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有关认真的故事,既然是关于认真的故事,那么我首先要强调的就是这个故事的绝对真实性。在这个故事里面你就可以看出我这样一个人是多么的死心眼。我很想把这样一件发生在我个人身上的故事讲得轻松些,让你得到一些教益,至少要让你有像读美国作家艾·巴·辛格或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小说同样的感受。他们都是讲故事的高手,而且故事特别的精彩好笑,但事实上我却不得不诚实地告诉你:它极有可能让你失望,它一点也不风趣幽默。
有个例子可以说明我这个人的无趣。无论别人讲个什么可乐的笑话,一群人都能笑倒了,笑得胀破肚子在地上打滚,而我却笑不起来,一脸严肃,肌肉纹丝不动——我这样子很煞风景。这是一个道德品质问题,讲故事的人明明很努力,故事也很精彩,而我却不笑,这就等于说不承认别人的劳动。好像我存心跟别人过不去。在这方面我一直心存内疚。要知道在我心里,没有什么品德比不承认别人劳动更下流卑劣的了。我努力想改变这一恶习,但老天偏惩罚我,让我笑不起来——我倒是很想笑啊。没有什么笑话能听得我动心。我缺少笑神经。还有一个纯属个人隐私方面的内容,就是我的同居者,我的女朋友小谈胳肢我,无论胳肢什么地方我都笑不起来。她感觉扫兴得不得了,她认为没有第二个男人会像我这样。
以我这样一个人,讲故事注定好笑不起来。如此饶舌,你一定已经烦了,这也进一步证明了我的无趣。
我过去的身份是个小职员,在某个部门里工作,每天和文件打交道。在机关里我干了十多年,具体的职务是副主任科员。毫无疑问我从大学一毕业就开始在机关里干了,要是你经常和我们那个部门打交道,也许你会认识我。细长的个子,戴一副度数不浅的眼镜,苍白的瘦脸,手指也是苍白的,细长得像鸡爪子一样。像我这样身份的人都一样,办事说话都是非常小心谨慎,惟有这样,才能在今后的仕途上保证能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阶梯。行事的谨慎除了所处的环境逼使我这样,另一方面家教也很重要,我父亲就是一个公务员,在区政府里干了一辈子,他是那种别人笑话里形容的:走路都怕树叶砸着脑袋的人。他平时做事的细致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很不幸,他几十年里一直没有得过志,直到退休也还是个小公务员。但他认为自己失败的原因并不在于唯唯诺诺错了,而是觉得自己做得还远远不够,在很多小事上犯了最大的错误,所以他时刻教导我:机关无小事。
让父亲感到一点欣慰的是他的儿子只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就谋到了副主任科员的位置上,而他则用了几十年。他遇到的时代不好,经常运动来运动去的。所以,他相信只要我接受他的经验教训,将来的前途也还是不错的。至于将来怎么样,我对自己还真的设有信心。我跟他不一样。时代不同了。我在机关里的一些所作所为,要是他知道,那他一定认为是犯了弥天大罪。但我愿意让他相信我有信心,因为我是他的儿子,这样做也是我尽的一点孝道。
这个故事应该是契诃夫式的,我想我尽量把它讲得简洁些。说起来它实在是一件小事:我有天捡到了一本通讯录。那是一本小小的通讯录,但里面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人名和电话号码。它很精致,有半个烟盒那么大,蓝色封皮,居然还是羊皮的,烫金的“通讯录”三个字还很新。它的确非常漂亮。
我不知道这个通讯录为什么舍让我捡到,因为我是在商场里捡到的,居然很多人没有发现它。那天离过五一节只有两天时间,头儿让我和处里另外两位年轻同志到新街口的一家商场去买些福利品。那是个下午,我们就一起去了。我们从一楼上到五楼,又从五楼转到一楼,却为究竟买什么福利而犯愁。首先它的价格必须是昂贵的,——既然头儿发活了,我们就不能让自己的福利受到亏待,其次它还必须是高档的。这两个方面我们三个都没有问题,而在第三个问题上却发生了分歧:男小赵希望买一只进口微波炉,他正准备在中秋前后结婚,他的女朋友同他选商场时已经在他面前提过好几次想买这样的东西了,它在将来过生活时是少不了的。这样的话他当然没说,他的借口是它对一个家庭是“经济实用”。而女小李也同意买家庭实用的东西,但她却看中了一套进口的跑步机,她说现在谁也不缺微波炉,同时它也不时兴了,而现代人缺少的是身体锻炼,有了跑步机,在家里也能锻炼身体了。我没有去过女小李的家,但我知道她家里一定已经有了微波炉,要是处里再买上一个,那么对于她来说就是浪费了。他们问我的意见,而我事实上既不喜欢微波炉,更不喜欢跑步机。我被四楼玩具柜台里的一件电动玩具迷住了,它是个西洋美女,但经过拆卸,可以变成飞机和多种形状的坦克。我想买下它送给我一个朋友,但我知道这个提议肯定是行不通的,所以保持了缄默。
