的老屋里,他看到老刘坐在一把铺了报纸的旧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不紧不慢地翻着书,脚尖在微微地晃动,清晨的阳光从仅余的一扇小窗里射进来,铺泻在老刘身上,悦耳的越剧唱段从搁在窗台上的收音机里缓缓地飘散出来,和着老刘已经沙哑的唱腔,袅袅地缭绕在充满书香的房间里。张孟不由地在门口停住了,他在那里呆着站了一会,他没有叫醒老刘,慢慢地走了进去,他一直觉得越剧挺烦人,但今天听着那段脆脆的女声,觉得十分动听,十分服贴。

  7

  张孟现在每本书至少看一下书名,尽管大部分书他也就看一下封面而已,但碰到感兴趣的,他就会翻开书,在已积满灰尘的书里偶尔会看到划着的红线或是批着的旁注,想到那些曾经的读者现在不知是否还在世上,有着怎样的脸孔,当时是怎样的感动,他不觉有点茫然。有时他干脆从梯子上下来,坐在椅子里,细细地读起来,伴着收音机发出的音乐声,他觉得这事并非原先以为的那样可恶。他们把有用的书叠在房间的一侧,没用的杂乱地散在地上,等到差不多够装一辆三轮车的时候,就到街上叫一辆,跟着送到废口收购站,但由于他们两人经常坐在椅子上看书,因此进度不快,十多天下来,才送了几车,满屋的旧书也看不出有明显减少的迹象,但馆里倒也没有人派人来慰问或者来监督,他们好像已经被馆里遗忘了。在前面一进房子里的居委会的大妈,除了第一天来询问过一次外,也没有再来过,张孟也没看见她们开过隔壁另两个房间的门。

  屋里的书还是在一天天地减少,张孟发现东面墙脚的一堆旧书与其它的有点不一样,屋里的书和县图书馆的藏书大都是50年代之后出版的,但那堆书里不少是本世纪初期的简装书,纸张已经很松脆了,封面大抵为黑白的版画、字体很小、竖排,几乎都是些唐诗宋词,也有一些新文艺作品,底下居然还有一些线装书,,他很少接触线装书,因此这些木刻的大字很不适应,又没有标点,张孟翻了几本,竟不知上面写的到底是些什么。在那些书后面的角落里,他发现一只红漆的小木盒,外面装了一把老式的挂锁,他忙招呼老刘过来。里面莫非是金银珠宝,老刘仔细地端详着木盒说。让张孟心陡然有些窃窃动,他在院子里找了块砖头,砸向挂锁。别砸坏了珠宝,老刘在旁边说。木盒里根本不是什么珠宝,平整地叠着几卷线装书,上面用毛笔写着“章氏宗谱”。

  老刘怅然地走开了,张孟从里面拿出了一卷,开首第一篇为“章氏家训”,章家于唐末从甬州迁入定县,一路如何艰辛,在定县创业立家如何困苦,要子孙后代不可忘记祖先恩德,须光宗耀祖云云。这段家训由章家的后代撰于清乾隆三年。张孟从来没见过宗谱,这篇家训在他看来倒是很确切地说明了章家修谱的缘由。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有生卒年月、几时娶妻、妻何地何姓、生几子,大多数仅此而已。但也有人另有一些事迹记载,如何时中秀才、成族长之类。张孟从红漆木盒底取出最后一卷,那卷的后面差不多空了一大半,最后一个人的名字叫章啸天,生于民国三十一年二月初八,居东横堂二十三号,只有这二句。张孟跑出房间,院门旁的蓝色门牌上果然是23号。他确信章啸天就是他所知道的章半仙了,张孟突然间有种冲动,想把章半仙的事迹补上去,但他发现自己连他死于何年都有不清楚,不觉笑了一笑。他把那些已经腊黄的书卷重新放回了木盒,小心地扣上合页,但那把泛着暗绿色铜锈的挂锁刚才已经被他砸得面目全非,甚至不能插进合页里。张孟不知道当年章家的先人是否像保护传家宝似的把它藏在最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当年章半仙是否会想到有朝一日,那个木盒子居然会落在张孟的手里,而它竟然不知怎样来处置这个宝物,而老刘甚至看也不想再看一眼。张孟把它放在那堆乱七八糟的旧书当中,明天让三轮车夫一起送到废口收购站。