那天商场里人山人海,很多都是单位来人提货的。就在我们在一楼准备重新再上二楼的时候,我在扶手电梯那里,看到了它。它不起眼,躺在地上。很多人从上面跨了过去。我弯腰拉了起来。小李说:什么呀?我说:一本通讯录。小张说:嗤!谁把它扔了,没用了吧。我看了一下,说:不像扔掉的,它里面记了很多东西呢。我给他们看,就是一本漂亮的通讯录,里面没有支票,也没有信用卡。他们看了一眼,就再没说什么。我相信这一本小小的东西,对于它的主人来说,一定是非常重要的。里面记录了他或她所有的社会关系,失去它,就像一个人短暂的失明。我把它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我希望有机会能还给它的主人。
由于一时的忙乱,我们当时都没有想起来把它交给商场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事实上他们两位就没有想过,而我当时的注意力全在如何购买到称心的福利品上,因为在我们三人中间,我进机关年龄最长,自然肩上就多了一点小小的责任。
我把那个通讯录带回了家,一路上它始终安静地躺在我的口袋里。我想自己可以不那么介意,想忘掉它。它毕竟不是一张存折或支票。但事实上我却忍不住总要想到它。它会是谁的?不论是谁的,它的重要性都不可怀疑。它记录了他或她的所有社会关系,隐含了所有属于个人的情感和隐私。它那么漂亮精致,似乎暗示它主人的身份。那天晚上,我把它放在了明净的玻璃茶几上。我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总是看见它。它就像一个陌生人坐在我的家里。他不说话,却那么平静地看着我,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如果他和我说话,就会让我轻松。可是他却是沉默的。沉默的力量是那样巨大。你是谁?你是谁?!它却面无表情。我走近它,把它拿在手里,就像捉住一个软绵的宠物。它是那么无力,它是那么漂亮。可是它又是一个炸弹,一个隐患。它随时可能会发火。因为,我不认识它。但它现在却在我的家里,而且是我自己把它带进来的。它就像一个不速之客,一个闯入者。
屋子里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一种阴性的。柔媚的。我意识到它是属于小谈的。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想是我思念她的缘故。她和我同居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我们暂时还没有结婚的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并不取决于我。在两天前,她外出旅游去了。她喜欢玩。在我的屋子里,处处还留有她的踪迹。在卫生间里,留有她的香皂和浴巾,日本产口红、眉笔、粉饼、卷毛器、安安娇爽……在衣橱里,有她的内衣和外套,阳台上的壁橱里则有她的好几双不同颜色的款式的皮鞋。
毫无疑问,她非常漂亮,年轻活泼。她有很好的工作,收入也好。她性情开放,修养很好,相当迷人。她有广泛的社交圈。她是我的骄傲,暗暗的,在心里。她和我同居却并不长时间住我这里,一个月也就几次而已,但我很满足,——她有自己的许多事情要做。
而这本通讯录就在她走后,占据了我的一部分生活空间。它影响了我的情绪。我后悔多事把它带回家来。我必须在小谈回来之前,迅速处理掉它,让它尽快地回到自己的主人的手里。
第二天我请了假,去了一趟商场。我按照指点来到了保卫部。保卫部的一位干部接待了我,他在问明了我的来意后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我则一脸的真诚。他接过了我递过去的那本通讯录,在手里来来回回地翻动。但他的目光却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扫得我有点受不了。半晌,他才用不屑而怀疑的口吻问我,你说你是在商场里捡到的?我说,是的。他说,那么,有谁来证明?我说,我那天是和我的两个同事一起来的。他接着仍然用懒洋洋的声音问,你捡到的就是一本通讯录,而没有别的东西?我的脸红起来,天啦,他的话在暗示什么?暗示我可能隐藏了通讯录里别的东西,支票或存折?这时屋里又来了几个人。到底是几个人我没有细看,只是我站立在那里用眼睛的余光看见过来几个人影,他们就站在我的身后或旁边,从格局上像是把我包抄了起来。