  8

  第二天,张孟在院门口就叫了辆三轮车,几天下来,书又够装一车了,车夫在搬运旧书的时候,张孟看到那只装着章氏宗谱的红漆木盒,忽然他把它捡了起来,他拿出第一卷,既然那宗谱是从唐末记起的,说不定里面记载了宋朝的蛛丝马迹,甚至还会有张布衣的传奇。但除掉最后一卷是用民国和公元记年外,其它都是用旧历,张孟根本搞不清绍兴元年到底是什么时候,他甚至连朝代都不能确定。

  张孟记得前些天看到过有本旧历和公元历对照的书,他在书堆里找了半天,才找了出来。宋朝从建德元年到祥兴二年。但他只知道《秋雨亭随笔》的作者是宋朝人,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生死。他和老刘招呼了一声后去了家里。

  书的序文作于宁宗庆元二年,他对照了一下,是1196年,序文是在书作者“仙逝五年方成”,张孟上推了60年,在那本宗谱里找了起来,在这60年里,章家的子孙毫无作为,每个人的名字后面尽是些生卒日期、妻何氏子几人而已,张孟一无所获,但他又从60年前找起,发黄的宣纸散发出的霉烂的气味让他的鼻子很不舒服,忽然他看到了单眼井巷的字眼,章吾则,嘉定十三年六月十三娶妻张氏,忠清里单眼井巷人,那是1121年,在《秋雨亭随笔》作者死后30年。

  在作者死后30年,张布衣投井的地方叫单眼井巷,一千年后,那地方的名字仅仅由巷变成了弄,那么在宋朝时根本就没有什么双眼井巷,巷里也没有张孟以为的第二口井,如果只有一口井,张布衣也就没有在那里投井,那么因为张布衣投身其中一口,而使双眼井巷变成单眼井巷或单眼井弄的揣测也就根本没有可能成立。

  娘家在单眼井巷的作者为什么要故意把地名搞错呢?而且仅仅是把单说成双,甚至让一个一千年后的人有这种自以为是的揣测,那么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张布衣投井这件事情,甚至没有张布衣这个人,而仅仅是作者自己的臆想呢?那么作者为何会有这种毫无根据、甚至毫无趣味的臆想呢?

  9

  现在张孟对张布衣是男是女,是好是坏已根本没有兴趣,他奇怪的是那个一千年前的南京人,他的书里为何会出现这么个这布衣?书里尽管也写了一些南京之外的人,但那些人都有过人的地方,或是酒后杀奸妇,或是路上遇美人,要么就录有一首歪诗或艳曲。像张布衣这样一个毫无传奇经历的人怎么会引起他的兴趣,而且有关张布衣的几十个文字里居然还有故意混淆是非的错误。

  一个一千年前的读书人(应该叫写书的文人更合适)和一个布衣会有什么区别?张孟记得自己是在一个闲极无聊的下午看到《秋雨亭随笔》的,在那本书里才看到作者梁绍业,通过书中他表弟的序文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但那些情况实在有限,他又无法在其它的地方找到有关作者更详细的记载,所以只到现在,对于那个人,张孟还是一团雾水,他觉得甚至还不如作者记叙的张布衣清楚,张布衣至少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物,性格、爱好再加上投井而死,似乎差不多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虽然那个梁绍业写了一本书,并且传下来了,但张孟觉得比起张布衣,他好像更虚无飘渺,更不着边际。

  10

  张孟和老刘在东横堂的那间旧屋里又干了二十多天,最后装了十多箱的书运到图书馆,他也回阅览室上班。父母家拆迁的时候,他请了一天假去搬东西,他本来想把那把吉它和其它清理出来的老家俱、旧衣服一起扔掉,但后来还是把它拿回了家,他想给自己留个纪念。单眼井弄拓宽后改名叫昌国大街,他父母家也搬到了那儿新建的一幢公寓楼里。

  张孟后来是在另一本类似的笔记里看到梁绍业的名字,当时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个名字,那本书里记载了他的三个爱好:好弹琴、好读书、好酒,对他这三个爱好,文字里没有更详细的描述。有老母,无子,后“投井而死”。如此而已,通篇不足五十字。

  1999/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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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