那位干部侧坐在沙发里,他那魁梧的身躯把扶手都挤得有点趔趄了。我站在那里,可感觉居高临下的不是我,而是他。他说,你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很好嘛,上个月就有好几位拉到了贵重的金银手饰呀钱包呀手提袋呀,都送在我们保卫部。我站在那里就有点不知所措。与别人相比,我的运气可就太差了,仅仅捡了一本通讯录。他的话让我感到了一种惭愧。是啊,如果我捡到一只钱包那就大不一样了,可我仅仅捡到了一本通讯录。”他说,你捡到了这本通讯录,认为把它交到我们这里是适合的?我说,我找不到失主,也许这对失主是非常有用的。他说,当然当然,但你就仅仅捡到的是这本通讯录?我说,是的是的。
他就把那本小小的非常精致漂亮的有着蓝色羊皮封面的通讯录在办公桌上敲来敲去,那声音不大,可那囊囊囊囊的声音就像是敲打在我的心上。他不说话,就那么用小本本敲着,敲得我心里发毛。我不知道他这样对待我是什么意思。我并不指望他们共赏我,我只是为了那个失主的考虑,才把它送到这里来的。我对他说。他咳了一声,用威严的声音说,当然,我们很清楚你的意思,但你执意要交的就是这个通讯录了,嗯?
我后来几乎是逃出来的。他让我在一本登记簿上留下我的姓名、工作单位、联系电话。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罪犯。我没有登记,结结巴巴地说,也许、也许,我自己……能、能找到失主,我、我记不清了,或许是在商场的门外捡的。
出了商场我心里多么庆幸啊!
我感觉自己是从陷阱里逃出来的。到了班上后,我在心里不停地自责,那种感觉就像一只虫子在心里啃噬。我完全没有必要去做这样的事,自甘没趣。我在心里说,既然它是这样麻烦,我干脆扔掉它算了。那天,我在班上,精神一立集中不起来,总是想着那本通讯录。
把它扔掉!这是一个好办法。
一旦想到这个主意,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是的,把它扔掉,我就可以轻松了,从这个问题里得到解脱。然而把它扔在什么地方呢?一开始,我想把它扔在机关大楼过道尽头的那个垃圾箱里,可是马上就意识到这非常不妥。它是我在商场里捡到的,那我就应该把它还送回去,这样跟我就没有任何关系了。从什么地方来,还到什么地方去。至于它是否还能到它真正的失主手里,跟我就没有关系啦,总会有人把它送到失主手上去的,但他肯定不是我了。我已经尽力啦,我想。
第三天正是休息放假的日子,我怀着与众不同的心情再次来到了那家商场。那天的人更多,商场里简直是人山人海。人们的购买欲望强得让人怀疑。每个人都怀着一种购买的欲望,来看一看,逛一逛,而只有我什么也不想买,我只想着那本通讯录。我把手插在衣袋里,而在衣袋里紧攥着那本羊皮通讯录。它已经被我攥得出汗了。我来到了自动扶手电梯那里,刚想站住,后面的人就把我挤上了电梯。回头看,后面的人就像一条长龙。我上了二楼,停住。我装模作样地在二楼转了一圈,又从楼梯那里下来,再次来到了自动电梯那里。还是那么多人,挤得我都要站不住了。他们对我挡在那里非常的不满。我一脸的尴尬,像傻瓜一样再次被挤了上去,——上去是我惟一的选择,后面都是要上楼的人,根本没有回头的路。这年头的人都疯了,他们怎么就会有这样强烈的欲望?物质的繁荣与物质的匮乏一样可怕。当我的脑袋像游水员浮出水面一样地从上升的电梯浮出二楼层面的时候,看到的还是五分钟前看到的景象——相同的柜台、相同的营业员、相同的购买者。这是一个高峰。我想。也许等些时候人就不这样多了。
我来到了五楼,那里有个儿童乐园。在那里,同样也有数不清的人,而且充满了嘈杂声。我装作像一个父亲,坐在游乐场外面的长椅上,等待里面的孩子。无数的儿童在里面欢跳欢笑。城市把他们像动物一样的圈养了。他们没有田野,没有河流,没有草地,没有一切自然的东西。从出生时起,他们感受的只有水泥、金属与工业化的所有物质。父母把他们带到商场来,想让他们玩得痛快,事实上却一开始就让他们接受了商业与欲望的等值交换。可怜的小东西们!我坐在那里看着那里面的孩子。我看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穿着红毛衣的男孩子正在里面坐滑梯,他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已经玩得一头的汗了。在滑梯那里有很多孩子在玩,一个个争先恐后。与别的孩子相比,他有点胆怯。他努力从木架子上爬上去,动作有点慢,后面的孩子却在推他,叫他快点走。他没有埋怨,也没有反抗。当他到滑梯口的时候,他再次有点迟疑了。对他来说,那个滑梯显然高了一些,他不知道滑下去会是怎样的后果。前面的孩子滑下去的动作非常漂亮,也很轻松。这一游戏虽然充满了刺激,好玩,但他却忍不住有点紧张。然而同样容不得他多迟疑,后面的孩子又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于是他猝不及防一下就滑了下来。我看到他在猛地滑下来的一瞬,四肢紧张得都绷直了,一律冲前伸着,就像一只小圆桌倒下时的四条腿。他的表情僵直,眼睛是圆的,小脸都白了。在那刹那间,他的呼吸都一定停止了。当然这个过程很短,他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停住了。他站了起来,很满意自己的这一历险。在心里,我那一刻突然那么地喜欢起这个孩子来。我开始用一种慈父一样的眼光看着他,目光随着他而移动。
“今天的人真多,”我听见一个女士在跟我说话。我看到在我的身边已经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她怀里抱着显然是孩子的衣服。她也在等孩子。她的脸上有一种幸福的表情。我看到她很漂亮,衣着时髦,举止出众,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如果不是在游乐场,我会认为她还是一位未婚姑娘。她一定是等孩子觉得太无聊,所以才会有现在这种说话的欲望。于是我赶忙讨好说,是啊是啊。她用手掠了一下头发,问,你孩子多大啦?我说,啊、啊,四五岁,啊,四岁,整四岁。她理解地笑了一下,说,噢,那跟我们孩子一样大。我们孩子是三月份生的。那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该同她怎样交流才好了,因为我事实上对生孩子毫无经验可说。但我却没有权利中止和她说话,忽然我想要展现一下我的孩子,于是就指着刚才的那个男孩子说,呶,那就是我的孩子。我没有看她。她问,你说的是那个穿红衣服的男孩?我想她也一定被那个男孩吸引住啦,毫无疑问,那个男孩是这整个儿童乐园里最好的孩子了。我用肯定的口气说,对,是他。她听了我的话就站了起来。我看见她的脸色很不好。小Ming,小Ming,她冲着那个红衣服男孩喊起来。我看到那个漂亮的小男孩转过脸来,看着他的妈妈。
我是逃下楼的。我必须迅速逃离这个地方,他妈的,我在心里说。当我来到一楼电梯,却发现人仍然很多。我不顾一切地扔下了那个通讯录,然而却被人挤在那里一时不能走开。我看见那个蓝色的小东西正好被什么东西(人?)挡了一下,躺在离我脚下不远的地方。一个小姑娘弯腰把通讯录捡起来,递到我的手里,说,叔叔,你把东西掉啦!我接过来,看到了显然是女孩父亲脸上的笑容,赶紧也陪笑,连声说,谢谢!谢谢!在人群的簇拥下,我又来到了二楼!
它像一个喜剧。可我却不想当那个滑稽演员。我第四次回到一楼电梯的时候,发觉周围都是眼睛,它们像探照灯,聚焦在我身上。我随时可能被燃烧起来。
我失败地回到了家里。
它静静地躺在我床头的柜面上。
那天晚上我感受到了孤独,我从来也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感受孤独。小谈不在,只有我一个人。我似乎在被子上闻到了她的味道,这就更让我想她。我从来也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想她。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住在我这里了,也很难说她哪天再来。我把脑袋深埋在被子里,却发现里面并没有她的气息。但我真的感受到了她的味道。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可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这本漂亮精致的小通讯录,它现在又跟我回来了。我好像摆脱不掉它似的。可我不是它的主人哪。我如何处理掉它呢?居然扔不掉它。在那个商场,我还出了那样的笑话,说出来,别人一定又会笑坏的。
那天半夜的时候,我从床上爬起来,骑上了车子,顺着自己家住的那个小区往新街口方向骑,在经过靠近云南路的15路车站,我把它扔到了路边的绿岛上。路上还是一片灯火,行人已经不多,只有一些车子来来往往。我特意停下来,看了一下,它被我扔在冬青树丛里啦,不易发现。很好啊,就这样吧。我已经受够了。我这样想。骑上车子就回家睡觉了。
躺下去的时候,想,我总算把它了结啦!
我以为我已经完结了那件事情,可事实上却并不这样简单。扔掉它后的那几天里,我总在想,它被人捡起了吗?还是仍然躺在那里?如果它被人抢到了,是否去想办法寻找失主,还是把它再扔掉?
这样简单的一扔,是太不负责任了。我这样评价自己。
一个上午,我正在伏案在整理第二季度的材料,女小李忽然走过来问我,哎,你上次捡到的那本通讯簿找到失主没有?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她说,你应该想法找到。我说,是啊是啊,我正在努力,我已经想了很多办法了。我不敢对她说已经扔掉了,或者对她撒谎说,已经找到了失主,因为那样她会进一步问主人是什么什么样的人哪,酬谢了我没有等等等等。她听了我关于努力的话,就同情而关切地对我说,其实很简单,只要我到报纸上登一则启事就行了。
她这样的办法当然是可行的。可是它是否还在那个地方呢?我那天在骑车往回找的时候,一路上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谢天谢地,它还躺在那里,看见它的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庆幸。而且,它还一点损害没有,就像是刚刚从我手里扔出去的一样。我回来后向头儿请了假,头儿很支持我。我就去了市里的晚报社,交了五十元钱。广告部的人说,第三天就可以在中缝登出来。
第三天,我果然就在报纸的中缝看到了,按照处里同志出的主意,我在那个词上没有说明捡到什么东西。我把报纸给处里的同志看,女小李和男小赵都热情地参与了进来,说马上就会有电话进来,他们会帮我接的。
说不清那些天我们一共接了多少电话,总有几百个,我举电话的手都酸疼了,小赵和小李说话嗓子也哑了。不停地有人说遗失了钱包或别的什么贵重东西,就是没有人说起通讯录的事。
女小李甚至还累病了。
我心里又多了一层不安和愧疚。
这件事情还是我自己单独处理吧。后来我这样决定。不能再拖累别人。这样一件小事,拖累别人很不道德。既然没有其它线索,也许我可以直接从这本通讯录里找。我打开它,它给我的是一个丰富的世界。我一边惊讶于这内容的丰富,一边又为自己进入别人的私生活而感到一点不安。不过,我并不是故意这样的。我不得已才打开它的啊。
这本通讯录的所有者社会接触面非常大,活动广泛。它就像一个社会档案,里面记录了各个阶层的人物。有北京、上海、贵阳、重庆、深圳、广州、香港、西藏拉萨、乌鲁木齐的朋友,也有台湾或美国的,当然更多的还是本地朋友。在本地朋友里,有政府干部、电视台导演、私营公司的老板、大学教师、画家、记者、工商人员,海关、民航、税务的干部,作家、军人、电信局工程师……它记录有序,所有的姓氏都是按照拼音字母来排列的。我发现仅在F栏里,姓范的就有二十多位。毫无疑问,姓范的姓氏在我们生活中并不多见。L栏里,姓李的有五十多位。我再翻到W栏,里面有:
王早祥王林风王琳王建武王洪明王家选王军王效中王义平王振亮王继平王秀娟王秀婷王彪王书娟王大进王正梅王国华……我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马军。那是我的名字!这里面怎么会有我的名字?办公电话:4549633,住宅电话:6670118。是我,就是我!这个人认识我。那么他是谁?我却怎么也想不起它会是我哪个熟悉的朋友的。
它至少不是我熟悉的朋友的。我在想了很久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人的一辈子会认识多少人?这恐怕无法统计。很多只是一面之缘。由于我工作上的关系,我认识的人不少,但我真正记住的不多。也许我和这个人也仅仅是一面之缘。它的主人记住了我,而我们交往却很少。这是一种可能。
在这本通讯录里,我隐约可以看出它的主人常用的几个号码,它们是;孙克实——办公厅处长电话3393109手提1384590220叶如飞——总经理电话6780337手提139/6700103王大进——报社编辑电话4450313呼机128568324汤春珍电话5506804……我相信自己看到了自己不该看到的东西,因为我在里面还看到了我们一位副厅长的名字。看来,我们副厅长的号码也是主人常用的。可见这个人的能量。那么这个认识我又认识我们厅长的人到底是谁呢?在我的一些朋友里面,没有谁和我们的这位副厅长有联系。
在经历了厌恶、悔恨、想扔掉它的感觉后,我现在对它产生了好奇。我想我现在一定要把它交到它的主人手里。于是,我就开始给那些我以为主人常用的号码打电话。我要通过这种方式寻找它的主人。虽然这样的工作量很大,但我觉得饶有兴趣。我像在扮演一个角色,——一个刺探者。
我:对不起,嗯,我捡到一个电话通讯录。我找不到它的主人,但我在里面看到了您的名字,您能知道它是您哪位朋友丢的吗?
对方一:不知道。蓝色的?羊皮的?不,没有。我没有这样的朋友。啊?我说了,我怎么知道!你有毛病吗?(态度坏透了,他肯定气坏了,也许在我打电话之前他的气正很不顺哩)我说了,我不认识这个人!真是笑话。
对方二:不,……不认识。你照别的名单打打着吧。不用谢。
对方三:你找不到它的主人?登报了?也许这是个外地人吧。我没有这样的朋友。(笑起来)你这人很认真嘛!(大笑)是个男的?女的?字迹应该能看出来。字很中性?当然,有的,有的。(更放声大笑)有人的字的确是这样。我们单位就有一个,男同志,可把字写得跟女人一样,细里细气,像蜘蛛脚爬的一样。啊……你再问问别人吧。你留下你的电话,我可以问问我的朋友,如果有谁丢了,我会让他跟你联系的。
(对方四没有人接)。
对方五:(接话的是个孩子,奶产奶气的)啊我爸爸不在家,他开会还没有回来,Bye-bye、!
对方六:你什么事?电话簿?不,我怎么知道。有我的名字也很正常,我们业务很广泛。记不住。嗅,没有。你登报了也不行?是的是的,我的朋友很多,男男女女,我倒是没有听说谁有这档子事。你再试试别人吧,再见。
对方七:……是的,我把手机关了。不知道,你试试别人吧。
对方第十一:对,我是王大进……不知道。有我的名字?那如果我的名字出现在杀人犯的通讯录里,我就一定是有罪的人吗?!笑话!我不认识。我是一个写作小说的作家,当然有不少人认识我,可并不能要求我认识所有的人。没有什么,我只是感到你这样很奇怪。(没等我道歉完,他就态度恶劣地很响地挂上了电话)我终于失去了耐心。
最后一搏是在厅长那宽敞明亮并且豪华的办公室里。厅长刚从外地疗养回来,他看上去还和两个多星期前一样,只是脸色稍有点黑。我是鼓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去敲了他的门。他看着我,我立即就感到了他的成严。我几乎在最后一刻丧失了陈述的勇气。但那种半是好奇半是讨好的情绪截流了我。我说得结结巴巴,他先是还像怀着一种有趣听我说什么,后来就慢慢组起了眉头(他听不明白?),再后来就非常严肃地看着我。
我知道自己在那时候表现糟糕造了。
我知道我说不清楚了,就拿出了那个小本本。我看见厅长的脸红起来,他要发火了。我内心在那一刻要颤抖起来。他成严地咳了一声,说:我不住你在说什么!你拿来这样的一个小本本要说明什么?嗯?要是没有事,你出去。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带上我的门!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身上在冒汗。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出的厅长的门。我的脑袋里一片嗡嗡声。我想到了我父亲的教导,相信自己毁了自己在厅长面前的形象,毁了自己的前程。
我是怎样的一个倒霉蛋啊!
很久没有那样爽了,当我在她身上刹那喷射的一刻,我感觉自己一扫几天前的心里的阴霾。她的温存好像比过去更多了一层。灯光下,我枕在她的玉臂上,看见她的脸庞非常柔美。她回来了,出去了一趟身上多了不少风韵。我的小谈,我的情人,我的同居者,我的至爱。我在心里一千遍地说爱她。我拿起床头柜面上的方巾擦汗。那本精致漂亮的羊皮封面的小电话通讯录就从方巾下面露了出来。她一眼看见了,发出了惊喜的欢叫,——啊!它怎么会在你这里?这些天我都以为它丢了,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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